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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研究]陈梦家爱情诗的文化内涵
作者:史玉辉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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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梦家,后期新月派诗人,他的诗想象奇特,情趣丰富,广泛涉及人与自然、人与上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陈梦家叙人伦的诗中,爱情诗占很大的比重,这与西方诗相似,有别于中国古典诗歌。陈梦家的爱情诗世界色调斑斓,既有相思离别、痛苦失望的哀怨之曲,也有平等自由、幸福甜蜜的和谐之音;既有时代青年对独立自主、纯真美好爱情的向往,也有超越时代的对爱情的哲思。
       一、复杂的爱情心理体现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陈梦家对爱情歌咏有单方面向所恋之人倾吐爱意的小夜曲,有失恋者的咏叹调,也有表达和谐同歌之意的二重奏,给读者带来丰富的审美感受。具体而言,有的委婉表达思恋爱慕之情:“我是大洋的礁石,/每一次你青色的船/辽远的驶过,翻开/浪头撞扰我的四转——/我记得你。”(《给薇》)有的热情奔放,类似西方爱情诗对女性热烈地赞美、对爱情直接地表白:“一朵枯花总得望着太阳笑,/谁知道就要变泥。//就是要我变成影子也情愿,/只要我常贴紧在你的身边,/猖獗的妄想要我永跟着你,/直到天光摸不着一线路/爬进你深的墓底”(《歌》);有对爱情逝去的悔思——初恋的男孩不知所措,失掉了爱情而悔恨:“那一晚天上有云彩没有星,/你搀了我的手牵动我的心。/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为了我是那样年青。……如今我一万声说我爱你,/却难再挨近你的身。”(《那一晚》);有的诗表现出对爱的幸福不能长久的担心:“最难想秋风里无依的飘零,/那时候:你是流云,我是孤星。”(《为了你》);有的诗描写相恋的人幽会的甜蜜:“悄悄蹑着躲进黑密的树林,/严肃的空漠中点着两柱火——/你我睇视的眼睛。”(《歌》);但是爱情的幸福象燕子尾掠过水面一样短促:“‘短促’像阵风吹落幸福的彩,/揉清迷眼背后早扬起尘埃;……比自己是一枝萎弱的小草,/露珠一眨眼给我最后的笑,/我凭什么道理和太阳翻脸,/让她去,我是渺小!”(《歌》);爱情是美丽的,同时又是短暂的,那爱情的信誓成了哀痛的记忆:“上帝给我安排下多少晨昏/在你可爱的眼泪中并流/我感恩的眼泪,听你低声说/你和我秘密中的爱情,/还有那永远的信誓都一齐/成就了我哀痛的记忆,/我的羞惭,和你幸福的反面。/上帝只将幸福给幸运的,/厄运永远交给可怜人承担。”(《蓝庄十号》)。有的诗展现理想的爱情——自然纯真、平等和谐:“你,我,一样的方向/沿了两条铁轨走;/朝着紫金色的山,/吸收晚风的温柔。//经过山冈,绿的树,/新月描上了蓝云。/停了步,我凝望着你:/‘永不碰着的相近!’”(《铁路上》)。
       陈梦家通过恋爱场景的白描或借助特定的意象细腻刻划青年人矛盾复杂的恋爱心理,传达他对爱情的体验与思索。诗人的琴弦弹奏出多变的曲调:初恋的朦胧与失恋的折磨、等待的焦灼与思念的缠绵以及爱情理想的追求与破灭等等。众所周知,作者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影响其对爱情的观照与思考,生命经历和现实际遇又是造就诗人创作个性的土壤。爱情诗不是超时代而封闭存在的,它必然会受到现实的影响与冲击。陈梦家生于1911年,二十年代末登上诗坛,他的爱情诗创作于1929到1931年“一·二八”事变前。受西方文化影响,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婚姻变革的核心。这种理念对青年人影响重大,但是当时社会并不为青年男女提供正常接触交往的环境。民国时期,社会风气尚未完全开通,虽然婚姻自主的呼声很高,也已经实现了男女同校,但是学校极力阻碍男女学生的联络,社会和家长仍持传统观念,忌讳男女青年的直接接触。1930年,一名男女同校的师范学生对自己学校所采取的男女禁闭政策进行了披露。“学校当局是绝对禁止我们接触。禁止的方法:是拆信,监视,警告和开除;禁止的目的,是防止恋爱的发生”。[1]可见当时现代情爱意识的觉醒与封建文明、个人解放与社会束缚之间的矛盾非常突出。
       陈梦家的诗形象地反映了爱情的现实困境:对恋爱的渴望又畏惧踌躇、爱情幸福的短暂和瞬间性、爱的无望和困惑以及爱情丧失的哀伤和惆怅。默默地单恋对方,渴望平等自由的恋爱,成为陈梦家爱情乐章的主旋律。淡淡的忧伤、热烈的渴望以及对刹那间幸福永恒的记忆其实都源于精神自由与行为限制的冲突。陈梦家以真挚的感情抒写爱情的悲欢,表现对高雅清纯、真诚无饰、平等独立的爱情的向往。诗人所咏非一人一时一地之情,而是寄寓了反封建反礼教的时代主题——追求个性解放、追求自由幸福。同时陈梦家将爱情的追求与理想的追求交融,传达着一代青年人苦闷彷徨的时代情绪——难言的孤寂与难遣的感伤,反映了大革命失败以后青年人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痛苦中执着的理想追求,这种情愫炽热、深沉、永恒,具有普遍性。当然,陈梦家的爱情诗也具有特殊的个性——轻快与洒脱。品读陈梦家的爱情诗如饮一杯山泉水泡的清茶,甜而不腻,苦而不涩,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与诗人进行心灵的对话,我们细心地聆听:陈梦家虽然更多地着墨于爱情的短暂、爱情得而复失或永远可望而不可及,但是他的爱情诗绝没有凄苦哀绝的情调。“谁说一刹那不就是永久?”(《再看见你》)中,以流星写爱情,体会刹那即永久的人生哲理,心境又是何其达观。文艺作品受现实制约又超越现实,诗人陈梦家的心中始终具有飞离黑暗现实世界的情结,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潘彼得一样,追求理想的世界,向往上帝的天堂。陈梦家的诗中潜流着中国传统道家之“自然”、“不争”的超脱以及佛教的“刹那即永恒”的精神因子,这些都使陈梦家的爱情诗虽有理想与现实冲突带来的痛苦失落,但恰似少年时代的憧憬与悲伤。“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2]
       二、柔婉的意境与深刻的哲理呈现东西方文化的交融
       爱情理想与现实的反差所造成的无奈和痛苦,经过诗人沉静中的回味,“由形象得解脱”,酒神的苦痛经过日神的观照,呈现静穆的风格。爱情的哀怨经过陈梦家的咀嚼已经化成了烟,透露出一种空濛、迷惘、柔和的情调,象轻梦飘过,却又笼罩心头。陈梦家的爱情诗民族传统气息颇浓,突出的表现是意境的创造。“我望着你来!/趁着一阵芙蓉香的轻风/吹动你的秀发飘飘的飞,/西边的云彩露一色透红。/不要迟!我为你安排翡翠/联成的小桥,点亮千百盏/珍珠似的明灯/你要轻轻/撩起衣裙,点着你的脚尖/从一盘盘绿荷叶的上顶;/悄悄的来,不许惊散一颗/晶圆的水珠。……//我望着你来! /你来,来的却是这样神奇;/成圈的蓝云托着一盘星,/红红的光,月亮刚刚升起;/你飘飘的像飞,但是分明/你有脚尖点着一片一片/蔚蓝的云。我便是一个人/静坐在一角青天的底边/悄悄数着你云际的步声。/我望着你来!”(《我望着你来》)这首诗将主观情趣化为客观对应物,情思在物中依托、心物感应共振,主客浑然,委婉含蓄,不同于把心灵放在首位的西方情诗;轻柔的意境写内心的虔诚,细腻典雅,诗情优美,风格极近唐诗宋词;音乐美、绘画美的营造也与音画合一的中国古诗传统一脉相承。
       陈梦家的爱情诗对痴情苦恋的描写、对纯洁心灵的崇尚都是中国古典爱情诗传统精神本质的延伸。在艺术表现上,陈梦家的诗同样具有东方式的含蓄与内敛,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含而不露的分寸感、以理节情的艺术风度呈现着鲜明的东方民族化色彩。“我悄悄地绕过那条小路,/不敢碰落一颗光亮的露;/是一阵温柔的风吹过,/不是我,不是我!//我暗暗地藏起那串心跳,/不敢放出一只希望的鸟;/是一阵温柔的风吹过,/不是我,不是我!//我不该独自在这里徘徊,/花藤上昨夜是谁扎了彩;/这该是为别人安排。//我穿过冬青树轻轻走开,/让杨柳丝把我的身子遮盖;/这该是为别人安排。”(《露之晨》)这首诗将临爱境不敢表达的踌躇之情化为意象,爱情的表露朦胧隽永。欲说还休的言情方式从骨子里透出民族传统精神情调与氛围。语言质朴清新、不假雕饰,形式一唱三叹,回环往复,具有美妙的音乐性。整首诗宛若一阵清风,不露形迹地轻轻飘过,诗情飘渺、如烟似梦、韵味悠长、委婉动人。
       陈梦家的祖辈信奉基督教,父亲是神道书院的提调(院长)。他幼年时就受到宗教的熏染,《圣经》故事和赞美诗引起了陈梦家对文学的爱好,西方基督教原罪观念、忏悔意识,以及西方人文主义都对陈梦家的爱情诗有很大影响。西方宗教事物如上帝、天堂等意象在陈梦家的爱情诗中时有出现,对爱情的崇尚歌颂与炽烈的追求也有更理性、坦率的表述:“那些日子/我又踯躅在大海的边岸,/直流泪,上帝知道我;”“那时候我愿望/是一支小草,露珠是我的天堂;”(《再看见你》)“但我更爱伊甸园里偷来的/藏形的智慧,它是梦的灯;/小小的火,无尽的油,亮,亮,/它告诉我要去的方向,指给我看/在火焰中飞转的风车,转响/你的声音,聪明的声音,你唱/黑夜的静美,你唱温暖是/爱,它也是永远的阳春和光”(《陆离》)。
       与中国传统爱情诗优美的意境相异,西方爱情诗蕴涵深沉伟大的哲理。陈梦家爱情诗突出的体现这一点,陈梦家高度重视诗的哲学意味,他认为在自然的感情里溶入哲思是诗的生命,他的诗不仅抒写丰富的爱情心理,而且饱含爱情引发的哲思,即在表现自然本性于现实中受阻的矛盾心理时,既隐含着一定的叛逆意识与批判指归,又对爱情作出超越时代的深刻思考与理性传达,带有明显的西方文化色彩。
       陈梦家借鉴英国诗人哈代和布莱克的创作风格,写平凡生活时,常由一件小事或场景联想到生活的本质和人的命运,通向对人生价值的理性和哲学思考。陈梦家通过爱情的构想和阐释表现生活的本质,简易的语言包孕深刻的哲理,如《嘤嘤两节》:“可不是,一样的亮光?/荷叶上两颗露珠,你和我:/一阵风的绿会圆成天堂,/一阵风的绿会吹破。//可怜的,不许再妄想,/风里面停不住永远的梦;/听,落在水上清脆的一响,/你我自己都失了踪。”诗人感悟清幽的生命,以两颗露珠这样极其微小的有限的事物蕴含无穷的哲理,超越了现实世界中因爱情和欢乐的丧失而产生的情绪,寄寓对世界和人生的深刻思考,亲切又充满智慧、深刻而不玄奥。这首诗如佛教的“一尘法界”(一粒尘埃之内包含大千经卷),又可谓纯真朴实的人生隐喻,虽轻描淡写,但清新含蓄,平淡中出奇,极具张力,读罢余香满口。
       东方文学传统重抒情,西方文学传统重叙事。陈梦家的爱情诗常将哲理的阐发与叙事、抒情有机结合,呈现东西文化的水乳交融。《再看见你》一诗(61行的篇幅),以男子的心理活动为依托,描写了一个美丽的故事:十一月的流星“尽光明在最后一闪里带着/骄傲飞奔,不去问消逝/在那一个灭亡,……我看了流星,我再看你,/像又是一闪飞光掠过我的心,/瞧见我自己那些不再的日子:/那些日子从我看见了你,/不论是雨天是黑夜/我念着你的名字,有着生,/有着春光一道的暖流/淌过我的心。……我有过许多夜徘徊在那条街上/望着你住的门墙……那一声低的雁子叫过/黑的天顶,只剩下我/站立在桥下。……可是到了秋天,我才看见/一个光明再跳上我的枯梢/雪亮,你的纯洁没有变更。/我听到落叶和你一阵/走近我的身边敲我的门:/你再要一次的投生。/我本来等着冬来冻死,/贪爱一个永远的沉默;/这一回我不能再想,/我听到春天的芽/拨开坚实的泥,摸索着/细小细小的声音,低低地/‘再看见你——再看见你!’”这首诗叙说着爱的逝去与爱情的复苏,略带苦涩的温馨恋情揭示爱情的深层心理;想象力奇妙美丽,注重叙事性与抒情性、现实性与幻想性的组合;感情表达含蓄,情真意切,意味深长,激发人们对美与爱的倾慕与企望。
       闻一多在《冬夜评论》一文中曾提及“严格的讲来,只有男女间恋爱的情感,是最烈的情感,所以是最高最真的情感。”[3](p251)陈梦家强调真正的情感是诗人最紧要的原素,他对这“最高最真的情感”的表现朴素真挚、内涵深刻,不仅在情思上折射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碰撞,而且在艺术表现上兼容中西爱情诗的特色。文化的碰撞与交融使陈梦家的爱情诗呈现异彩,具有丰富的审美格调:时而活泼率真,时而沉郁幽婉,时而空灵飘逸,时而精警洒脱,处处闪耀着真实自然的生命之光。
       参考文献:
       [1]王雪馨.男女同学等三问题[J].生活周刊,5(36)读者信箱,1930-08-17.
       [2]李泽厚.美的历程[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3]闻一多.闻一多选集[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
       史玉辉,江苏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理论教研室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