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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这个时代的猪
作者:[美]那撒尼尔·约翰逊 金逸明

《译文》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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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那撒尼尔·约翰逊/著 金逸明/译
       我对猪的性别的兴趣始于一次在爱达荷州的伯雷的一家酒吧喝酒的经历。我的朋友贝基告诉我说她无法忍受自己在郊外的一家大型养猪场的工作。每天她都要面对一队绵延不绝的大母猪涌入她工作的房间。偶尔还会有一头重达两百磅的猪冲破队列,把贝基掀翻在地。
       “有时候,当你刺激它们时,它们会变得紧张。”她说。
       我放下自己的啤酒。
       “刺激?”
       “是的,我是指人工授精。通常,假如你刺激一头公猪,它们就会来劲。但是,假如你不这样做,你就不得不把手伸到下面去摩擦它们的那个东西。”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的朋友热心地向我讲解了各种取得公猪精子的有趣手段,以及哄母猪怀孕的复杂流程。原本生物不需要鼓励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似乎都变得非常麻烦。
       我喜欢早晨吃意大利熏火腿片和培根。虽然通常我不会对农业的现实状况神经过敏,但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思考过我的食物是一些依靠人工授精得来的产物。当然,当我开始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我也完全能理解这样的方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猪肉生产的学问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谁也不会指望生活在技术先进的养猪机构的猪猡还以过去的方式交配。但是,后来我发现,人工授精(在这个行业内被简称为“AI”)不仅仅是一个现代化的标志,它还是一门技术,该门技术将原本和蔼可亲、大腹便便的森林居住者变成了容易惊恐的鱼雷状的克隆生物,它们无法在户外生存,却能产出怪异的、精瘦的火腿肉。
       先前,我对养猪场的任何关注总是会在午餐时分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当我发现这种繁殖技术无处不在时,我就变得好奇了:如果圣诞餐桌上的火腿是猪在人类帮助下自淫的产物,那么美国的猪肉生产究竟还涉及其他哪些事情?尽管在猪的变化过程中,人工授精决不是对现代猪的最大侮辱,但我们却把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归咎于此,人工授精是猪所受的一切侮辱的清晰象征。
       现代化的家庭养猪场
       为了亲眼目睹贝基所描述现代繁殖程序,以及更好地理解这个依赖人工授精技术的产业,我拜访了位于爱荷华州奥瑞利尔的斯利泽繁殖中心。
       斯利泽家族在一条乡村公路边两间相隔三英里的红色金属畜舍,里面养满了猪。我在戴瑞克·斯利泽的指引下,开过第一个畜舍,穿行在犁过的冬季荒地间。然后我将车开上一条肮脏的路,朝第二间畜舍及它后面的一小丛建筑物驶去。这些猪舍的外形狭长、低矮,建筑风格犹如简陋的临时房子,这样的设计就是为了在节省材料的同时能装下尽可能多的猪。但是当我驶近它们时,我发现这些猪舍设计远非“简单”一词可以概括。猪舍的一面墙上密布着犹如飞机引擎的白色风扇,这使整个猪舍看上去像是一个“临时房”与“发电厂”的杂交体。我将车停在一小幢活动办公楼和一座农舍之间的一片矮林下,戴瑞克的父母至今仍住在那座农舍里。
       戴瑞克真诚地与我握手,对我表示欢迎。他将我领进办公楼里全新的会议室,并给我倒了一杯苏打水。他坐下来,透过金丝边眼镜注视着我,告诉我说他最主要的目标就是保持家族正直的声誉。他说此话的时候是如此真诚,所以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了他。然后戴瑞克往后一靠,问我他有什么可以帮我的。他很乐意告诉我任何我想要知道的有关饲养场的事情。
       “那么,斯利泽繁殖中心,”我问,“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所?”
       “我们是一家种公猪饲养场。”戴瑞克就事论事地说。
       “哦,好。”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种公猪饲养场”,然后当我重新看这几个字时,我停了下来。
       “嗯,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我们在这儿养公猪,对外提供新鲜的公猪精液。”
       戴瑞克说,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农民们开始叫他的父亲布奇·斯利泽帮他们年轻的母猪施行人工授精。之后,他们要求他保留他们的种公猪。那个时候,简单化的大型养猪场逐渐在美国中西部盛行,猪肉生产者正从在空地上散养一小群猪的庄稼汉多面手,向专业养猪者转变。照管猪,从繁忙的一天中的一个项目,变成了一种自成一体的生意。
       1990年时,在美国的猪类繁殖中,人工授精的比率只占到百分之七。当时,作为行业领导的大型圈养场刚刚出现。这些大型饲养场的目标就是通过生产标准化的猪来使他们的效率最大化,标准化的猪会按照可以预计的速度生长,并产出与预计相符的同样的肉。为了培育出标准化的猪,这些公司需要标准化的遗传基因,而通过精子来传递标准化的基因则是最简便的方法。根据最新的计算,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大型养猪场使用人工授精。随着人工授精比率的上升,像斯利泽家族这样的种公猪繁殖机构迅速遍及全国。
       斯利泽家族的种公猪都圈在我来时途经的第一个畜舍。它与只圈养母猪的第二间畜舍相距三英里,这样做是为了降低风在两个畜群之间传播病原体的风险。畜舍外有一道链环栅栏,栅栏顶上有尖利的金属丝,以防止人和动物进入,因为人和动物都可能是疾病的传播媒介。这两间畜舍不会产出任何供人消费的东西,它们只生产精液,这些精液通过地下气动导管被传输到附近的一家实验室。导管用来传输精液的容器样子很像银行供开车者使用的出纳窗口。
       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头获奖的种公猪可能会与当地所有农场里的母猪进行自然交配。今天,从经济上考虑,这种做法对大型猪肉生产商来说简直就是自杀,也等于是对猪判了死刑。现代猪太容易感染疾病,所以生产商必须采取极端措施把他们的畜舍改造成无菌仓。现代猪容易得病,因为它们生活在封闭的畜舍中;而且,由于它们的基因是统一,突破一头猪的免疫系统的病菌就能传播到另一头猪身上。一个偷藏在一头四处游荡的猪的脚趾间的细菌可能会毁掉半个畜群。猪肉生产商只从外部引进公猪的精液,而非公猪本身,这能使他们圈养的猪尽量免受细菌的感染。
       斯利泽的防护措施不仅限于栅栏和气动导管;他会将新来的公猪隔离观察六十天,放它们进入畜舍前还要给它们验三次血。斯利泽全家都参与了农场的经营,但为了避免传播细菌,只有戴瑞克进入过猪舍。这些猪的饲料中还添加有少量的抗生素,以帮助它们抵御疾病。这是一种有争议的做法,因为病原体最终会产生抗药性。但是几乎所有的现代农场都在饲料中添加少量的抗生素;除了抵御疾病,抗生素还能加快动物的生长速度。
       和斯利泽中心相比,其他饲养场常常会采取更加严厉的防护措施。一家公司为了避免细菌交叉感染,竟要求一对在不同的畜舍工作的父子分开吃饭。最高科技的饲养场开始养殖一批新的猪时,都会选择通过剖腹产出生、刚离开子宫的小猪崽,他们会将猪崽洗刷干净,并让一头机械母猪来喂养它们。
       在我有机会询问之前,戴瑞克就告诉我说,我绝对不可以进入种公猪的畜舍。一方面,暂时不需要与公猪会面让我稍微舒了一口气;另一方面,我却感觉有些失望,因为我本希望自己能亲眼目睹我的朋友贝基所描述的全过程。我明白自己无法让戴瑞克改变主意,于是我问他,我是否可以看看他们养着八百头母猪的畜舍。戴瑞克说,这得取决于他的父亲。布奇·斯利泽是一个长着方下巴的高大男子,他在一个前提下同意了我的要求: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问道:“好吧,在这里你必须对我说实话。你最近没有跟其他任何猪接触过,是吗?”
       由于我没有跟别的猪接触过,布奇便带我去换衣服。他给我一件兰色的连身服,一件带帽兜的橙色套头衫和一双塑胶鞋套。我们在畜舍门外停下来,我穿上厚厚的塑胶鞋套,身上的临时生物防护服让我感觉有一点不舒服。我想,去拜访老迈的霍华德·休斯(注:1905-1976,美国航空娱乐业巨头。)的情景肯定也是如此。布奇解释说,防护服既可以保护猪不会感染到我衣服上的细菌,也可以保护我的衣服不会沾上畜舍里的氨汽。
       “如果你不想让头发沾上氨汽,就拉上帽兜吧。”他在我们进入畜舍前说道。我们踏进一条灯光明亮、两边为塑料墙壁的走廊,耳朵里可以听到机器运转发出的轻柔的嗡嗡声。脚下混凝土的地面一尘不染。这个地方干净得都可以当医院了。走廊的一角有一排门,每扇门上都有一块控制面板。布奇打开一扇门,我把头伸进去。门内的空气让我感觉仿佛是身处金星:憋闷、温暖、灼烧。但是布奇对此却很满意。
       “我们在用于制热的丙烷上花了更多的钱,所以我们能维持通风。”他说,“其他一些类似的地方,你走进去会几乎无法呼吸。”
       我眼前的这个房间里关着大约25只母猪,每一只猪的活动都被金属笼子限制在一个2.5英尺×7英尺的区域内。母猪们肥硕的身躯塞满了它们的笼子。它们可以向前或往后移动一、两英尺,也有足够的空间躺下,但是无法转身。每一头母猪都带着一窝还在吃奶的小猪崽。斯利泽家族将小猪崽卖给其他养猪卖肉的农场主。
       布奇关上门,指着走廊墙壁上的一块仪表板。
       “在这里就可以控制一切。”他说。
       机器设定百叶窗的角度,引进屋外的新鲜空气;机器监控排风扇,调整屋内的热度,并控制灯光的开启。假如室内的温度比最适宜的标准低了六度,那么控制面板会拨通斯利泽家族所有的电话。我朝布奇咧嘴一笑。想到这个时刻保持警惕、呆板犹如机械的农场主,对畜舍里的空气成分和温度做着细微的调整,我觉得挺有趣的。
       保持猪处在适合的温度中,能使它们把每一盎司的能量都投入到一个目的上:长肉。长肉才能生存下来。现代猪被培育得太瘦了,无法熬过爱荷华州的冬天。帮助猪隔绝寒冷的脂肪层不能促进肌肉的生长——就是说,对长肉没有好处。但是长出一层背部脂肪需要消耗能量,能量意味着喂食,也就意味着金钱。所以在过去的五十年中,猪已经被遗传学家培育得失去了大部分的猪油。现在,这些猪中的许多已经无法在户外生存,只能生活在计算机控制的、机器嗡嗡作响的室内畜舍中。
       布奇带我穿过走廊,我们又看了另外两个房间。
       “瞧瞧这些样子完全相同的猪崽。”他骄傲地说,并数了起来:“二、四、六——十,那窝一共十只。”
       这些小猪崽看起来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它们大概都出自同一个父亲。肉类加工者想要完全一样的猪,这有利于给顾客提供一样的火腿。人工授精使这成为可能,因为饲养者可以将一头模范猪的精子分配到全国各地。
       然而,这种为了追求完美的切割而陪养出来的特性,当猪生病时就会变成一个缺点。(如果一头猪对一种疾病缺乏免疫力,那么其他与它共用同一个人工授精父亲的猪也很可能出现相同的状况。)但是对“统一”的需求让人甘愿冒这样的风险。猪之间彼此越相像,就越容易让它们配合机械化系统,从而提高效率。例如,在明尼苏达州奥斯汀(注:美国明尼苏达州东南部一城市,位于罗切斯特西南衣阿华州边境附近。是一个加工业及制造业中心。)的荷美尔食品加工厂里,屠宰后的猪随传送带移动,依次经过一把弯刀,弯刀会从猪的体腔内切下腰部那块呈圆柱形的肉。如果猪的体型不一致,刀就会切错部位,造成肉的浪费或切进骨头。
       谈到工厂的效率,肉类加工厂可算是一个典范。亨利·福特参观了一家屠宰场的拆解流水线后,回到他在高地园(注:美国密西根州东南部的一个城市,被底特律环绕。主要发展于亨利·福特于1909年在此地建立了一座汽车工厂。)汽车厂便设计了一套被他称作“装配流水线”的设备。
       在离开畜舍之前,布奇还向我展示了面积大许多的妊娠猪舍,里面大约养着700头干净的白色母猪。这些母猪互相挨得很紧,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排接一排地一直延伸到屋子的尽头。笼子使这些猪的鼻子刚好靠在水槽边,尾巴则悬在一片板条地板上。猪把它们早餐吃剩下的颗粒状饲料撒得到处都是。它们就站在原地进食,粪便直接拉在笼子的另一端。粪便会被猪自己用脚踢进地板的缝隙里,也会有人用水管冲洗地板。
       布奇家族的饲养场是一家典型的干净、运转良好的养猪场。爱荷华州的猪肉委员会指引我去参观斯利泽繁殖中心,他们认为这是一家优秀的现代化养殖场,进入斯利泽中心的感觉就像进入一家大型的农场一样。不过,我看过一些有关大型养殖场的影像资料和报道,我的看法是,一家养猪场的条件不仅取决于它的规模,更多的是取决于经营它的生产者的爱好,取决于生产商对个人投资的认识、他本人的自尊心和责任感。
       生产商有时候会把一群母猪养在同一个围栏里,这样它们就可以走来走去,进行“社交活动”。但是被圈养的母猪有时会变得有一点癫狂。它们经常会互相攻击,有时还会把跟它们同住一栏的猪杀死并吃掉。群居围栏无法给一头受欺凌的母猪提供足够的空间让它避开它的折磨者。
       当我们走过两排猪之间狭窄的通道时,畜舍里充满了金属的撞击声和猪的惨叫。一些母猪怒吼、尖叫并向后退缩。另一些则在我们经过时抵着围栏大叫。
       “当陌生人进入时,它们能感知到。”布奇说。
       我明白了为什么这样狭窄拥挤的畜舍容易导致疾病的蔓延。2000年时,美国农业部跟踪记录了八百九十五家养猪场的疾病突发情况,将那些牲口头数在两千以下的与牲口头数超过一万的饲养场做了比较。居住在大型畜舍的猪更容易从它们的邻居身上感染呼吸系统的疾病。大型生产商上报的支原体肺炎的病例数字是规模较小的养殖场的三倍,猪流感的数字是它们的六倍,一种新型流感的数字是它们的二十九倍。
       不过,我无法与现行体系的逻辑争辩。斯利泽家族投资这个饲养场,就是希望能靠它赚到更多的钱。每一平方英尺的畜舍都会在他们的债务上添上一笔。每一平方英尺没有养上猪的空置畜舍都会削弱他们还清债务的能力。如果竞争对手运用这样的手段花更少的钱生产出更多的猪,你怎么能不效仿?
       戴瑞克告诉我说,斯利泽家族过去也碰到过猪患病,但我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看起来都非常健康。在通道上走到半途,布奇停下来指着天花板。
       “感觉到微风吗?风从那边吹下来,吹到这里——正好吹遍所有的猪。”他顺着一排排的猪做了一个切线动作。“这样一来,它们中的每一个都能享受到新鲜空气。”
       对于一间悬在一个开放性的粪便处理系统上的屋子来说,新鲜空气显得特别重要。粪便通过板条地板掉进一个地窖。水流定时冲洗地下室,把粪便冲进畜舍后面的一个露天池子里。
       我们从畜舍中走出来后,呈现在眼前的便是那个凹陷的废水池。不过,离现有的这个废水池一段距离的地方,斯利泽家族正在让人建造一个更为现代化的污水处理设施:一个混凝土构筑的、布满钢筋的蓄水池。在远处,一台挖掘机正奋力从一道排水沟中挖出一担担淤泥。
       斯利泽说,一份土壤研究报告显示,土制的废水池可能会渗漏,所以需要建造混凝土蓄水池。美国农业部的“改善环境质量奖励项目”差不多为这个造价高达十五万美元的蓄水池的建造支付了一半费用,但该项目不会为暴风雨过后泥浆堵塞排水管需要疏通而产生的意外费用买单。
       斯利泽家族也种植庄稼,所以他们可以将粪便作为播种前的肥料引入田地。但是当猪肉生产者达到一定的规模,这种顺应需要的循环方式——粪肥滋养玉米,玉米喂猪,猪又产出粪肥——就会崩溃。
       较大规模的生产者必须采取其他手段来处理废物,因为附近根本不会有足够大的土地来吸纳它们。位于犹他州的“四环农场”(所有者是史密斯菲尔德旗下的一家子公司),是最大的主肉生产商之一,他们制造了一个简单的奇迹,每年靠蒸发作用处理掉几乎可以注满两百个奥运会游泳池的液化粪便。粪便分解成像氨那样的易挥发的有机化合物,就能被风吹走。
       斯利泽家族将种庄稼、养猪和出售精液结合在一起,重组了家庭农场,使之在这个大型猪肉生产商当道的年代得以生存下来。不过,即便是这样的现代农场,他们的未来依然不甚明朗。美国联邦储备银行芝加哥分行1997年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最大的猪肉生产商制定的现行标准表明,五十家左右猪肉生产商就可以满足全美国的猪肉需求。”工业化的农业指定的效率标准已经毁灭了美国中西部的大部分农场。当我沿着返回的路开车驶离斯利泽繁殖中心时,我经过了一幢又一幢的空房子——旧时乡村经济的遗迹。在曼森镇的外面,我看到一个手绘的招牌,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写着:“我们感谢您来这儿做生意。”这是一个呼吁拯救的恳求,悲惨而无效,大概出自当地的某个促进经济发展的委员会。这就是美国中西部从事畜牧业的小城镇的下场。
       在离开斯利泽农场之前,我问布奇,举债建造这个高科技的农场是否让他感觉紧张。
       他笑着点点头。他说,工业技术发展得太快了,以至于让人不可能跟上它的步伐。然而,也不可能不去尝试。“这就是身处养猪业和建造这些房屋所要面对的难题。”他说,“它们是见证一个发展阶段的墓碑。”
       会面人工授精的实施者
       当我抵达位于加尼福利亚州孟戴斯特的WD养猪场时,大雨正倾泻在农场周围的胡桃林上,我去那里是为了与人工授精的实施者见面。赖安·怀耶已经同意让我参观现代猪排是如何生产出来。当我看见养猪场耀眼的招牌旁停着一辆福特F250,我仿佛从这幅画面中闻到了金钱的气味,我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至少对一家养猪场而言,金钱总是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粪便味,这股气味滑过上腭时会带来一点灼烧感。但是,这种气味并不是太强烈,几分种后它就会逐渐融入整个大背景。臭气只让人难受了一小会儿的事实证明赖安·怀耶的农场规模不大;用现代标准衡量,只有200头猪的饲养场是极小的。
       我看到了站在畜舍后面的怀耶;他的棕色卷发湿漉漉的,牛仔裤上溅满了泥浆。在过去的几年里,年届三十五,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的怀耶培育的猪总是毫无悬念地摘取他们州的最高荣誉,最近他的猪又在全国阉猪展上包揽了冠亚军。
       “我是人人追赶的对象。”怀耶说完这句话,自嘲地笑了一下,他为自己说出如此骄傲的话感到有一点不好意思。
       怀耶靠出售他的获奖猪和它们父亲的精子谋生。尽管他很擅长自己所从事的职业,但怀耶只是一个小生意人。他把大部分精子卖给饲养参赛猪的人,那些人养猪就是为了参加“4-H” (注:美国农业部合作推广系统管理的一个青年组织。)比赛或郊县博览会。他靠口碑来做生意,而像“李万律种公猪”这样的大型基因公司则会发行介绍种公猪的目录。这些目录会展示最顶级的种公猪——每一头都剃过毛,涂上油,被拍得凸显膨胀的肌肉和巨大的阴囊。图片旁的说明中充满了挑衅的语言,对一头名叫亨·朱尔瑞的猪的广告词是这样写的:“它有着让人恐惧的脑袋和脖子,它的屁股大得超越了人类和自然的极限。它是一个冷血杀手,会让它的竞争对手闻风丧胆。”
       为了引入“极端的遗传特征”,怀耶有时也会购买这些种公猪的精子。但多数情况下,他只使用自己的种公猪的精子来培育“一头综合素质全面的良种猪”。他的猪居住在用钢栅栏围起来的、带遮雨蓬的户外猪圈中。由于猪生活在户外,所以它们需要更强大的免疫系统来抵御不时发生的疾病。因此,怀耶只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疫苗和抗生素。他宁愿让疾病袭击整个畜群,使动物们自己产生免疫力,从而剔除最虚弱的猪。
       参展猪的培育者,他们会挑选抗病能力强、符合审美标准的猪,因而他们将猪身上一小部分至关重要的基因差异保留了下来。爱荷华州猪肉工业中心的主管约翰·迈伯瑞说,由于大型农场开始占领整个行业,所以独立养猪者的数量已经急剧减少,现在像怀耶这样管理着猪的优秀基因的人在整个行业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基因工业的从业人员一心迎合市场的需求,力图消除猪个体间的差异,他们基本上都在朝同一个方向努力,与此同时,参展猪的饲养者则凭自己的判断、直觉、有时甚至是凭着自己的异想天开来做决定。过去,当大公司发现自家的猪太娇生惯养时,他们便会向独立饲养者所保留的基因差异库寻求帮助,从而使他们的畜群获得新生。
       “独立养猪人的影响力是无价的。”迈伯瑞说,“假如没有他们,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取得今时今日的成就。”
       要是没有来自独立养猪人的基因,养猪产业无法培育出如此高产的瘦肉型猪。跟植物的种子不同,不能简单地将动物的基因放进冰箱——把卵子和胚胎放进冰箱,再拿出来后它们是否能复苏是一个疑问。要保持猪的基因多样性,唯一可靠的方式就是保持养猪人的多样性。
       在我参观WD养猪场的那天,怀耶决定让一头约克郡的母猪与他最新培育出来的一头公猪交配——他说,这是一个试验,一次随意的配对。
       公猪像熊一样庞大多毛。每一头公猪都单独住在一个畜栏中——但在最后一个畜栏却没有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类似马鞍的蓝色塑料物体,它被架在离地几英尺的地方。怀耶打开门,让一头白色的公猪进入畜栏。
       “我一直在训练这头猪。”怀耶说,“让我们看看它会怎么做。”
       那头公猪径直走到马鞍状物体的前面,并毫不犹豫地骑了上去。好吧,公正地说,没有什么哺乳动物能优雅地保持这个姿势。但是这头公猪,毫无疑问是由于缺乏经验,却把这个姿势做得尤其难看。一条前腿屈在身体底下,它拱着背,脑袋垂在鞍状物上。
       怀耶戴着橡胶手套的一只手摸到猪的肚子下面,挤出一股清澈的液体,射到地上。
       “你需要把里面所有的尿都挤出来。”他说,“然后你只要握住猪的阴茎就行了,这可能有些困难,因为它粘糊糊的。”
       他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大笑起来。“有时,它太滑了,以至于我不得不脱掉手套才能握住它。”
       公猪阴茎的顶端像一把拔塞钻,可以让精子收集者握住。公猪射精不需要靠摩擦,只要有压力就行了。
       在我和怀耶聊天的期间,那头公猪一直在围着鞍状物变换姿势。也许它意识到事态的发展有些偏离它的计划,并突然认为自己选错了方向。怀耶转转眼珠,继续守着。当“关键”时刻来临时,他朝我示意,我就把杯子递给他——那是一个用薄纱棉布包裹着的隔热咖啡杯,杯子里面衬着一只塑料袋。公猪的阴茎——有两英尺长,却和铅笔一般细——怀耶将它拉到杯口,就这样握着足足有三分钟,直到公猪完成射精。然后他把杯子拿进屋。杯子里盛着大约半品脱的液体。
       “通常我会稀释它,但是现在我用光了蒸馏水。”他打破令人不适的沉默说。
       “你在收集精子的时候,是否曾中途停下来,想,‘我正握着一头公猪的阴茎’?”我脱口问道。
       怀耶大笑。“我的朋友们有时会拿此事取笑我。但是,无所谓,我还是一个小孩时,就开始干这活儿了。”
       他将一部分精液倒进一个塑料挤瓶,并把瓶子接在一根尾端带海绵的吸管上。剩下的精液被放进一台冰箱——隔天他将以五十美元一份的价格把它们送到买家那里。视公猪的情况,每次射出的精液中所含的精子足够让十到四十头母猪受孕。
       母猪很容易搞定。它们被养在离公猪很近的地方,母猪不需要前戏,根本不需要像贝基描述的那样按摩它们的腰腿和腹部。怀耶只是面朝它的尾巴,骑在它的背上,把接在存放精液的塑料挤瓶上的吸管插进它的体内。母猪将脑袋依靠在我小腿上,怀耶则慢慢地挤空瓶内的精液。然后,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向养鸡场看齐的美国养猪场
       美国的养猪人从1930年代起尝试使用人工授精,但直到垂直统一管理的大型农场开始统治整个行业后,人工授精才成为一种标准的操作程序。尽管猪肉加工行业可以骄傲地宣称是他们向亨利·福特指明了通往机械化的道路,但是猪肉加工行业直到最近才开始实行垂直统一管理——垂直统一管理与装配线相结合,使福特和其他汽车制造商取得了辉煌的成功。直到1991年,养猪业内才有人成功地将福特的管理原则推广到在食物链上处于屠宰场下面的养猪场。这个创新者是1975年接管史密斯菲尔德食品公司的约瑟夫·路特三世。他看到家禽公司已经通过建造大型养鸡场和控制生产的每个环节而获得了巨大的利润。路特推断,如果养鸡业能从垂直统一管理中获利,那它也一定有益于养猪业。
       路特想要给顾客提供一种通常无法在自然界找的品质:一致性。他想让顾客在购买之前,就能明确地知道一块贴有“史密斯菲尔德”商标的火腿是什么味道。
       “要做到这点,唯一的办法就是控制从养猪场到加工厂的每一个环节。”路特在2000年对一名新闻记者说。
       采用人工授精的手段,路特能够将同一个基因序列散布到一千家农场。史密斯菲尔德公司为每一位饲养者提供同样的猪,同样的饲料和同样详尽的指导。饲养者只需要建造好符合规格的畜舍,并按照指导操作就行了。这样的体系使生产者免受创新的压力,但也使他们无法体会到创新的益处。一些饲养者对于自己被迫沦为装配线操作工的角色感到忿忿不平,但是他们没有多少选择权。他们无法与垂直统一管理的高效率竞争。大型农场在史密斯菲尔德公司位于北卡罗莱纳的加工厂周围遍地开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其他实行垂直统一管理的公司,比如普瑞米尔斯丹德农场和西伯德公司,都开始朝中西部搬迁,那儿是美国传统的养猪地带。如今史密斯菲尔德公司每年将大约两千万头猪变成猪肉,是全球最大的猪肉生产商。
       想要继续在业内生存的饲养者转变了生产模式。也有很多饲养者退出了。最固执的饲养者都破产了。在1979年到2004年期间,猪肉产量增加了六十亿磅,但美国的养猪场的数量却从超过六十五万个减至不到七万个。
       “那些有本事、有自尊的饲养者都被清除了。”一位猪肉生产商字斟句酌地告诉我说,“现在的饲养业不需要任何才能。公司会给你配备计划、顾问、饲料和猪。你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遵循计划。那些没有才能的人觉得这很棒。”
       路特体系要求饲养者稍微改变一下他们看待自己养的动物的方式。过去,优秀的饲养者必须了解他养的动物。现在,成功的“史密斯菲尔德式”的生产商必须留神关注他的投入、猪的死亡率,为了让猪体内蛋白质的产生率最高,还必须留意消耗每磅饲料后猪的增重情况。如今的生产商关注的不是猪的个体,而是整个畜群的效率。
       类似泰乐菌素这样的抗生素广告在业内杂志上随处可见,宣传称它们是可以帮助生产商应付以下的问题:
       “泰乐菌素有助于减少牲口死亡带来的损耗,最大限度地提高经济回报。”一个广告如此写道,“平均有30-35%的猪无法达到最具市场价值的体重,因为它们死亡、作为次品被挑出来杀掉,或体重低于市场标准。”
       一名中西部的兽医说,他的角色已经从一个类似家庭医生的人转变为一个公众卫生的规划者。“那些我被叫去为一头病猪诊治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他说。
       现在,工人们会用步枪直接结果病猪的生命,或者握住它们的后腿把它们砸死在混凝土地面上。医治是不经济的做法。
       随着生产商看待猪的方式的改变,动物本身也在发生变化。路特需要一种新型的良种猪来配合他的新体系。1990年,史密斯菲尔德公司从“国家猪类发展公司”购买了一种瘦肉型猪的基因序列的全美独家使用权。这种猪能够高效地将吃进去的饲料转化为符合销售需要的蛋白质,因为它们很少将能量浪费在长脂肪上。此外,它们产出的瘦肉对患有“恐脂症”的美国人来说,很具有吸引力。当时,关注健康的美国人纷纷拒吃脂肪含量高的肉类,而鸡肉则被认为是脂肪含量少的健康肉类。1986年时,国家猪肉委员会开始一轮宣传攻势,欲重铸猪的形象,将猪肉变成第二种鸡肉。广告宣称,猪肉是“另一种白肉”。史密斯菲尔德公司将这个声明变为了现实。
       随着其他猪肉生产公司也纷纷转投史密斯菲尔德模式,繁殖公司则培育出更瘦、产肉率更高的猪,以满足生产商的需要。今天,遗传学家已经有办法改造猪的体型,他们在这方面的能力几乎可以与福特公司的工程师改造汽车散热器的能力相媲美。
       我们已经走得太远
       我决定去参加在爱荷华州的埃姆斯(注:位于美国爱荷华州中部的一个城市。)召开的国家猪类改良联盟会议,想看看养猪业的大佬们是如何看待他们创造出来的动物的。令人惊讶的是,肉类加工者、研究人员以及私营机构的科学家都给了我一个同样的答案:我们已经走得太远。
       在过去的十年中,遗传学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猪身上可供人食用的部分(除去猪皮、猪骨和脂肪)增加了1.04个百分点——这相当于每头猪身上都多长了一块大排。科学家已经将每头猪达到上市所需要的时间缩短了12.9天,将猪的腰眼肉的面积(这块肉的面积可以反映出整头猪的肌肉尺寸)增加了1.9平方厘米。母猪平均每窝多生1.56只小猪崽。现今的猪彼此间出奇地相似,它们能快速长出更大、更瘦的肌肉块儿。但是,现在的猪肉已经变得太精瘦,以至于加工者经常不得不直接往肉里注射盐腌汁——厨师们则必须把它们泡在很浓的调味汁里——以使猪肉变得可口。此外,过度喂养再加上紧张的生存条件致使我们的部分猪肉与过去相比更偏酸性,滋味也比过去糟糕。
       食品科学家肯·普鲁沙站在爱荷华州立大学的报告厅中,身体两侧分别竖着两块播放演示文件的屏幕,他告诉猪类改良者说养猪业的未来在于为顾客提供一种“美味的体验”。普鲁沙说,提供一种美味的体验,意味着少提供酸性的猪肉。
       猪肉中的酸性物质会破坏肌肉组织,让肉变得软糊糊的,还会使肉的颜色变浅并让它带有一点点酸味。业内把这种肉称做“绵软、苍白、有渗出液的肉”,简称PSE(pale soft exudative)。普鲁沙面对观众,举起一块塑料薄膜包裹的猪腰肉。那块白乎乎的肉瘫软在他的手上。
       “这些溅出来的红色液体是什么东西?”他问。
       “渗出液。”有人大声回答。“净化水。”另一个人说。
       “正确。”普鲁沙说。更精确地说,这些液体大部分是混合了铁、蛋白质和微量元素的水。他点击播放了一幅显微镜下拍摄的图片,幻灯片显示健康的肌肉组织的细胞壁是蜂窝状的。随后,他又放了一幅绵软、苍白、有渗出液的猪肉的图片,呈现在幻灯片上的只是一团灰朦朦的东西。
       “当细胞结构被破坏成这样,肉就会失去储水能力。”普鲁沙说。
       普鲁沙说,烹饪时,这种酸性肉(指PH值低于5.5的肉)会变得又老又干。但是随着PH值的升高——肉的酸度减小——吃猪肉的味道就会变成“一种现在只存在于我们的想像中的美味体验”
       “PH值为6.2及以上的肉——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中是否有人吃过这样的肉,但一旦尝过,肯定让人终生难忘。”他说。
       多年以来,日本人一直向美国的屠宰场购买所有的上等好肉。他们需要那些不会在运输中融成软糊的肉,而且他们也更愿意为高品质的食物花钱。迄今为止,美国的猪肉加工者只是简单地从拆解线上把最好的肉挑出来——东一块西一块——以满足日本人的需求。日本人是根据颜色来挑选肉的;肉的色泽较深则标志着肉中的酸性物质较少。由于日本人买走了最好的肉,所以美国人只能吃挑剩下的肉:那些白肉。但是,普鲁沙说,现在情况正在改变。假如人们想要更多的好肉,那么基因学家或许将不得不去培育一种不同的猪。
       “您对好肉的定义是什么呢?”一位观众问。
       “就是能给人提供一种美味体验的肉。”普鲁沙说。
       “但是商品消费者对此并不感兴趣。”
       普鲁沙在回答中指出市场已经发生了转变:“我不认为商品猪肉还将存在很久。”
       美国的顾客将不再满足于“商品猪肉”——即货架上最便宜的东西——他们似乎正越来越愿意花更多的钱来购买他们能够信任的品牌,或一些有关猪肉是如何生产出来的信息。尽管便宜的杂牌猪肉或许依然会留在超市的货架上,但将来这些肉大概都会是产自巴西和中国这样的国家——这些国家的劳动力较廉价,禁止饲养者倾倒垃圾的法律也较少。
       在演讲以后举行的鸡尾酒会上,我问一位来自繁殖公司“基南铁克泊克”的遗传学家丹·汉密尔顿,科学家是否能改造猪,使它们少长酸性的肉。他说,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因为酸性物质受很多因素控制。比如,酸性物质与猪被屠宰后加工者多快把肉冷藏起来密切相关,也与人们在屠宰前对待猪的方式有关。但是,遗传学家若能培育出更温顺的猪,也有助于解决“酸肉”问题——因为温顺的猪忍受苛刻条件的能力更强,不容易紧张。
       当绵软、苍白、有渗出物的肉作为一个主要问题初次显露出来时,科学家便确信这与猪的紧张情绪有关。在培育“史密斯菲尔德型”的特级猪的过程中,遗传学家疏忽大意地选择了一种使猪容易惊恐的基因。呈现出这种遗传特征的猪可能一生都在不停地发抖,当畜门被关得太响时,它们还可能因为惊吓而死亡。身处压力之下的猪(人也是如此)会使用生成能量的捷径,急速燃烧它们肌肉里的糖原并生成作为副产品的乳酸。有遗传性紧张问题的猪的肌肉被浸泡在乳酸中,除非它们死的时候特别平静,否则它们的肉就会很快变质。
       爱荷华州立大学的劳伦·克里斯汀教授是发现“紧张基因”的功臣——紧张基因是一段可以让猪变得强壮、精瘦却高度紧张的基因。1995年,他号召整个养猪业剔除这种基因,这得到繁殖者的响应。今天,大部分基因公司已经将它排除出育种库。可是,与紧张基因相关的问题依然存在。农场主依旧在抱怨当他们把拖拉机开得离畜舍太近的时候,有的猪会暴毙;猪肉行业也依然因为绵软、苍白、有渗出物的猪肉而损失金钱。美国肉类科学协会发现绵软、苍白、有渗出物的猪肉在总产量中的比率已经从1992年的10.2%上升到2002年的15.5%,该问题导致整个行业损失了九千万美元。不是紧张基因的问题比克里斯汀教授所想的更复杂,就是还有其他因素使猪变得疯狂。
       假如这些出水、松软的猪肉不全是基因造成的,那么猪的生存环境就可能是罪魁祸首。科学家发现现代猪单调的圈养生活会让它们紧张。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的动物学教授坦普·格兰丁的研究表明,如果工人们每天爱抚猪五次,让它们出栏圈散一会儿步,或给它们一段橡胶软管玩耍,它们就会平静下来。毕竟,猪是十分聪明的动物——大概比狗还要聪明——而且,猪跟狗一样,如果无所事事就会变得烦躁不安。当猪甚至都无法在栏圈中转身时,它们常常会反复出现狂躁的情绪,仰天怒吼或左右不停地摇头——一些研究动物行为的学生说,猪不停摇头是沮丧和情绪紊乱的标志。
       随着养猪人竭力追求高效率,他们也剥夺了猪健康长寿的权利。猪在野外可以活到二十岁,但是大型的猪肉生产商通常不到四年就把母猪屠宰了。母猪本可以生产超过十窝的小猪崽,而且年纪较大的母猪生产的小猪崽更大、更健康。在圈养的环境下,母猪的健康状况只能让它们生产三窝多一点的小猪。猪肉生产商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一派人在会议上主张现在是时候做改变了。
       为尽力帮助养猪人挑选较为强壮的猪,《国家养猪人》杂志的编辑戴尔·米勒在国家猪类改良协会会议上四处分发海报。海报上的图片向人们展示了各种猪的体型:好的,坏的和丑陋的。在我仔细观察内八字脚的猪的图片时,米勒在和一位来自蒙赛托公司的科学家佩基·霍金斯聊天,他刚订购了一组海报。蒙赛托是一家农业生物工艺学公司,以生产除草剂“让德厄普”和对除草剂有抵抗力的农作物而闻名,这家公司也销售以“基恩派克”为注册商标的母猪。
       “猪虚弱的体质已经成了一个实际问题。”米勒说,他长得像一个苗条版的泰迪·罗斯福。“我无法相信生产商已经对此视而不见了那么久。”
       “嗯,怎么说呢,如果你从蒙赛托公司买的一头猪死了,那么我们会免费再给你提供一头猪。”霍金斯说,“所以无论如何,猪夭折的情况对生产商都没有什么影响。我们认为,如果猪的基因更优秀,他们就会更富有。”
       “猪夭折的情况当然会对他们有影响,因为他们将不得不每天把死猪从畜栏里拖出来。”米勒反驳道。
       脱离事件的背景随意下结论是不公平的,因为,市场销售情况已经让蒙赛托公司意识到农场主需要长寿的母猪来使产量最大化,公司特别将旗下“基恩派克”品牌的猪定位为一种能承受圈养的严酷条件的有韧性的猪。
       对于蒙赛托和那些参加了猪类改良会议的公司而言,解决猪体质虚弱问题的办法就是培育出“更好”的猪——让猪能够忍受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2英尺×7英尺混凝土畜舍中,不会因为无聊而变得虚弱或疯狂。假如基因改良不起作用,那么现代技术常常能提供一个机械的解决方案。比如,“机器猪”公司就发明了一种能将死猪从畜栏中移开的装置——样子像一辆带强力绞盘的手推车。这种“公猪秃鹰”使可怜的工人们免受精神打击和背伤之苦。站在与绵软、苍白、有渗出物的猪肉作战的前沿,科学家发现他们可以通过在屠宰前对猪禁食18个小时来减少坏肉的数量。饥饿的猪会耗尽它们的糖原储备,没有糖原,那么无论它们有多么紧张,体内都不会生成乳酸。
       技术手段可能很实用,但是还是会出现恼人的问题。科学成就已经逐渐将养猪业从自然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但是每一分自由都需要付出代价。猪肉生产商享受的每一分新自由都依赖于对猪的进一步控制和支配。与会者中没有一个人给出一个看似显而易见的答案:即排除导致猪紧张和虚弱的原因。不过,猪类遗传学家只是革新者,不是决策人。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现代养猪业已经生产出了无数效率最大化的产品,一个接一个,每一次创新都会调整前一次创新所导致的问题。养猪业一个成就巨大却充满偶然性的组织,它是由板条地板、铝制笼子、自动分拣装置和机械化的干湿饲料喂养器所组成的,构成物包括:基恩派克牌母猪,泰乐抗生素饲料,“超净”牌液体清洁剂,“阿格斯牌”沙门氏菌疫苗,金猪牌一次性带海绵头的人工授精导管,“CL代理母猪”牌牛奶替代品和“曼垂克斯”牌催情装置。用自己的发明为养猪业的这幢大厦添砖加瓦的科学家们并不把自己视作建筑师。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工作不是改变养猪业的基础,而是加高它的科技塔,尽他们所能用新的建筑物来掩饰它的结构缺陷,从而使塔越来越高。
       那天,在国家猪类改良协会会议的晚宴上,我发现自己的面对的食物中有三大厚片浸在肉汁中的白猪肉。一名与会者在晚宴上的发言长得犹如祷文。
       “亲爱的主啊。”他说,“感谢您赐予我们技术作为礼物,并指引我们如何运用这份礼物去帮助我们所从事的行业。猪肉行业……”
       他又继续说了几分种,正好让我有时间用我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所学到的知识来评判盘子里的肉。
       “……一往无前为人类服务,阿门!”
       盘子里的猪肉嫩而多汁,但我却觉得难以下咽。自从我和贝基在爱达荷州的酒吧进行了那次具有启发性的谈话后,我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在吃什么。
       很许多好理由支持把猪肉送到我的盘子里的这个系统。即使不是好理由,至少也是强大的理由。生产商肩负着生产便宜食物的巨大压力——而且,为了适应通货膨胀,每块猪排的价格在过去的十年里每磅大约下跌了一美元。出售的猪肉必须瘦且便宜,这样的压力使人们竭力让猪变得整齐划一,并建造畜舍将它们圈养起来——这就需要制定生物安全方面的管理条例。于是,这些条例又让愚蠢的人工授精不仅变得合理,而且成为了必需的手段。当我咀嚼着嘴里的猪腰肉时,我无可避免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所有这些让猪转变成平庸的生产机器的强大理由,其实也暗示了一个同样平庸的消费机器的存在——一个像我这样每次走进超市都期望找到被切成统一大小的廉价猪肉的人。
       我曾试图寻找实行人工授精的起因,现在我算是找到了。我吞下嘴里的肉,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大口饱含汁水的肉。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吃培根时的自己其实也是构成大型养猪业的一部分。像史密斯菲尔德和“猪类改良公司”这样的大公司肩负着改造现代猪的责任,但是他们也会说,他们是按照他们主人的要求来改造猪的:他们的主人就是广大美国人的胃。
       然而,正如将猪简化为产肉机器一样,将人简单地描述为盲目和贪婪的消费者并不是对实际情况的真实写照,这只是一种迎合猪肉工业意志的幻想。事实上,消费者有绝好的判断力。但是,在猪肉进入超市之前,它们已经蜕去了所有可供消费者购买时作为评估依据的标志,只剩下一样东西可以参考:猪肉的价格。毫无疑问,当只剩唯一一个判断标准时,消费者会选择最便宜的合格肉。任何一个胆敢向超市的屠夫询问一块猪排的来源的人都明白自己几乎不可能得到什么重要的信息,而且食品工人对该问题的反应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无关紧要且有点失礼的问题。
       养猪业很好地满足了市场对于大量品质统一的便宜猪肉的需求。但是在满足此类需求的同时,养猪业也磨灭了其他曾用来区分猪肉的特性,比如滋味和种类。养猪业或许会争辩说他们只是提供了消费者想要的东西,但是他们却将猪肉的种类减少到消费者别无其他选择的地步。养猪业决定提供怎样的猪肉给消费者,消费者只能在此范围内选择。如果我想要复制这顿给我带来许多启示的猪肉大餐,我可以在美国的任何一家超市中买到完全相同的肉。
       后工业时代的猪
       猪类改良协会会议召开的几个月后,《猪肉》杂志发表了一篇预测消费者需要的社论,编辑预言,在未来的几年中,高品质的猪肉、自然成长的猪和动物福利保险将大行其道。在2005年奥斯卡金像奖的颁奖期间,国家猪肉委员会发起了新一轮的广告攻势,宣传猪肉本身的迷人之处,而非强调它与鸡肉的相似性;史密斯菲尔德公司则公布了他们的一系列高品质的猪肉产品,公司说这系列的猪肉会“返朴归真”(也就说,会比较“肥”)。值得一提的是,连史密斯菲尔德这样力图用“统一”来取代“多样”的公司,也不得不返朴归真,去关注除自家瘦肉猪之外的猪。在从事了十年的现代猪养殖之后,史密斯菲尔德依然还掌握着可供选择的基因。要是现代养猪业存在的时间更久一些,那么“返朴归真”恐怕就不可能了。
       当猪肉的营销策略似乎在发生180度的大转弯时,畜牧产业的状况却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像“普瑞尔格罗福”和“赛门克里克”这样的品牌猪肉售价更高,因为它们承诺猪能享受到福利保险,但其实猪依然被塞在同样的机械化室内畜舍中。
       营销策略在发生巨大的改变,因为猪肉产业注意到了一些生产商的成功,这些生产商把他们的猪视作有感情的动物,而非蛋白质的单位。尽管这些农场的猪肉产量还不到美国的总产量的百分之一,但是他们的发展却给整个行业带来了一股冲击波,因为他们违背了“效率农业”的基本原则。他们的成功也证明,那些将生产效率最大化并降低价格的公司并不是总能从消费者那儿得到回报。
       在离开爱荷华州之前,我拜访了保罗·威利斯,除了他自己出生的砖头房子,他还管理着尼曼兰奇猪肉公司。我一大清早到达农场时,我觉得自己想像中的农场就该是这副模样。鸽子在窝里咕咕地叫,一只公鸡在远处打鸣报晓。农场上的空气闻起来有一股泥土的气息,而不是一股粪臭味。尽管威利斯的农场看上去是一派老式农场的风光,但它也是一家建立在创新理念上的先进企业。“我们一直尽力以猪为本。”威利斯说。
       威利斯没有为了追求高效率而将猪塞进一个只够它们站立的空间内,他创建的农场能配合动物的需求。他的理论是,为猪提供它们所需要的东西,作为回报猪也会长势喜人并在某一天变为一顿可口的美餐。
       科学家的研究显示,当猪可以选择时,它们会将时间花在吃草和拱泥巴上。威利斯运用这些研究的结论改良了传统的养猪手段,并创建了一个能允许猪充分发挥天性的饲养体系,猪可以随意地吃草、觅食、社交和施展它们的筑巢本能。这个饲养体系让威利斯省去了圈养饲养场必须购买的大量的机械装置和药品,当猪有空间四处活动时,它们的粪便会滋养而不会污染土壤。
       但更值得关注的是一些小事。比如,威利斯花许多时间与他的母猪呆在一起,所以它们都认识他。当他进入畜舍时,猪不会感觉心烦,我进去时,它们也不会抗议。威利斯坚信,一头生活平静舒适的猪更有可能变为一顿世间美食——他的任务就是制造可口的猪肉。威利斯对保持严格的基因一致性不感兴趣,他的猪能经受住一两个细菌的攻击,所以人工授精对他而言没多大用处。而且,由于他的猪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跑来跑去,要想抓住它们实施人工授精是一件耗时耗力的大工程。当我问他是否让公猪来授精效率更高时,他点点头。
       “一头公猪。”威利斯说,“是一个廉价的雇工。”
       然而,价格也是不容争辩的问题。一块尼曼兰斯公司出产的猪排的售价要比史密斯菲尔德公司的贵许多。尽管如此,尼曼兰斯的猪肉还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1997年时,公司每周出产一百二十头猪。现在,为了跟上市场的需要,公司每周送去屠宰的猪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三千头。尼曼兰斯公司旗下有四百五十个农场主根据协议为他们养猪,现在威利斯还在招募更多的农场主。
       特别让威利斯感到骄傲的事情是,他为小型农场的主人提供了一种维持体面生活的方式,虽然他明白光靠尼曼兰斯一家的力量是不可能让垂死的美国中西部小镇恢复活力的。我们一起开车穿过爱荷华州的桑顿镇,威利斯在他的高中母校前把车停下。他是一道“桑顿闪电”——一种濒临死亡的品种。随着大型农场逐渐取代了小型农场,桑顿镇的人口大量减少,以至于都无法填满本镇自己的高中。现在他的高中变成了桑顿镇和其他三个镇共用的一所中学。
       威利斯开车驶离他的母校,我俩都陷入了沉默。但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又活跃起来。他停下卡车,指给我看他的一群正在玉米田里嬉戏的猪。是啊,该死的拟人论,它们正在干燥的玉米杆中打闹。它们朝一个方向冲去,只为再从另一个方向跑回来。它们在地上打滚。它们三三两两地结对玩耍。它们用鼻子拱泥巴,把耳朵以下的身体埋在土里。
       “这就是猪的乌托邦乐园。”威利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