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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论坛]莫言《枯河》中的变异及叙事策略
作者:陈小强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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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河》是莫言以童年视角看取社会、人生、人性的短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悲剧故事。主人公小虎是一个身心不健全的孩子,经常受嘲弄、挨打,却有着高超的攀树技能。在书记的女儿小珍的怂恿下,小虎勇敢地爬上全村最高的白杨树为小珍折树杈,不料连同树杈摔落下来,砸晕了小珍,这意外导致小虎被村支书、哥哥、母亲、父亲等人轮翻毒打,身心俱创。于是在挨打当晚,小虎便离家出走,悲惨地死在了村中的枯河里。
       作家莫言有着不幸的童年,因此他的许多作品都以不幸儿童的视角来表现生活中的悲剧,《枯河》延续了这一创作特点。小说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在语言、意象营造及叙事策略上却显示了其独特的审美意味。
       一、语言的变异
       变异即变形,是指作家在构思中极大地调动想象力与创造力,以违反常规事理创造意象的方式。[1] 成功的变异能使作品产生独特的审美效果。
       语言的变异在莫言的小说中相当常见,这一特点在《枯河》中也体现得极为鲜明。如小说中多次对月亮的描写: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
       “他摔倒在沙窝里时,月亮颤抖不止,把血水一样的微光淋在他赤裸的背上。”
       “这时,他非常辛酸地仰望着夜空,月亮已经在正南方,而且褪尽了血色,变得明晃晃的……”
       月亮本是静物,小说却用“水淋淋”、“血色”、“颤抖”等词来描写、修饰,这样的描写虽在语符表层的搭配上不合常规,却取得了良好的修辞效果:一则这些词自身带有鲜明的形象感,使月亮不仅具有异常的颜色且富有动态感,把原本没有生命的、静态的月亮写活了,在文中起到烘托气氛的作用;二则语符表层搭配上的不合常规打破了读者常规的阅读经验,造成一种陌生化的效果,给人以新鲜感。
       类似的,小说对周边环境其他事物的描写,也运用了大量的变异的语言:
       “几颖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
       “匆忙中,他看到从忽然变扁了的瓦房里,跑出了一个身穿大花袄的女人,她的嘴巴里发出马一样的叫声。”
       “……黑黑的眼睛半睁半闭,一缕蓝色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慢慢地往下流。”
       “村子里一声瘦弱的鸡鸣,把他从迷蒙中唤醒。”
       “他看到父亲满眼都是绿色的眼泪,脖子上的血管像绿虫子一样蠕动着。”
       照常规看来,星斗本无所谓“瘦小”,光芒也不会有颜色,瓦房更不会“变扁”,沙土也不会“暄腾腾”。女人的叫声又怎么会和“马一样”?血怎么会是“蓝色的”?眼泪怎么也成了“绿色的”?鸡鸣又怎么会是“瘦弱的”?但有意思的是,这一系列的变异的描写并没有给人不真实感,反而使小说具有很强的形象性和可感性,这是为什么呢?
       这要从小说中设下的特定语境中去看这些变异。
       《枯河》的语境中有两个规定性:一是小虎是个不健全的小孩,二是小虎己经被打伤了,神志不甚清晰。因此,当他从树上摔下来时,听到小珍母亲叫声“像马一样”,哭声是“惊险的”;当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即将挨打,看到小珍流出的血是“蓝色的”;当被父亲暴打后看到父亲的眼泪是“绿色的”;深夜里身心俱创的他躺在河堤上看到猫也成了“威风凛凛的”,听到的鸡鸣也便成了“瘦弱的”了。这一切都是在小虎处于特殊的情境下看到的,人物心态的反常投射到客观物象上,因此语言上的变异不仅不会显得不真实,反而有助于小说整体悲剧气氛的显现。
       二、感觉的变异
       《枯河》除了语词搭配上的变异,还通过一系列感觉夸张与错位——即通感,来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这些感觉的变异,也打破了读者的常规感受,产生了特有的审美效果。
       感觉的夸张,如写到小虎离家出走后:
       “他蹲在河堤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赤溜赤溜地跑着,有时在喉咙里,有时在肚子里,有时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鼠洞,像耗子一样的心脏,可以随便又轻松的滑动。”
       这一段描写中,作者把小虎的感觉加以夸张放大,写成“心像耗子一样”能够四处跑动,把原本无形的感受有形化,读者可以形象地感受到主人公小虎此时身体和心灵的痛苦。
       当小虎躺在河底时想到了死,回忆起曾见到的村里小媳妇的死时,支部书记的样子:
       “支部书记一下子化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体,人们都说小媳妇死得太可惜啦。”
       把支部书记的哭极大地夸张,说他“一下子化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体”,不仅写出在小虎非正常的视角下村支书的异常形态,而且读者结合上下文的语境,从中可以想到在故事的背后村支书和小媳妇间一定有着某种说不清的关系,进而从这样的夸张中也看到了村支书的丑态。
       钱仲书在《通感》中指出:“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动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锋芒。”[2]
       在《枯河》中通感的运用随处可见,有的是将听觉被转换成了触觉加以表现,如写小虎爬树已爬到很高时,小珍在树下喊他:
       “‘树要断啦!’女孩的喊声像火苗子一样毁着他的屁股,他更快地往上爬……”
       在这里,可听的声音成了可感的有温度的火苗子。
       有的是将视觉转化为触觉,如写小虎在树上:
       “他看到有一条被汽车轮子辗出了肠子的黄色小狗蹒跚在街上,狗肠子在尘土中拖着,像一条长长的绳索,小狗一声也不叫,心平气和地走着,狗毛上泛起的温暖渐渐远去……”
       本来只是小虎看着小狗,但是却感受“狗毛上泛起的温暖”,由视觉上的感受转化到了触觉上。
       又有的将视觉转化成听觉,如在写小虎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在扳着树杈,因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心里害怕,他感到:
       “脑后有两根头发很响地直立起来,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爬得是这样的高。”
       小虎这时视觉上的感受就转化到听觉上来表现。
       小说中的这些通感,将一种感觉的形象转移到另一种感觉形象上,引起不同感觉之间的交叉体验,强化了对这一种感觉的审美把握,从而得到了效果的增强。因此,小虎的每一种感觉都在这些通感的修辞方式中得以巧妙地表现,并能很好地为读者所接收。
       《枯河》中人物感觉体验非常细腻,且传达得非常到位,主要就是得益于小说在表现人物感觉时,把感觉加以夸张变形,以通感的方式加以描写,因而显得形象生动。
       此外,《枯河》中的变异现象还体现在其中许多比喻上,如“哥哥的目光迅速地掠过他凝固了的脸和鱼刺般的胸脯,直直地盯着他的那条裤子”、“……在父母的哭声中,那条绳子像蛆妇一样扭着,一会儿扭成麻花,一会儿卷成螺旋圈……”等等,兹不一一赘述。
       可以看到在《枯河》这样一个篇幅很小的短篇小说中,有着大量的变异,这些变异通过各种超常规的词语搭配、通感、比喻等修辞手段得以完成。这些变异在共同为小说的悲剧结局塑造了一个悲凉、凄惨、狞厉的氛围方面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三、时空交叉的叙事
       阅读《枯河》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感觉得到一种悲凉、凄惨、狞厉的氛围贯穿着小说的始终,如果只是通过大量的变异,这是难以达到的。小说达到这一点的另一个技巧即体现在结构的安排上。因此,下面就接着来探讨小说在结构安排上所采取的叙述策略。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来·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著名的开头:“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一开头的妙处就在于叙事时间的处理,它将时间三维:过去、现在、将来聚集于同一言语时空,“现在”是叙事时间,这一时间将过去与将来关联起来。[3]小说《枯河》一开头也对时间作了移位处理。
       小说开始于“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一个孩子从一扇半掩的柴门中钻出来……”——主人公小虎离家出走;接着“……直到明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样蜷伏在河底的红薯蔓中长眠不醒时,村里的人们围成团看着他……”“明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脸深深地埋在乌黑的瓜秧里。”这意味着小说以主人公小虎离家出走为小说叙述时间的“现在时”,接下来在倒着叙述的“过去”的事件中陆续交代小虎离家的原因,并且在小说一开始就已经预叙了故事的结局——人们看着死去的小虎。
       小说用了倒叙和预述相结合的开头,一开始便极大地激起了读者揭开小虎死去的原因,进而将小说读下去的兴趣。更重要的是莫言在接下来的叙述中,将小说对“过去时”事件的叙述与小说对“现在时”的叙述交叉进行,使得小说处在一种时空交叉的结构中。
       小说的故事按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利为:
       折树枝(事故)——挨打——离家——死去
       而小说采用的结构则为:
        离家的原因(倒叙) 伸向过去
       离家出走 平行展开
        离家的结果(预倒) 伸向将来
       可以看到《枯河》选择了一种比较复杂的时空交叉的叙述方式。前一种传统的叙述方式,时间的线性和空间的延续性及故事情节因果关系一目了然,照顾到的是读者的生存经验,而时空交叉的叙述方式,将时间问题空间化,情节的因果关系则显得模糊,这增加了作家设计结构的难度,也增加了读者理清思路的难度。那为什么小说作者要舍易求难?这就有必要进一步来探讨小说所在叙事策略上的特点,究其所蕴含着的美学信息。
       按传统的叙述方式,故事是随着时间呈现线性的发展,只有一条线索,而在时空交叉的叙述中,小说变一条线索为两条线索,由离家起倒叙写离家前的过程,由死亡的预叙往前写离家后的过程。
       小说从小虎离家出走来到河堤上写起,至“他也许是在回忆刚刚过去的事情”开始小说将叙述引向过去,引向事件的起因——小虎折树枝从树上摔下压晕了小珍,并在对“过去”叙述的基础上,插入小虎“被村支书逗耍并挨哥哥揍”的回忆。之后,小说又回到了河堤,也就是叙述时间的“现在”。而后的写小虎被村支书打,叙述时间又回到“过去”。接着时间再次回到“现在”,仅占一小段。第三十段起再次回到“过去”,写小虎家对村支书的哀求及小虎被哥哥和母亲打。至第三十八段,叙述时间再回到“现在”。三十九段,父亲到来怒吼。四十一段至四十三段的前一大半又回到“现在”,叙述中插入了小虎对村里小媳妇死的一段回忆,这一阶段的叙述中小说在把时间从“过去”过渡到“现在”的时候是这样写的:
       (四十段)“滚起来!”父亲怒吼一声。他把身体用力往后缩着。
       (四十一段)他把身体往后缩着,红薯蔓刷啦啦响着。月光遍地,河里凝结着一层冰霜……
       不同时空的同一个动作,作者有意通过这样的叙述,模糊时间的“过去”与“现在”的界限,这种模糊在四十三段末尾,时间由“过去”过渡到“现在”的时候,再一次出现:
       “……他努力地哭着,为了人世的寒冷,父亲说:‘嚎,嚎,一生下来就穷嚎!’听了父亲的话,他更感到彻骨的寒冷,身体像吐丝一样,越缩越小,布满了皱纹。”
       在这里,通过“过去”时间里小虎挨了打将身子倚缩在墙下与“现在”时间里小虎将身子倦缩在河底两个不同时空里的同一动作,时间又一次模糊了。
       而后时间再回到“过去”,讲述小虎被父亲暴打。至四十八段,回到“现在”,直至最后人们发现小虎死去。
       通过梳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时空交叉的叙述中,两个时空有各自的特征。“过去时空”,写的是小虎与众人的关系,叙述的是一个情节,在这时空中不再是由作者叙述而变成了小虎的回忆;“现在时空”,写的是小虎与山野的关系,叙述的则是一个事件,强调的是一个不健全的小孩受伤后的精神状态。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统一被组织在处于特定情境下的小虎身上。
       至此,我们可以发现小说“现在时空”中离家这一部分,其实是没有人物关系,也没有因果递进的,因此作者把离家这一部分拉长,然后把离家营造的氛围笼罩在整个故事之中。小说中环境描写的元素,如水淋淋的月亮、威风凛凛的野猫、暄腾腾的沙土、紫勾勾的薯蔓等等,这些我们之前所探讨的小说通过变异描写的事物,共同为小说的悲剧结局塑造了一个悲凉、凄惨、狞厉的氛围就贯穿于小说的始终。由此便不难看出小说采取的时空交叉策略就体现出其不同于传统线性叙述的艺术功能。在“折树枝(事故)——挨打——离家——死去”这样的顺叙中,离家只是线性情节的一个段落,所渲染的氛围只是局限于这个段落对读者情绪的影响,而在时空交叉的叙述中,原本一个段落的氛围变成整体的规定性,覆盖着整个情节,影响着读者自始至终的情绪体验。
       小说《枯河》利用其描写中大量的富有特色的变异现象,及其在小说结构安排上采取的独具匠心的叙述策略,成功地完成了小说独特的意象群的形成及其氛围的营造,在形式和内容上形成一种特有的张力,建构了一个完整而极具特色的小说审美系统。
       注释:
       [1]引自:童庆炳 主编《文学理念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第130页
       [2][3]引自:祝敏青 著《小说辞章学》[M],海峡文艺出版社,第4页,第64页
       陈小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