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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天地]吴投文散文三篇
作者:吴投文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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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雀牙祭
       那年冬天的雪飞了一天一夜,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父亲的心也白茫茫的一片。他双手笼在袖筒里,站在门外看漫天飞舞的雪花,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只偶尔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雾状的呼气很快消融在雪风里了。
       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三人蜷缩在火炕旁,柴火亮起来的时候,也就照亮了母亲眼睛里的忧愁。时间早已过了晌午,灶台上的锅却还空着,宛如一张巨大而饥饿的嘴,在作无声的申诉。那时节正闹粮荒,家里早没米下锅了,好在园子里还有很多青菜,白水煮了吃,也还可以安慰安慰肚子。只是弟弟还太小,吃得不习惯,常常饿得直哭,母亲这时就背过脸去,捞起衣角擦一擦眼睛。
       傍晚时候,雪终于停住了,天色却还没有暗下来,雪光似乎把白天拉得分外的长。父亲又走到门外去,抬头看了看天,雪光似乎刺得他的眼睛有点疼,因此,父亲眯起的双眼加深了他额角的皱纹与眼神的忧郁。地上,纯白得像一张纸,一个脚印也没有,世界似乎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父亲从破棉袄袋里摸出一撮切碎的土烟,卷成一支喇叭,吧嗒吧嗒地大口抽起来,也许是陈年的土烟太苦太辣吧,一口口浓烟吐出来的时候,父亲的脸禁不住抽搐起来,皱纹也就更深了。末了,父亲把烟头往雪地上一扔,说:“我到队里仓库去看看。”空旷的雪地上留下了父亲两行歪歪斜斜的足迹。
       我想起去年也是在粮荒时节,仓库管理员毛大叔家里照样天天吃白米饭,有时还用豌豆煮粥吃。许多没米下锅的人家,在暗地里说还是当队里的仓库管理员好,不愁没米下锅。现在换了父亲来当,却和别人家一样靠青菜填肚子,难怪有人说父亲太地道。可是,这一次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心里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希望。
       父亲很快就回来了,两手空空,神色却明亮了许多,沉寂了一冬的笑容竟又重现在他的脸上了。他一进门就喊:“他妈,快准备好一盆热水,晚上可以开荤了。”弟弟呆滞的眼神立刻有了光彩,我也坐正了身子,母亲疑惑不解地望着父亲。父亲抑制不住兴奋地告诉我们:“麻雀!仓库里粮仓上面的木板楼上有很多麻雀,我一去全飞啦。下次可逃不脱了,得中我的机关。”说完,揿起床上打了补丁的草席,叫我拿一把扫帚和一只小木桶跟他到仓库去。
       我们来到仓库的门外,父亲示意我不要出声,他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我跟着他蹑手蹑脚地进了仓库。在粮仓的木板楼口下,早已放好了一架梯子。父亲麻利地爬上梯子,用草席盖住了楼口,再接过我递上的扫帚,揿开草席的一角,极快地钻到了楼上,又把草席原样盖好。楼上就响起了父亲挥动扫帚的拍打声和麻雀们绝望的呼叫声。我极想爬到楼上去看,又怕麻雀们从揿开的楼口跑掉,就站在梯子上侧耳细听,心跳得很厉害。响声终于停止了。我揿开草席一看,惊讶楼板上竟有那么多的麻雀,有的还在作最后的挣扎。父亲面露胜利的喜色,得意地望着我微笑。他真是想得太妙了,屋檐的缝隙都早给稻草塞住了,麻雀们冬天无处觅食,从窗子里或檐角飞进仓库,啄食撒在楼板上的秕谷,一只也跑不掉。我把麻雀一只只拾起来放到小木桶里,总共有四十几只。楼板上有几只大木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分别装着豌豆和花生,就毫不犹豫地把手伸了进去,却被父亲粗大的手掌钳住了,他恼怒地把我的手抽回来,只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不!”直到现在,那年冬天的大雪仍然常常飘进我的记忆,我想起父亲说这话时的神情,就感受到了雪的严峻与温暖。
       那天晚上,家里充满了暖融融的笑声。父亲打趣说这是一次麻雀牙祭,现在想起来,不过是麻雀肉炖青菜,再加一点盐而已,连油都没有放,可在当时是极为难得的了。父亲看着我们争先恐后地抢麻雀肉吃,被我们的馋相逗得直乐:“你们吃!吃个够!”可他的眼里又分明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辛酸,他和母亲都只是吃大块的青菜。在这个冬天,这样的麻雀牙祭还吃了好几次,得到的麻雀却一次比一次少多了。
       这事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父亲也常常和我提起。只是父亲已成了老人了,那年的大雪飘成了他的满头银丝。逢有下雪的时候,他常常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像孩子们堆成的雪人。不过,麻雀们如今销声匿迹了,甚至夏秋时节的禾场上也难得一见它们的影子。我对父亲说,再吃一次麻雀牙祭该多好呀,那精烧细炒的吃法不用说与过去有天壤之别了。父亲摇摇头,说现在麻雀一只也不见,他心里很不安。
       相片
       我家屋后的大林子里时常闹鬼,一到了晚上,人就不敢从那里经过了,但在白天,那里还是我们孩子们的乐园。
       林子里生长着各样的树,飞着各样的鸟,最多的鸟是白鹭鸶,在夏天里像一片云一样飞起又落下,鸟叫声总在早上把我们给吵醒了。高大的樟树上到处是鸟窝,我们在林子里玩捉迷藏,有时一抬头,就被掉下的鸟屎糊住了眼睛。谁的眼睛被糊住了,就要在地上装一回狗爬。丛山癫子装狗爬的次数最多,他装狗爬的时候,我们轮流着坐在他的背上。那是他最高兴的事情,他学狗汪汪叫,学狗啃骨头,还学狗咬人的样子,驮着我们在林子里各处跑,我们都乐得拍着手笑。有时树上掉下来还没有长满毛羽的小鸟,被谁拣着了,就成了别人羡慕的宝贝,丛山癫子得的宝贝最多。每当他得到一个宝贝,他就把我们聚拢来,乐哈哈地要我们跟着他唱歌,哪个唱得最好,声音最大,他就把宝贝送给哪个,于是,我们就都放开了喉咙,跟着他唱军歌。我们每个人都得了丛山癫子的宝贝,他还用树枝为我们做一个小笼子,让我们拿回家养着。谁的养死了,丛山癫子就找到谁家去,追着扯谁的耳朵,谁家也就管他一天的饭。下一回,丛山癫子一定又还他一个宝贝,这样,我们每个人总是有宝贝玩着,丛山癫子也就成了大家的宝贝。
       丛山癫子是我的表伯,是我奶奶的侄儿。他在部队里做了翻译官,娶了漂亮的婆娘,奶奶说他成了一个有出息的人。可是,婆娘后来跟着别人走了,他就变得疯疯癫癫了,被部队派人送回了老家。奶奶常常一个人躲着流泪,我偶尔听见她喃喃着:“我的丛山儿,我的儿癫了呀,癫了呀!那个婆娘造孽呀……”她有时擦了泪眼,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张相片,发呆样看着。这是一张丛山癫子的相片,一身威武的军官装扮。我缠着奶奶让我看了几回,我看得都出神了,只是遗憾,他怎么没有带枪呢。丛山癫子自己也有一张相片,谁都不让看,藏在一个破旧的皮夹子里,贴身带着。我有几回要偷看,被他摔了几个跟头,有一回额头磕在石头上,流了血,奶奶吓坏了,却也没有骂他。
       丛山癫子常常上我家来,来了就袖着手窝在灶屋的柴草坑里,嘟哝着要东西吃。奶奶就从坛坛罐罐里摸出些好吃的东西来,坐在一旁看着他吃,让他不要吃快了。他见我在旁边看着眼馋,就匀出一点给我,我要是吃完了还看着他,他就慌张起来了,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奶奶就从门后拿了荆条,把我一溜儿赶出了屋。
       奶奶疼爱丛山癫子,尽他留在家里长住,他就成了我们孩子们的伙伴,整天和我们在大林子里捉迷藏,或者下河摸鱼。他有时上树捉了白鹭鸶,或摸了大鱼,就一路嚷着提到我家里来,说要给姑姑补身子吃。奶奶就会红了眼睛,嗫嚅着:“我儿乖,我儿乖,乖!”我想着那一顿好鱼肉吃,心里乐开了花,就围着丛山癫子叫几声伯伯。丛山癫子更加高兴起来,就又把我摔了几个跟头,结果是我呜呜地哭了。奶奶照例不骂他,只从坛子里摸出一把干枣让我们分吃了。
       我们在林子里玩得多了,胆子也就变野了些,有时就到林子中间的坟地里去玩。那里有很多残缺的墓碑,上面的字经了风吹雨淋,很多只留下了模糊的影子。丛山癫子充当了我们的老师,把我们集拢来读墓碑上能辨认的字,谁学到的字最多,丛山癫子就摊派谁一个部队里的职务,我最高只做到了排长,而他自己成了大家的司令。黄昏不觉间就到了,我们都提着心,想起鬼要出来了,就一路喊着出了林子,然后一哄而散了。丛山癫子好像也怕鬼,背着我急急往回走。
       晚上,他就睡在我家的木楼上,有时干脆就窝在灶屋的柴草坑里,偶尔晚上不回来,在外面游荡。奶奶派了人去找,总是被丛山癫子抓破了脸皮,而人却不见了。奶奶就悬了心,等着他第二天回来。这样的事经历了几回,我们就估摸到他又犯病了。有一回,丛山癫子很久不上家里来了,奶奶就托了人四处去问。等回来的总是各样的消息,让奶奶念叨得更紧了,担心他出了意外,从此不回来了。一些时日又过去了,奶奶在念叨中消瘦了许多,还是没有丛山癫子的下落,我们都跟着担心起来了。奶奶拉开柜子,拿出了丛山癫子的相片,装在一个木框子里,挂在了睡屋的墙上。
       丛山癫子真的出了意外,却回到我家来了。他整个换了一个模样,身上伤得一无是处,瑟瑟地缩在墙角,把奶奶吓得坐在了地上。等到奶奶回过神来,就哭成了一个泪人。丛山癫子躺在了奶奶的床上,再不能吃奶奶从坛坛罐罐里拿出来的东西了。他认出了所有的人,还叫出了我们的名字,却不能和我们一起到大林子里捉迷藏了。奶奶时时守在他的身边,说了很多的话,他都懂事地答应了。他在一个早晨闭上了眼睛,不会再睁开了。我像往常一样摸他的脚底,他不会再笑了。我哇地大哭起来,一下子知道了很多事情。
       奶奶从丛山伯伯的身上拿出了那个破烂的皮夹子,从皮夹子里拿出了那张相片,是一个漂亮婆娘的相片。大家都说撕了相片,被奶奶拦住了。相片重新放回了皮夹子里,皮夹子重新放回了丛山伯伯贴胸的口袋里,和丛山伯伯一起埋在了大林子中间的坟地里。丛山伯伯下葬的那天,我们都去了坟地,回来时迷了路,在林子里转了好多圈,又回到了坟地。我们看见丛山伯伯在仔细地辨认墓碑上的字,还听见了他喊着一个人的名字,等我们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家里。
       看花灯
       哥俩放下饭碗,就相约着出发了。
       老哥七十岁,眼睛不大好使,但逢看花灯必去,看是看不清的,常是站在戏台下津津有味地听,听到入迷处,也附和着哼几句,其乐也陶陶。
       老弟六十八岁,看上去并不比老哥显得年轻些,倒是眼睛还好使,看到动情处,就笑,就流泪,就把手中的那根长烟筒抽得咝咝作响,其乐也陶陶。
       和往常一样,老弟在前头担起了引路的责任,有时用那根长烟筒往前小心地探着,提醒老哥走稳些。老哥两手轮流着搭在老弟的肩上,一步不离地跟着走。哥俩并不多说话,只在大好的月光下走着。稻香从四周弥漫过来,伴随着一两声蛙鸣,而且似乎听到隐隐的锣鼓声了,哥俩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前面是一个人家的禾坪,哥俩走近时,歇凉的人就都笑了:“二老又要到隔河去看花灯呀!不怕摔坏了身子骨?”
       哥俩就跟着笑了:“摔坏也要去看,总比坐在家里看电视强。”
       有人让出椅子来,叫哥俩抽袋烟再走。哥俩哪里肯坐,说不要误了花灯了。
       众人挽留不住,都说:“二老走稳啊。”
       哥俩就又朝前走去了。
       到河边时,那摆渡的汉子老远就看见哥俩了,忙过来把他们扶上船,又掏出烟来敬。哥俩都辞谢了,只催他快点走船。
       那汉子有意逗逗哥俩,说不抽完一袋烟不走船。
       哥俩都急了,忙接了烟,央他一边抽一边走船。那汉子忍不住笑了,给哥俩点上火,就点开船,往河那边撑去了。
       哥俩走上河岸来,那戏台子就在朦胧中出现了。
       老弟说:“哥,我看见戏台子了。”
       老哥说:“噢,我听见那老生在唱了。”
       吴投文,男,1968年生,湖南郴州人。文学博士,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湘潭市文学研究会副主席,湘潭市作家协会理事。湖南科技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在海内外文学刊物发表诗歌两百余首和散文作品若干,出版有诗集《土地的家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