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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银幕]乱花何妨迷人眼
作者:顾 墟

《译文》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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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SN上,表弟Pinky发来一个振动,随即一句“我看完大奥了”。说得我莫明其妙。
       “大奥”,在VeryCD上碰巧看到过,但那是什么样的片子呢?网上搜索得知是一套古装日剧三部曲,依次为《明治篇》(2003年)、《第一章》(2004年)、《花之乱》(2005年),演绎德川幕府将军家的故事。
       驾驭历史题材,似不是影视艺术的最强项。就近年热播的几部大戏看来,《康熙王朝》、《雍正王朝》,更鲜明的是个人,而不是时代(前者的片头曲甚至有“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的疯话——我真的想问一句:万岁爷,您再活五百年来破坏我们的人民民主专政吗?);《乾隆王朝》更有狗尾续貂之嫌;《大长今》败笔在拖沓,洗萝卜腌泡菜都要折腾一集两集;《明成皇后》情节算是挺吸引人了,可总觉得三五人围拢坐在不见天日的小殿里谈大政,能不郁闷乎?
       我将《大奥》系列刻成两张DVD,每天看几集。起初并没有什么审美上的期望。看完,却只想用一个虽已大幅贬值了的英文字来形容它:riveting!
       大奥,简单地说,就是德川幕府的后院老巢,由第二代将军秀忠设立于庆长十二年(西元1607年)。位于江户城内的这座宫院虽大,却无法称为后宫,因为德川家不是天子家。然而,里面女流成百上千,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将军一人,其形制俨然紫禁九重。何况这家主子虽无天照大神苗裔之虚名,却是正正宗宗的“日本第一家”。《明治篇》中的大奥总取缔役(总管)泷山夫人向新来的御台所(将军正夫人)岛津笃子就是这么介绍“企业文化”总纲领的:“此地乃是大奥,乃是天下第一人之府第也。”
       天下第一,理应是皇帝。宋徽宗书画上常见他合“天下一人”四字而成的墨色花押,是寓无上威严于无限风雅之中。人家是万岁,封尔“八千岁”(如宋朝赵德芳)是仁义,你丫要敢公开指望“九千岁”(如明代魏忠贤),就是大逆不道也。野史稗说中偶见例外,《乾隆巡幸江南记》载清高宗微服云游,路过山东诸城,见刘罗锅宅邸高悬“天下第一家”的匾额,不禁大怒,进门层层问讯,才知府上一门和美,三代拜相,五世同堂,遂心悦诚服而去。
       然而,皇权在古代日本,却常常是富士山头的浮云,其主要功能仅是炮制并派送各种冠冕堂皇的虚荣头衔。历代天皇多艺林能手,这倒并非诗书传家良久之缘故,实在是外头太乱,宫里又郁闷得没事做,只好发发牢骚,还不敢明着说。
       大柄哪里去了?在六波罗入道相国平清盛手里(参见《平家物语》),在“相煎太急”的源赖朝手里(参见日本放送协会NHK2005年度的大河剧《义经》),在金阁寺主人足利义满手里(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的那位将军),在“尾张阿戆”织田信长手里(光荣公司一款热卖的电脑游戏叫《信长之野望》),在“小猴崽子”丰臣秀吉手里(《太阁立志传》也很流行)——不胜枚举了。直到长达二百六十五年的江户时代过后,末代将军庆喜被迫“奉还大政”,才让官家老儿风光了一阵。于是,世界历史好不容易记住了两个字:明治。
       谈到德川家的大奥,当然先要说说春日局夫人。她是大奥法度最初的制定者,首任总取缔役,《第一章》的女主人公。本名斋藤福,刚入大奥时,大家都管她叫阿福夫人。父亲斋藤利三是明智光秀家臣,可惜跟错了老大。光秀发动“本能寺之变”,逼死织田信长,羽柴秀吉(天正十四年,受后阳成天皇赐姓“丰臣”)起兵为主报仇,实则欲做捕杀螳螂的黄雀。光秀旋即败北。一说为乱民杀死;一说逃逸后落发为天台宗僧人,法名“南光坊天海”,辅佐取代丰臣氏的德川家康,世称“缁衣宰相”,甚至传闻春日局见了他,立刻跪地行大礼参拜——天海就是先考的主君。至于利三伏诛,基本没有争议。
       幼年的斋藤福看着父亲尸体高悬在刑架上,眼见母亲被暴民凌辱自己却无力相抗,如此的经历自然是她“成长的烦恼”,也注定了她要么做命运的奴役,要么去奴役命运。她嫁给丧妻的稻叶重通作正室,安心相夫教子,老公却另觅新欢。几名浪人来家里喝酒,见她哺乳幼儿,遂大起淫心。两个小老婆不救急,反而乐呵呵在对屋观赏免费的成人影片。阿福趁浪人不备,将他们杀死,顺便也结果了丈夫的小妾。“过度防卫”换来了一心贞白、一纸休书和香港观众对暴力镜头的一片投诉。她终于明白要如何对“虐待”命运这条草狗了。
       毅然投入“春运”的洪流,她带着孩子们像民工一样到第一大城市京都去谋生,看见德川家康为孙子招聘奶妈的告示,心动了。到底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她很明白“走后门”在人力资源调配中的决定性作用,托远亲西三条实条作推荐人。后来她觐见天皇时的身份之一,就是西三条义妹。片中的西三条卿一张遇事即显露出便秘姿色的猪脸暗示着“公家”(公卿一派)势力萎靡不振,几乎个个废渣。已是“大御所”(网上著名的天香字幕社译之为“太上将军”,非常“归化”)的家康选中了阿福,后来他还安慰她,说只有她这样吃过兵灾苦头的人才堪当承平岁月的大任,令女强人感念无尽,死心塌地侍奉主家。饰演春日局夫人的松下由树容貌并无峥嵘处,可眼中能透出冷峻坚毅的寒光。后来春日局的卖点是狠毒,将军侧室能否怀上虎种都要她点头说了算(来得及追封她“大奥计生办名誉主任”一职么?),杀人灭口也是易如反掌。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明珠缘》里明熹宗天启帝朱由校的乳母客氏。只是,阿福夫人能耐更了不得。她身无官阶,却要觐见后水尾天皇。宫廷方面无奈赐她“春日局”的名号,叙从三位。天皇肯接见,但当场就不耐烦得咕囔开了。她一走,老爷子左忖右想觉得冤屈,干脆提前下岗,退居二线,把大宝传给了年仅七岁的女儿,日本史上便有了第七位女主:明正天皇。和动画片《甲贺忍法帖》不同,本剧并没有把“超级奶妈”草草地妖魔化。她那默然含愁的面容是母性从未泯灭的明证。对三个儿子,对竹千代(后名家光),对东家雇主父子,乃至对四海天下,她都鞠躬尽瘁地“吐哺”。为保幼主康宁,她起誓病不就医问药,对愿力的这份迷信勾勒出的岂止是奴才的赤胆忠心?大爱的方式可以是绝情的,但在那乱世甫定的岁月里,不走极端,或许反会坠入万劫不复。
       该是主母阿江与夫人登场了。演员高岛礼子呈现在荧幕上的丰韵傲气很快就把本剧发展推向了正题——立嗣。这位号称“大御台”而非“御台所”的正夫人是当时三大美人之一,近江小谷城主浅井长政次女,别名小督。其母即“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之妹阿市。德川家第二代将军秀忠公已是阿江与的第三位丈夫了。遵太上将军钧命,长子竹千代一出生就由乳母照管,她遂嫉恨起奶妈阿福,后来连这儿子都容不下在心里了。编剧和导演诚然有改造历史的权力,但母亲只是因为不能亲手抚养而痛恨儿子,乃至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能不说是“戏说”走火。而在阿江与和阿福中间被“三明治”了的秀忠、家光父子,有些黯然失色。特别是秀忠,一边看一边替他窝囊,连搞一次婚外恋都畏首畏尾,的的确确是在“偷”情。立储问题的较量上,阿福一派力量明显强大,害得老牌美人只好独生闷气,每次咬牙切齿预备下狠手对付这个“逆臣之女”,总是不了了之。
       片中德川家康已是垂垂老年。多才多艺的老演员藤田まこと将这位结束战国纷乱的智将演得恰到好处,一口关东方言说得气定神闲,仿佛全族未来的每一步都已在执掌之中。即便是在得知阿福执意干涉德川家继承人问题时大发雷霆,拗断折扇对她掷了过去,那气派也不是“匹夫之怒,溅血三尺”的低劣架势。到底老革命了,原则性就是强。见佣人置喙家政,就要及时“惩前毖后”,而家政何去何从,还得本着“治病救人”的方针去大奥走一遭呢。他再次明确了“立长不立幼”一百年不动摇,遂当着子媳臣仆,对长孙显得疼爱有加,对次孙国松(后来落魄失意、幽抑而殁的德川忠长)却讲理不讲情,大谈“君臣有别,长幼有序”。这一配角人物威而不暴、智而不狎、善于运筹驭人的性格特点刻画得栩栩如生。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第一章》的第三个女人,是阿万夫人。原来是京都公卿六条有纯之女满子,自小在庆光院做尼姑,十六岁就成了掌门人,故被尊称为“庆光院”,去世后的戒名则是“永光院殿相誉心安法寿大姐”。到京都出差,向政府汇报宗教工作,被家光看中,春日局强留她下来当将军小老婆。原来家光因自幼渴望却得不到母爱,成年后遂有成为“断臂山人”的倾向,对“摄关”家嫁来的正室鹰司孝子不闻不问,听任自生自灭。反而和孝子门下食客、笛手半井隼人暧昧非常。将军好容易对一个女人萌生了性趣,胜似亲娘的奶妈怎肯放过这一次拉他脱离“同志”队伍的良机呢。濑户朝香扮演的阿万仿佛是开在秽土上的一株金色波罗花,她的宽和善美在阴气深重的大奥独放异彩。她的降临,再一次把“子嗣”这个关键词放大了出来。春日局不愿看到作为武家(武士一派)帅首的德川子弟身上存留公家血脉。她的武器很隐秘,很保险,那就是避孕药。同时,为了分散家光对阿万的专宠,她到民间搜罗美人,阿兰、阿夏、阿里佐,还有庆光院的侍女阿玉都在一夜之间摇身变成了贵人。不识绮罗香味的贫家女更合总取缔役的心思,因为她们对幕府政权不构成丝毫威胁。事实证明,阿玉(这一人物在《花之乱》中的戏份举足轻重)、阿夏都是后代将军的生母,多快好省地为德川家延续了香火。
       初来被软禁期间,庆光院还探出一段血海沉冤。隼人和他姐姐都是苦受当局迫害的基督徒。姐姐也是被春日局虏来此地,准备用以矫正将军“性取向”的一剂春药,可她忠于信仰,宁死不从。剧本在这里又很巧妙地和史实结合起来,勾起那段幕府血腥镇压本国耶教信众的史事。家光在剧中像外交部发言人一样对政策作出解释:“不是幕府反对基督教,而是反对基督教干预日本国政”,这也是他第一次显出真将军的风度来。
       人生真如寿短而色艳的樱花。阿江与、春日局先后辞世,第二代大奥总管由庆光院兼任。完全可以想见,慈悲为怀的阿万夫人显然不会做旧路线的接班人,而文治时代的昌平繁盛也就由此缓缓拉开了序幕……
       于是,《花之乱》翩然飘来。它的特色,就是“乱”。剧情进一步摆脱历史的羁绊,向元禄朝的风华烂漫深入钻掘。治世的德川纲吉公是家光四子,遗传了老爸的不良基因,只不过没有表现为慕男,而是恋老(gerontophilia)。演纲吉的谷原章介酷似香港明星黎明,添上三分忧郁、一分变态的神情,“犬公方”就重现人间了。他对妙龄少女不屑一顾,对侧用人(当时几乎就是幕府的CEO了)牧野成贞的妻子阿久里却情有独钟。她可是疼爱过小纲吉的保姆呀!不禁叹服编剧对弗洛伊德理论的造诣。将军几次临幸牧野家,都命阿久里侍寝,最后还提出要娶其女、已为人妇的安子为妾。阿久里羞愧自尽,给亲人留下无限憾恨。安子决意离婚,要去大奥,为家族雪耻。内山理名演绎的这位大家闺秀外表温良娇软,可每当哭起来,恨起来,誓死的决心也很令人感动。当日尚未步上青云的春日局恐怕也有所不及了。牧野一家的忍辱含羞,因幕府恩赏不断而得以慰解。平泉成饰演的成贞一副忠良宽厚的气质。妻女都被荒淫的主上夺走了,他没有像武士那样选择以死捍卫名誉——想想源义经临终如何斩下妻子头颅,刺死女儿,最后三刀剖腹,抛肠洒血的场面吧!元禄之世沉浸在汉家儒学的忠孝理念中,成贞已然没有这股子英勇豪气了。他非但不能在单位表现出丝毫不满,还得努力表演滑稽的能乐来取悦领导。这也算男人?!编剧完全可以把他塑造成东方老年版的哈姆雷特。
       安子最终没有杀死纲吉。有一身武艺、实为“深喉”的女中(即女官)音羽夫人(余贵美子饰)在,她根本没有机会拔刀。而纲吉借人之手自尽后,也是音羽陪伴她走出大奥,踏入佛门。或许是纲吉真的太帅了,安子对他居然日久生情。和她家尊翁一样,她也“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其实,这类“化敌为亲”的事在彼时是屡见不鲜的。不过,她在大奥的敌人还多着呢。
       头一个就是纲吉生母桂昌院,也就是以庆光院侍女身份陪嫁成为“奥女”的阿玉,后来竟和庆光院同奉家光为夫。此际已然是太后之尊,且听政无需垂帘。和《明治篇》中那位蛮横霸道、趣味低级的实成院相比,桂昌院则以老奸巨猾见长。演员江波杏子体形清癯,颇具仙风道骨,在表现将军生母那副皮囊底下熊熊燃烧的权欲时,她特别善于变化眼神,控制唇形。侧用人柳泽吉保逼迫宫廷册封她为从一位时,她爽朗地笑出来:“这份荣华真比当年春日局夫人受到的还要尊贵呢。老尼怎么当得起哟!”此女昔日侍奉过阿万夫人?看过《第一章》的人都很难置信吧。佛教成了一面遮掩虚伪的幌子,从平清盛时就是如此。桂昌院虽是比丘尼,手段却丝毫不比春日局软。“安子被我儿弄得家破人亡,还能真心对他?不会是来伺机谋害我儿的吧?”——这逻辑再合理不过了。可她错了,观众也跟着错了。
       接着还有纲吉的另几名配偶:也是来自鹰司家的信子(由近年人气走低的藤原纪香饰演)可不像《第一章》中的孝子那样甘于冷落寂寥,为了和婆婆抗衡,从京都请来著名的扫眉才子常磐井之局(入奥后改称右卫门佐夫人)助阵;婆婆也从京都为儿子找来新的侧室大典侍。只不过,和贫家女出身的阿传(怪不得小池荣子美貌没了,原来眉毛没了)相比,信子的狠与恶是“慢药”,毒死了安子所生的长丸,还嫁祸给阿传。阿传则是硬上的,她很早就诞下了德松,平素一贯自视甚高。见安子新承恩宠,遂整日“金刚怒目”相向,甚至把她逼入浴池大打出手。手段非常不隐蔽,技术含量之低,简直和齐达内头撞马特拉奇一样。引以为荣的儿子最后夭折了,只能说是她的报应。只是,开始很难想到,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柳泽(扮演该角的北村一辉即《明治篇》中的德川家定将军和柳丈和尚)。桂昌院在庆贺自己以“藤原光子”之名就任从一位时,突然发现所谓的纲吉私生子吉里居然和柳泽一样左撇子,而吉里生母正是柳泽原来的姬妾染子。她立时急火攻心,昏死过去。剧情至此掀起最大的波澜,德川的天下真的就这样被柳泽巧取去了?重用壬人的纲吉用生命作了回答:不!更出人意料的是,他临死时非但命卫士不许捕杀误伤自己的柳泽,还跟安子玩了把深刻:“若能转世,我想和你再结连理。不过,这也许是奢望了吧!若能转世,我真想做一朵小花呢,它不诱人,也不碍人,纵是枯零也不会玷污大地。我等着你亲手来采摘,好在你手中凋谢。”此话点出本剧的题目“花之乱”(翻译成英文当是The Riot of Blossoms吧)。这场戏是“大奥”三部中最打动我的。纲吉早岁多才,力治儒经,做“馆林宰相”时搞过民间力量办学,柳泽就是他带过的学生。他更是日本历史上最著名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因生肖属狗,接受隆光和尚和桂昌院的建议,颁布《生类怜悯令》,重罚虐杀犬鱼牛马乃至蚊虫者。受苦者无算,故有“犬公方”之恶名。这下算是闻道夕死,出孔入释,彻悟涅槃了。
       佛教对物质界“成住坏灭”的冷静认识是贯穿于日本古典文学的经线。《平家物语》卷首诗云:
       祗园精舍钟声响
       演说世事本无常
       娑罗双树花变色
       胜者必衰叹沧桑
       骄奢淫逸不长久
       可惜春宵梦一场
       强梁霸道终殄灭
       恰似风前尘土扬
       平家如此,德川家也是如此,似乎家家都要如此。最早拍摄投播的《明治篇》放在最后看吧,云烟过眼的感觉就出来了。当纲吉的大位坐上了家定时,那份浮华绚丽已经要糜烂了。
       总有一个被迫进入大奥的女人,要解决如何在大奥生存的难题。岛津笃子(菅野美穗饰)的前尘和庆光院不同,与牧野安子相似。她有爱人,叫东乡克显,是一名胸怀爱国大志的武士,长相就很“天天向上”。藩主岛津斋彬为了争取让水户的一桥庆喜(后来的末代幕府将军德川庆喜)继任将军,将她献给了已经“克死”两位正室的家定公。可还没有见到夫君,个性强烈的她已经和总取缔役泷山夫人(浅野优子饰)针锋相对了。泷山一来看不起这位萨摩姑娘,认为她不是出自公卿家,不懂礼法,甚至在节庆场合都要安排下人出头拿个山芋来大做文章嘲讽她,二来总管本人乃是家定公的第一个女人,所以吃醋的成分也不是没有,这从她每日在“御铃廊”恭迎将军大驾时露出的眼神就能猜出。她对笃子施放的杀手锏依旧是春日局的招牌菜:落胎药粉。区区这点“与人奋斗”的伎俩,和我国的武瞾、慈禧相比,“信价比”极低,“先进性”全无。
       家定是个半边脸上有大块红色胎记的人,体质也差,一看就是病歪歪,酷歪歪的。从厌恶将军到爱怜丈夫,从渴望逃离政治婚姻到最终放弃回到初恋爱人身边的机会,笃子在大奥中认识到了时代的意义和女性的价值。善于装糊涂的家定到底是豁达的,死时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她都做到了,唯独没有“去找那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当她亲如姐妹的侍女阿满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天璋院(家定逝世后,笃子落发,用此法号)一身西装,手持白色镶边小阳伞,优哉游哉地坐在人力车上。
       泷山刚同倔强的“乡下丫头”笃子斗完法,看着自己欲爱难爱的将军溘然崩殂,心痛自不待言。继任的家茂公带来的粗俗老娘实成院又是个新对头。天皇将和宫公主(典型的娃娃脸,由童星出身的安达佑实饰演)下嫁给家茂,总取缔役还得分出身来抗拒宫家势力的侵蚀,维护德川传统。受她信赖的代理管事初岛夫人私通男人,被实成院等人捉奸在床。此事对她打击沉重,无奈辞职。而更让泷山生出乱柳愁思的还是自己的情感生活:她和酷似家定的僧人柳丈将要爱得无法无天了。
       家茂貌似很想有作为的人,至少葛山信吾的扮相算是够阳光了。可就像明思宗崇祯皇帝一样,他上台为时已晚,狂澜欲倒,大厦将倾。背负着太过沉重的家族使命,他披挂上阵,征伐倒幕派,可惜不经打,天气一热就病死了。至于火线上岗的一桥庆喜,他勤于理政,顾不上大奥的如云佳丽了,片中压根就没有几个镜头。
       幕府匆匆倒台,故事也匆匆收场。倒是葛冈、浦尾、吉野这贯穿三部的“膳房八卦三人众”离开江户城时还叹出了几句兴亡之音。和我们一样,她们见证了一切。而她们的特权则是先行独享奉献给将军的美食。虽说试药是高危职业,但近三百年来也不曾见她们哪个出过工伤。每回都是胖胖的浦尾带头由衷高亢地喊出“好好吃哦”,那么单调,却也那么好玩。隔三差五,他们还参与文娱演出,上“春晚”耍套杂技,献段歌舞。就着山芋现编歌谣,现配舞蹈,讽刺笃子萨摩出身的,也正是她们。想必编剧谙熟莎翁乐府“喜趣纾解(comic relief)”之道吧。
       日剧有个好传统,这在大奥系列中也传承了下来,那就是推出特别篇。其好处在于:一、能方便地交代正剧中没有说明的问题,使整个情节显得圆融完满;二、能轻易地催生受众的审美疲劳,使他们不至于老想着续集、再续集。《明治篇》的特别版基本上是前11集的回顾提要,钩涉到明治初年天璋院、阿满等人的生活状况。《第一章》的后传《樱花落》则以庆安四年(1651年)为背景。家光已是卧病等死之人,命谁继嗣又成了大奥焦点。某日,孝子、阿万、阿乐先后前来探病,在他榻前忏悔前愆。春日局生前的几桩隐事遂得以披露。《悲恋尽头》是《花之乱》的前传,解释了柳泽吉保为何以及如何处心积虑坑害他敬爱的研究生导师和师母们这一重大疑团,原来种下祸根的还是“性狂乱”纲吉。后两部外传似乎在向我们昭示,大奥内外没有一个是天生的乱臣贼子,摄他们入“修罗场”的都是欲望,只是欲望。正因为在当时的日本,幕府有无边的权力,所以欲望之海也无边了。有几人尝试着回头望过?庆光院、右卫门佐夫人和岛津笃子,大约只有她们回到了岸上。
       我对日剧最早的印象就是《姿三四郎》(仅仅记得片名了),后来一路成长,伴有《血疑》(知道有一种叫“四手联弹”的钢琴演奏技法)、《排球女将》(今天想来,“晴空霹雳”、“双重晴空霹雳”、“幻影旋风”、“流星火球”、“流星赶月”这几招,分明就是“天马流星拳”、“庐山升龙霸”的真人版)和《武田信玄》(五十集古装大片,NHK三大招牌大河剧之一,里面的男人整天耷拉着脸,女人都剃了眉毛画墨点,看得好郁闷耶)。到了高中,就是《东京爱情故事》、《东京仙履奇缘》、《同一屋檐下》、《一百零一次求婚》,隔几个月还会买盒原声音带,留在晚自习时用一种叫“我可慢(walkman)”的机器播放。
       而如今,对日剧的喜好已限于古装片上了。最吸引我的是那一派风华绝代,那一朵根植于历史沃土的浪漫之花。这方面,《大奥》作为大河剧系统之外的古装日剧经典,堪称近期为哈日一族烹调的饕餮盛筵。情节激荡人心之外,它充满后现代元素的配乐亦是对另类风格的一种探索。它的出色,当然还可以最赤裸地呈现于视觉效果上。NHK的《德川三代》播到后水尾天皇驾临二条城召见德川家光这一场时,有旁白声明:由于预算不足,故无法展现当日之奢华盛大,故请观众看一幅描绘盛况的古代画卷。荣誉出品《大奥》的富士电视台则不惜工本,让观众一接触到画面,就能感知江户一朝何等绚烂辉煌。和服仿佛真能连成云彩虹霓,上至正夫人,下到小侍女,件件款款,美不胜收。建筑、庭园、山水、料理、器物等等,无不代言着东瀛的精致。人物举止仪态,皆从容有度,尚存汉唐遗风。每一本开始时,只要看到那几个用瘦金体写成的片名,顿觉兴致被银钩铁画吊了起来。而剧情的曲折迂回、哀婉凄美,不正与徽宗法书的风骨气度相吻合么?正是:
       东侯裂土缚神虬
       江户云窥宝器羞
       连夜仙游飞禁苑
       逢春花阵闹妆楼
       长披金甲归莺梦
       空倚白毫契雁愁
       莫怨小廊铃绝响
       怕人听取旧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