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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莱辛:“来”路多苦“辛”
作者:[美]约翰·伦纳德

《译文》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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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 谈珩 曾敏昊
       文/ [美] 约翰•伦纳德
       一、
       好似薄雾消散,帘幕轻挑,生命隐隐揭开了朦胧的面纱,若是米兰达必会脱口而出:“多么壮丽的新世界啊!”你一定不记得那样的感觉了。你还年轻,习惯或现实的逼迫下,你怎么感觉得到呢。可一旦生命中不可思议的种种席卷而来,如一阵寒热把你击倒,你震惊了,折服了。一切原是那么地不同寻常,人们、生活、纷纷扰扰的尘事那么鲜活地在你面前上演着一幕幕下里巴人却精彩纷呈的好戏,我们也仿佛置身其中。你从此擦亮了眼睛。
       ——多丽丝•莱辛《光阴肆虐》
        过了十月便年届八十七高龄的多丽丝•莱辛向我们讲述着年老的感觉。她并不相信青春年少必是黄金时代,重新过一遍十几二十岁的生活简直让人不寒而栗。自从半个世纪前告别非洲,远赴英伦,这位高中辍学的单身母亲带着满脑子的奇思妙想——愤怒的女青年、厄运的承受者、佛陀的化身等等,发表了多达五十五部作品。尽管《光阴肆虐》是她第一部作品、演讲、书评的合集,其中《丹恩将军与玛拉之女、格里特与雪地小狗的故事》已是她第二十五部小说了。再者,即使比年轻时矮了四英寸也没让她羞怯得抬不起头来。“年老”之于她,就像撰写《光阴肆虐》般自在坦然。
       偏爱辞胜于理的她,敬仰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巨匠——简•奥斯丁、劳伦斯、弗吉尼亚•伍尔夫、托尔斯泰与布尔加科,也向我们推荐另一些心之所爱,如克里斯蒂娜•斯苔德(注:Christina Stead,著有《喜爱孩子的男人》(The Man Who Loved Children, 1940)。)、乔治•梅瑞迪斯 (注:(George Meredith, 1828—1909)著有《现代的爱情》 (Modern Love, 1862)、《利己主义者》 (The Egoist, 1879)。)与穆丽儿•斯巴克(注:(Muriel Sarah Spark, 1918— 。)著有《吉恩•布劳迪小姐的全盛时期》(The Prime of Miss Jean Brodie, 1961)。),叱责我们竟然会忽略安娜•卡方(Anna Kavan)、扬•克罗司(注:Jaan Kross,爱沙尼亚作家。)和塔尔耶•维索斯(注:挪威作家Tarjei Vesaas。); 如果我们连《比得拜寓言》都不知晓(注:古印度民间寓言故事集,梵语写就。),那真是无知、狭隘得令她拍案而起了。莱辛时而谈起卡萨瓦诺、切罗尼的自传,石器时代克诺塞斯、恰塔赫遇的古文明(注:均位于今土耳其境内,其中恰塔赫遇(Catal Hoyuk)位于孔亚(Konya)城南,始建于公元前约6250年。),克伦威尔、红卫兵与基地组织的信仰以及圣经英文钦定本中精彩绝伦的《传道书》(注:基督教《圣经•旧约》中的一卷。)。编剧菲利普•格拉斯将她的两部“太空小说”搬上了歌剧舞台。莱辛对他与编辑威廉•菲利普都有着真挚的感情,尽管她不止一次“无耻地”误拼了后者的名字。浮光掠影地一瞥,也许你会认为《光阴肆虐》多少含有对“女权主义战士”的刻薄讽刺,可如若你了解津巴布韦每一幕撕心裂肺的痛苦,那几笔关于“政治上绝对正确的专横统治”的“胡言乱语”绝对逃不过你的眼睛。
       《光阴肆虐》无愧于列入莱辛名下,正是因为它诠释了六十年代后期,莱辛是如何摸索到了通往苏菲神秘主义之路。(注: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派别。)那些追随她走出非洲、走向辉煌的忠实读者们太明白不过,从《四门之城》(1969,五部曲《暴力的孩子》之尾声)走出来的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莱辛。就好像直至彼时还是莱辛笔下知己的玛莎•奎斯特,倏忽间,不知从哪儿读到了《金色笔记》,凄凉地发现西方文明每一位叙述大师,从欧氏几何到阶级斗争再到俄狄浦斯情结几乎全盘崩溃,她只得昂着头,义无反顾地投身书海,回到史前那只属于回忆、属于神秘的疯狂国度。好似在法国南部的黄色小屋里,高更转眼变成了凡•高。
       究竟怎么了?她的两部自传并没有给出答案,只不过把我们带往了1962年的《金色笔记》。她并未推出第三部自传,取而代之的是2001年出版的《最甜蜜的梦》。莱辛自称在此书中续写了自传未尽之言,当然,披上了虚构的外衣以免伤及“脆弱之人”,抑或招来不必要的蜚语流言。故而书里关于共产党、女性主义者、记者、梁上君子、进步学校、改宗经历、忧伤疗法等等的言论都颇为怪异。零零总总,却对心灵深处那毅然决然的转变只字未提。
       有时,我们受了莱辛传记的鼓动,直接把《四门之城》看作莱辛从马克思主义和市场经济转向兰恩(注:Ronald David Laing,1927-1989,苏格兰精神病学家。)的神秘说教和仙人球毒碱致幻剂的改宗经历。《时光肆虐》清楚地表明我们错了。退出了共产党,完成了《金色笔记》,莱辛需要再度充实自己宽广的心灵空间。从威廉•巴特勒•叶芝、背负十字架的圣约翰、诺威奇的朱利安,到佛教,再到印度教的《博伽梵歌》,莱辛苦心寻找那些“能反映我自己得出的某些结论的发现……我相信古往今来,总不会独独我一人有这些念头吧。”通过爱觉夏(注:Idries Shah,1924-1996,印度人,苏菲主义哲学家。),她找到的是流传了一千三百年的伊斯兰思想体系下的诗人与智者,他们通过对于来世的企望,追寻着精神朝圣对身体的健美、无眠、斋戒、狂热的舞蹈以及成功传授寓言、箴言、诗歌、笑话的教学法,以此照观万法空相过渡到人的生命那隐含的现实和超验的维度中去。
       见见伊朗哲学家苏哈拉瓦迪(注:Suhrawardi,1155-1199。)吧,他炖了一锅普罗旺斯鱼杂汤,里面是波斯的思想、炼金术般奥妙的思想和希腊的思想。还有十三世纪的伊斯兰教思想家伊本•阿拉比(注:Ibn al-Arabi,1165-1240。),他展现出智慧宝石的各个棱面,还能观想到转世的“索菲亚”,即神的智慧。还有身为法官兼神学家的穆罕默德‧阿尔•加札利(注:Muhammad Al-Ghazali,1058-1111,伊朗伊斯兰教教法学者,苏菲教派哲人。),他是第一个讲述人的灵魂在彻底寂灭之前必须经过“七重山谷”的故事的人。还有很多诗人,如“细致描绘‘鸟类议会’中地形分布的阿塔尔(注:Attar,1142-1220,波斯诗人。)”、创立“旋转舞苦行者派” :毛拉维教团(al-Tariqah al-Mawlawiyyah)的鲁米(注:Rumi,1207-1273,波斯诗人,最伟大的苏菲派神秘主义者。)从地理学家穆达卡西(注:al-Muqaddasi,生活在10世纪。)的《花鸟奥秘启示录》,到萨迪的《玫瑰花园》(注:1184-1291,波斯诗人。),到《无与伦比的修道者纳斯鲁丁的传奇》(注:Mullah Nasrudin为伊斯兰古代一民间传说的主人公,Mullah为“教士”之义。),苏菲文学旁征博涉,诉诸直觉,充满智慧,敬仰神灵,晓畅明洁,超越现世,鼓吹和谐,宣称神灵无所不在,认为万物息息相关。它向放弃了激进希望的莱辛诉说的就是万物皆空,而万物实不曾空。
       关于非洲的那些故事里有激烈的义愤和夹带怒气的智慧。这之后便是《野草在歌唱》(1950)和“暴力的孩子”系列长篇小说的前四部——其中,当玛塔穿过了政治和精神病学的墙壁,走进跳着舞的原子和蓝色光时,莱辛就不再按照传统的叙事规则继续游戏了。《四门之城》里,有一种启示录般的幻象,能看到古代的都城、能洞悉古今的教士阶层、解放周围生物的变异体,然后就是《沦入地狱简述》(1971)里查尔斯•瓦特金斯对自己的极端恐惧,那种感觉仿佛是从金星上投射下来的一种意识,表明还有更高级的生物存在于宇宙之中。还有《幸存者回忆录》(1974)中一个无名的叙述者,为了保护小女孩艾米丽,把她藏在印有花纹图案的地毯下面,或者一个与我们的世界平行的宇宙中的一座空中花园里,这些努力真可谓不遗余力了。还有七十年代末期出版的一系列总名为《南船座中的老人星:档案》的“太空小说”,小说里地球生物数百万年来都被位于五个不同进化时间带的三个独立星际帝国所监视和玩弄。
       在这些科幻小说的第一部《西卡斯特:回复:殖民行星5号》中,莱辛在序言里暗示是“独个儿的心灵”写下了《摩西五经》、《启示录》、《新约》、《古兰经》以及非洲马里多贡族人的祈祷文和玛雅圣书《波波•乌》。在第三部这类小说《天狼星试验》的序言里,她嫉妒物理学家可以和黑洞、白矮星以及美妙的夸克玩耍,自己于是也“空中劫持”了飞碟。“说到不明飞行物嘛,”她解释道,“我们很难不相信这么多科技界内外思维正常、说话负责、行为明智的人所保证存在的这种东西。”这就很容易看出来了:过着小康日子的老人星人不仅像黄金时代的古希腊人,而且同样像苏菲派的圣人。
       至少在目前,批判现实主义和社会统一论都被扔出了窗外,代之以生物神秘主义,那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和很多关于天气的暗喻。读一读诸如《不知之云》(注:14世纪关于基督教灵修的著作,作者不详。)、《启示录》、《奥义书》等圣书,当作补救,那么现代困境那折磨人的主观性就会自然消解。于是,每出一部循规蹈矩的长篇小说,如描写要加入爱尔兰共和军者的《一个好样儿的恐怖分子》,或者描写喜剧界风月的《又来了,爱情》(1996),她都再要出版一部寓言版的影子小说,像《第五个孩子》(1988),写的是一个在现代伦敦的尼安德特婴儿,他自己的同胞手足到了晚上都要对他关起卧室门来,或是像《马拉和丹》(1999),故事发生在遥远未来的冰河末期,那时的城市都被冰覆盖了,部落里充满仇杀。
       二、
       我相信非洲给予所有作家最珍贵的礼物,就是这片热土本身。对有些人而言,它像永不消退的热度潜伏在他们的血液里;或是旧伤疤,每逢阴雨天便在骨子里隐隐作痛。这绝不是一块旅游圣地,除非你选择从难以解释的处于记忆与思想边缘的巨大静默中自我放逐。非洲让你知道,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人如蜉蝣一丝般渺小。
       ——多丽丝•莱辛《非洲故事•前言》
       翻开《丹恩将军与玛拉之女、格里特与雪地小狗的故事》,第十九页,玛拉死于难产。这个在《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中随机应变的女主角终于熬到了尽头,勇敢的莫洪迪公主随着疯狂的弟弟一路从滴水不落的艾弗里克洲(注:Ifrik,取非洲的谐音,莱辛在《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中虚构的地名。)内陆直到冰川覆盖的中海(注:The Middle Sea,莱辛在《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中虚构的地名。)峭壁前。随着玛拉,我们仿佛来到了某个遥远的未来或是史前(重回洪荒时代的未来与史前又有什么区别呢?),穿过半个大陆的累累白骨、歌唱的甲虫、生烟的沙漠,每次离饥荒、蝎子、奴隶、死亡都仅一步之遥。除了瘾君子与报丧妖般的痛苦尖叫,莱辛几乎在玛拉身上实现了自我完成。
       这就是莱辛的“艰辛”,出乎意料,不同寻常。《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不仅看似重演了尘封的非洲往事——稀树大草原、峡谷、股骨、巫师、士兵、难民、帝国、讣告、种族屠杀等等残酷的铁证,在深入阅读冰山、蘑菇云、化石群中记录了如火山喷发般的人祸天灾,更是把编年史、年鉴、日历、经文、论文、长篇大论等十八般叙述手法统统游历一番,最后定下了寓言的基调。
       耶鲁普的冰山融化,荒漠的爪牙伸到了艾弗里克洲的每一个角落。七岁的玛拉和三岁的丹恩在王族与石人的争斗中失去了双亲,被陌生人拐骗,东躲西藏的童年、青楼囹圄、地动山摇、洪荒肆虐、火烧连营、内战奴役的痛苦经历铺满了北上之路。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聪明的玛拉做了奶酪、蜡烛,有了自己的小团队;面对要么在一场赌博中失去姐姐,要么身染毒瘾的困境,进退维谷的丹恩索性拿起了屠刀,成了阿格尔人的将军。“浩瀚”的印象不时击打着他们的梦想,那些从古老的文章里断章取义的故事,波娃和安卡拉闷闷不乐的生活,无不激起他们骨子里卑微的“渺小”。当他们终于到了北方(摩洛哥?突尼斯?),终于来到了富有传奇色彩的中心,他们等到的是干旱将逝,彩虹必现的预言。
       《玛拉和丹恩历险记》是那么一幕精采绝伦的寓言,有着神奇的斗篷、罪有应得的报应、金币、邪恶的双胞胎、黑色的高塔,甚至迷宫、阴谋、对策和复辟的梦幻。那样的莱辛,好似格林姐妹的莱辛笔下,是绝不会出现皆大欢喜的结局的。即便她写了1999部小说抨击这个被遗弃、遭诅咒、只会带来越来越多难民的现世,她也从不曾说,过去或将来,会有哪个时代比现在美好。如果说在丹恩眼里,他的祖先们是无所不知的,
       这世上有过人类的,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甚至了解星星……他们可以相隔万里凭着空气聊天……跟他们相比,我们简直就是甲虫。
       但是这些“什么都知道”的先民也不过和丹恩的同胞一样死去,从被淹没的城池楞楞地向上凝望,与冰川中沉睡的毛茸茸的猛犸象无二。一万两千年后,文明并没有什么两样,战争依然是每一个故事的结局,只是越来越残酷可怖,又一纪冰川是我们应有的惩罚。
       《丹恩将军与玛拉之女、格里特与雪地小狗的故事》没有那么激烈,只是从容地为故事收线。与上篇一样也带有那么些寓言色彩:香气袭人的树林、心碎的野兽、红黑两军、白色女巫,“昔我往矣,今我来兮”的话语;天真无忧的花园里,怀孕的玛拉在耕种;绝妙的比喻,那些沙漠图书馆长们,艾弗里克洲腹地最深处的经师们,拼命地搜罗只言片语,这里找一句,那里寻一段,好像要把巴别塔、亚历山大图书馆和诺亚方舟统统收入囊中,即便是偶尔浮出水面的腐坏的树皮上那一句“玫瑰啊,你病了”(注:Rose, thou art sick. William Blake诗句。)也不放过;段段无不昭示着莱辛的兴趣或愤怒一旦被激起,那股原始的生猛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冰川的分崩离析是用埃达体与行吟诗人体记录下来的:(注:《埃达》,古代冰岛两部著名文学作品集的合称。)
       他们凝视着耶律普的冰崖,那仿佛无论如何破裂轰塌都丝毫无损的冰崖。就在他们凝望的瞬间,低处一大片冰块闪着皑皑白光呼啸而下,滑入波涛中,只剩下暗红的崖面,远远望去好似白茫茫大地中一道漆黑的裂痕……他们离得近了,越来越近了,就快直面那闪亮的光秃秃的冰崖了,可是雪水飞流直下,冲入溶融的河流中,暴跳如雷的巨浪咆哮着,似乎每分每秒都欲把小船掀翻入海。他们紧紧攥着船沿呼救,只有丹恩,狂喜长啸,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看到的,是耶律普的冰崖,听到的,是冰块坠落时,尖叫声、咆哮声、呼喊声声声入耳 ——忽然,又一片冰面坍塌,丹恩感到小船掉转头摇摇晃晃地往岸边撞去,那么遥远的海岸,吉凶未卜……眼看就要安全靠岸,忽然一柱庞然坚冰,闪着蓝绿幽光、泛着暗粉,扑面而来。
       但莱辛对这部续集没什么耐心,即便是错落有致的章节、疏朗的行间距都掩饰不了她匆匆走向结局的心思。玛拉弥留,我们的目光都落在了叼着烟斗、郁郁寡欢的丹恩“将军”身上。他“奇迹制造者”的头衔尽管名不副实,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名声实在虚无如幻念,“那是最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像沼气,或是风口浪尖跳跃着的绿光忽隐忽现”;但丹恩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本事,振臂一挥“便煽起素昧平生之人奋起远征的决心”。当丹恩痛苦地想起姐姐,当他放纵自我,羡艳那些消逝的祖先怎会如此聪慧,任苦涩的嫉妒在心中蔓延之时,叙述的重担就落在了格里特身上——他那尽忠职守、不苟言笑、绿眼睛的小副官,从童子军时代就从安格尔一路追随丹恩,监督着将军的军队训练,以便投入到毫无意义的战斗中去。格里特(注:Griot一词首字母小写时意为“西非歌舞艺人”。)就像无数前辈歌舞艺人一样,在血腥厮杀的战场上高唱颂歌。
       丹恩救起的溺水的雪地小狗也长着一双绿眼睛。救起它那天,丹恩带着这个沉甸甸、湿漉漉的小东西跋山涉水来到陌生人的小屋,整整一个冬日的夜晚,丹恩都把这个打着喷嚏不住哆嗦的小家伙紧贴在胸前,温暖它,这是世上除了姐姐以外他唯一珍爱的生物了。可这个人见人爱的小宠物也不得不时而“背弃”主人,转而去保护玛拉的小女儿塔玛以免她被绝望、疯狂、神经质的舅舅吓坏了。如此忠心耿耿的小狗儿难道不该有个比鲁夫更体面些的名字?
       丹恩、格里特、鲁夫,整队披着挂毯的士兵侵入了邻国的领地,并不是因为他们中有谁相信“公正、秩序、公平、仁爱”的处世原则这回能更为灵验,“一次又一次,人们付出了所有的努力与希望,奋斗不止,可是无不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下场,眼看着座座城池沉入泥沼消失不见。”丹恩也不再相信“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就比“在黑暗中吹着彷徨的口哨”更有意义。不远处,另有人振臂一挥就召集了一群乌合之众,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孩子踏上征途。这就是小说,人人各得其所。姐姐死了,文明灭亡了,从苏菲派升华的后视镜窥望出去,残存的我们变得越来越渺小。然而多丽丝•莱辛构筑了属于自己的生态系统、进化过程、大爆炸和无可预测的混沌宇宙,任谁也无法侵犯。她给我们的建议,就是昂起头,重拳出击吧!
       三、
       我曾见过一个成年妇女,她几乎什么都做,但别人仍对她有所期许和索求,仍想说服她继续付出:诚然,这样的女人是够大度的了;她的箱子、她的水井总是满满当当的,东西啊、水啊不断溢出。她很博爱——啊,是的,但她身体某处却已经觉得筋疲力尽了。这些她都明白,而且不想再揽什么活儿了——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知道自己是个源泉,从男人和男孩的眼里已看出了这点;除此之外,她一无是处。她也是这么想的——她还没有摒弃这种错觉。付出。再付出。正因如此,疲惫感才被抑制着没有显露出来。
       ——多丽丝•莱辛《幸存者回忆录》
       来看看莱辛的家族吧:修鞋的、在银行做职员的、当水手的、干实习医生的;有多才多艺的农场主,有人与画家康斯特布尔是兄妹,有人在滑铁卢战役的第一军团浴血沙场,还有个寡妇主掌一艘大游艇。多丽丝的父亲死于多尿病,他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一条腿,可直到去世那一刻还念念不忘战场的壕沟。母亲是护士,一度梦想在交响乐队演奏钢琴,她“想要孩子,想在孩子们身上弥补她童年的缺失”。伴随着这些在大英帝国的殖民舞台上施展身手的小配角,多丽丝于1919年在克尔曼沙赫(伊朗西部城市)诞生了。当时家人正经历着一次噩梦般的旅程,乘油轮跨过里海,坐着虱子肆虐的火车越过饱经战乱的俄罗斯,前往“湿润、肮脏、灰暗、粗俗”的英国;他们乘船看着夕阳、海鸥和飞鱼绕过好望角,赶着牛驾着大棚车驶向罗得西亚(注:津巴布韦旧称。)那火红的天空和堆堆白蚁,那里玉米长势不好,烟草收成也令人失望,既没有发现什么金子,也没实现什么社会抱负。
       你知道吗,多丽丝曾在修道院学校读了四年,当时一见到圣水、念珠和圣铃她就给迷住了,于是立即改宗成为天主教徒。后来听母亲解释了天主教的宗教法庭,她又放弃了宗教信仰和钢琴。
       把宙斯的女儿阿特米斯月光女神看成作家吧,或把多丽丝看作月亮女神黛安娜:早在四岁,多丽丝就知道如何养兔子、给狗驱虫、搅拌黄油、做奶酪、制姜啤酒、猎珠鸡、踩高跷。不仅如此,她还读书——读狄更斯和路易斯•卡罗尔。在农庄,哥哥最得母亲宠爱,多丽丝郁郁不乐地出走,前往津巴布韦首都索尔兹伯里。在那里,她参加舞会,当办公室打字员,加入“左派读书”俱乐部,扩充了阅读对象,从劳伦斯、普鲁斯特、弗吉尼亚•伍尔芙到吉普林、奥莉芙•施赖纳。以前,多丽丝看《观察者报》,现在已改看《新政治家》了。之后,这个爱酗酒的新婚女人开始写她的第一部小说,那时她如同“晴天霹雳”般开始关注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契诃夫、以及托斯妥耶夫斯基。再后来,她为了“热爱卡菲尔的”当地红色组织离开了“没有骨气的社会民主党人”,与此同时也为了哥特弗雷德•莱辛(Gottfried Lessing)和革命抛弃了她沉闷乏味的第一任丈夫弗兰克•韦斯顿(Frank Wisdom)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
       哥特弗雷特,德国共产党人,是二战中身份特殊的敌人,雨云功夫极糟。“因为革命,我有义务和他结婚。我曾有想法把这视为我俩的一个戏举,但这不太可能。”至于和弗兰克生的两个孩子,多丽丝解释说为了创造更好的世界她必须离开他们;“一天,他们会为此感谢我的。我真的很诚恳。诚恳这东西,本身没什么可多言。”战争爆发后,哥特弗雷德,多丽丝第三个孩子的父亲,抛弃了家庭逃往东德。多丽丝震惊了,她没料到每和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她都会生出孩子,于是她把输卵管结扎了。1949年,莱辛移居英国,次年便出版了她的第一部小说《野草在歌唱》。
       多丽丝自传的第二卷《阴暗中行走》(1997)不如首卷《内在的我》(1994)有劲儿,其中唯一能撩起兴趣的恐怕只有关于她后来情人肯尼斯•泰南的叙述,说什么两人云雨时泰南没有使用刺激性欲的床鞭。总之,多丽丝可归于当时英国那批“愤怒的青年”,但其实她更喜欢与作家兼文艺评论家约翰•伯格结交。其他大人物也嘟嘟地响着喇叭大步走来——亨德•翠西(Honor Tracy)、伊莎•丹尼森(Isak Dinesen)、C. P. 斯诺(C. P. Snow)、肯尼思•卡翁达(Kenneth Kaunda)、西欧般•麦克肯娜(Siobhan McKenna)、保罗•罗伯森(Paul Robeson)、布兰•登贝汉(Brendan Behan)、罗素、劳伦斯•奥立佛(Laurence Olivier)——都快让我们眼花缭乱了。还有精神快要崩溃、接受庸医(此人很可能是R. L. 兰恩)建议服用毒品LSD的美国作家克兰西•西格尔(Clancy Sigal),他曾送给多丽丝一盘爵士乐歌碟,在小说《金色笔记》中的梭罗•格林身上我们能看到他的影子。
       另外,为莱辛诊断三年的心理分析医师苏西曼女士,莱辛在《金色笔记》中也通过人物母亲西格记载下了对她的怀念。从犹太教转向罗马天主教的苏西曼女士是荣格理论的实践者,擅长为艺术家激发创作灵感。在莱辛身上,苏西曼发现了残存的心理学原型:“恋父情结”、“报复情结”和“纯爱情结”。苏西曼对五部曲《暴力的孩子》中两部都提到的玛莎那关于巨大的蜥蜴的梦情有独钟。之后,在一篇讨论英国作家劳伦斯•凡•普斯特(Laurens van der Post)与流放文学的文章中,莱辛指出“爸爸级人物荣格”与非洲大陆气质相似,因为“一望无垠的非洲以及大陆上种种无可名状的事物很容易就可以被归为让人生情的原型象征。”就民间智慧、仪式舞蹈以及集体无意识而言,荣格理论与主张禁欲主义的苏菲派的关系昭昭可见。
       在《阴暗中行走》这部小说中,仪式舞蹈指的就是莱辛与共产主义爱恨交织的故事,与其把这故事称为婚姻,不如把它视作一夜情。可以说由于任性执拗,战争期间莱辛独身一人地加入了共产党。1952年已在英国定居了,她还跟随旅行团游访了苏联,参观了那里的美术馆、圣巴西尔大教堂、集体合作社和托尔斯泰的亚斯纳亚•博利尔纳庄园,为了面子也参加了苏联大使馆举办的鸡尾酒聚会,挨家挨户地卖《每日工人报》,并一如既往地以完美女主人形象多次主持了家中召开的愚昧冗长的作家协会沙龙。最后,大概是1957年,莱辛终于退出了共产党。在这之前,保加利亚推翻了共产党,苏共二十大召开;俄塔斯社帮她支付了重访非洲的所有费用;玛莎•奎斯特系列小说之一《风暴的余波》出版,小说中莱辛冷酷无情地揶揄了其津巴布韦旧日的共产党盟友;她还和E. P. 汤普森(E. P. Thompson)多次通信,为了不给恶毒的右翼分子留下幸灾乐祸的笑柄,她对通信一事缄默不语。
       另外,似乎是为了完全粉碎她曾坚持过的内外政策,莱辛开始了“她一生中最深刻的爱情”,爱人是被她称作杰克的一患有精神病的捷克难民。此人曾是共产主义者,现信奉马克思主义,其家乡的朋友在大清洗中纷纷丧命。莱辛在杰克的陪伴下游历巴黎和东欧,并为杰克写了部名为《回到纯真》(1956)的小说,可是写完了却抑而不发。原因呢?“肤浅”、“多愁善感”,莱辛如是说。也有评论说有可能小说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倾向太浓烈,让人太尴尬。抑或莱辛不愿再忆起那段曾笃信激进政治、社会公平、以及变革社会结构的岁月。
       这些经历确实匪夷所思。之后,在其精妙的《金色笔记》中,莱辛也提到了她五十五岁前后这段时期的种种经历。尽管小说主人公,即才思枯竭的笔记作者安娜• 伍尔夫,希望“提供一种新的认知方式”,拾起分裂的人格和易怒的过去的层层碎片拼搭出一部健康连贯的小说,但其拷问式的笔记——其中黑色代表非洲、红色指代政治、蓝色象征人、黄色指小说——从未达到预期设想。对于安娜,她早已清楚资本主义、殖民主义、种族歧视、性别歧视、马克思主义、父权统治、以及心理分析之类的东西只会领人陷入凄冷的僵局;尽管看透了这一点,她的生活仍然混乱不堪。不管她沐浴多少次,最终也难以让身体清洁。莱辛的自传中弥漫着不快的气味——樟脑、马、煤油、尿盆、死鱼、潮湿的毛衣、修女的教袍、父亲的裤衩——,但没有哪种气味比《金色笔记》中的安娜为了保持经期清净不断洗澡的想法更让人反感厌恶。你一定认为,对于一个知之甚多的作者而言,没有什么不能说,也没有什么不愿说。
       但在通往更高智慧的道路上,多丽丝•莱辛发觉应该藐视年少自我残留的任何痕迹,那些朝着高尚、正直、勇敢、甚至真诚努力的自我。这些年轻的自我形象都在《最甜蜜的梦》中那披着毛泽东思想的外衣兜售斯大林所谓的万金油的卑鄙的“约翰同志”身上得以体现。在《阴暗中行走》这部书里,莱辛说:“我认为,共产主义对改革的迷恋源于其自虐倾向、对疼痛的喜好、在折磨中获得的满足、以及对血债偿还的认同。”正因如此,莱辛故意忽视爱玛•戈德曼(Emma Goldman)、帕布罗•聂鲁达(Pablo Neruda)、杰西卡•密特福德(Jessica Mitfor)、维克多•塞尔热(Victor Serge)等众多人物,其中还有的与她有私交,这不禁让人怀疑她的记忆是否有漏洞。在一篇收录入小说集《光阴肆虐》关于其回忆录的评述中,莱辛表达了对阿尔玛•基杰尔摩普里耶多(Alma Guillermoprieto)《与古巴共舞》的喜爱(这也是我个人深爱的一本书),她说她不得不借此书棒打天真的年轻人以粉碎他们追求“牺牲、痛苦、以及死亡”的浪漫想法,同时也把这部书当作萨克斯以吹奏一些伤感的蓝调:
       此书定会让会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的人抽搐退缩,让我们嘲笑年少的愚昧,但在咧嘴歪笑的同时我们也承受着一种奇怪的失落感。贫穷挨饿、受辱受害的人到处都是:有时想想如果这一切都可以解决也是可以稍获宽慰的。
       我以为所谓的失落感,就是莱辛在《金色笔记》中生动描述的现世左翼文化,小说中,主人公安娜对安东尼•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以及朱丽娅•克里斯蒂瓦(Julia Kristeva)持有兴趣。于是,小说中流露出了一种妥协的态度。贫穷挨饿、受辱受害最终都能得以解决,谁都不会因为有此想法而被视为荒诞可笑,这圆润通透的未来设想大概是苏菲派描述的成年状况吧。但我却不愿在这样的世界生活,也不愿给我的孙辈讲这样的寓言,更不愿把此作为我系上鞋带前行的理由。当然,即使不以屋里唯一的成年人自居,你一定也会像悲观主义者贝克特一样感到悻然不乐。
       四、
       就在那段时间里(那段时间本身就是无时间可言的),她最终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人性的次要。在她的耳朵里,有一种刚开始不久的碾磨声,物体运动的几只大转轮,那是非人性的……这声响里没有任何部分是玛莎的话音。
       ——多丽丝•莱辛《玛莎•奎斯特》
       除此之外,她常常就是屋子里唯一的成年人。对于一个伊斯兰教苏菲派苦行者而言,她站着看上去并不似乎很轻盈的样子。人高,体重,坚毅,不懈,顽固,严苛,她真让你受不了。仿佛是因为她知道得那么充分,知道得那么深刻,我们才带上她——就像丹带着雪地小狗到安全的地方去——一路直奔斯德哥尔摩,去拿那早就该属于她的诺贝尔奖。她写下了数万页的作品,其中不少是匆匆而成的,有数百万字,没有一个字是模棱两可的,其中有一部是巨著:《金色笔记》。她或许是二十世纪最不讨人喜欢的小说大家吧,她所持的宿命论常常很难和她的自满区分开来,她对女性比对男性更加严厉:有一种“很基本的女性特有的残酷,”她说过,“女性对神明的漠视,这来源于比基督教或其他任何驯服人类野性的方式更早的时代。这就是我的权力!”
       有人坚持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我”立刻进化到“我们”的,仿佛在玛雅文明的面具下,在犹太教的生命之树下,个性就好像是一种变性疾病,它的本我和“8号行星”上的冰一样坚固。要是你没能看出伊斯兰教苏菲派苦行者的隐喻——从波斯苏菲派诗人鲁米的诗作到现代分子物理——能治疗我们的历史和私密关系中的创伤的话,那么她就会拿你去喂她的猫儿的。在高得无人企及的阳台上,她俯视着,仿佛看到我们在夏季轮演剧团的舞台上喜怒哀乐,她就很开心,好像凯特•布朗在《黑暗前的夏天》(1973)里俯看着《乡间一月》的排演:
       可这是多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啊,一屋子挤满了人,或者更像是动物,所有的都朝一个方向看去,看着另一些穿着戏服的动物升上舞台表演节目,那些动物身上披着布和毛皮,装饰着宝石,它们的脸上和爪子上都抹了彩色。
       她跟我们讲了很多,但我们未必肯听。以下就是一则:“我们真的没法改变我们与生俱来的东西。”还有:“我们的生活是受我们记不清的话音、爱抚和危险统治的。”还有:“历史上没有任何事物表明我们只祈盼着战争、暴君、凶年恶岁和大灾大疫以外的东西,其实太平岁月总是短暂的。”还有,这或许是最难听的了:“我是认为你在这点上的想法错了:你觉得你要是不做这样的人,那么做其他样子的人就会是更好的选择。”
       这么多的莱辛们,总共有五十五卷的她,加起来是一大份起诉书,一长部觉醒的历史和十五个与“重量级”现实准则拼斗的回合,此后就是一份供隐居者享用的特殊食物,由花椰菜、酵头、红药水、蔑视配成。如果她不相信自由意志、自由人道、历史决定论、存在心理学、圣灵、启蒙运动或人类受难的现状(这她倒真是不相信的),那么她相信什么呢?命运被提及很多次,恶运和美貌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时代精神常收责备(“一个特殊时期的一串命令而已”),坏男孩总是坏男孩,大自然母亲从来不睡觉。但是血缘、猫和互相关联却是位于她开出的许可名单的前列。所以就坚持着,看透世事,保持自己的强硬路线,哪怕骑自行车的流氓团伙涌过了城门。这是所有饼干里最硬的,比照起来,原罪大概是一块硬奶酪,而基督永生才是最难啃的东西呢。
       还有母亲们和女儿们,老得就像文学理论里的原型。莱辛之前,莱辛之后,都没有人更熟巧地解析过那些聪明女人病态的自我破坏过程,她们让自己签了卖身契,做伺候人的事情,以此安身立命,去做家庭主妇、照顾一大家族人的主妇、管家婆、女东道主、女代管人、老妈子、保姆、“神经质的培养人”。我们从《黑暗前的夏天》里的凯特•布朗身上就能看出,她把家庭、办公室、一整个大洲的吃喝和安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却实际上把自己给抹煞了;在《一个好样儿的恐怖分子》里的爱丽丝•梅林思身上也能看出,她是一个患有精神病的英勇母亲,寄居在一群惯于扔炸弹的虚无主义废人中间。在《幸存者回忆录》(1975)中那个无名的中年代孕母亲身上也能看出,她在一个叫艾米丽的受迫害女孩身边布置了梯子、云朵、鸟巢和鸟蛋;在《第三、四、五区域间的联姻》(1980)里的艾尔•伊思身上也能看出,她是个“万能母亲”,要给粗暴如野兽的金•本•阿特找个老婆,还要教他如何思考;在《最甜蜜的梦》里的弗朗西斯•蓝诺克斯身上也能看出,她承担了巨大的责任,照顾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的朋友和同学、她前夫的第二和第三个妻子,以及任何在汉普斯台德出现的流浪者,他们可能是从充满暴力的家庭、残酷的政治压迫、精神病房或非洲殖民地逃难出来的,仿佛佛朗西斯是座女子修道院,是个汽车防震垫。甚至她自己的儿子都认为佛朗西斯•蓝诺克斯热情好客得有点“乱性”了。在哪一时间点上,大地母亲会变成受虐狂呢?
       仿佛莱辛希望把有的教训深深地烙烫在我们的脑子里面,一本又一本的书,一页又一页的字,像是预言,像是诅咒,好比是有个小女孩在大哭,没人照管,被人虐待,或是遭人遗弃,这时总要有个人来解救她,没有别的可作借口。看看艾米丽,听听她说的吧。在《幸存者回忆录》里,艾米丽闭着眼睛,手放在大腿上,前后左右地摇晃自己的身子,哭泣得就像一个妇人,也就是说,哭得简直像后土大地在流血一样……
       瞎了的眼睛瞪大了,看穿了你;它们看到了亘古以来的敌人,感谢上帝啊,那不是你自己。是的,那是生命,或者说是命运,或者说是宿命,这种力量直击那女人的心,她就会永远坐着,哀痛得身子直摇晃,这种哀痛十分古老,十分可怖,而她猛烈的抽泣就是万事万物的基石之一。没有什么能给这些提供理由。
       这就是守护天使的政治学。而艾米丽,读者们应当知晓,是多丽丝•莱辛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