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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文坛]方方近期女性题材小说的女性经验分析
作者:李俊国 李瑞华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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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方是最早也是最彻底的男权话语时代的情爱绝望者。她近期的女性题材小说《奔跑的火光》、《水随天去》、《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树树皆秋色》等,一如继往地消解着男女情爱的神圣诗意(以往此类小说有《船的沉没》、《随意表白》等)。面对根深蒂固的当代社会的男权意识,方方探寻的是这种情爱神圣被解构以后女性的第二次生命蜕变——在绝望虚无的情爱人间追求女性的欲望狂欢。
       一、情之烈:情欲狂欢与自虐性复仇
       方方这几部作品中的女性,在经受情爱绝望之后,不是向传统、向男性中心性意识妥协,而是采取一种主动、索取、享乐和追求的革命性颠覆行为——欲望狂欢,以宣泄被强大的男性社会压制的苦闷,报复男性和男性社会。
       《奔跑的火光》里刚刚高中毕业、还处于青春烂漫年龄的英芝,从走进婚姻开始,便不断地遭遇男性世界给予自己的不公、愤怒与绝望。最初是面对偷情的后果——未婚先孕,为了躲避男权视角下的舆论谴责,她主动靠拢向男权社会造就的女性图腾:痴情、满足、忍耐。在怀着孩子的情况下草草嫁给贵清,结果遭遇的是深受封建伦理道德思想影响的公婆的鄙视,“天地君亲师”是他们的人生道德规范,与英芝的相对开放的观念形成了尖锐冲突。面对生命中不堪承受的一浪更比一浪高的太多的无奈与挤压,英芝的主体意识逐渐觉醒,复仇的火焰也在升腾。后来决定自己盖一所自己的房子。在费尽艰辛快要盖成时,英芝因急于筹钱在舞台上脱衣的事件传到贵清那里,又挨一顿毒打并因此被逼上绝路。在对丈夫的绝望一步步达到顶点时,英芝接受了屡次向自己提出肉欲要求并曾借给自己3000块钱的文堂的情爱。事情败露,逃到小船上呆了三个月(白天洗衣做饭,夜里陪床,轮流伺候船上的三个男人),挣了一千多块钱决定到南方打工的英芝与拎着一桶汽油来报复的贵清(被两个哥哥绑在树上)在娘家不期而遇。隐藏在两人心里观念的冲突与委屈又产生了更为强烈的碰撞。最终,当英芝听到贵清说这次如果自己被关监狱,几年回来,要让英芝家里连根草都不留下时,毛骨悚然。听到远处侄子侄女的打闹声,“英芝所有的混乱和焦躁瞬间就凝固成一个念头,一个很坚硬很坚硬的念头:你要是敢这样,我还能让你活吗?如果你活在这世上,我这辈子还有什么出头之日?而且我的全家都要因此而遭殃。贵清呀贵清,你活着就等于我死,等于我全家永无安宁,我何不先让你死呢?”[1]P218于是,英芝用汽油点燃了贵清。贵清因大男子主义思想被冒犯激起的仇恨是没法平息的,这就注定了英芝的走投无路。在这样炽烈的化解不开的仇恨里,我们看到了悲剧的不可避免性。这是英芝的悲剧,也是男权社会的悲剧。
       《水随天去》里的天美,漂亮、温柔、贤惠、勤劳,与周三霸结婚十年没生孩子,就失去了三霸的爱。但处于女性的本能她依然希望丈夫能给她一点温存与体贴。她的哀求与哭泣,却更引起了他的厌恶与反感。“找女人千万别找这样的。生不出伢儿,还死缠着男人不放。”[2]P18这纯粹男性视角的刻薄言辞道出了婚姻中妇女被纯粹当作传宗接代工具的无情现实,一旦丧失了生育能力,在男性眼中就变得毫无价值。孤独的天美终于在满足自己欲望需求方面接纳了水下的情爱。“周三霸可以有别的女人,我也可以有别的男人。”这是针对丈夫背叛的反抗。
       《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里女主人公黄苏子出生在知识者家庭,本该有一个温馨愉快的成长环境,然而命运却给了她太多的不幸。一个看似诗书满腹的父亲代表了坚不可摧的男性社会对女性的诸多规约,使得黄苏子自幼陷入了自卑和自负相纠缠的自我封闭之中,对待世界冷眼旁观,孤傲。成为众人眼中的“僵尸佳丽”。这个称号使她的心更远地逃离了这个社会。在当下的男性世界里,黄苏子明白,男人只需要你的美丽,而不需要你的心智;男人只需要你的肉体而绝对不需要你的聪慧的灵魂。因此,黄苏子一切看似“优良的质量”,在现世社会,恰恰变作了她难以被男性世界所包容的负担。[3]P123。面对这样冷酷的生存空间,特别是在她发现点燃了自己疯狂情爱的原来是一场欺骗与报复时。长期以来在内心郁积着的对男性意识的诅咒终于找到了对象和突破口,几乎是在悲愤欲绝而又绝望无奈中,她重新连缀起那生命的碎片,蜕变为另一个生命:“虞兮”姑娘,虞兮以主动出卖自己的方式,宣泄着对男性社会的“快意恩仇”,也宣泄着对现世婚恋的绝望后的悲剧性逃亡。[3]P123同时,虞兮主动卖淫也是身心绝望后的黄苏子,堕落于生命感性快感中以逃避身与心的疲惫和孤独和消耗余生的无奈方式。[3]P123-124在此,我们可以看出,黄苏子选择的情欲狂欢(卖淫)是因男性文化压抑变态而采取的对男性世界的报复方式,是“受伤”(遭强奸)的结果,又是女性自我的毁灭与绝望。
       她们的复仇带有精神自虐性质。事实上,英芝从嫁给贵清时就开始了精神自虐。面对未婚先孕带来的恐惧不安,她很不满意地草草出嫁了,在婆家她屡次试图妥协以维持与贵清的幸福美满婚姻状态,却经不住公婆的百般刁难与对贵清的失望,就不断地反抗,这两种不同的念头拉锯似的折磨着英芝,并且乐此不疲,自讨苦吃式的寻求正是精神自虐的典型显现。在复仇的心理支配下,天美逐步开始了与一直暗恋自己的少年郎水下的缱绻柔情。“天美搂着水下,用她寂寞得快枯干掉的手,细细地抚摸着他。水下梦里还在笑着,笑得很是灿烂。天美望着他年轻的面孔,心想,天哪,我在做什么呢?老天爷呀,万万莫惩罚我。我是荒得太久了啊。”[2]P40显然,这种惶恐不安的内心自责就是一种典型的精神自虐。相比之下,黄苏子的自虐就更加清晰可辨。白天,她要包装好自己混迹于自己所鄙视的社会,晚上,不再心为形役,听任生命之水自由流淌,这两种不可调和的人生姿态本身就是自虐。
       二、欲之舞:情欲狂欢与自娱性生命表达
       方方作品中的这几位女性从痴情、专一、纯情到滥情的转变,是身心疲惫之下对情爱、男性绝望后的情爱价值选择,他们以自我毁灭的方式表达着对诡异、虚假、卑下的男性世界的失望与愤怒。这种发自生活本能的欲望燃烧从人性欲与情爱的哲学层面传达着方方对当下人生价值的怀疑目光与决绝姿态。[3]P255天美、黄苏子、英芝等这些女性采取的情欲狂欢既是反抗,同时又是作为女性“自我”确认的方式——追求女性最基本的“权利”。是女性在绝望时的一种生命表达形式。在《水随天去》里,“经历过水文站一段小波折之后,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三霸已经好久没来这边住了,天美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碰过男人,水下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熏着了她,那气息一点也不比一个成熟的男人弱。那是天美所需要的气息,它一点一点地在勾引天美的渴望。天美便身不由己。天美想,有罪就有罪吧。就算有罪,也心甘啊。天美想着便倒在了水下的怀里。……”[2]P39当天美沉浸在这种生命的颠峰快乐中时,她也清醒自己是有罪的(违背伦理道德)。“罪”与“幸福”在此呈悖论状态。即便是罪恶,也没法不燃烧自己。她要反叛和宣泄,要颠覆被欺凌的弱势地位,这种颠覆却是悲剧性的。我们看到这类觉醒的反抗型的女人在意识到“犯罪”的情况下,他们也在所不惜。在水下的温情抚慰中,她找到了自我:“我的身子只属于我自己。”“告诉你,我就是到了县里,也不会跟你分手的,我还要和你皮绊。三霸现在不如你哩。”“等我跟你介绍一个老实听话的女人,这样我们私底下往来就会方便好多。”在英芝的世界里,当她对丈夫的期望变成完全的绝望时,面对文堂提出的情爱要求,她重新思考了自己今后的价值取向。“她一个女人,一生想要的不过就是爱情。而她的爱情,还没来得及产生就已经死了。或许她也想要家庭的温暖,而眼下她的这个家,如同地狱。既然这一切,她都得不到,她又何必不要钱呢?又何必不在情人送上门时让自己图个自在呢?”[1]P188。在被逼无奈下,最终选择了自己独特的反抗方式——追求欲望狂欢。
       经历过生命的蜕变之后,黄苏子发现了生命的本真,她找到了“依附于人肉体上的本该活泼泼的生命”——“光彩夺目、魅力四射的成分”。她要“让自己的生命更加本真而且立体”,从此拒绝做一个“经过腌制”、“变得酸腐”的人——单调、呆板、思想狭隘、行为机械,这就是黄苏子悟出的道理。她觉得“自己活得比谁都清醒明朗”,“同时,她果然就发现无论什么人,都真真切切地散发着一股令她掩鼻的气息”。通过黄苏子的形象,作家方方阐述了现代人对女性生存经验的新的理解。
       在《树树皆秋色》里,方方探讨了知识女性华蓉在追寻爱情时遭遇到的男性更为冷酷的摆弄。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华蓉事业有成,倍受尊重;作为女性,她端庄沉静、雍容睿智而又相当内敛。为了追求爱情的理想主义色彩,华蓉年过四十却依然独身。为的是等待那真正属于自己的心动时刻。长期以来她寄情于山林以获得心灵的平静。作为人,华蓉与所有正常人一样,有着强烈的爱与被爱的渴望,而向自然寻求温暖实在是处于无奈。现实中男性的委琐、世俗让华蓉深深失望,但她寂寞的心中仍然有若隐若现的期待(她认定的“丈夫”就是窗前的一片山,“情人”就是山后的一汪湖水),她的这种自我想象对她的心理需求有补偿的作用。当老五以一个打错的电话为由闯入了华蓉生活并导演了一场有模有样的欲望陷阱时,便在无形中满足了华蓉的潜意识需求。开始时,“华蓉隔三岔五都会接到马屎(老五)的电话。依然是为他的朋友咨询一些问题。问题都不大,很容易回答。答完后,马屎多少都会跟华蓉聊几句天。”[1]P232随着电话的继续和频繁,在男性的布控中,华蓉的感觉在变化,有时接到电话“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像水银泻地一样轻滑地溜到华蓉内心的每一条缝隙……华蓉就觉得自己心里有荧光放射了出来。握着电话,一个字一个字都没有说,笑意便上了华蓉的脸。”[1]P235有时接到的不是老五的电话,华蓉心里就会掠过一丝失望。华蓉出差时让她买一部电话,一旦华蓉关机,老五便火冒三丈,“你怎么回事?千叮咛万嘱咐让你记得把手机打开,你倒好,一直关机。你知道我一早打了多少遍?”[1]P246如此逼真的恋爱游戏使华蓉的情爱欲望萌发并且勃发了。真真为老五消得人憔悴了。当华蓉实在离不开老五而又感觉到老五与自己的交往方式缺少诚意,决定揭开这个谜底时,老五却突然消失了。情爱已经被点燃且处于亢奋状态的华蓉,对这份虚无的感情已经有了依赖感。在这个奇特的爱情故事里,男性布控了整个局面。一个虚无的恋爱格局,却开启了女性的欲望之门。欲望狂欢却没有结局。但狂欢也即生命实有。这个故事显示的意义有四。
       (一)显示了爱的虚无和男性的诡异、庸俗、自私
       当华蓉曾经为他死过一次的老五由于功利的原因又以电话方式出现在华蓉生活中时,华蓉悲凉地感受到了男性的诡异、庸俗、自私,感受到爱情只是一场虚无、荒诞的游戏,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而已。绝望的华蓉拒绝了老五,也就是拒绝了以老五为代表的男性世界。男性绝望、情爱绝望承续了方方在很多小说里(《船的沉没》、《随意表白》)探讨的爱情价值论。
       (二)女性的欲望过程本身即意义
       当华蓉最终把老五剔除出自己的生活后“回到家,华蓉推开窗透气,一面山都在眼前。树树都舒展着秋色,这秋色染透了华蓉的心。”这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方方对女性生命的体现和表达不再局限在过程的圆满上。我们不能因结局的不完满就否定华蓉自我生成起来的恋爱感觉。这令我想起方方在谈《过程》写作时说的一老和尚在生与死的交界点用悲喜交集形容自己的心情的意义所在。是的,不管怎样,活过,就是一个美丽的过程,这种情爱燃烧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
       (三)女性是虚无的,女性是被男人所布控的悲剧者
       在这场交往中,老五始终掌握着话语的主动权,他对整个爱情事态发展的操纵事实上就是他所代表的父权社会对女性命运、情感的操纵。
       (四)超现实的表达方式
       在对男性诡异、自私的指控方面,林白的《说吧,房间》和陈染的《与往事干杯》采用一种现实的指涉方式,写出了当代女性令人困惑的生存怪圈:逃不出男性的视界。《树树皆秋色》则以超现实的方式完成了这种女性宿命式的人生表达。
       三、文学意义:男权话语中的女性生存困境的独特性书写
       “因为长久的压抑至深至重,才导致反叛愈烈愈浓,这是女性解放自己的一个必然的过程”。[4]
       方方深知处于几千年来历史文化中的中国女性灾难的深重,又深知处在当代男权话语中的女性获得幸福的代价太巨大,太沉重。所以,方方为这些女性选择的反抗道路——情欲狂欢,令我们领略了女性毁灭前的生命舞蹈:美丽,但绝望。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史上,一大批女性作家,以自己的独特视角,生动而形象地揭示了中国现代女性在追求自我解放道路上的真实感受与理想破灭的困惑,其中不乏像丁玲、张爱玲、王安忆、林白等与历史决裂、颠覆男权中心的作家。丁玲笔下的莎菲在爱情追求过程中采取主动出击、惟我独尊的傲视态度。对周围的男性(苇弟、凌吉士)玩弄于股掌之中。面对凌吉士“色的诱惑”,莎菲内心深处追求的爱情的神圣光环使她无比清醒地逃离了。莎菲的逃离与方方笔下女性的情欲狂欢姿态相比,当然有时代、历史的局限性。相比之下,王安忆在《我爱比尔》、《岗上的世纪》、《小城之恋》里宣告了一个新的女性主义文学时代的到来,使女性认识到个人的需要,具有自我肯定的意义。可以看出,《我爱比尔》中的阿三与《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里的黄苏子有相似之处,阿三明知异国恋情并无归宿,却始终不愿放弃那一屡情思,哪怕它转化为堕落的诱因,展现出了阿三追求人的主体性与价值的坚韧的生命气质。方方对于黄苏子的书写展现了作家对于当代男权话语时代中女性命运更为清醒的认识。黄苏子有一份丰厚的收入,是一个人格自立的女性,避免了阿三经济上的尴尬。黄苏子的主动卖淫是对男性世界的调侃与反击,人格分裂后夜晚的虞兮对所操职业的洒脱更胜阿三一酬。黄苏子更明白男性世界的强大,“男尊女卑”已经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内化为社会成员的深层心理结构。所以虞兮的主动卖淫更可以看作女性世界对当代男性霸权(民不告官不纠的三妻四妾)的彻底颠覆,是对男性彻底绝望后的女性生命选择。林白的情爱价值观决定了她笔下女性的自闭命运,被陈思和称为林白最好的作品的《致命的飞翔》体现出林白的女性意识从虚幻的想象世界走向丑陋的现实。主人公北诺的复仇方式是杀死玩弄自己的男性。相比之下,方方笔下主人公的复仇方式彰显女性生命本身的另一种价值意义,多了一层理性的自觉与情绪的苍凉。
       总的来说,方方在这几部小说里探讨的情欲狂欢是复仇是燃烧,是女性的自娱式生命表达,是悲剧绝望的存在方式,是当代女性在男性文化中的悲剧性、反抗性、自娱性的情欲过程与存在方式。
       参考文献:
       [1]方方《方方作品精选》2005年6月 长江文艺出版社
       [2]方方《闭上眼睛就是天黑》2006年1月 武汉出版社
       [3]李俊国《在绝望中涅槃》2000年11月第1版
       [4]方方《叛逃的路能走多远》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2002年第2期
       李俊国,男,华中科技大学教授。李瑞华,女,华中科技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