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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银幕]去上海,离开上海
作者:十一郎

《译文》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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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Exodus,指大批移民的离去。出典于古代犹太人出走埃及,追寻神所许诺的丰饶之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万七千名犹太人因纳粹迫害而逃离欧洲,仓促投往那个没有奶与蜜的城市——上海。
       这一事件在1999年被拍成纪录片《最后的泊湾》(The Port of Last Resort)。
       全片辑录了四段访谈,受访者都曾是上海的犹太难民。其余影像出自当时的新闻片和私人纪录。此外还大量收录了公告、档案、难民写往欧洲的信件,用以代替今人的旁白。
       二
       “德国不限制犹太人离境,但没有国家愿意接收。”访谈者欧内斯特·赫普纳(Ernest Heppner)平静地回忆道。“水晶之夜”后,赫普纳和许多德国犹太人一样,急欲赴美避难。那段时间,他们想投奔的国家还包括:英国、法国、瑞士以及南美诸国,最后差不多全部遭拒。无奈之下,赫普纳与母亲转来上海,那些仍对美、英签证抱有期待的人则失去了逃离欧洲的机会,大部分消失在了集中营里。
       历史总不乏黑色幽默,此时轴心国日本反倒“关照”起了犹太人。作为战时上海的真正权威,它默许了一万七千名犹太难民进入这座城市。之后德国一再敦促的上海灭犹屠杀也始终未获日方配合。
       日本的暧昧态度可以一直追溯到上世纪初的日俄战争。当时曾有一个叫雅各布?H?希夫(Jacob.H.Schiff)的犹太金融巨头向日本提供了高额贷款,以报复俄国的反犹举动。日本获胜后,天皇亲自将一枚旭日勋章授予了希夫。此后,日本高层一直保持着对犹太势力的敬畏。日本渴望犹太人的资本,政界中的亲美派还希望犹太人在日美之间进行斡旋。如此种种,成为上海犹太人得以生还的重要原因。显然,这种功利先行的宽待谈不上道德。汉语中有良弓走狗的说法,日本则颇具创意地把犹太人比作河豚料理,“味道虽美,但若不知怎样烹调,吃了就会毒死。”(注:犬冢惟重大佐:《给海军军令部的报告》,1939年1月18日,转引自戴维·克兰茨勒:《上海犹太难民社区》许步曾 译 上海三联出版社 1991)
       
       三
       太极外交虽不磊落,却给草民以苟活的机会。借助当时摄下的新闻短片,可以看到难民抵沪的情形:六十多年前的黄浦江上密布帆船和舢板,混乱而又生动。难民搭乘的巨大邮轮经过一个月的航行,像年迈的白鲸般缓缓入港。上岸的难民大部分选择了苏州河北岸的虹口栖身。相对租界,这里开销俭省,房租低廉。但曾在中日淞沪之战中遭到重创。一些难民在废墟上建起了简朴、单薄的屋子。也有难民搬进了石库门,和中国人混住在了一起。但上海的这种标志性建筑往往不合他们的胃口,有人拆掉了天井处的高墙,搭出开放式的小阳台,并在余下的地块种植了花草。
       随着难民商铺的开张,虹口舟山路一带甚至萌发了微小而短暂的繁荣。影片定格的那些照片上,都是小而精当的欧式店铺。犹太技师们制售时装、鞋帽、银饰,货品考究、价格不菲,常有北四川路的日本侨民前来选购。更多见的是难民开设的餐座、食铺。知名者如巴塞罗纳咖啡店、MASCOT屋顶餐厅、路易斯咖啡馆,现在看来都不失良好的品位。这些店家为街区赢来了“小维也纳”和“小柏林”的别称。
       几位访谈者都忙碌着。清瘦的弗雷德·菲尔兹(Fred Fields)结识了难民A.J.斯托弗(A.J.Storfer),后者曾于德国编辑出版西格蒙?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著作,现又在上海创办了《黄报》(Gelbe Post)。菲尔兹在《黄报》效力一阵,后又转去难民社区的另一份德文日报《上海犹太早报》(Shanghai Jewish Chronicle),并由此结交了为数众多的难民作家、音乐家、画家。
       欧内斯特·赫普纳甚至在上海恋爱、完婚,女方也是德国来的犹太难民。来自维也纳的设计师帮忙把窗帘改成了婚纱,新娘的父亲则买来足够的热水,让女儿奢侈地洗个澡。蜜月旅行变通为去朋友家串门,主人是个钢琴师,点不起蜡烛,便在黑暗中弹琴待客。
       难民带来的欧洲格调看起来温馨可人,内里却有着错综的矛盾。德国驻沪领馆反犹心切,动辄发布公告,细数犹太人的“贪婪”和“邪恶”。另一方面,英国侨民又将反德情绪安排到了难民头上,一些胆小的难民甚至不敢公开阅读德文报纸,使用德语。至于早先流亡上海的白俄,更对难民持敌视的态度,惟恐他们抢去自己的饭碗,让白俄本已不佳的经济处境变得更糟。当时有些租房广告特地注明“难民不租”,曾有记者做过十个抽样,其中包括五个白俄人、两个英国人、一个意大利人、两个德国人。(注:戴维·克兰茨勒:《上海犹太难民社区》)
       
       四
       至于和中国人的关系,不妨留意影片中的这么一个片断。肮脏的弄堂里,一位女犹太难民朝镜头缓缓走来,其后不远处的墙角里是个上海男人,认真地站在那里小便。想来对那个上海人而言,便溺、里弄、欧洲来客都已成了日常的部分,无从回避也无须回避了。
       但“无睹”并不同于“稔熟”。片中的访谈者极少谈到与中国人的交往。翻查相关的回忆录,也仅是零星论及。犹太难民似乎无意与中国人深交(十年中,学会汉语的难民极少),赤贫的上海人也是自顾不暇,虽无“反犹”、“排犹”的恶念,但也没什么精力去嘘寒问暖了。
       1943年2月18日,日本军方发布公告,将犹太难民的活动限制于以下范围:“公共租界内兆丰路、茂海路及邓脱路一线以东,杨树浦河以西,东西华德路、茂海路及汇山路一线以北,公共租界之界限以南。”日本的限令加上整座城市的不景气使难民的经济状况急速恶化,但犹太人和中国人的交往反因此而多了起来。迫于生计,一些难民干起了更为“本土化”的工作。访谈者西格马?西蒙(Siegmar Simon)曾在街头与中国人一起扛大包,拉“老虎塌车”,一日所得不过几枚烘山芋。还有犹太青年受雇于中国酱坊,受命在店铺显眼处推磨,充当活动广告。经济最糟的时候,难民中出现了个别乞丐,以及七位在当局注册的妓女。
       1945年7月17日,美空军轰炸机误袭隔离区内的民用建筑,难民死三十一人,伤二百余。中国人伤亡更巨。菲尔兹记得,曾有犹太医师无偿救治伤者,不论犹太难民或中国贫民。又据欧内斯特??赫普纳的文字材料,一提篮桥监狱内的中国医师因无酬金而见死不救,在屋内与同僚大打麻将,后遭到一难民殴击,方出借手术器械若干(注:Ernest G.Heppner:Shanghai Refuge-A memoir of the world warⅡ Jewish Ghetto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93)。救援过后,中国人感动于犹方的无私,募集了钱款、糕点送往犹太难民所。
       这种朴素的友谊未及继续发展。二战很快结束,奥斯维辛的消息陆续流传过来,死者的名单被张贴在墙上,供幸存的难民检索。菲尔兹的父母双亡,欧内斯特·赫普纳没有在名单上找到父亲和妹妹的名字,他们至今下落不明。中国内战临近,犹太人准备起新的迁徙。四位访谈者获得了美国的签证,也有难民选择加拿大、澳大利亚以及新建的以色列国。少数人返回了起点欧洲。
       五
       影片的导演有两位:琼·格罗斯曼(Joan Grossman),女性、犹太裔、美国国籍,完成此片时四十岁。保尔·罗斯迪(Paul Rosdy),男性、无犹太血统、奥地利国籍,完成此片时三十六岁。
       《最》前后耗去四载,格罗斯曼往返于美国和以色列,罗斯迪在德国和奥地利查找线索。后一位把此片的制作过程比作拼图游戏,想来是指素材的庞杂和考据的辛苦。或者他也担心巨幅的拼图早已丢失了诸多单片,注定了无法弥补的残缺。如此看来,百科全书不过是只言片语,博物馆也仅仅收藏一枚简短的叹词。七十九分钟的纪录片苦心留住了些许光亮,逝者们的暗影反更觉深沉了。
       导演保尔·罗斯迪访谈
       问:你总共访问过几位过去的犹太难民?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答:我们访问了许多过去的老难民。具体人数想不起来了,总之很多。他们有的在奥地利,有的在美国。还有一些通过书信联系,像在澳大利亚、加拿大和德国的旧日难民。大多数难民是通过别人介绍而找到的。我们先是读相关的书籍(最早是欧内斯特·赫普纳的回忆录)然后联系上他们的。另外,我们在奥地利和美国的档案馆里查了许多资料。我们的想法是:让观众有最直观的感受,所以我们只用个人亲历的第一手材料。那些受访者都愿意向我们回忆那段经历。几年下来(这部片子前后花了四年时间),我们之间建立了非常好的友谊,并且直到今天还保持着。我很看中这样的感情。
       问:影片中用了不少八毫米老纪录片的片段,谈一下好么?
       答:我们是花了不少工夫在老纪录片上。比如1938年一个美国医生拍摄的维也纳街景,都是反犹标语和被油漆污染的犹太店铺。还有美国的驻沪新闻机构在难民到来时拍的新闻短片。找到都不容易。
       比较有意思的是一个叫查尔斯·布利斯(Charles Bliss)的犹太摄像师。他来上海比较早,曾在“上海柯达”工作,后来自己开了个工作室,给上海的富人和公司拍了许多八毫米影片。工作之余,他就去虹口拍犹太难民和普通的中国人。他战后去了澳大利亚,最后把片子给了堪培拉的电影档案馆。于是我去那里做了一份VHS拷贝。后来我们要用那些原版,档案馆也很帮忙地寄过来了。我们再把原版翻成十六毫米。这个过程让人非常头疼。原版的片子有不少破损,我们复制时做了许多修补工作。处理之后,就比原来的好多了。
       我们也用了日本军方的宣传片,里头有不少虹口的街景。宣传片是在华盛顿的国家档案馆里找到的。我想是美国人在二战结束的时候弄到的。华盛顿那儿有不少好东西。
       问:你的纪录片和许多难民回忆录一样,从中很难看出犹太人和本地的中国人有什么交流。他们之间很明显地存在着一种距离,你是怎么看这种“距离”的?
       答:首先我觉得,有语言才有交流。中国人不说德语也不说英语,欧洲难民又不说汉语。另外,由于担心染病,许多年轻难民都被他们的父母关在家里。中国居民的免疫系统已适应了上海的饮食起居,可欧洲人还不行。许多难民一不当心就生病死了。犹太难民和中国人都很穷,这也是一个沟通障碍。但他们还是有一些接触和交流。你能从影片里看到一点儿的。像西格马·西蒙,他在大街上卖苦力。还有A.J.斯托弗和他的《黄报》。在我看来,这份报纸是移民社区中最了不起的文化成就。要知道,那是一个被战争和绝望笼罩的年代。
       需要澄清的是,难民没有把上海当作可以开创新生活的目的地。他们大多把上海看成是一个中转站,在此等候美国的签证。他们没有想到会在上海耗掉十年,没想到会有珍珠港事件。如此等等,都在意料之外。他们始终在等待,在努力求生。
       问:拍摄时有什么文字材料做参考么?
       答:戴维·克兰茨勒的著作是这方面的必读书。此外还有当时的报纸,加上各种各样的回忆录。当然,少不了《黄报》。我在1999年把它们重印出版了。
       问:找赞助有难度么?赞助你的HBO和ORF有无提出过什么要求和限制?
       答:是花了点儿工夫。给电影找赞助总是一件难事,可最终还是成了。我们事先收集了不少有价值的材料,给赞助方留下了一个好印象。赞助方没有任何形式的限制。只是做成宣传片,无论政治的还是商业的,观众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不会受欢迎的。关键是要挖掘出史实,用相应的电影手法表现出来。你得确保作品的真实、可信。真要说有什么限制和要求的话,我想就是不要作假,不要移花接木,不要戏说。
       问:片子拍完有什么遗憾么?
       答:有的。我们想在上海放映这部影片,可看来没什么机会。上海电影节方面不愿意放,理由是他们不接受纪录片。我想,让中国观众在中国影院里看这部片子会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