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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研究]论陈染的逃亡意象
作者:林 钗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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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染是个不同凡响的女性作家,作为一个清醒的女性写作者,她以个人的身体和心灵体验歇斯底里般地撞击着她所认为的关于女性的种种幻想,扰乱着主流文学的话语规范和象征秩序,展现了女性的真实自我。这一切使她的作品成为女性在当下时代中自觉的文学范本。长期以来,人们关注的更多的是陈染作为女性作家表达女性命运及特殊存在的努力,而忽略了作品中更为深层的含义。陈染在《不可言说》的对话录中宣称:“我关心个人和人性。”可以说,对人性的复杂性、多样性的关注,这个姿态本身就是一种立场、一种态度。她的小说穿透人性的深处,具有强烈的震撼力量。逃亡作为陈染对人性复杂性、多样性思考后的一种结果,或说一种姿势,在她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使作品的思想内容在反映女性自主意识的同时,拓展到更广阔、更深远的领域。
       一
       逃亡是陈染作品中一个突出的意象。所谓“我最大的本领就是逃跑,而且此本领有发扬开去的趋势。”这一点首先表现在小说中主人公出走的情形反复出现:“我将独自漫游”,“我将不再有家”(《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故乡是它乡,总是在寻找、思念着远处不知在哪的模糊不清的家乡”(《凡墙都是门》);“我将开始茫茫黑夜漫游了”(《空的窗》)。其次,逃亡的方式多种多样:从黑衣到“秃头欲”;从孩子气地试图隐遁到“疯人院”,到不断徘徊在“潜在自杀者的迷失地”;从隐遁在写作中,到逃入为盲目所庇护的想象里。她在逃什么呢?逃避“强大的社会环境,强大的官僚主义的人际网络”,逃避现实,逃避文明,逃避角色累赘……逃离所有不愿面对的事物。陈染曾在《私人生活》中说道:“一个人凭良心行事的能力,取决于她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了她自己社会的局限,而成为一个世界公民……最重要的素质就是要有勇气说一个‘不’字,有勇气拒不服从强权的命令,拒不服从公共舆论的命令。”逃亡,是某种无力而有效的拒绝,是勇于对世界说“不”,对外界采取拒绝与反叛的姿势,远离尘嚣,将自我封闭起来,而专注于倾听自己,不断捕捉心灵的声音,书写自身对个人和人性的感受。
       二
       在陈染的笔下,逃亡是分为两类的,一种是外在的逃亡,即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如黛二从中国逃到美国,肖蒙从北京逃到墨尔本;另一种是内在的逃亡,这是最深刻的,即“把自己关上门,封闭自己”。
       外在的逃亡往往是逃到国外,而且是因为外面的世界的“不确定性和未知感,对于寻求异常色彩和声音的目光,无疑是一种诱惑”。《与往事干杯》中的肖蒙,与其说是为了与心爱的老巴团聚,不如说是想象中的幽静缠绵的巴斯海峡和神秘的土著带给她新鲜感和未知感,令她不远万里从北京飞往南太平洋的澳洲;《无处告别》中黛二带着美好的愿望飞往有着强大现代文明的美国:她可以在纽约的街头、酒吧、超级市场、赌场、小型影院、红灯区里飘摇;用美国的现代文明解脱她的与生俱来的忧戚与孤独,那里的自由、刺激、疯狂会使她的精神平衡。可是不到一个月,她就厌倦了,又“梦想起太平洋西岸同一纬度的那个城市”(《无处告别》)。期望中的一切根本无法实现,当初出走的冲动只源于对陌生的地方的未知与不确定所形成的幻想,这种幻想很快就破灭了,女主人公只能“把自己关在公寓里,窗帘紧闭,与世隔绝”(《无处告别》),开始了另一种更为深刻的逃亡:内在逃亡。
       相比外在的逃亡,陈染描写更多的是内在的逃亡。内在逃亡表现为封闭自己,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沉迷于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对现实却茫然与抵触。“我是一个惟独没有现在的人。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残缺。而一个没有现在的人,无论岁月怎样流逝,她将永远与时事隔膜。她视这种隔膜为快乐,同时她又惧怕这种隔膜。所以,她永远只能在渴望孤独与逃避孤独的状态中煎熬。”(《与往事干杯》)隐在尼姑庵里的肖蒙如是,无处告别的黛二小姐更是如此。强大的美国文明留不住她,移民留不住她,约翰·琼斯那充满激情的身体留不住她,她又飞回中国,“重又关在自己以往的房间里,关在对往昔的记忆与对未来的幻想惯性中。”《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里的秃头女将自己坠入落雪的九月便走不出来了,或曰不走出来。陈染以一颗女性之心体察笔下女人一个个不安定的灵魂,写出那难以把握难以言说的微妙——她们的梦游症想象症和她们的审视自我,挖掘自我,追问自我的执拗。
       回忆是内在逃亡的基本方式。“我从出生就开始了回忆。我从出生就学会了回忆。我从出生就没停止过回忆。”(《与往事干杯》)她的许多重要作品,如《与往事干杯》、《站在无人的风口》、《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沙漏街卜语》、《私人生活》等小说的人物都在惊心动魄的往昔回忆中将故事娓娓道来。如《私人生活》一开始就写道:“时间和记忆的碎片日积月累地飘落,厚厚地压迫在我的身体上和一切活跃的神经中。”回忆本身就是不断唤起和创造的感觉幻梦,不断深入倾听和捕捉心灵的声音。在陈染笔下,回忆是最为内在和最舒畅的表达方式,是放飞女性特有的想象、感觉、梦幻的仪式,她由此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女性奇异敏感的体验和冥想。尼姑庵正是她迷恋的幽暗、湿润、静谧的所在,尼姑庵绿意蒙蒙的天空是她小说中挥之不去的回忆的栖息处。如在其成名作《与往事干杯》中,肖蒙隐居的幽僻封闭的尼姑庵,一直延续到在小说《巫女和她的梦中之门》中。
       沉迷于梦幻与想象作为内在的逃亡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在陈染的作品中更是随处可见。柔弱的水水在梦中宣泄被压抑的叛逆和反抗。她撕掉了办公室的考勤表还写了一首机智幽默的小诗。梦宣泄了日常的压抑情绪而达成了内心愿望(《时光与牢笼》);寂旖的梦纷乱而恐怖,显示了她内心绝望的渴求和焦虑,即使在梦中,她也清醒地感受到现实的阻力和距离,她的爱只能是“禁中的守望”(《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在《沉默的左乳》里,“我”在散步时偶然看到一则传奇,一个原始部落有一个奇特的习俗:女人的右乳不再是隐私的部位,它像手一样可以被人触摸;但女人的左乳却是神圣的禁地,只有爱人才可以抚摸。“我”的思绪于是汇入了白日梦的流动中,“我”想象与年轻的理发师紧紧地拥抱,但“我”的心仍在清晰地呐喊,沉默的左乳作为永久的空缺,终将寂寞的等待那永不出现的人。《潜性逸事》里的雨子白天耽于内心的幻想,夜晚,她坠入欲望之河,变成了一个非常具体和肤浅的女人,将自己想象成罗马妓女阿德丽亚娜。“惟此,她才感到一种暂时缓冲般的满足,哪怕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走向毁灭的满足!”
       但对于陈染笔下大多数主人公而言,从内在的逃亡中感悟生活和自我,结果大都选择了自我调节与向现实妥协。“然而每一次我都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我,我耗尽了心力和体力。每一次逃跑,我都加倍感到我与世界之间的障碍。”所以,她们最终只能选择向外部世界妥协。“雨子为自己的想象悲哀,没有什么比这更使她陷于人格分裂。这是她的心灵向生活、向世界所做的最大的妥协与投降了!”(《潜性逸事》)在《嘴唇里的阳光》中我们读到了双重隐喻,拔牙意味着性交,黛二对拔牙的恐惧可以视为对男性及其生殖器的恐惧。最终黛二爱上了牙医,被治愈了心理恐惧症,她的潜在的欲望的能力被唤醒,由被动转为主动,实现了双性和谐的梦想。这与其说在男性社会里,黛二得到了阳光似的呵护,不如说她屈服在爱情的力量中。与陈染、林白一起被称为私小说“新三巫”的海男有句名言:“爱情是一种逃避”。这无疑是说在被逼无奈中,只好把爱情当作想象中的精神港湾。《空心人的诞生》里的苗阿姨,《时光与牢笼》里的水水,《与往事干杯》里的肖蒙,《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里的寂旖,梦醒后无不向巨大的现实妥协。这正是一个女人在男性社会中的宿命。“天生是女人”似乎是她们悲剧的主要根源。虽然她们有着强烈的自主意识,不愿意屈从于任何人,这似乎不同于那些传统观念较强的女性,然而,从精神世界深处分析,害怕成为别人的附属物或玩物是她们无法摆脱的噩梦。兰色姆有句名言:“诗人是醒着做梦,他并没有被自己的梦所左右,相反,他控制着自己的梦。”和陈染一样,陈染笔下的人物没有沉迷于梦幻,她的作品是一个醒着的梦。
       
       三
       分析陈染笔下人物逃亡的深层原因,概括起来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对现实的逃亡源于人物自身对自我认同的渴望。
       陈染在小说《角色累赘》中道:“所有的问题,最终只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用卡尔·罗杰斯的话说;他们都在问我究竟是谁?我怎样才能成为我自己?当一个人长大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就要摆脱别的眼睛而造就出来的他,离开他扮演的各种各样的角色,但当这种愿望与现实抵触时,就会出现一系列问题。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人类永恒面对的困境。”因此陈染笔下的任务,无论是黛二、雨子还是肖蒙,都充满了迷惑、怀疑与痛苦,有时表现为焦虑与心理困扰。这种焦虑与困扰大多数不是对金钱、名誉等的欲望(这一点并不像池莉《来来往往》一类的世俗白领小说中充斥着现代商业气息,在酒店与别墅之间演绎着人生悲喜剧),有时甚至不是对男性的欲望,而是挖掘与显示自己欲望的可能、欲望的能力。这种对自我潜在能力的挖掘显示了自我认同的过程,这种过程在陈染笔下显得反复、痛苦而漫长。
       (二)不断地逃亡源于人物内心所面临的漂泊感与孤独感。
       陈染曾经说过:“如果谈到真实性存在这一问题,那么我的小说最具真实性质的东西,就是我在每一篇小说中都渗透着我在某一阶段的人生态度,心理状态。”这种以人物心灵为主,而不是以故事为主的直接抒写方式,可以使作家完全自觉地审视自我。所以我们说,无论陈染笔下的人物是出于何种原因出走,是厌倦了平庸琐碎的生活,还是寻找一份新的寄托,抑或只为离家而离家出走,其重要的一点是正如陈染自己所说的“也许,正是这种离家在外的漂泊感,迎合了我内心中始终无家可归的感觉。”
       陈染笔下的女性往往生长在为一般人羡慕的生活环境里,物质条件优越,常人苦苦追求的目标她们轻易就能实现。如黛二、肖蒙舒适的工作、出国的机会、应有的物质享受等等都不缺少,然而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始终伴随着她们。如同陈染在《麦穗女和守寡人》里讲的:“无论在哪儿,我都是已经失去笼子的囚徒了。”在貌似自由的境遇中以不为人理解的独立思考面对现实生活,向强大的文化传统抗争,近乎没有希望的摸索前行,无疑是最痛苦的经历。她们从各个方面感受到精神上的压迫,所有的苦难都是内心苦闷的表现,是在情感上遭受的伤害。她们是些精神至上主义者,满足精神要求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在精神上她们却永远是孤独的,无法与他人沟通,生活在自我封闭之中。戴锦华在评论陈染的写作时说:“陈染固守着她的‘城堡’,一处空荡、迷乱、梦魇萦绕、回声碰壁的城堡,一幢富足且荒芜、密闭且开敞的玻璃屋。那与其说一处精神家园,不如说是一处对社会无从认同、无从加入的孤岛。”这一分析显然可以用于分析陈染作品下的女性形象。肖蒙、黛二、倪拗拗都是“孤岛”上的居民,紧紧地关闭着自己城堡的大门,只有这样她们才能躲开喧嚣的尘世。她们也曾对外打开过一扇扇窗户,但她们经受不住外界风雨的吹打,只好痛苦地关闭,无奈地重新退回个人的小天地,以免自己再受伤害,这种伤害能让她们的精神大受打击,能让她们的心灵血迹斑斑。如倪拗拗一次次走向外面世界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一个个她想亲近的人都离她远去(或死亡或漂流它方),充满猜忌、奸诈、虚伪、冷漠的尘世令她无法忍耐,痛苦之极。她只能承受着被人称作幽闭症患者的重压缩回自己的小天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黛二向朋友、向现代文明、向母亲打开了一扇扇心灵的窗户,然而,终因种种原因,令她痛苦地与他们疏远着、隔膜着。最后,气功师的诱导恍然使她“觉得几年来苦苦求索的东西终于魔幻般出现了,她几乎把这种获得视为信仰的获得。”然而,气功师只是把她当作实验。于是黛二觉得“忽然之间,那一切就崩溃了,像一声冷笑从脸上悠然滑落,散去。”(《无处告别》)黛二完全被摧垮了。
       应该指出的是,长时间的与这个现实世界的紧张关系、不和谐关系、迫使陈染和她笔下的人物产生逃亡意识,这固然可以使个人与外界暂时保持距离,避免被进一步压灭,却无法有效地回应外在的压力,那也就不可能真正摆脱困境。因为一方面女性意识的觉醒或说女性在男性社会里要实现对自身的自我认同,不意味着封闭、固守“自己的房间”,而是要真正介入文明和历史,对人类的存在境况进行勘探和揭示。另一方面,陈染及其笔下的人物想逃离的是“角色累赘,不仅是社会的伪善与假面”,逃离一个女人的规范命运,“但一个女人的生命经历必然地使她发现,她不仅无处告别,而且无处可逃。”所以,陈染在《不可言说》中说:“我已经不再逃。”陈染在其作品中体现了对生活思考的否定之否定,激起我们对人类生存环境的注意和觉醒,促使我们对人生进行思考和质疑,这种意识体现了人类的意志、尊严和力量,同时也说明陈染的作品除了反映女性自主意识,还有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特殊关注。
       林钗,女,广东汕头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