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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我们应该感谢谁
作者:晓 苏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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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油菜坡办完父亲的丧事,我们兄妹三人没有急着回到城里去。那天晚上,我们住在老垭镇的一家旅社里。
       父亲刚刚入土,尸骨未寒,我们作儿女的不忍心这么快就离他远去。更重要的是,父亲中风后从城里回到老家油菜坡,前后生活了大半年时间,好多乡亲们都对他关心有加,特别是村长尤神,他对我们的父亲就像对待他自己的父亲一样,操了好多心,出了好多力,按人之常情,我们这些当孝子的,在离开老家之前,一定要对他们表示一下感谢才是。
       2
       我们的母亲在很早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那一年我刚刚满十二岁,弟弟二果才十岁多一点,妹妹三花连八岁都不到。可以说,是父亲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成人的。父亲对我们兄妹来说真是恩重如山。
       不过我们兄妹也还是很争气的。我们从小都很乖,父亲的话我们从来不当耳边风,读书认真,学习刻苦,成绩一直都很好,后来我们兄妹三人都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工作。我在政府机关里负点儿小责,也就是一个局长吧。二果在一家公司里做事,当着一个部门的经理。三花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前几年还提成了教导主任。说来,我们兄妹也算是为父亲争光了。
       父亲一个人在油菜坡生活了许多年。十年前,也就是三花结婚的那一年,我们把父亲从油菜坡接到了城里。本来我们早就要接他进城的,但他却坚决不肯,总是说等到三花成家后再说。父亲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性格也十分随和,所以进城以后过得还比较幸福。遗憾的是,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他的血压经常居高不下,隔三差五都会感到头痛。一位医生说,高血压恐怕是我们父亲身上的最大隐患。那位医生没有说错,今年春天,也就是清明节过后不久,我们的父亲不幸中风了。幸亏医院抢救及时,父亲的性命算是暂时保了下来,但他却只能一天到晚睡在床上吃喝拉撒了,差不多成了一个植物人。
       父亲患病卧床之后,他像是陡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烦躁不安,经常发火,脾气大得不得了。我们兄妹因此都感到焦头烂额。更让我们觉得头痛的是,父亲有一天突然闹着要回老家,他说来日已经不多了,一定要回去死在油菜坡。我们当然能够理解父亲,他提出这个要求是有他的原因的。一方面父亲害怕死在城里会被我们送去火化,他一直都对火化心怀恐惧;另一方面他希望死后能和我们的母亲合坟,事实上他老早就在母亲的坟旁为自己留好了地方。
       但是,我们兄妹却一时无法满足父亲的要求。老家的那栋房子早就卖给了别人,父亲回去以后住什么地方呢?还有,我们兄妹在城里都有自己雷打不动的工作,父亲回到油菜坡以后谁去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一连串的问题摆在面前,我们兄妹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作为老大更是感到左右为难,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睡不着,头发都急白了。
       就在这个时候,村长尤神从油菜坡到了城里。尤神那次进城是找我帮他推销茶叶的,他在油菜坡承包了好几亩茶山,每年春天都要进城通过我的关系推销茶叶。那天尤神把茶叶销完之后去了我家。他每次进城办事都要到我家里去看看我们的父亲。尤神那天进我家门时,父亲正在床上大吵大闹,他一边用手拍打床架一边喊着要回油菜坡。尤神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当我把父亲的情况全都告诉他之后,他先埋头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头来对我说,大树,如果你放心,就把你爹交给我吧,我明天就把他接回油菜坡。
       尤神的话让我在一片茫然中看见了一线光亮。不过我没有马上答应尤神,我说,这事不是一件小事,等我们兄妹三人商量一下再定吧。那天晚上我就把二果和三花叫到了我家,正式商量父亲的事情。
       其实那天晚上我们兄妹没怎么商量就把事情定下来了。我们刚在客厅里坐下,正要说父亲的事,我们的父亲就在他的卧室里尖叫起来。我要回油菜坡!我要回油菜坡!!他的叫声有点儿像喊口号,声嘶力竭,惊心动魄。听见父亲这么一喊,我们兄妹就一致同意让村长尤神把他接回油菜坡了。
       父亲从城里回老家,是由弟弟二果亲自护送的。尤神本来说不需要派人送,只要帮着请一辆车就行,但我们兄妹三人都觉得这样不妥,最后还是决定由二果去送。救护车是妹妹三花联系的,她与医院的关系不错。在我们兄妹中间,我的收入相对来说要多一点儿,所以我就给了尤神五千块钱。尤神开始怎么都不要钱,他说老家现在也有吃有穿了,养一个病人不在话下。我握着尤神的手说,操心劳神就拜托你了,但钱一定得由我们出。尤神见我的态度十分坚决,最后只好把钱收下了。
       救护车发动以后,我又一次握住了尤神的手,我把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尤神奇怪地问,大树,你对我还不放心吗?我说,不是,对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打算怎样安置我们的父亲?尤神猛然把他的手从我的手中抽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吧,大树,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我一定让你们兄妹满意!
       父亲从城里回老家之后,我的心情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平静。虽说是他老人家自己寻死觅活要回油菜坡的,但一想到他身边一个儿女也没有,我心里就无比难受,总觉得他是白白养育了我们一场,我们似乎都是一些不孝之子。由于工作繁忙,加上从城里到老家距离遥远,我们就一直没有回油菜坡看过父亲。再说,我们兄妹也没打算让父亲在老家久住,父亲腊月初八满七十岁,我们兄妹说好了,在父亲过生日之前将他从油菜坡接回城里,过了生日再在城里过年。
       村长尤神差不多每隔半个月都要进城一趟,我们从他嘴里可以及时了解到父亲的情况。尤神每次都说我们的父亲很好,有专人给他煮饭,有专人为他洗衣服,还有专人陪他睡觉,让我们不要牵挂,只管安心工作。尤神每次从城里返回油菜坡时,我们兄妹总要买上很多东西托他带给我们的父亲,除了药品和补品之外,还有食物和衣服,有时甚至还买一些生活用具。看着尤神提着大包小包挤上开往老家的班车时,我们兄妹心里多多少少有一丝慰藉。
       我们谁也没料到父亲的病情会突然恶化。就在父亲去世的前三天,村长尤神还到过城里,他要买一辆农用车,手头还缺一万块钱,所以进城找我借钱。从银行取钱出来时,我问到父亲的情况,尤神说还好,和过去一样能吃能睡,好像比原来还长胖了一点。谁知尤神这话说了没过三天,我就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那个不详的电话是在半夜打来的,尤神在电话中说,大树,你爹好像不行了!接完电话我就溜到地板上去了,好久之后才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我们兄妹在接到电话的当天晚上就从城里出发了,次日上午九点钟就到了油菜坡。但万分遗憾的是,我们兄妹没能为我们的父亲送终,他老人家在天亮之前便闭上了眼睛。我们兄妹赶到时,村长尤神已经为父亲布置好了灵堂。灵堂设在尤神新楼的客厅里,他们将父亲的尸体安放在一张崭新的席梦思床上,四周都是松柏树枝,松柏树枝上挂满了白花和黑纱。
       父亲的丧事倒是办得排场而又热闹,这毫无疑问要归功于村长尤神。出殡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沿着公路摆了几里长的队伍,他们戴着黑纱,举着花圈,打着彩旗。鞭炮一直炸着,响声震耳欲聋,方圆几十里的空气中都弥漫着火药的香味。两套吹打班子轮换着吹吹打打,喇叭声和唢呐声此起彼伏。父亲睡在那口大红棺材里,被八个壮汉抬着。我们兄妹三人走在队伍的前面,雪白的孝布从我们的头顶一直垂到脚后跟。我双手抱着父亲的遗像,每走几步都要转过身来对着父亲的棺材叩头。当我叩头的时候,弟弟二果和妹妹三花也会跟着我叩头,他们一个在我左边,一个在我右边,我们兄妹总是跪成直直的一排。后来,我发现叩头的多了一个人,扭头一看竟是村长尤神。尤神也和我们兄妹一样披着长长的孝布,使他看起来就像是我们兄妹中的一员。我心里顿时有些感动,觉得尤神这个人真是不错。送葬的队伍到达墓地时,父亲的墓穴已经挖好。当父亲的棺材缓缓落入墓穴时,我们兄妹都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最伤心的是妹妹三花,她几次都哭得昏倒了。我看见尤神也哭了,而且他的哭声还超过了我和弟弟二果的。尤神的眼泪也特别多,他的脸看上去像淋了雨一样。尤神又一次让我感动了。我想尤神真是一个好兄弟啊!
       那天晚上,在老垭镇的那家旅社里,我们兄妹说话差不多说到半夜。除了回顾我们的父亲,我们谈的最多的就是村长尤神。临睡前我们兄妹商定,除了给乡亲们每人送一包烟表示谢意之外,我们应该去重谢一下村长尤神。
       3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兄妹就起床离开了老垭镇的那家旅社,由二果开车,前往老垭镇上一家最大的商店去买礼品。
       买过烟之后,我们兄妹站在商店的柜台前讨论给村长尤神买什么礼物。三花说,就买点儿烟和酒吧。二果马上反对说,尤神作为一村之长,烟酒肯定不缺,你看他什么时候不是浑身是烟,嘴上叼着一支,手上捏着一支,耳朵上还夹着两支,酒肯定也是一日三餐,你看他哪天不是满脸通红,酒气薰天?我听后说,那就给尤神买一台电视机好了,他新建的小楼里,家具差不多都是新买的,好像只有电视机是一个旧的。商店的女老板一直用两个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们。我的话刚说完,还没等到二果和三花表态,她就说,送电视机最好,别人一看电视就会想到你们。送烟送酒都没意思,人家一吸完一喝光就把你们忘了。我们都觉得女老板说得有道理,兄妹三人便一致同意给尤神买一台电视机。商店里的电视机有两种型号,小一点的一千五,大一点的一千八。就买一千五的吧。二果和三花异口同声地说。女老板却说,要买就买好一点的,俗话说要想发不离八,我建议你们买一千八的。老板娘这么说的时候,我脑海里猛然闪现出尤神在父亲葬礼上披着长孝布叩头和痛哭的情景,心中的某一根弦马上就被什么拨动了,发出一种莫可名状的震颤。我没有征求二果和三花的意见,直接对女老板说,好吧,就买一千八的。
       村委会那里原来是一所小学,我们兄妹小时候都在这里读过书。一年前,这所小学合并到邻村那所小学里去了,村长尤神于是就把村委会迁到了这里。小学原来有三排砖房和一间土屋,两排横着的砖房是教室,门窗相互对着,中间是一个操场。还有一排砖房是直着的,处于两排教室的西头,从前是老师的宿舍。那间土屋就在那排宿舍的旁边,比砖房矮一大截,过去是老师们的公共厨房。小学合并出去之后,村长尤神买下了那排教师宿舍,同时把村委会也从别处迁到了南边的那排教室里。北边的那排教室也卖了,听尤神说买主是一个吹喇叭的,名字叫钱春早。后来,尤神嫌他买的那排房子矮了一些,结构也不怎么合理,便推倒后重新建了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尤神的小楼从设计到施工都挺讲究的,看上去像一栋别墅。
       我们兄妹到达尤神那栋小楼门口时,太阳已经从东边的山尖上冒出来了,不过初冬的太阳不怎么灿烂,稀薄的阳光洒在原来小学的那个操场上,看上去若有若无。从车上下来之后,我们兄妹三人在操场上默默地站了许久。父亲的告别仪式就是在这个操场上举行的,眼下地面上还可以看见一些没有清扫干净的冥纸。冥纸是米黄色的,比阳光耀眼多了。一阵寒风这时从远处刮了过来,我看见那些冥纸在风中翻飞着,像是在表演着一种特殊的舞蹈。看着看着,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
       村长尤神这时从他的小楼里出来了。他仍然披着那条又白又长的孝布,风吹着孝布在他背后忽左忽右地飘动着,使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从天上下来的人。尤神的妻子也跟着出来了,她穿着一件带毛领的黑呢长大衣,脖子里还围着一条粉红色的丝巾,打扮得像一个城里女人。他们知道我们兄妹这天要来,所以事先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尤神一见到我们就要请我们进屋,说茶都泡上半天了。尤神的妻子说,早饭也差不多做好了,再炒几个小菜就可以开席。
       我们没有急着进尤神的家。三花这时把我们买的二十条香烟从车里提出来交给尤神。尤神有些诧异地问,你这是干啥?我说,乡亲们为我们父亲的事帮了不少忙,这些烟就请你给每个帮过忙的人发一包吧。尤神说,大树,你们兄妹真是太客气了!其实不必这么过细的,都是油菜坡的人,大家帮个忙是应该的。尤神边说边收下了烟,然后接着说,那我就替大伙儿谢谢你们了!
       靠北边的那排房子这时响起了一阵儿吹喇叭的声音,喇叭吹的时间很短,我刚一扭头,喇叭声就停止了。我看见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正提着一个喇叭站在那排房子的门口。那人长着一张阔嘴,两个腮帮子上吊着肥硕的赘肉。看着这个面貌有点儿特别的人,我的眼睛不禁亮了一下,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尤神见我望着那个人发愣,就用嘴贴在我的耳边说,他就是钱春早,吹喇叭的。我顿时想起来了,原来我在父亲的葬礼上看见过他,他吹喇叭的时候两个腮帮子鼓得和气球一样。钱春早没有朝我们走过来,只是站在他家门口默默地看着我们。我发现他的眼神有点儿怪怪的。
       二果从车头走到车尾,将车的后箱打开了。尤神马上将脸转过去,一下子看见了那个装电视机的纸箱。这是啥?尤神快步走到车尾问。二果一边往外抱那纸箱一边说,是一台电视机。尤神立刻愣住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这时走过去说,尤神,这台电视机是专门给你买的,算是我们兄妹的一点心意。尤神听了,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喜。但他却马上暗下脸来对我说,大树,你们这样也太见外了,压根儿没把我当兄弟看。这电视机我说啥也不会要的。二果这时已经将电视机从车箱里抱出来了,他像抱着一个孕妇,步履蹒跚地朝尤神的小楼里走去。
       尤神的妻子走在二果身边,两手微微张着,那样子给人的感觉是,如果电视机一不小心从二果手里掉下来,那她就会迅速伸出双手去将它接住。尤神赶忙朝二果追了几步,嘴里说,二果,你快别往楼里搬,我不会要的!我这时也追了上去,拍着尤神的肩头说,既然买了你就收下吧,不然我会生气的。尤神听我这么说就苦笑了一下,赶紧从二果手中接过了电视机。尤神从前是个瘦个子,自从当村长以后便开始发胖了,尤其是他的肚子,高高地鼓凸着,像是有人在那里扣了一个脸盆。尤神抱着电视机朝前移动的样子有点儿好笑,很像电视上常常出现的那种在沙滩上行走的企鹅。
       我和三花开始朝尤神小楼里走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吹喇叭的钱春早,他已经跑到我的身边了。钱春早羞涩地对我笑了一下,然后红着脸说,大树局长,请你抽空到我屋里去喝杯水。他边说边用手指了指他的房子。我说,谢谢,有时间我一定去。
       尤神一楼客厅里有一个半新不旧的电视机,所以他直接把新电视机抱上了二楼。二楼也有一个小客厅,尤神把新电视机放在了一个茶桌上。二果精通电器,他很快给新电视机接通了电源,一会儿工夫就调出了图像。电视上在直播一场音乐会,我看见宋祖英正在兴高采烈地唱那首《越来越好》。尤神看着电视,高兴得眉开眼笑,不住地对我们兄妹说着谢谢。尤神的妻子更是乐开了花,嘴唇差点儿都笑翻了。
       饭厅在一楼客厅后面,尤神请我们下一楼吃饭时,我突然发现钱春早一个人站在那里,他面朝墙边的电视柜站着,两眼出神地看着那个半新不旧的电视机。听见我们下楼的声音,钱春早赶忙把头扭过来了。他盯着我旁边的尤神说,村长,大树局长给你买了新电视机,你就把这个旧电视机送给我吧,这样也免得我老婆动不动就跑到你家来看电视。尤神的脸上顿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颜色,青不青,黄不黄,宛若一片快要腐烂的白菜叶子。尤神还没来得及回答钱春早,尤神的妻子说话了。她说,你想得倒美,我楼上楼下有两个厅,正缺一个电视呢!钱春早的头本来是高抬着的,听了尤神妻子的话,他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那颗头立刻就歪了下来。尤神这时走到钱春早身边说,既然我老婆不同意,那我也就没有办法了,春早你知道,我一向是个怕老婆的人。
       尤神说完,钱春早突然又把那颗歪不下去的头抬起来了。我发现钱春早这时把他的目光盯在了我的脸上,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哀怨和乞求。我知道钱春早为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他肯定是希望我能在这个时候说一句话。但是,我那会儿却非常为难,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钱春早见我久久不语,似乎也失望了,一转身便走出了尤神的大门。
       
       4
       那一天在村长尤神家吃早餐,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吃了半碗饭就放了筷子。然后,我离开饭桌,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尤神的小楼。我想独自转一转。刚转到村委会门口,我又听见了一声喇叭响,响声很短促,更像是一声嚎叫。我迅速扭头朝钱春早住的那排房子看了一眼,发现钱春早又握着那个喇叭站在他家门口,刚才的喇叭声毫无疑问是他吹出来的。钱春早显然看见了我,因为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朝我这边注视着。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钱春早刚才是在用那一声喇叭跟我打招呼。
       我的脚不由自主地朝钱春早走了过去,一直走进了他的家。钱春早家里摆设明显比不上尤神家,但也说不上寒酸。一进大门是一个客厅,一张木头的条桌摆在对面的那道墙下,条桌上盖着一层彩色的塑料布,看上去很干净很整洁。我还看见了一台收录机,它醒目地摆在条桌中央。
       钱春早见我进门欣喜若狂,对我客气得不得了,不等我坐下就把烟递到了我的手上,接着就对着里屋喊,媳娃子,快上茶,大树局长来了!在我们老家油菜坡一带,男人都把自己的妻子喊作媳娃子。钱春早比我小上十岁,我离开老家时他还是一个小毛孩,说起来我和他几乎没有交往,所以我也不认识他的妻子。我刚在一把木椅上坐定,一个脸色苍白憔悴的女人端着一杯热茶走到了我的面前。我想她肯定就是钱春早的媳娃子了。她腰里系着一条围裙,浑身散发出一股油烟的气味。钱春早的妻子是双手捧着茶杯递给我的,接茶杯的时候,我被她的一双手吓了一跳。她的两个手背肿得发亮,十个手指都裂了口子,每个口子里都可以看见血丝。钱春早的妻子把茶杯递到我手上,轻轻说了一声请慢喝,然后就转身走了。不一会儿,里屋便传出了铲子在锅里炒菜的声音。
       我捧着茶杯,却好半天没心情喝茶。我心里还想着钱春早老婆的那一双手。钱春早把喇叭挂到墙上,也在一把木椅上坐了下来。钱春早刚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你妻子的手是怎么啦?钱春早说,冻了。我说,怎么会冻成这样?钱春早说,她每天要淘米洗菜为你爹煮饭吃,所以就冻成了这样子。我听了心头一怔,忙问,什么?我父亲的饭是你妻子煮的?钱春早这时站起来把大门掩上,接着把他坐的那把木椅朝我身边移拢一些,然后坐下来低声对我说,大树局长,其实你父亲一直都是由我们照护的,村长他们压根儿都没管过,你父亲从城里回到油菜坡有大半年了吧?这半年多来,你父亲吃的每一顿饭都是我老婆亲手煮的。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要不是照护你的父亲,我老婆的手怎么会冻成这个样子?
       钱春早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顿时产生了一种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我做梦也没想到事情原来会是这样,这个世界真是荒唐透顶!钱春早说完之后,便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点儿什么,但我却一声不响。此时此刻,我实在无话可说。
       许久过后,我如梦方醒般地站了起来,径直去了钱春早的里屋。钱春早的妻子还在灶台上忙着,柴火的烟雾和油锅的水气一起笼罩着她,使她看上去如一个虚幻的人物。我这时非常想再看一眼她的那一双手,可她的那一双手一直都在忙个不停,我睁破了眼睛也无法看清。进到里屋之前,我本打算跟钱春早的妻子说一声谢谢的,但我后来没有说。面对这样一个冻破双手的劳动女人,我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和多余的。
       离开钱春早的家时,我对钱春早说,我会来感谢你们的!钱春早听我这么说,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看来他一直都在等着我的这句话。钱春早把我送到门口就回头进屋了,我一个人默默地低着头朝村长尤神的小楼走。没走出几步,我背后便传来了一串欢快的喇叭声。我想,钱春早真是一个喜欢吹喇叭的人啊!
       后来,我没有再进村长尤神的家。我刚走到门口,尤神正和二果三花他们一道出来找我。太阳这时已经升起老高了,我便提出要走。二果和三花都说,是该走了,时间不早了呢。
       尤神却显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坚决要挽留我们吃了中饭再走。我没有理睬他,大步走到了车前。二果把车发动后,尤神一个箭步冲上来,把头伸进车窗对我说,大树,有空再来啊!我古怪地笑笑说,会来的,说不定一会儿就会再来。尤神显然听不懂我的话,我看见他脸上泛起了一层迷糊。二果和三花听我这么说也觉得莫名其妙,都转过头来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这时用命令的口吻对二果说,快开车吧。
       车子开出那个操场之后,我把我在钱春早家里的所见所闻都一股脑儿告诉了二果和三花。他们听后都无比吃惊,三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二果当即来了一个急刹车。
       我们兄妹原打算感谢完尤神之后就返城的,后来我们临时改变了计划。我对二果和三花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一定要好好感谢一下钱春早和他的妻子,否则,我永远也忘不了钱春早妻子的那双手。二果说,钱春早不是没有电视机吗?我们也给他买一台电视机送去。三花说,除了电视机之外,再去给钱春早的妻子买一瓶防冻膏吧。我觉得二果和三花的想法都很好,于是我们又上了一趟老垭镇。
       从老垭镇买了电视机和防冻膏再返回油菜坡村委会时,已经快到中午了。太阳悬到了我们的头顶上。在操场上下车后,我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感到它离我们太远了,虽然看上去红彤彤的,但我仍一点儿温暖也感受不到。我站在操场中央转动着身体环顾四周,发现村长尤神那栋小楼的门严严地关着,再朝村委会那边看去,村委会的门也是关着的。我想,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不看到尤神了。说实话,我真地不想再见到他。接下来我把目光投向了钱春早那边,钱春早家的门倒是敞开着,看上去有点像狮子张开的一个大口。
       弟弟二果这时按了两声车喇叭,然后就下车去开后面的车厢。二果刚把电视机从车子后箱里抱出来,钱春早便从他家里跑出来了。钱春早看样子刚从床上起来,他蓬头垢面,一边跑一边系着裤腰带。钱春早离二果只差两步时猛然站住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二果怀里的电视机。二果说,快接着吧,谢谢你们夫妻帮我们照护父亲。钱春早嘿嘿笑了两声说,你们真是太客气了,其实不应该这样破费的!他这么说着就双手一伸把电视机从二果手里接了过去。
       三花这时下车问,你妻子呢?钱春早说,上山砍柴去了。三花先是一愣,然后便用责怪的口吻说,你妻子的手冻得那么厉害,怎么还让她上山砍柴呢?你为什么自己躲在家里睡大觉?钱春早红着脸说,我晚上要去给别人家吹喇叭,必须白天睡一觉才行,不然晚上没劲吹。三花这时从包里掏出了那瓶专门为钱春早妻子买的防冻膏,正准备交给他,他却抱着电视机走了。三花只好把防冻膏亲自送到钱春早屋里去。
       二果其实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他对着钱春早的背影问,需要我帮你把电视机安上吗?钱春早回头一笑说,那真是太好了!二果于是就快步跟了过去。
       我开始是没打算进钱春早家里去的,事实上我已经独自回到车上坐下了。我坐在车上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约摸过了一刻钟,我忽然觉得口渴难忍,而水杯里却一口水也没有了。没有办法,我只好又从车上下来,拿着水杯去钱春早家里找开水。进入钱春早家时,二果已经把电视机安装好了,并且已经调出了一些频道,我看见屏幕上正在播一个武打片。
       那个武打片看起来很精彩,一男一女正在刀来剑往。当那个男演员一刀捅进那个女演员的心脏时,我突然发现钱春早家里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在男演员的刀子进入女演员的心脏的那一刻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吓人的尖叫。我迅速朝尖叫的人看过去,但我没看到他的脸。他像磕头那样双膝跪在电视机前,眼睛几乎贴在了荧屏上。我只看见了他的后脑勺,他的后脑勺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是一个典型的瘌痢头。我想,这个瘌痢头肯定是在我闭目养神的那会儿工夫进入钱春早家里的。
       钱春早完全被电视迷住了,我端着空水杯在他背后站了好半天他居然毫无觉察。后来,我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肩问,有开水喝吗?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我进了他的家。钱春早赶快朝墙角落的那个水瓶走了过去,可是他刚一提起水瓶就回头对我苦笑了一下。对不起,水瓶没有水了!钱春早有些抱歉地说。他说着就又回到了电视机前。
       我想,那个瘌痢头可能是在无意之中看见了我的空水杯。当钱春早又回去看电视之后,他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接着就出门了。不到五分钟,瘌痢头又回到了钱春早家,他回来时,手上提着一个水瓶。瘌痢头直接把水瓶提到了我跟前,并麻利地往我的水杯里倒水。在他朝我水杯里倒水时,我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实话实说,他长得有点儿丑,一张脸又小又瘦,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但他的鼻子却出奇地大,像一只肥硕的青蛙趴在那里。一看见这张脸,我猛然记起曾在父亲的墓地那里见到过他。那天,当父亲的棺材埋进墓穴之后,乡亲们大都陆陆续续离去了,墓地那里只剩下了我们兄妹三人和五个帮忙的人。那五个帮忙的人都是自愿留下来为我们的父亲砌坟的,他们要从四周扛来石头,然后一块一块地砌到坟上去。瘌痢头就是那五个人中间的一个,我记得他那天扛来的石头最多,少说也扛了一百多块。他扛石头时把脖子长长地伸着,看上去像一头耕田的牛。
       瘌痢头给我倒水时,始终不说一句话,后来我对他说谢谢,他还是不言不语,只对我浅浅地笑了一下。瘌痢头提着水瓶出去以后,我便向钱春早打听他的情况。钱春早对电视过于痴迷,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而且心不在焉,因此我问了好半天也没能问出多少内容,只算是了解了一个大概。他叫金斗,原先住在油菜坡最高的那个山包上的一间草屋里,后来草屋倒了,就搬到了村委会这地方,住在从前小学老师们煮饭用的那间土屋里,他的父母都死了,又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他长期一个人生活着,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最后我问钱春早,金斗怎么不说话?钱春早说,他是个哑巴,九岁那年打针打成哑巴的。
       那天从钱春早家出来,我特意朝金斗住的那间土屋看了一眼。我看见金斗正坐在那间土屋的门槛上啃一个生红薯,他啃得津津有味,红薯在他的唇齿之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我本打算走过去跟他说一声再见的,但弟弟二果和妹妹三花早已上车等着我了,他们都迫不及待要回城里去,我于是也就迅速上了车。车开动时,我看见金斗朝我们这边看了一下,正午的太阳很晃眼,金斗似乎有点儿看不清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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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之后,我们兄妹又从城里去油菜坡。按老家的风俗,我们去给父亲圆坟。所谓圆坟就是当孝子的在老人安埋七天之内再去死者的坟前看看,烧几张纸,放几挂鞭,叩几个头,然后再给坟上添几筐新土。
       我们那天没有惊动村里的人。父亲的坟离公路不远,我们将车停在公路边上,然后就直接抄一条小路去了父亲的墓地。鞭声响起的时候,一位放牛的老头牵着他的牛来到了我们跟前。这位老头六十多岁,名字叫范仲槐,我们喊他槐叔。槐叔看我时目光有点儿怪怪的,像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我正纳闷,槐叔把我拉到了父亲的坟后。槐叔问我,大树,听说你给尤神和钱春早一家买了一台电视机,是吗?我点头说,是的。槐叔阴沉着脸说,你既然这么大方,为什么不给金斗也买一台?我正要解释原因,槐叔继续往下说,金斗真可怜,那天晚上他去尤神家看电视,被尤神的媳娃子赶了出来,金斗也太喜欢看电视了,从尤神家出来后,他又去钱春早家看电视,结果又被钱春早赶出了门。我听了一怔问,有这样的事?槐叔忿忿地说,那天晚上我去找金斗借一样东西,正碰上金斗一个人在那间土屋里流眼泪,我问他为啥这么伤心,他双手比划了半天我才弄清楚是尤神和钱春早不让他看电视。尤神和钱春早他们也太不像话了,要不是金斗日夜照护你爹,他们能从你们兄妹这里得到那么多好处?槐叔的话让我万分震惊,我仿佛遭到了五雷轰顶,顿时傻了,两眼马上像死鱼一样翻了起来。槐叔停了一会儿说,大树呵,为人做事都要凭良心,说实话,你应该也给金斗买一台电视机的,他半年多来天天晚上陪着你爹睡,给你爹端屎端尿,洗这洗那,不容易啊!槐叔说完便牵着他的牛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父亲的坟后。
       那天给父亲圆完坟,我们兄妹没有直接返城。我让二果掉头把车开到了村委会的操场上。从车上下来之后,我快步走进了位于村长尤神那栋小楼旁边的那间土屋。
       我进入土屋时,金斗正坐在一把断了靠背的木椅上补一件破棉袄,他笨手笨脚,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怜。金斗压根儿没想到我会到他那里去,他见到我,显得又惊喜又慌张。我这个人有点儿敏感,一跨进土屋的门槛,我便感觉到了一股特殊的气息。金斗连忙站起来给我让座,但我没有坐。
       我一下沉浸到土屋那股特殊的气息中去了,那股特殊的气息让我感到心慌,我感到我的心跳猛然失去了正常的节拍。我不由闭上了眼睛。睁开眼睛后,我开始打量起金斗的土屋来。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大床,它是由两块门板拼起来的,差不多占据了半个土屋,而且床上还放着两个枕头,分别摆在床的两端。看着这张大床和两个枕头,我心里马上格登地响了一下。接下来我又看见了一个板栗色的塑料盆,它紧靠一面墙放着,在塑料盆旁边,我还看见了一个木头搓板,也许是搓板用得太多的缘故吧,上面的许多齿都磨秃了。我心里又格登地响了一下。我感到我心里已经开始发胀。后来我又在床下发现了一个形状古怪的便壶,它与人们常用的痰盂不一样,初看上去有点儿类似水壶,有提手,有壶嘴,但它没有壶盖,而且壶嘴是敞开的,像一个仰起来的漏斗。看到这个便壶,我心里又忍不住格登地响了一下。我感到我的心快要爆炸了。
       金斗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我后来将头转向他,深情地将他看了许久。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对他说,但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我在金斗的土屋里呆了很长时间,具体有多长我也不清楚,总之很长很长吧。弟弟二果和妹妹三花大约是等我等得着急了,便一起来到土屋找我。他们站在土屋的门槛外面对我说,哥哥,时间不早了,我们上车吧,今天还要回城里呢。我没有立刻回答他们。我先不慌不忙地坐在了那张大床上,然后对二果和三花说,我们今天恐怕不能回城了。二果和三花奇怪地问,为什么?我说,也许最应该感谢的人我们还没感谢呢。
       (选自《收获》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