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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发光,并且是金子
作者:包慧怡

《译文》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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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多丽丝•莱辛是率先从家门口蜂拥而至的记者口中获悉诺奖尘埃落定的消息的。她的第一反应是“有点儿吃惊”,随即又变得“不那么讶异”,因为——用这位八十八岁高龄的老太太自己的话来讲——“这档子事已经搞了差不多四十年,他们要么在我蹬腿前把奖颁给我,要么就算拉倒了。”
       老人家话外有音。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奖迟到了足有二三十年。这或许是由于她过去的赤色背景,或许是由于她曾被看作是“政治不正确的”和“过于直言不讳的”,或许只是因为委员会不卖帐,总之,当收到来自小她八岁,但比她早二十五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马尔克斯的贺电时(后者是莱辛的文学偶像之一),我们不难揣测她的心情。一如10月12日的英国《卫报》所言:“今年的大热门菲利普•罗斯(赔率为7赔2),一位十分多产,争议不断,以描写手淫、政治和男性神经官能症闻名的文坛著名老大爷,败给了一匹大黑马(50赔1),一位十分多产,争议不断,以描写月事、政治和女性神经官能症闻名的文坛著名老太太。”莱辛的得奖说不上众望所归,却理应是名副其实的。撇开她的五部曲《暴力的孩子》(《玛莎•奎斯特》、《良缘》、《风暴的余波》、《被陆地围住》和《四门之城》),系列太空小说《南船座的老人星:档案》,《简•萨默斯的日记》等作品不论,光一部出版于1962年的《金色笔记》,就足以使其在当代杰出女性作家的队列里占有显赫的一席之地。
       然而,《金色笔记》本身却是一本令人绝望的书。就形式而言,它是先锋的、富于创见的和深思熟虑的;就情节而言,这是一篇朴素但杰出的复调;就风格而言,它细致准确,绝无废话,却依然奇怪地令人感到芜杂,像是花岗岩墓石上一层粗细不一的灰蒙蒙的砂砾,一阵风吹过便要张牙舞爪,抱作一个个势不两立却又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沙尘暴小团体……莱辛驾驭自如的正是这么一种灵动的文风,灵动,但是绝不过份,其语词之间的波纹就像黄昏天台上可以看见的涌动的鸟群,有时候,它们的密度似乎会越来越大,并且总是朝着一定的方向流溢,好像半空中有一张看不见的嘴,在朝这种鸟的悬浮液里一刻不停地倾吐微粒,而溶液却永远达不到饱和;每一只个别的鸟都同时是主宰和被主宰者,却奇异地形成了某种动态平衡。怆白的词语之浪随身携带着情绪奔啸而来(是的,情绪,这正是《金色笔记》中少数从未被言明,却贯穿始终的主题之一),却往往导致另一种看似悖论的情绪,我们于其话语的海洋中凫水,虽然频频被扑面而来的逆浪呛到,咽了一肚子水,内心却在不断地获得一种隐秘的知识:即这些海浪的行进方向是理所当然的……
       回头说形式。《金色笔记》是又不是一本形式至上的小说。乍看之下,莱辛苦心构造的这个庞大的叙事框架似乎略嫌做作:《金色笔记》没有章节,完全摒弃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一目了然的时序叙述法,由一个(恰恰是以中规中矩的现实主义笔法写就的)中心故事和五本彩色笔记构成。题为《自由女性》、被四笔记分割为四部分的主干故事与黑色、红色、黄色、蓝色四本笔记分别绘就了小说的经纬,位于《蓝色笔记》第四部分和《自由女性》第五部分(即最后一部分)之间的《金色笔记》则如一根贯通南北的地轴。小说讨论的主题之一是外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双重混沌,这种将主干部分大卸八块的形式因而成了一种符号。但是,果真如此的话,这种分裂又显得太不彻底,太有秩序,太具匠心了:四本笔记出现的顺序始终是黑、红、黄、蓝,恐怕莱辛自己也不会认为这是一次对混沌的高明的影射。不过,如果我们继续前行直至书末的《金色笔记》,就会发现《自由女性》原来是书中女主人公安娜•沃尔夫最后完成的一部小说(而它却出现在四本笔记之前),在此之前,安娜还写过一本成功出版并为她赢得了好评和财富的小说《战争边缘》,该书涉及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大量问题,背景设在非洲,其题材被安娜详尽地记录在《黑色笔记》中。而安娜所写的《黄色笔记》本身就是一部小说,题为《第三者的影子》,小说中的女人公爱拉亦在尝试写完一部小说。《红色笔记》是安娜对自己政治生涯的回忆,《蓝色笔记》的初衷是日记,《金色笔记》的前半部分是由安娜及其美国情人索尔•格林共同完成的,其中,两人约定为彼此的下一部小说写上第一个句子,后半部分则是索尔•格林的中篇小说,以安娜选定的句子“在阿尔及利亚一道干燥的山坡上,有位士兵看着月光在他的枪上闪烁”开头,而索尔为安娜写下的句子如下:“两个女人单独待在伦敦的一套住宅里,”毫无疑问,这便是《自由女性》的第一句,也是莱辛全书正文的第一句。至此,我们回顾行经的路,会发现自己的旅程始于一个圆柱体的底部,沿柱身螺旋形上升至柱顶后又匪夷所思地回到了起点;这个历程还有几分像分形艺术:一类具有自相似性的图形,把一个图象的任意局部放大后,呈现在眼前的都是和原来的整体一致的自相似结构。莱辛已经不满足于在二维平面上进行的循环叙述,罔论只有一重维度的线性叙述了。就这点而言,《金色笔记》是形式至上的。
       但又不尽如此。如评论家鲁斯•惠特克所言,许多后现代小说都具有高度自反性,其内容与其方法论是一体的,内容即方法(形式正是方法的彰显)。这立刻让我想到了罗兰•巴特和他晚年那个美妙绝伦的文本《恋人絮语》,那从根本上来说是个关于符号理论的作品,却成就了第一流的关于爱情的文学;巴特追求的是可写性,为此把文本搞得不可卒读也在所不惜,结果却成就了了不起的可读性;为了避免表面上的偶然性暗中可能造成的逻辑的序列,他用一种最保守的方式,将书中关于爱情的近百个“情境”按照名称和字母排列法来排序。《金色笔记》比《恋人絮语》早出版十三年,莱辛有意无意地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先声——用显而易见、因其陈腐而不可能被人们重视的规律来为混沌套上枷锁,却是为了让这混沌在更大的范围内自由舞蹈——且看两人为了提防可能由表面偶然性生成的内在逻辑(真正的枷锁)的怪物而采取的措施是多么类似!这种怪物对巴特而言,可能是某种从情境的排列中生出的“爱情哲学”(事实上,从巴特的观点出发,爱情不可能构成哲学,而只能是情与境的碎片,一个精心布局、有始有终的爱情故事是“社会以一种异己的语言让恋人与社会妥协的方式”),对莱辛而言,便是对“真相”的肢解。我们究竟有没有能力把握生活的真相,窥见浩繁的现象之湖底下无声地诱发着事件并写就个人命运轨迹的真正动因?莱辛通过安娜提出了这个问题。同样身为作家的安娜于是祭上自己的手艺和生活,着手寻求解答。她采取的方法便是过上一种刻意为之的“分裂”的生活:使用四个不同的笔记本,在四个时空维度里探索一些循环往复的主题的答案:女性的困难处境,“自由女性”的两难处境,欧洲各国的政治现状和可能的出路,党内生活施加于个人的精神上的分裂作用,精神分析作为一门临床医学和一项神话审美活动各自所具有的价值等等。对于二十世纪的西方思想界而言,《金色笔记》不论在内容还是形式上,的确都具有一种百科全书式的气质。
       安娜的尝试是否成功?她在蓝色笔记第四部分的开头处作出了自我评估:“所有这一切都归于失败。这本蓝色笔记,我原先指望它成为最真实的一种,结果却比其余的笔记更糟……假如我写道‘九点半我上卫生间大便,两点钟小便,四点钟浑身大汗’,这也比只写下自己的想法要真实得多。然而我仍不明白为什么。”更糟的是,安娜相伴多年的好友摩莉的儿子汤姆,一个耽于冥想、气质阴郁的青年,在偷看了安娜的四本笔记后开枪自杀。安娜无意中向汤姆提供了目睹一个代表了聪慧、自由和向善之心的自我缓慢崩溃的全过程的机会,后者则将自己死亡的一幕回赠给她,尽管最后他只是双目失明,成了安娜身边一个看不见事物却冷静预知一切的幽灵。文字作为一种探索现实的手段,本身便存在局限性,我们的文字将永远不够准确,永远无法企及真相,如果真相这个词多少还有一点意义的话。安娜和爱拉的质疑也即莱辛的质疑,涉及对写作及其价值的讨论时,莱辛的笔下流露出浓重的实验味道,《金色笔记》既是一部基本遵循现实主义规律写就的小说,也是对现实主义作为一种表现手法、对写作作为一种探索方式所进行的一场大规模检验。
       雷蒙特•卡佛通过他的短篇小说告诉我们,要让人感同身受记住一个东西必须说上两遍或以上的次数,第一次用来试探,第二次用来应和;莱辛无疑是个中好手。虽然莱辛对别人奉《金色笔记》为女权主义檄文的做法大为光火,不可否认的是,《金色笔记》的确从不同层面上,通过各种纷纭的语境,有力地试探和回应了有关“自由女性”的问题。与其说莱辛是在鼓吹妇女解放,不如说她深入揭示了女性注定无法从男性那里获得这种完全解放这一事实。长期亲密关系中突遭遗弃的“自由女性”,这一题材在安娜与其情偶迈克尔,安娜笔下的人物爱拉与其情偶保罗,还有爱拉计划写作的短篇故事框架中都得到了循环往复的、互相指涉的处理。人世间充满形形色色的结构,到头来,你总要进入其中的一个,“自由女性”拒绝这样做,却往往既不曾得到过真正的自由,也不再被当作女性看待,甚至,她们连“先驱”都算不上。安娜的精神疗师苏格大娘将此一语点破:“你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你是说以前从未有过才女?从未有过独立的女性?从未有过坚持性自由的女人?实话对你说,在你之前,历来便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女人,你必然会找到她们,在你自己身上发现她们的影子,并意识到她们的存在。”
       《蓝色笔记》中断断续续记下的安娜同苏格大娘的治疗对话是全书中一条极漂亮的线索。起先,安娜是为了解除其“写作障碍症”而向苏格大娘求助的,一些东西原该令她有所触动,到头来她却发现自己无动于衷,于是她“保守地跑去向巫医寻回自己的感情”(莱辛对精神分析的态度总体上是既怀疑又入迷,在此,她管治疗家苏格大娘叫巫医;“苏格”的意思是糖)。这一段疗程没能治愈安娜,使她重拾对文字的信仰,反而演变为一场对于作为临床医学的和作为一门艺术的精神分析体系的讨论。安娜无法信任苏格大娘,因为她认为后者感兴趣的不过是神话原型:“如果我对你说,昨天我在某个聚会上见到一个人,我在他身上认出了那头狼,或那个骑士,或那个修道士,你就会点头微笑。于是我们都感到了识别成功的欣喜。但如果我说……某件事上显示出迹象——那人的个性有缺陷,就像大坝上的缺口,从那个缺口,未来就会以不同的形式倾泻而出……如果我那样说,你就会皱眉。”苏格大娘身上体现出一种普通人对归类的需求,如一块马赛克嵌入闪闪发亮的古老壁绘,通过镶嵌入位的动作,个体方能得到巨大的安心。安娜则对“伟大的典型的梦”或是“我们体内两百万岁的人”明显地缺少信仰(我们再度看到荣格对莱辛的影响),事实上,安娜真诚地愿意自己能坚信点什么,却终于无法拥有一个信仰;她所迷醉的是在烟波浩渺的可能性之海上漂浮和自我扩充,看看万事万物能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自己又能够成为何种外在于“安娜”的人;她对任何形式的“定型”都怀有戒心,她乐意从自己身上分化出一个个逼真而各藏玄机的影子,却不肯(抑或无力?)认清作为出发点的“安娜”自己。
       语言是危险的。一件事一旦被付诸文字,它的一部分也就死去了。读完洋洋洒洒七百多页的《金色笔记》,我仿佛看到那个满脸慈祥却目光狡黠的老太太正竖起一根食指,调皮而无奈地将它放到了唇畔。如莱辛的其他一些作品一样,《金色笔记》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文学。让我们一起向老人家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