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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研究]从原型批评视角看张爱玲小说的月亮意象
作者:李 俊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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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加拿大人诺思罗普·弗莱是“原型批评”学说的重要代表人。他认为:“我需要一种历史的方法来研究文学,但这种研究方法应该是一部真正的文学史,而不只是把文学史比作某种其他的历史。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强烈地感到文学传统中的某些结构因素极为重要,例如常规文类以及反复使用的某些意象或意象群,也就是我最终称之为原型的东西。”由此,弗莱正式在文学批评领域提出了“原型”这一概念,将“原型”概念由心理术语转换成了文学理论术语。弗莱《文学的原型》认为,原型是一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是一些联想群”,是“具有约定性的文学象征或象征群”。在原型批评理论家看来,整个人类的文学作品其实就是几部不同类型作品的不断反复出现。先代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情节、意象通过“集体无意识”渗透到一代代作家的血液中,再被这些作家“无意识”地通过一部部具体作品创作出来,并再次影响到其后的作家。在不同作家创作出的这些不同作品中,虽然其中带有每个作家自身的特色,但其作品中的人物、情节、意象却总能在先代作品中找到原型。本文中,笔者将从张爱玲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月亮意象着手,去分析传统文学对张爱玲小说创作的影响。
       张爱玲小说中对月亮意象进行了着力的描绘,它们有着很丰富的原型意义,她对月亮的感官色彩的印象捕捉,充分显示出她的艺术思维的独到与精细。她笔下的月亮,无不感应着人物的特定情绪、瞬间感受和印象,从而有机地嵌入到了人物的心理过程和感情生活中,成为很重要的原型。原型批评理论代表人物弗莱认为,某些自然界的普遍意象的重复出现不能仅仅视为一种技术上的“巧合”,而是应当将其看做是某种“原型”的反复出现。张爱玲小说中就反复出现月亮意象,就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重要原型。
       (二)
       从先秦传说到现代小说,月亮频繁出现在各类文学作品中,月亮这一原型同时具有3种意义。第一种,月亮与美好人性、高洁品质相关照,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举杯邀明月”、“莫使金樽空对月”,刘禹锡的“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等月亮原型表达的依然是亘古不变的内涵——对宇宙时空的敬畏,对永恒的精神家园的追求,月亮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指人生团圆美满或光明磊落的心性,月亮给人以心志忠贞、品格高尚的感觉。第二种,月亮是带有强烈的阴郁色彩的,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传统审美原型中,形成了多组“月”的意象群,而这些意象群是充满了悲凉色彩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第三种,月亮被看做女性尤其是母亲,别称“婵娟”。传统哲学中男为阳、女为阴的观念则开启了月和女性关联的思维模式,历代作品常用月亮来比喻女子,如说“闭月羞花”便是如此。中国神话传说中,月亮神是太阳神曦和的妻子。西方文学中,月亮原型与母亲意象相关联,巴比伦人称她为伊什塔尔,埃及人称她为伊希斯,叙利亚人称她为阿塔格提丝,希腊人称她为阿尔特弥斯,都是母性的形象,据说月亮女神是远古大母神的分身和职能分化者,是生长繁衍和生育的守护神。老舍《月牙儿》中,月亮不停地出现,“我”从一个单纯的学生逐渐沦为一个妓女,月亮或“清亮而温柔”或“带着寒气”,是一个包容各种苦难的母亲,它带有强烈的女性与母性特征。
       张爱玲笔下的月亮便属于第二和三种原型意义,由于张爱玲自己从小就缺乏母爱,受尽继母的虐待和委屈,她笔下的月亮正是反映了她心理潜在的对血缘亲情的否定、不信任和归于虚无的想法,作品中出现了自私、阴鸷、狠毒的母亲形象,第一次典型、明确地对母爱进行消解,母性人格中充满了金钱、自私、功利、变态。月亮虽然常是清辉普照,大、白、圆的,却有“死寂的蓝影子”,一出现就象征着母性的自私、虚伪和冷酷。月亮象征着苍凉寂寞,不仅月亮出现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心理之间的关系有鲜明的对应,甚至月亮在张爱玲小说世界中的每一次升起都带着恐怖的感情色彩,具有深邃的象征意蕴。同时张爱玲的月亮原型也被赋予了现代性内涵,这与一开始白话文运动的鲁迅的《狂人日记》有关,在《狂人日记》这篇小说里,月亮在其中成为人的心理世界的映照:对周围杀机四伏的惶惑不安,焦虑恐惧,在洞穿了那个貌似和谐安详的吃人世界后,一切都疯狂了。张爱玲成功地继承了鲁迅将月亮原型生发出的现代内涵,并将其发展,月光里的人、事充满了丑恶、猥琐,人性残缺,月亮充满了阴郁、肃杀之气,这显然是自然景物与主人公的心理情境相吻合,使月亮在原指意义的逆差中深化了小说的悲剧性,月亮原型具有了残酷的隐喻义。
       (三)
       张爱玲在她早期小说《牛》里便两次出现了月亮意象,当悲剧的主人公禄兴被牛顶死后,15岁的张爱玲这样描写夜景:“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上,被炊烟薰得迷迷蒙蒙,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一个人的生命结束了,可生活仍在继续,月亮照样升起,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与自然相比起来,人是多么地渺小、人的生命是何等地脆弱,一个农村无产者租来的牛不听使唤,自己最终惨死在牛角底下,小说中的月亮无疑更增添了作品冰冷、残酷和感伤的氛围。
       月亮原型在小说《金锁记》里运用得最成功,全篇9处写到月亮,或蜻蜓点水,一笔带过,或浓墨重彩,精雕细琢,将故事的悲剧性和悲剧的深刻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浸透了生命中种种不尽苍凉的情绪。每到小说情节的关键时刻或人物命运的重要关头,月亮原型都会出现,而每次月亮的出现都会深化故事的悲剧性和悲剧的深刻性。
       小说一开头就通过月亮意象把读者带入一个伤感、凄清的故事:“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月亮还是30年前的那个月亮,而30年前的年轻人现在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现在的年轻人(30年前——30年后),故事的人物也在变(年轻人——老年人),不变的是故事的内容和地点,而这故事的见证者正是那千古不变的月亮。”这样的月光给全文笼罩了一个凄冷的氛围,全文的基调是苍凉的,暗示了故事中人物的悲剧命运。
       小说结尾写道:“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这里月亮原型在小说结尾的重现,使其成为贯穿全篇的主题意象,随着月亮的“沉了下去”,也结束了曹七巧的命运,同时也增强了故事悲剧的延续与永恒,象征着整个人生就是一出“完不了”的悲剧。在这里,作者反复用月亮这个客观物象,通过暗示、烘托,以含蓄、曲折的语言,表示30年时光的流逝,以及中国旧式妇女的悲惨命运,这里月亮的出现是模糊的、残缺的,或是癫狂恐怖的,都缺乏月光在通常意义上的温馨浪漫的情调,这种意象的运用一方面是由于作者有意用月亮来象征人物的不幸命运和变态情欲的可怖,同时也含有作家本身对人生难得圆满的叹息之情。
       曹七巧和儿子长白抽大烟的晚上,“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地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七巧也像月亮一样,带着狰狞的脸谱,毫无母性,不怀好意地炯炯地向儿子刺探儿媳的隐私。因为她自己受到摧残而引起了心理变态,便忌妒儿子和儿媳,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她借让长白给自己烧鸦片而不让他和芝寿同房。半夜三更的烟榻上,母子对抽鸦片,取笑可怜的芝寿。
       她儿媳被折磨得心枯力竭,她想死,她眼中的月亮是这样的:“隔着窗玻璃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芝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恍惚已不在人间。周围的世界发了疯,“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在月光照耀下,脚是“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这里的月光给人诡异、恐怖、阴森的感觉,正与曹七巧给的感觉相吻合。这里的明月却成了太阳,异常的自然现象,而现实世界里,对待她的也都是冷酷反常的现象。这里的月亮,显然不具有感情抚慰的功能,而是一个异己的令人恐怖的力量。把月亮比做太阳,这看起来颇不合情理,却恰当地表现了芝寿的心理状态,在她的意识中,到长白家来是悲剧,悲剧是持续而永恒的,月亮变成了白太阳,成为她婆婆的化身。太阳向来用于指男性,月亮具有了太阳的色彩,则显示出七巧代替压迫芝寿,月亮具有了太阳的权威与暴戾,是七巧变态的权威体现,她以女性身份执行着男性社会的律法。出于女性的护犊心理,从《孔雀东南飞》以来,婆媳对同一个男人的争夺是自古以来就绵延不断的悲剧主题,但曹七巧是格外特别的一位婆婆,她把人性的悲哀发挥到极致,在这场争夺中,芝寿是输家,七巧也未成为赢家,月亮的白映衬着人世间的彻骨冰寒。
       七巧的女儿长安怀着寂寞痛苦的心绪,她眼中的月亮,是模糊的残月:“黑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缺月,像石印的图画。”月亮毫无母性,有的只是恐怖,七巧在仇视与嫉妒的心理下,作为一个旧时代同样受欺压的妇女,把可怕的报复落在了长安的头上,无辜的长安成了受害者。
       月亮的形象和色彩不管在《金锁记》里怎样千变万化,这不同的月亮和月色,完全是人物心灵世界的披露,充满了狰狞和恐怖。
       在《倾城之恋》中出现了3次月光,3次月光都在关键时刻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月光成为绿色,是令人诧异的。正是在人们的这种疑惑中,男女主人公演绎着他们的爱情滑稽剧。“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回到了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三段描写都不同程度地把流苏和柳原凑在了一起,似乎是个大团圆结局,而“月光”泄露了天机,请注意这段文字:“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渺茫”、“不近情理”的月光、朦胧、恍惚的月光,再加上伴随月光出现的“梦”,似幻非幻,结合张爱玲前面对范柳原、白流苏刻画再三的的自私虚伪的本质,随着倾城的覆灭,在最后的一刹那之间,自私的范柳原决定娶自私的白流苏为妻,“倾城之恋”的美名之下只是男女之间自私无比的交易,是文明的毁灭使柳原看出生命的渺小,他的内心与“倾城”的荒凉合二为一。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有很多月亮原型的生动比喻和描写。这些不断浮现在张爱玲小说中的月亮是寒冷的、朦胧的、伤感的、残缺的……亘古长存的月亮从不同的角度和方位映照着张爱玲小说世界中的人物,照出他们内心深处的隐秘和残酷,也照出他们心灵深处的软弱和惶恐,更照彻着文明发展过程中艰难行进的人类本相。
       参考文献:
       [1][加]弗莱.批评之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杨泽编:《阅读张爱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3]水晶:《张爱玲的小说艺术》,大地出版社,1995年版。
       [4]刘锋杰::《物理·人情·原型——张爱玲小说的“镜像”描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年第4期。
       李俊,安徽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教研室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