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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长廊]龙宫
作者:川上弘美

《译文》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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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上弘美(Kawakami Hiromi,1958- ),日本当代女作家,生于东京都文京区,毕业于东京大学医科学研究所。御茶水女子大学理学系生物学专业在读期间,曾加入科幻小说研究会,在同人杂志《宇宙》上发表《我的妈妈》和《假日》等小说。读研期间曾参加杂志《NW-SF》的编辑工作,并在该杂志上发表《双翅目》等小说。1982年毕业后就任私立田园调布双叶高中的理科教谕(注:日本小学、初中、高中的正规教师。)。四年后辞去工作结婚,重新开始教员时代一度停笔的小说习作。1994年以《神明》获得以探讨拓展传媒与文学的可能性为宗旨的网络文学奖——第一届帕斯卡短篇文学新人奖。从此活跃于文坛,以其作品中清冽、怪异的幻想世界随即引起评论界、出版界和读者的极大关注。1996年以《踩蛇》获得第115届芥川奖,自此成为各大文学奖项的常胜将军,如1999年以《神明》再度连获第九届紫式部文学奖和第九届文化村德·马戈文学奖,2000年以《溺》获第十一届伊藤整文学奖和最后一届女流文学奖,2001年更是以《老师的提包》成为第三十七届谷崎润一郎奖得主。
       也许与川上本人生物学专业出身有关,在她诸多作品里出现的主角,几乎全是些诸如蛇、熊和鱼等的异物,如处女作《神明》的主角就是一头憨态可掬的熊。《不放开你!》中则是一条惹人怜爱的美人鱼。她就是一位描写与异物的融合与排斥的,展示了独特的女性幻想世界的特异作家。对于自己的“幻想世界”,川上在《踩蛇》后记中做了解释:“我把自己写的小说悄悄叫做‘假话’(中略)‘假话国’就存在于‘真话国’边上,也有一些部分与‘真话国’多处重合。‘假话国’入口狭窄,不过内部世界却是出人意料地开阔。”
       而评论家们进一步认为,川上弘美文学世界的本质,是一种内田百闲式的梦中日记般的本质。内田百闲是夏目漱石门下一位具有不可思议的幻想风格的作家,他在《冥途》等代表作中用充满幽默情趣的飘逸笔触描写与日常比邻的幻想的同时,酿造出了不可思议的恐怖感觉,而这些也正是川上弘美文学的特征。川上弘美本人也公开表示自己喜欢阅读内田百闲的作品。
       也许得益于俳句方面的修为和造诣,川上笔调冷静内敛,语言写实,人物勾勒也没有太过煽情之处,硬是把一个个荒诞无稽的梦幻世界却营造出一种卡夫卡式的似诗似梦的氛围,让故事氛围飘流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一整段情节顿时成了象征,韵味缭绕,给人想象与反刍的空间。
       川上弘美重要作品另有长篇小说《怜爱》、短篇集《故事,开始》、随笔集《聊以度日》和日记《椰子·椰子》等。
       ——译者按
       我见到了曾祖母伊多。
       自从十四岁梦中见佛以来,伊多便开始口吐灵言。
       “临夜貂愈白,逐日狐狸黑。”
       如此莫名其妙的词句,伊多每日念诵数次,念时身体颤抖,眼神发直。
       消息传开,出现了信靠者。其中一对男女尤为热心,搬入伊多家长住。伊多有父有母有兄弟姐妹,但这对男女叫她疏远家人,闭居东柴房。两人擅自在柴房墙壁上打洞,并决定通过洞膜拜日出。
       临近冬日,房内变冷。露珠结在伊多的被褥上,也结在那对男女的被褥上。男女二人为了取暖,反复交合。伊多起初不懂两人所发出的声音意味着什么。
       某夜,伊多正在用尿壶撒尿,屁股被人摸了一下。太阳落山后,伊多就不能出柴房一步。这对男女中的女人曾严厉地告诫她说,否则灵力会衰退。伊多念诵灵言的次数之所以逐渐减少,是因为日落后还出去乱走,致使夜气将灵力从伊多仙师身上反渗出来了,女人说。
       窝在柴房里,伊多只一径在被褥上睡觉,睡又睡不深,频频起来用尿壶,尿完,拿过枕边的水罐大口大口喝水,接着再睡,再起来用尿壶。男人和女人就在伊多的睡铺旁进行交合。
       摸伊多屁股的是女人。伊多仙师、伊多仙师,来呀。听到女人叫自己,伊多忙用厕纸擦擦胯下,应女人之邀,钻进了男女的被窝,第一次了解了男女交合的意味。她夹在男人和女人当中,分不清哪是男人哪是女人,却与他们交媾了整整一晚。
       “曾祖母。”我一呼唤,伊多睁开了眼睛。
       伊多以小小的身形来见我,身高大约到我膝盖,还是十四岁时几近透明的皮肤,笔直的长发。伊多她很美。怪异的灵言之类,假如是从这名少女口中吐出,相信是会有信靠者出现。
       “你很平凡啊。”伊多冲我没好气地叫道,“还说是我的曾孙女。”
       我笑了,伊多满脸愤慨之色:“凡妇笑什么?”
       伊多说话毫不留情,但她身高仅到我膝盖,就算说话再怎么不客气,也丝毫不惹人气恼。我蹲下身,抚摸着伊多的长发。
       见有人抚摸自己头发,伊多就像猫儿得人抚弄喉咙时一样,伸长了脖颈。然后,她再次闭上眼睛,半张着嘴巴。
       “我再次获得了灵力。”及膝高的伊多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开始与那对男女交合以后,伊多恢复了逐渐衰退的灵力。也许是交合对身体有益吧。不过,她与那对男女的交合并不像旁人所以为的那般复杂。他们只是改变抽插的力度和角度,体位或上或下或横或斜,仅此而已。
       渐渐地,伊多心生厌倦,疏远了那对男女。信徒增加,多到家里容不下了。家人对伊多念诵灵言感到畏惧,搬到了遥远的镇上去。伊多和家人本就不是同类。
       “全都是凡夫俗子。”从膝盖处传上来伊多的声音。
       她似乎相当讨厌“平凡”。我像刚才那样笑了,伊多“嘘”一声威吓我。
       为了将信徒们集结在一起,伊多无数次地与人交合。她见人即唤入房内,共赴睡铺。多数人会毕恭毕敬地伺候她,但其中也有拒绝的。
       “走者土蝉,沉者马耳。”
       面对拒绝的信徒,伊多会念诵平时那种费解的灵言。信徒畏惧伊多的声音,惟有听命。一旦让伊多的声音入耳,便再也无法拒绝。长居她家的全体信徒都和伊多交合过,无论男女。
       那天刮大风,刮飞了伊多家的屋顶。豪雨如注,打在伊多和信徒身上。东柴房没了顶棚,伊多卷起下摆在里面转圈圈。为何教祖要如此转圈呢?一名信徒问道。伊多打了询问的信徒。打人的时候,她也不忘继续转圈。她出了房间沿走廊往前跑,一路踢飞玄关的横框(注:日式住宅入口向上进入铺席垫房间处设有一道横框。),“咣”一声砸破大门,出门而去,任凭血从手臂和脸颊等处的伤口往外滴滴嗒嗒。离开家门时伊多仍在不停转圈。
       她在暴风雨中继续转圈,直到来到海边的村庄。
       “给我炸猪排。”伊多突然说。
       “炸猪排?”
       “我好想吃炸猪排。”
       太突兀了。原以为是灵言的一种,可又好像单纯只是想吃炸猪排的样子。我拿起钱包打算到菜场之类的地方去买,正要冲向门口,伊多叫住了我。
       “不是现炸的我不要。”
       伊多直接指着冰箱。浅桃红色的指甲长在小小的指尖上,就像一只工艺精湛的玩偶。背上没准装有发条。我试着碰碰伊多的背,那里只有肩胛骨,发条之类的自然是没装。
       冰箱里有猪的里脊肉,有三片叠放在冷藏室。伊多可能看得见吧?我打开冰箱门,把肉拿出来切成条状。正在调开鸡蛋时,伊多抬头望着我,说:“让我也来试试。”
       我双手托住她的腋下将她抱起来。她的体重相当于一只大猫。伊多拿着长筷子哗哗哗搅拌鸡蛋的蛋黄和蛋清,她肩膀耸起,使劲搅拌着。
       我觉得沉了,就把她放到地板上,她“嘘”一声威吓我。她已换上一张与狐狸之类相似的面孔。我卷进诡异事件里头了。
       有关伊多的事情,频频在法事或葬礼上亲戚聚集的时候听说。那并不是由某个亲戚从这里那里道听途说的消息,而是围炉夜谈的老话中的一段插曲,就是这样一种形态。说起曾祖母,应该是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和我关系并不怎么遥远,然而我到底无法想象伊多与自己血脉相连。母亲,还有母亲的母亲,借用伊多的话来说,就是一介“凡妇”。
       伊多定定地望着粘满面粉的猪肉滑入加热的油中的情景。“它在嗞嗞嗞地叫呢。”她踮着脚喃喃自语。即使踮起脚,凭伊多小小的个头也看不到煎锅里面。她戳戳我的大腿。无奈,我再次托住她的腋下将她抱起来。伊多一脸认真地注视着油表面浮起的细小泡泡。我把浮上来的猪肉捞到铁纱上滤油。伊多伸手去摸刚炸好的猪肉。
       “好烫!”她叫起来,慌忙缩回了手指。
       “肯定烫啰,还用说。”我应道,伊多呜呜地大哭起来。
       “我怎么知道。”她呜呜哭着说道。
       “你说你不知道?”
       “我是一无所知地活着,一无所知地死掉。”她呜呜哭着说出这样一句话。我把她放到地板上,拿滤纸把锅里的油过滤干净后,坐到了厨房地板上。我把伊多抱上膝头,紧紧抱入怀中,轻轻拍打她的背。尽管如此,她还是呜呜哭个不停,我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抚摸她的背。伊多小小的背很热。她双臂紧紧扣住我的腰,长时间地哭着。
       在海边的村庄,伊多成了乞丐。对于信徒们的纠缠左右,她已经烦不胜烦了。首先,她被人唤作什么教祖,并非由于她教诲晓谕了他们任何事情。信徒们是被她口中不知不觉间吐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词句,鬼使神差召集到了她的身边。
       结果,伊多钻到一间破败的渔民小屋里裹着破渔网睡觉。每日午前到码头抢渔民丢掉的死鱼,混在猫、野狗和乌鸦群里瞄准小鱼抓了就跑。
       遇上风暴天没鱼死在岸上,她就吃早前拾的海草,或者去偷海边的渔民挂在屋檐下的鱼干。假如风暴接连几天不停,她就到村里各家的后门沿路乞讨。只要伊多出现在后门,村民们就会往碟子里装上剩饭放到地上。此外,就算有野狗来,就算有猫走来走去,就算伊多以外的乞丐过来,村里各家的后门也决不会开启。但只要伊多一去,无论哪家的门都会开。伊多咚咚一敲后门,后门就会开一条细缝,一只碟子急匆匆递出来放到地上。伊多还没来得及道谢,各家后门就都已经慌慌张张关上了。伊多任何时候都是当场吃掉,她不会拿回渔民小屋去,而是蹲在地上的碟子旁,像野兽那样,也不用手,直接用舌头和牙齿把碟子上的东西卷进肚子。
       伊多一吃完,后门就像等着这一刻似地打开,冷不防伸出一只白色的手收走碟子。看不见白手的主人的身体,永远只伸一只手出来,村里无论哪家都是一样。伊多偶尔会想,也许这个村里住的都不是人。但是去码头看到的又是晒黑了的渔夫们在收拾鱼,还有他们妻子模样的人也在一旁或织补渔网或帮忙剖鱼。俨然一副极其普通的渔村景象。
       那天在码头,伊多正打算像往常那样抢鱼,却发觉了一桩怪事。她从早上起就肚子痛,动作变得迟钝。本来可以在小屋里休息的,但风暴天眼看要来了,她想赶在渔船停止出海之前得些鱼回来存着。但是她动作迟钝,无法如常行动,平时比乌鸦比野狗都要敏捷的身体,却只能以跟那边的渔夫们差不多的频率行动。跟人同一频率会被看穿,被乌鸦被野狗被人看穿。没准被抓住扔到海里去。
       她抓了一把小鱼小虾正想逃跑,撞到一个渔夫,刚一撞,人就倒了,身体暴露在渔夫面前。渔夫顺势用脚止住她向前滚。伊多死了心,以为这下非得被狠狠踩上几脚不可了。然而渔夫并未放慢脚步,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他轻轻松松跨过伊多,朝着聚集在码头中央的渔夫同伴那里走去。
       渔夫没有多看伊多一眼。伊多的身影进不了渔夫眼底。哪怕伊多抓了木箱里分拣好的大鱼,也不会有谁呵斥她。谁都对伊多视而不见。她在木箱旁抽烟的其他渔夫面前来来回回好几趟,渔夫的视线却对她的任何一个动作都没有反应。他们只是在眺望着鱼和女人。伊多的身影,不会映入码头上任何一个人的眼帘。
       “时时山木连星星,嘻嘻大雨高高溅。”
       事隔几个月,莫名其妙的词句又从伊多口中迸出。码头上的人们霎时间缩起身子仰望苍天。会下大雨吗?会刮大风吗?好几个人同时念道。伊多从木箱里又拿了三条鱼,然后慢悠悠地回了渔民小屋。接着她一裹渔网,昏昏沉沉地睡去。
       转瞬间,大雨降,大风起。村民众口相传:“阿多大仙发怒啦!”人们议论说,阿多大仙光临后门的时候有人没有把碟子端出来,阿多大仙因此发怒了。
       伊多睡得昏天黑地,拿回来的三条鱼在她身边渐渐腐烂了。鱼肉腐烂殆尽,爬满虫子,等虫子把鱼肉搜刮干净只剩下一副骨头的时候,终于,伊多醒了。
       她去了后门想乞讨,但无论哪家都不像有人的样子。村庄在伊多昏睡期间荒废了。
       “炸猪排真好吃呢。”
       我把猪排切小了盛到碟子里给她,她边说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猪排的碎片消失在伊多没擦口红却鲜红的嘴唇里。
       第一片很快吃完了,第二片也舌头一伸,一下子没了。还想第三片她吃不吃得下呢,没想到也轻轻松松吞下去了。
       “海边只有鱼,千太郎老是念叨着说想吃炸猪排。”
       千太郎是谁?就算问伊多,恐怕她也不会回答我。我把搜索枯肠,终于想起了那个名字的主人。
       千太郎是我曾祖父的名字。他是年纪相当大了才和伊多组建了家庭。但是成家不足一年,千太郎死了,他和伊多之间没有孩子。伊多有几个孩子,都是女儿,父亲不知道是谁。
       “做了你的外婆的是我的三女儿吧。”
       伊多戳着卷心菜说道。看样子她不怎么喜欢卷心菜,要把它们戳散。电饭煲哔哔叫起来,饭煮熟了。伊多听到“哔”声一惊,抱住了头。是饭熟了,我说,她这才松开抱着头的手臂,轻轻坐进椅子,笑了。她笑起来十分可爱,天真无邪。
       “那孩子心肠硬得很啊。”
       伊多收起笑容说道。一旦笑意收敛,她的脸就让人看不出年纪,变成一张既像十四岁又像有一百岁的脸。
       “那孩子?”
       “你的外婆。”
       已经完全是一张一百岁的脸了。她一边把卷心菜戳散一边盯着我瞧,像极了活动偶人。她盯着我看,那表情仿佛在告诉我,你的事情我统统一清二楚。
       我盛了饭放到伊多面前,她吸吸鼻子闻气味。
       “有腥味。”
       “腥味?”
       又腥又好吃,伊多说着把饭往嘴里扒。我算是真真正正卷进诡异事件里头了。伊多叫我装了好几次米饭,她朝晶晶亮的米饭上撒了盐,没完没了地往小小的身体里扒。
       伊多离开了不剩一人的海边村庄。离开前的晚上,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那天肚子不舒服,也许是肚子里有了孩子的缘故。据说就在她在渔民小屋里长睡不醒的时间里,她肚子里的孩子长大了,不知不觉间长到足月,能出世了。
       孩子轻轻松松就生下来了。伊多因此意识到,看来自己不仅和原先的家人、甚至和这世上的任何人都不是同类。孩子落地即走,唱了一首歌。那首歌同伊多那些莫名其妙的词句非常相似。
       “根部小孩,根部牡丹。”
       孩子是安了调子唱的歌。伊多觉得孩子令人毛骨悚然。自己就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了,就连这样的自己也觉得她令人毛骨悚然,这孩子的确可怜。但可怜归可怜,毛骨悚然还是占了上风,于是她加快脚步想把孩子甩掉。她快,孩子跟着快,明明刚会走,却以不输给伊多的速度跟着伊多。
       两人就这样来到了下一个村庄。她们一绕到后门乞讨,后门便打开一条细缝,递了碟剩饭出来。伊多好一番狼吞虎咽。为了不让孩子从旁边抢吃碟子里的食物,她用整个身体盖住碟子。孩子声音悲戚地唱起了歌。
       “根部小孩,根部牡丹。”
       像是被歌声吸引着,后门再次开启一条细缝。阿多大仙,阿多大仙,请息怒。后门传出里面的人声。
       阿多大仙是我,不是这个孩子。伊多从碟子上抬起头大叫。孩子唱歌的声音更响了。阿多大仙,阿多大仙,求求您,求您息怒。米粒从后门撒出来。伊多慌忙把掉在地上的米粒捡起来,捡得飞快,以防被孩子捡走。
       孩子继续唱着歌。阿多大仙,阿多大仙。后门传出的声音也越发地响了。孩子就那样从开了条细缝的后门滑进去,之后,后门猝然关闭。关门之际,猛地伸出一条白色手臂,抓住伊多舔完的碟子,碟子和孩子就这样被吸到这家里面去了。
       孩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孩子入住的那家,子子孙孙代代兴盛。他们设了一个大的神龛,把孩子供奉起来。神龛每天糙米和鲜鱼进献,这家的人则在神龛前念念有词:“阿多大仙,天上神仙,阿多大仙。”
       孩子没了之后,伊多也还照旧沿着后门乞讨。村里无论哪家的后门都立刻打开,端出装有剩饭的碟子,多到伊多吃不完。其中也有人家端出的不是剩饭而是刚煮好的米饭或者生肉。伊多感到没趣了,离开了村子。也许是她曾经不是从后门而从正门大模大样闯到村民家里,同几个男女交合过的缘故,她肚子里再一次怀上了孩子。尽管肚子不太舒服,伊多还是出了村,沿一条崎岖的路走了。行走途中,孩子足月出世。
       “你的事情我一清二楚。”
       伊多突然说道。她就在我鼻子跟前一边晃动她那枫叶一样的手掌一边说。
       “我什么事情?”
       “你的、之前的往事,还有你将来的前途,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往事当然知道,就是你的前途我都很清楚,伊多说。这样一个身高甚至不到我膝盖的、怪异的东西,说她对我的一切清清楚楚。
       “要是清楚的话,你说说看啊。”
       我凑过去说道。我的影子落到伊多身上。此刻她是一张十四岁的面孔,一张肌肤透明、嘴唇鲜红、长发亮泽、不带阴影的面孔。
       “你的一生从出世、吃东西,到了解世界、性交、遗忘、睡觉,直到死亡。”伊多一口气说完。
       “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嘛,说到底就因为你是一介凡妇。”
       “可这也没什么值得一一列举的呀。”
       “但是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什么。”
       我是一无所知地活着,一无所知地死掉。伊多低低地说道。因为不了解,所以我什么都忘不了。我是背着记忆活着,背着记忆死掉。伊多低低地、低低地继续说道。
       我卷进诡异事件里头了。莫名其妙。伊多同刚才一样呜呜大哭起来。呜呜地哭,一脸的天真。被她一哭,我心生同情。我把她抱起来,紧紧地抱住,替她擦去眼泪,把她夹在两腿之间给她温暖。她小小的身体冰冰冷。她呜呜哭着,把眼睛哭肿了。
       孩子一个接一个出世了。
       为了不被人从后门把孩子拽进某个人家家里去,伊多把孩子用带子绑在自己腰上。缠在孩子腰上的带子的另一头也缠在伊多腰上,那情形活像拴了几条狗。孩子成长得很快,两三年时间里个头就超过伊多了,不久就自己解开带子,一个个都去了远方。
       唯独三女儿、我的外婆,陪伴伊多直到老死,她长得慢,三年过后才有伊多一半高。
       “立于红花之庭兮,立于蓝花之庭兮。”
       三女儿这样一唱,后门大开,偶尔也有人探出头来;还有人关心地说,天气不好,可要多保重啊;甚至有人招呼她们从后门进入家中。那是一个体格健壮的妇人,她让伊多和三女儿到厨房的角落里脱掉破烂不堪的衣服,接着用盆子打来热水为她们清洗了身体,之后拿出干净衣服叫她们换上。
       伊多开始四处流浪已经很久了,她已经很久没进过叫做厨房的地方了。感觉好不舒服。三女儿也很习惯,这个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地方。
       伊多纵身扑向健壮妇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妇人轻易就倒了,她和三女儿一起抓住妇人的脚,把她拖出去扔进了大海。那一夜,大海波涛汹涌、浊浪滔天,伊多和三女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妇人家住下了。
       天亮了,大海风平浪静,仿佛昨夜没起过风暴。伊多幻化成那妇人,在那个家度过了好几年的岁月。
       “杀人犯!”我叫起来,把伊多从自己身上拉开,扔到地板上。伊多轻易就离开了我的身体,她像只玩偶一样滚倒在地。
       我卷进诡异事件里头了。赶快消失吧。伊多拿她玻璃弹珠似的眼珠盯着我。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当然要大惊小怪啦。”
       “没准其实根本没这回事。”
       倒也是。首先,伊多像这样出现本身就不是一桩寻常事。伊多确实这样出现了。不论是否真有其事,我可不愿待在想要掐别人脖子的人身边。
       “请你消失!”我厉声说道。
       “哼。”
       “请你消失!”
       “你好烦。”
       “求求你,消失吧。”
       “什么,别忘了你身体里也流着我的血。”
       被伊多这么一说,我的心脏霎时间重重跳了一跳。我就快回想起什么了。但是,我想不起来。
       “那是因为你总要忘记自己的所作所为。”伊多冷冷地说道。
       “忘记什么?”
       “做过也好,没做过也好,都一样。”
       “什么一样?”
       “就算没做过,只要曾经想过去做,就是一样。”
       “那怎么一样!”
       我一面否定,一面回想自己至今想过要去做的一件件可怕事情。但是我没有把它们付诸实践。不,我当真没做过吗?我弄不清了。我卷进诡异事件里头了。让一个怪异的东西窥视了自己的内心。伊多抬起美丽且天真的脸孔,凝望着我。
       伊多与三女儿定居的家兴盛起来,被人称作贵宅。后来,丈夫死了,三女儿出嫁了。伊多老了,开始频频忘记自己的出身。我是谁?哪里人?她开始问身边的人这样的问题,见人抓住就问。
       阿多大仙,您怎么啦,您可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哪。被问的人回答她。
       阿多啊,我的名字叫阿多来着?伊多一问,众人一致点头加以肯定。
       阿多大仙的贵宅长盛不衰,阿多大仙永葆青春。谁都这样说。
       伊多开始在贵宅周围徘徊。她往几乎没皱纹的脸上抹一层淡淡的口红,然后笑着强逼路人交合。无论男女,她都笑嘻嘻地强迫人家“我们共寝吧。”
       贵宅的阿多大仙疯了。风声四起。伊多语气平淡地说一句“我们共寝吧”,被要求的人无论哪个都会对伊多心生怜悯。他们温柔地轻轻推开伊多缠上来的手臂。伊多没有遭到任何人的怠慢。
       她的徘徊情形加剧的时候,不知从哪一方土地流浪来的、名叫纪伊的一个男人住进了伊多的贵宅的门卫房。门卫、厨师、花匠和女佣,他们在伊多还正常的时候常常来贵宅走动,但自从伊多发狂以来,今天一个明天两个地走了,最终没剩一个。没有人责怪纪伊住进门卫房。
       伊多得知门卫房有人住,立即发出邀请:“我们共寝吧。”纪伊答应了她,交合进行了整整一晚。
       她和纪伊的关系持续了一年。每夜每晚,门卫房的被窝里,纪伊和伊多都在交媾。正好满一年的那天拂晓,伊多在地板上坐起来,注视着身旁还在睡的纪伊。
       很久了,停留了很久了。这里也还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再次出发吧。
       伊多套上一件薄薄的和服,裤子和袜子没穿就走出了门卫房。之后她没回一次头,向着日出的方向,东方,迈开了脚步。
       “临夜貂愈白,逐日狐狸黑。”
       伊多念诵出声。我吃一惊,塞住了耳朵。腿发痒。一看,伊多双手双脚扣住我的腿,准备爬上来。她一边念着莫名其妙的词句一边快速往上爬。
       伊多爬到我的腰这里了。不一会儿她贴紧我胸口,掀开衣服嗞嗞吮吸起来。
       我卷进诡异事件里头了。
       “曾祖母,其实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我问,伊多点点头:“不是。”
       “那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伊多静静地说。
       “是我叫你来的吗?”我也静静地回应。
       对啊。
       可怎么会?
       我不知道。我不过一无所知地活着,一无所知地死掉罢了。
       好可怜。
       话音刚落,伊多呜呜大哭起来。
       我终究是卷进诡异事件里头了。怪异的东西,贴在我的乳房上宛如婴儿般用力吸着,边哭边用力吸。我可怜这怪异的东西,任由她尽情吮吸。我疼爱这怪异的东西,任由她尽情吮吸。我让伊多贴紧乳房,就那样向着东方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