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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贝克特在巴黎
作者:洛伊·G·高顿

《译文》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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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红笺小丁
       文:[美]洛伊·G·高顿(Lois G. Gordon)
       编者按:
       塞缪尔·贝克特(1906~1989),爱尔兰小说家、戏剧家,二十世纪荒诞派戏剧创始人,长居法国,兼用英、法两种文字写作。二战期间参加抵抗德国纳粹运动,战后返回巴黎,成为职业作家。创作风格深受乔伊斯、普鲁斯特和卡夫卡影响,小说如《莫洛伊》三部曲等,以诙谐和幽默表现人生的荒诞、无意义和难以捉摸,成为二十世纪的杰作。他的戏剧成就尤为突出,具有鲜明的反传统特征,强调简洁,注重细节,代表作《等待戈多》1953年在巴黎引起轰动,连演三百多场。贝克特于1969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哈罗德·品特曾如是说:“对我而言,贝克特走得越远越好。什么哲学、宣传册、教条、信念、出路、真理、答案,我统统不想要,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贝克特是有史以来最勇敢、也最冷酷的作家,他越是使劲儿揉我的鼻子,我越是对他充满感激。”
       今年恰逢塞缪尔·贝克特的百年诞辰。本刊特组稿以纪念之。
       
       二十年代的巴黎……是年轻人的乐土。
       ——塞缪尔·贝克特
       上世纪二十年代,巴黎是一座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市。那里涌动着狂野的激情、巨大的创造力,洋溢着欢快与优雅的气息,却也萦绕着愤世嫉俗和忧伤的气氛。信仰在炮火中崩溃,感情在硝烟中消散。莫里斯·纳多曾说,正是一战让巴黎拥有瞬息万变的气质,展现出战后的“疯狂”。天才沦为邪恶的帮凶,癫狂在其中发酵。科学只不过造出新的杀人武器;哲学只不过为人编织借口,让他们对屠杀丝毫不感负疚;文学只不过是附庸于血迹斑斑的战事公报。一切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的时候,文明便也成了自己的敌人,吞噬自己的肌体。
       破碎的理想要拿什么来填补?全世界的人在探索,法国人也在寻找。激进的政治团体依然活跃,许多人相信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或是无政府主义;尼采与弗洛伊德构筑的哲学开始引人注意;新生的艺术思想光辉夺目——左派和右派杂糅,诞生了未来主义、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政治色彩淡去,脱胎了立体派与早期抽象表现主义;海外舶来的有漩涡派和至上主义,桥社与青骑士的旗下也聚集起一批追随者。过去的时代,现实里充斥着颓废,作品中嗅得见腐臭;此时,艺术却在勇敢地革新,线条、色彩运用得不同寻常,直指之前的谎言和扭曲。
       时至1928年,各种新思想汇集巴黎,与旧有的体系抗衡。移居到此的青年不论关心文艺、社会还是伦理,都能得到滋养。有的思想还不仅仅局限在一个领域。例如,超现实主义者就是从精神分析学说里看出了全面的拯救之道:宗教不再神圣,社会不再公平,亲情也不再温馨——价值观已经失落,人们只好去流浪,去漂泊。在他们看来,弗洛伊德不单阐释了文明,也不单解读了文明的躁动,还为这种自我放逐构造了一套哲学。孤独感蔓延开来,精神分析学说可以抚慰;纯艺术强调自发性,精神分析学说能够论证。
       在波德莱尔与兰波的眼里,社会的种种规则无足轻重,他们一生追求的只是文字的完美,一生践行的只是纯粹的创作。在他们手中,“为艺术而艺术”的箴言得到重生。他们的身后,艾略特和伊兹拉·庞德等一批诗人紧紧相随。波德莱尔对生活的看法也让新巴黎人着迷。他说,与其像中产阶级一样空虚无聊,不如勇于行动,哪怕其中有些许邪恶的成分。战前人们崇拜野心,崇尚勤奋,追求物质;战后人们要解放艺术,解放道德,解放社会。一派反叛和自由的气氛里,兴起了独特的波希米亚风潮。战争太不道德,所以战后的人们总能为自己的叛逆找到理由。上一代人手上沾满鲜血,脸上却戴着伪善的面具;于是下一代人做事再离经叛道,说话再惊世骇俗,相比之下都要温和得多。“失落的一代”失落的只不过是他们抽身离开的那些旧价值观。
       新态度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时间小到吃饭穿衣,大到流行文化,无不发生改变。爵士乐风行之处,黑人成了原始与质朴的化身,仿佛他们能让人们记起战前的纯洁时光、工业时代前的天真年代。歌舞明星约瑟芬·贝克和爵士乐手席尼·贝契被尊为文化英雄。
       二十年代后期,巴黎好像一块巨大的磁场,吸引人们投入它的怀抱。他们从美国来,从西班牙、比利时、罗马尼亚来,从德国来,甚至从俄国来。扎根下来的有乔伊斯、毕加索、蒙德里安,有新兴的装饰派艺术家,也有风头不再的野兽派、立体派、达达和与他们一脉相承的超现实派。选择巴黎为家的艺术家,还能列出长长的名单。
       新艺术中,视觉意象和声音形象比比皆是。它们对贝克特的创作影响深远。多年以后,他无论为戏剧写舞台布景,还是在小本上自己作画,竟都能凭记忆重现当时见过的某个画面。画家们拾起破碎的意象,渲染梦幻般的场景,甚至有意留出空白,以实现画面的非线性效果;就好比作曲家用近乎随机分配的方式排列音符,还不时插入无声的片断,从而谱写出无调性音乐。贝克特写对白,写动作,写布景,无不受到这些技法的影响。有趣的是,他每每要带一个节拍器,才肯去看演员排自己的戏。给他的思想留下印记的还有先锋派剧作家,以及电影革新大师。艺术革新层出不穷,科学也在大步向前。相对论、语言模糊学说的提出,都扩展了贝克特的视野。
       巴黎城中,想象奇诡的先锋派艺术家锋芒毕露。塞尚、凡·高、高更的作品,此时都已显得传统起来。后印象派的作品在卢森堡公园边的街道旁展出,相隔不远便是立体派和野兽派的画展。毕加索的吉他不像画在纸上,倒像在金属上着了色。阿尔普、米罗和蒙德里安的抽象画在乔治·伯罕兄弟画廊、超现实主义画廊展出,收藏蒙迪利阿尼、苏丁和夏加尔的作品则被视为有眼光的投资。曼·雷独创了著名的雷摄法,他的情人爱丽思·普林在镜头下分外妩媚。她的乌黑短发、俏皮刘海、碧绿大眼,还有浓妆艳抹的脸颊,一时之间风靡巴黎。自行车轮胎、小便器,在杜尚手里都成了“现成物”艺术品,他甚至还在蒙娜丽莎唇上添上一撮山羊胡子,加上“L.H.O.O.Q”的标题(意为:“她有一个火辣的屁股”);与此同时,布朗库西则创作了《空间之鸟》,画面雅致又具象,却也不乏抽象的意味。不妨设想,第一次看到这些作品时贝克特会有怎样的反应。
       戏剧方面,罗杰·维德列克与安东南·阿尔托都因力求反映人的潜意识而闻名。1927年,他们组建了阿尔弗雷德·雅里剧院,那里常常上演维德列克自己的以及经过改编的斯特林堡、雪莱的戏剧作品。电影界,马路影院也总有大师级导演的佳作上映,比如醉心试验电影的埃森斯坦,以及贝克特钟爱的卓别林、巴斯特·基顿。音乐上,先锋派作曲家风头日盛,阿尔班·贝尔格、阿诺德·勋伯格,还有乔治·安泰尔,都开始受到人们关注。离开死气沉沉的贝尔法斯特,来到生机勃勃的巴黎,贝克特终于能够畅快地呼吸了。
       1928年,超现实主义者的声音响彻了巴黎。他们的作品深深影响了贝克特的创作。不仅如此,他们对战争彻骨痛恨,让贝克特联想起了自己在都柏林时耳闻的场场论战。起初,超现实主义者力图用艺术联结起人的内心与外部世界;此时,他们不遗余力地揭露人们虚假的梦想、空洞的价值——正是这些魔鬼点燃了战争的烽火。1920年以后,许多达达派成员转向超现实主义,所以这种态度也很容易被归入达达主义名下。但是弗吉尼亚·威廉姆斯说超现实主义者们是大战的叛徒,也一点没错。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曾参加过战争,比如画家马宋、恩斯特,还有诗人艾吕雅、倍尔、布列东和阿拉贡。威廉姆斯曾说,这些人在艺术上张扬革新,根源在于内心的反叛,他们的矛头直指所谓爱国、宗教、理性和组织。他们自己的生活就围绕着反叛;他们看待艺术的作用也着眼于反叛。许多超现实主义者都提起笔来,控诉战争对生命和文明犯下的罪行。总之在1928年,一战仍然是巴黎人不厌的话题。
       布列东是超现实主义运动的代言人。他说,艺术的目的在于精神的自动作用,在于真正的意识过程,不需要理性,不考虑美感,也不在乎道德。此时,这一宣言已经为许多人津津乐道。当时,布列东的两部新书《超现实主义与绘画》、《娜嘉》收笔都在呼唤“痉挛的美感”,这种美感就来自对象的自动作用。怪异诗人洛特雷阿蒙曾有个离奇的比喻,说美感就像缝纫机和雨伞在解剖台上相遇,发出战栗和颤抖。布列东的话似与之遥相呼应。
       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形式愈加多样,也吸引了更多关注的目光。1928年上映了大导演曼·雷的《海星》和杜尚的《贫血电影》,路易斯·布努艾尔与萨尔瓦多·达利也正在准备拍摄《安达鲁之犬》。这一年,有一场艺术的盛会“春之祭”,参展的艺术家个个都声名赫赫,此外,零星的个人展也颇具分量。当时发行的种种杂志上,也常可以见到艺术家们的绘画与文章,他们的名字就这样为更多人所知。
       俄国画家瓦西里·康定斯基影响了许多巴黎艺术家。《结构之八》一画,挥之不去的灾难阴影已经吸引了一批追随者;《关于艺术的精神》一文,描述外部世界的崩溃,呼吁艺术家探索人的内心,更是掀起了波澜。欣赏罢瓦格纳的歌剧,他又用色彩和线条把音乐搬上画布,让人们聆听绘画。贝克特倾心的外国艺术家中,他便是一个。
       希尔维亚·贝琪的莎士比亚书店和阿德里安娜·莫尼耶的爱书人之家同在欧翁德路上,这两家隔街相望的书店不仅提携了一批当地作家,还推介了法国、英国、爱尔兰以及美国的许多名人名作。在巴黎,人们尽可以谈论最前沿的话题,不管关注的是现实还是自身,也不管涉及的是科学、哲学、心理学、语言学还是艺术。数学家罗素和怀特海建立了一整套数学推理系统,许多公理与规则在其中得以确定。然而,物理学家海森堡和数学家歌德尔却断言,观察者会对对象产生影响,而且所有看似严密的理论都有自身无法解决的命题。比如,虽然从理论上来讲人人都能在镜中看见自己,但是一旦闭上双眼,这个命题就不成立了。当时人们谈论最多的作者,有哲学家海德格尔、卡希尔,语言学家维特根斯坦、索绪尔,心理学家容格,物理学家爱丁顿,还有诗人叶芝。巴黎的书店从来少不了他们的作品。贝克特是这些书店的常客,只要能找到的书,他无不如饥似渴地阅读。
       1928年,巴黎还诞生了一批出版商,他们都在发掘新的作者。在莫根的侄子亨利·科洛斯比管理下,黑日出版社不断壮大,不久就出版了爱伦·坡的《艾舍古厦的倒塌》、斯坦恩的《感伤旅程》、克莱恩的《桥》,还有普鲁斯特的《书信》。许多出版商并不在乎盈利多少,一心追求好书,比如罗伯特·麦克阿蒙的联结出版社、比尔·伯德的三山书店,以及斯泰因的平装书社。
       初来乍到,巴黎在贝克特眼中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从此,他与这个城市结下了一生的缘分。巴黎高师给了他第一份教职,门下虽然只有一名学生,贝克特却尽心尽力,师生二人一同读莎士比亚,一同尽情讨论,倒也有声有色。这段时期,贝克特既醉心阅读,热衷笛卡儿哲学,也迈出书斋结交了许多朋友,其中有艺术家、作家、教授,还有出版家。战后的世界一片荒芜,这些人心中的希望却没有死去,他们盼着美的重生、精神的复活。对于贝克特,他们既是同路的伙伴,也是灵魂的导师。但贝克特与乔伊斯不同,他不相信能从过去的历史中找到拯救之道,也无意于连缀起支离破碎的语言和思想;与伏特不同,他并不激烈反对社会现状,也无意苛责特权阶级;与标榜英雄的文人们不同,他不认为继承罗马艺术便能成为今天的立法者和预言家。他不愿扮演创世者的角色,也不想戴上神的光环,人前如此,艺术上亦如此。他也曾悉心钻研过唯美主义、象征主义,这两个门派的信徒那样神化语言、膜拜形式,此时在贝克特看来,只不过因为他们仍然相信人与世界可以和谐沟通。贝克特像个谦虚的学童,心灵向整个世界敞开,他不厚古薄今,也不局限于一门学问。而当这个时代各种思潮滚滚而过,他也开始了自己的追寻。
       来到巴黎不久,贝克特就拥有了一群益友。他对朋友们的敬重发自内心,对他们各人所长也兼收并蓄。谁有他真心认同的观点,他甚至甘愿充当谁的影子。他开始在巴黎各色杂志上发表文章,从此开始了笔耕生涯。他结识了文字革命的倡导者,还认识了许多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这些人对艺术的执着、对美的信仰和对人格的追求,无不在贝克特心中埋下种子,影响了他今后的创作。
       就是在这时,贝克特结识了一生的挚友麦克·格利威。格利威先是诗人,后为批评家。他特立独行,豪放不羁,而又执着地相信真善美,相信高贵的人性。正是他向乔伊斯、向叶芝引见了年轻的贝克特,也是他在画廊、博物馆陪着贝克特看完一场场塞尚、莫奈的艺术展。
       让人欣喜的还有老友重逢。两年前,贝克特认识了从巴黎高师来三一学院做访问学者的皮隆,皮隆曾邀他参加许多文艺活动,带他加入现代语言学会。如今,这对朋友终于又可以在一起海阔天空,谈文学,谈艺术,一同翻译乔伊斯小说的著名章节《安娜·丽维亚·普拉贝尔》,一同投身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经历过贝尔法斯特孤独难熬的日子,再续都柏林快乐的时光,对贝克特实在珍贵难言。
       贝克特最早写诗,写小说,都发表在《转折》杂志上。杂志的主人是眼光独到的尤拉夫妇,为杂志撰稿的多是著名的文人,比如乔伊斯、斯泰因。这份有名的杂志曾经分十七次连载《为芬尼根守灵》,曾经为文字革命编写专刊,还曾经全文刊载垂直派的宣言。为《转折》写稿的作者们蔑视战前的实证主义、理性至上,也瞧不起战后换了副面孔的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在1929年的二月号和六月号上,他们宣告:“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转折的时代,仍然面对着崇拜物质的人们,他们重观念而轻想象,扬意志而贬生命。身处转折时代的我们不相信理性,也不相信科学。我们会怀着悲观精神扫除僵化的教条,澄澈哲学的宇宙。”
       旅居巴黎的文人们很多作品都由尤拉出版。他说自己了解这些年轻人,知道他们之所以离开祖国来到巴黎,是因为想要反抗平庸,想要向物质崇拜开战,想要反叛正在腐烂的文明。尤拉们不像达达主义者一样对政治充满热情,他们盼望的只是通过文字革命涤荡陈规,让文化的面貌焕然一新。各种主义来来去去,不久便成过眼烟云。动荡年代,缺失的恰恰是始终如一的信仰。每期《转折》都在呼唤艺术家们用艺术重构世界,连接人心和宇宙。有良知的出版家总是乐于担起传道的责任。
       文字革命的概念渐渐清晰起来。艺术家们不用平庸的字词,不用单调的句式,抛开僵硬的心理叙述,摒弃自然主义描写,并且拒绝任何确定的观点。他们宣称纯诗歌只关注内心,只在乎抒情。于是,时间成了暴君,等待被推翻;作者只要表达自我,无须考虑交流;平凡读者则沦为了被诅咒的对象。
       画家变了,作家也变了,他们都追求“前逻辑”的创作。这是弗洛伊德提出的一个概念,容格用过,普通大众也逐渐知道。尤拉对它又作了一番解释:他先回顾了黑格尔的理性哲学、叔本华的非理性哲学和意志哲学,再谈起夜间世界,说到这个世界不论对德国启蒙思想家赫尔德、哈曼,还是对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都意义非凡。随后,他又把视线转到珍妮特对原始人类的研究、容格对潜意识的重新定义。尤拉写了一篇文章,叫做《夜的心灵和昼的心灵》,在文章中他说,承认灵知,就是承认这个世界有双重本质。灵知仍然与我们同在。要了解人类心灵的根源,就必须探究他们的精神在夜间世界如何显现,也就要观察人的梦游、催眠、心灵感应、隔空取物等神秘现象。
       尤拉发现,容格已经不像弗洛伊德一样强调无意识,他推崇的是潜意识。通过潜意识,人尽可以驰骋想象、追求精神,尽可以统一外在与自我。一句话,潜意识才是人类经验的巨大宝库。战后的巴黎容纳了太多的思想,于是也难免嘈杂混乱。《转折》一直在反抗只为实用而活的态度,一直在追寻更深邃的思想,把原始本能和现代心理协调统一,才是它执着的目标。
       在尤拉看来,超现实主义者们忘了用文字捕捉崭新的现实,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用的仍然是传统的语言、失败的语言。真正的创造者要搭建桥梁,一头连接人的内心,那里澎湃着原始的冲动;一头连接客观世界,那里好像永远波澜不惊。这个连接不能生硬,而要化若无痕。尤拉后来说道,他们不懂如何把握夜的语言,不懂如何驾驭不讲逻辑的文字。贝克特却是这种语言的大师,他知道这种语言从混乱中来,朝混乱中去,早在《等待戈多》中,就不难看出端倪。
       1930年六月号的《转折》刊登了容格的《论心理学与诗歌》,也刊登了贝克特的诗《为了未来》。容格说诗最好有梦的气质,既不明白如话,也不模棱两可;它不摆出说教的模样,只呈献一幅图画,就好比大自然让一株植物自由地生长。诗人最好能深入人的内心,那里百转千回,就像迷宫,从来没有别人涉足。二十四岁的贝克特做到了,在同行们眼里,他不仅是写写文章的青年教师,还是一位真正的爱尔兰诗人。
       两年后,《转折》出了一期“垂直的诗”专刊。漂亮的封面出自阿尔普手笔,翻开来,可以读到卡夫卡、斯泰因,也能读到年轻的贝克特。垂直派呼唤人们用内心统率生活,因为每个人都有超验的自我,它来自远古,贯穿千年。这个自我在现实中也并不沉寂,它从梦境中来,从幻觉中来,从灵知中来,甚至从失常的精神中来。埃森斯坦、格利威都参与了垂直派的宣言,贝克特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相信要用内心统率生活,贝克特开始关注无意识的作用。他写自我,也写自我的瓦解,笔触十分得力。他的作品里,每个主人公都比前一部更完善,但他们想衡量自己,想寻找独立的声音,想接近内心,还想把握现实,因而必然徒劳无功,最终归入死寂。从最早的小说《假想》开始,贝克特的作品里就不难见到这种模式。
       巴黎的杂志多得数不胜数。除了为《转折》撰稿,贝克特还为《变化》编译文章。
       布列东是超现实主义者的领袖。他参加过大战,还做过心理医生,不仅聪明过人,而且独具人格魅力。他的终生好友杜尚说,不论对超现实主义者,还是对那个年代的其他艺术家,布列东都好像一针催化剂,帮助他们重新定位艺术的焦点。得到启示的,不少都是有名的艺术家,比如毕加索、达利。
       1919年,布列东还是一名医生,他接诊了在一战中精神失常的士兵瓦奇。治疗过程中,他发现人的意识层面之下还有另一种思维,像河流一样延续不断。布列东学过弗洛伊德梦的学说,此时他作出了更加奇妙的断言:这层思维的潜流能让人脑变成诗歌的源头。在无意识状态中,人脑自会运用浓缩、象征和模糊,也自会定义时空,诗,就来得这样自然、这样轻松。捕捉纯粹的潜意识,成了超现实主义者的首要规则。他们进行自动创作时,根本不让理性、意识近前。二十年代前期,布列东的思想已经传遍巴黎。
       弗洛伊德认为,梦揭示了人的过去;布列东则声称,梦可以预言未来。不过他同意弗洛伊德关于幽默的观点,认为笑的时刻,就是潜意识打败意识、人从理性里解放,投入内心的时刻。布列东谈梦境,谈偶然,谈巧合,深深吸引了贝克特;意识与潜意识的融合,更是成为贝克特常写的主题、常用的手法。有偶然、有巧合,就说明世界根本没有章法,事物也并无意义。贝克特最爱悲喜剧,因为在其中他可以尽情嘲笑逻辑,也能得心应手地展现命运与自由的张力。
       在巴黎,为超现实主义着迷的,除了作家,还有一群画家。诗人们抛开逻辑,抛开句法,只为构筑幻觉般的风景;画家们却带给观众别样的惊奇。画面好像是写实的,构图好像是合理的,色彩也似乎漂亮流畅,然而,整幅作品表达的却完全是梦幻的图景。末了,画家还题上几行小字,于是,画儿便更多了几分动人的气质。
       认识他们后,贝克特接触到各种奇妙的艺术形式,更了解了一种全新的思维。超现实主义者渴望调和许多素来存在的二元对立,比如内心和外在、意识和潜意识。他们的艺术永远在流动,在变化,形象和意义在其中时分时合,人在其中有时独立超脱,有时又脆弱无力。他们相信人的经验总有凝结的一点,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能得到自由。这样的理想打动了年轻的贝克特,虽然他并不信仰他们喜欢的马克思主义。《假想》的主人公就一心盼着内心与世界完美交融,不过这在贝克特的其他作品里没有再出现。超现实主义者们还相信潜意识可以重塑现实,这一点倒常见于贝克特后来的创作。
       超现实主义者对时间的丈量与众不同,对他们来说,时间是双重的,在意识里存在,也在潜意识里存在。所以他们常常捕捉住变形的瞬间意象,极似电影拍摄手法。布列东的作品里,就可以看到蒙太奇镜头的影子。而爱用蒙太奇的埃森斯坦恰好是贝克特最欣赏的导演,他大约从其中获益不浅,电影、绘画、音乐——糅合起各色艺术,贝克特也有一番好功夫。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有趣的问号。与这一群超现实主义者交上朋友之后,贝克特会不会问过他们,他们觉得自己的艺术与象征派有何不同?他会不会好奇,他们怎样放弃了达达主义,重新看待二元对立?他会不会也相信,达达主义最终枯萎,是因为干涸的虚无?他会不会暗笑他们天真,杂糅了黑格尔、弗洛伊德、马克思,竟然就想取代逻辑?面对尖刻嘲讽他们的伦敦杂志,面对执意护卫逻辑的现实主义斗士,贝克特心里究竟怎么想?
       贝克特先是写诗,写小说,发表在各家杂志上。1930年,他终于有单本《占星》出版,说起写这首九十八行长诗的情形,还真可窥见诗人当年的生活。
       那一年,南希·康拉德的时光出版社举办了一次诗赛,主题是时间。等到贝克特听说这个消息时,离截稿期限只余下二十四小时。多年以后,贝克特在一封写给南希的信里回忆当时的情形:“我写完一半,狼吞虎咽吃掉一大盘沙拉,痛快灌下几杯香贝坦红葡萄酒,赶回巴黎高师,到夜里三点,最后一行终于写完!……诗真就是这样写成的,那时的日子也真是这样过的。”凭着这首《占星》,贝克特拿到了一千法郎奖金,出版社还答应将它结册发行。
       南希曾与阿拉贡有过一段爱情。她是当年出了名的美人儿,豪爽大方又品位不凡,对待男女之事向来自由不羁。经营事业,她也下得一番苦工:1928年,她以三百英镑盘下出版社,不多时,不仅收回了成本,还多得两倍收益。庞德的诗、乔治·穆尔的小说,都经她付梓。这一年,她还从威尼斯带回了新情人亨利·克劳德尔——一名饱受迫害与歧视的黑人爵士乐手。后来,贝克特也成了亨利的朋友。
       《占星》写的是笛卡儿的一生。这位哲学家总相信神秘的力量,他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生日,就是害怕哪个占星家拿了去,预言他的死期。长诗神秘晦涩,却已经包含日后贝克特常常思索的问题,比如灵肉对立。诗一开篇,笛卡儿就叫人端上已经孵了八九天的鸡蛋,大快朵颐。刚出娘胎就入坟墓,还是胚胎就注定死亡——用这鸡蛋来象征一切生命最终的归宿,倒是绝妙的意象。
       长诗中,笛卡儿的声音是多重的,这似乎预示了诗人后来的作品中常有的情形。笛卡儿不甘心对命运逆来顺受,他渴望活得更长,还幻想有一片静谧的夜空,不见星光,好让他思索关于时间的问题。他说“我思故我在”,令他沉醉的正是头脑这一方天地。在这里,不用理会世界如何变幻,只管尽情驰骋思想。不过,他还说“见欺故我在”。思考和被骗也许殊途同归,人们最终会发现非理性才是内心之光,也会重新了解时间和自我。
       应查图·温都斯出版社之约,1930年贝克特写了《普鲁斯特》。书很薄,只有七十二页;可是贝克特为了它,一个夏天整整读了两遍十六卷册的《追忆逝水年华》。小书旁征博引而又文风奇诡,对巨著的剖析入木三分;论的是普鲁斯特小说,却也预示了贝克特自己日后的创作。他追求形式与内容的完美契合,但也明白语言从来无法真正摹写经验;他承认文字永远不能让经验真切可触,但总相信凭着隐喻,人可以了解世界,也可以描绘世界。在他眼里,意识不停流动,世界不断生长,即使相逢,生出的也是无穷变幻。时间成了双头的怪兽,而困在时间中的人,拥有的只是扭曲的记忆。生存仅仅是一连串习惯,投射在幕布上,便是所谓的世界。每一个习惯绵延之中,生活终究归于单调可憎;前后习惯的夹缝之间,是赤裸的人在品尝活着的苦难。要与自我交流,唯有等待潜意识的时刻。但这个时刻不能强求、不可驯服,它只会爆发,只顾燃烧,人永远探不到它的源头。
       若能让潜意识为己所用,艺术家便可称真的伟大。他沉浸在孤独中,发掘人心深处的角落,寻找他物与自我的契合。由不得谁创造,也由不得谁选择,人面对生存的本真,唯有终于甘心叹服,才有了艺术。贝克特写道,“如果不想你的探究徒劳无益,就去挖掘并且沉浸其中吧,收起你的魂灵,一路向下吧。艺术家是主动的,但他只是主动地接受,他愿意抽身离开周围嘈杂而虚无的一切,直面生存的核心。”
       在《普鲁斯特》中,贝克特还想了许多别的。他谈悲剧英雄,说他们总在赎还原罪,却终于发现自己之所以会堕落,错只错在来到人世。人被抛进这世界,既蒙昧无知,又无能为力,却一心渴求知识。然而,知识只不过是一片幻象,不单如此,行动也不过归于虚妄。悲剧英雄会求得知识,也会举身行动,可是去向何方,结局如何,永远未知。《等待戈多》里,人物总说“我们走吧”,紧接的舞台提示却总是“他们不动”。到最后,即使身为艺术家,也与其他人无异,面对眼前的世界,发现其间竟然没有维系,也不能了解。“无论是用想象的心灵去接近现实,还是用实际的情智去感受现实,能把握的都无非是它的表面,与其余的一切近乎隔绝。”
       希尔维亚·贝琪的莎士比亚书店和阿德里安娜·莫尼耶的爱书人之家,都时常有贝克特的身影出没。在莫尼耶眼中,他活脱脱是一个斯蒂芬·迪达勒斯,身上糅合着沉默与狡黠,又混杂几分流亡者的气质,很有乔伊斯式的风味。在贝琪的店里,他口袋空空,却又头颅高傲,别人都愿意领上一张免费读书卡,他倒干干脆脆拒绝掉。他来,只为“徜徉一番,聊上几句”。这八个字可把我们带进了巴黎生活不可或缺的一个侧面——流言蜚语。的确,当时谁爆出韵事丑闻,哪儿发生传奇故事,只要在书屋、咖啡馆坐坐,在商店、画廊逛逛,总不难一一听来。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主人公,不少都与贝克特有过交往。
       有诗有画,这里五光十色;每日每夜,奇景目不暇接。贝克特曾说过,二十年代的巴黎是年轻人的乐土。自然,像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年轻的他也沉醉于当时当地轻快的节奏、媚惑的色彩,沉醉于微微染着些邪意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