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湖北文坛]湖北90年代以来短篇小说抽样评点
作者:夏元明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上世纪90年代以来,湖北短篇小说创作取得了丰硕成果,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短篇小说作家和作品。这些作品或以丰富的生活见长,或以独特的文体取胜,感受深切,描写细腻,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限于阅读范围,笔者只能选取刘继明、晓苏和曹军庆进行抽样评点,一斑窥豹,希望多少展现湖北短篇小说的风采。
       一、刘继明的理智叙事
       刘继明并非专事短篇小说写作,但短篇的成绩最为显著,出版有短篇集《我爱麦娘》、《中国迷宫》、《尴尬之年》和《送你一束红花草》,其“文化关怀小说”《前往黄村》、《海底村庄》几乎成为“新生代”的经典,受到评论界的特别关注。
       作为“新生代”代表的刘继明,其写作与“新生代”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他与“新生代”普遍热衷于身体和欲望的叙事不同,精神上更与50年代出生的作家相亲近。他特别推崇当代作家张承志、张炜和残雪,二张的深刻和残雪的诡谲,大概是他推重的原因。深刻和诡谲是刘继明小说的特点,或曰追求目标。
       刘继明大部分作品写于90年代,90年代的全面市场化,以及欲望膨胀是刺激他创作的原动力。因为有80年代“激情”的记忆,进入90年代后,刘继明有种全面“沦失”的感觉。因而他的作品回旋着两大相关主题,一方面是对现实的批判,另一方面则是对“激情时代”的追怀和伤悼。刘继明对现实的关切有一个演变过程,起先是精神的沦落,其后是生存的危机。刘继明的小说大都格局不大,但其中包孕着他对时代精神的总体把握。贾平凹曾将80年代精神概括为“浮躁”,刘继明则将90年代的精神概括为“欲望”和“疯狂”。刘继明有篇小说题为《疯子穿过城市》,一种最先开始流行于欧洲的恶性传染病,正以疯狂的速度席卷亚洲,逼近佴城。疯狂来自于金钱和权利,无限膨胀的欲望,煽动着人们的暴力冲动。无处不在的暴力成为佴城最大的瘟疫,几乎无人能够幸免。作者以夸张的笔墨再现的这幅图景,既具有历史的本质真实,同时也体现着作者深切的忧患意识。刘继明的创作无疑属于他的时代。
       但刘继明更擅长诗意追怀。刘继明的思想和文学成熟都离不开80年代,80年代是一个激情的年代,也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时代,这一时代成为刘继明挥之不去的底色。“我的小说中经常出现80年代的精神背景,而这种精神到了90年代就落空了,所以我的小说中的人物就会有失落感,精神就会陷入某种困境。这也就可以解释我的小说很少面对未来,它总是面对过去。”(张钧:《寻梦歌手的批判与关怀—刘继明访谈录》,《南方文坛》1999年第6期)对过去的追怀固然也是批判现实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中的诗性成分似乎更多。这里我们无可回避地要谈到他的成名作《前往黄村》。《前往黄村》可以有多种解读方法,但核心还是伤怀。小说中的黄毛,作为一种精神象征,在现实中永远缺席,却顽固地存在于某些人的梦幻中。黄毛是一个狂狷之人,“他藐视我们奉为圭臬的这一切,他天真得像孩子、超脱得像上帝、古怪得像疯子”,就连做爱的方式也与众不同。然而就是这样激情浪漫之人,不能容于世,不仅被学校开除,同时还被同学和朋友所鄙弃。但是黄毛并不沮丧,“他似乎天生就是那种我行我素、拒绝社会塑造的人物”,所以养成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品格。当然小说并非单纯对黄毛其人盖棺论定,而是通过对比抒写叹惋伤悼之情。小说为我们设置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梦幻世界。现实世界中只有黄经理、黄老板,以及追名逐利、见利忘义的小人,而梦幻世界却是超拔脱俗的精神世界。作为两个世界的连接,是“我”和林珈的追寻,然而追寻却以破灭告终,理想中的梦在现实面前彻底粉碎!作为小说重要组成部分的雪景描写,为小说增添了浓厚的怀旧气氛。那铺天盖地的大雪,那孤冷的小旅舍,还有同样孤独的炭火,都流露出一种感伤的情绪。究其实,“我”和林珈也不是黄毛一路的人,顶多是能够理解黄毛,然而正是这点理解增添了情怀的落寞。其实哪里有什么黄毛?黄毛不过是作者曾经拥有,却又不知何时丢失的情结,作者不满意于现实的蜕变,所以才将自己隐于梦中,作一种徒然的精神自慰!小说的结尾是神来之笔,“我”的前所未有的冲动,既可以看作对倒霉的黄村之行的报复,而更深层的意蕴恐怕是对现实的嘲弄和反抗。如果将黄村之行看作是作者的精神还乡,那么还乡的结果是彻底的失落,回到现实中来,自己仍然是俗人一个,所以与林珈做爱的冲动,恰恰是对现实中自我的嘲笑。然而这个嘲笑是痛苦的,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不甘于堕落、又不得不堕落的泣血的灵魂。
       著名编辑家周介人先生曾将刘继明《前往黄村》一类小说命名为“文化关怀小说”,并解释说,所谓“文化关怀”就是:“对弱者,关怀他的生存;对强者,关怀他的灵魂。”其实,刘继明笔下没有强者,有的可能是物质上的富有者,但精神仍然贫弱,受压抑。刘继明笔下的所有人物,几乎都可以看作主体的分化,都投射上自我的烙印,刘继明所曾受过的颠沛之苦,和正在经历的精神煎熬,都通过人物体现出来。所以刘继明的所有“关怀”,本质上都是关怀自我,他既哀于自己之不容于时,又哀于自己与时代同流合污,所以他的“关怀”均可视为灵魂的自我抚摸。刘继明的“关怀”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也没有启蒙的宏愿,他是在以“关怀”他人的方式实行灵魂的自救,因此他的小说具有强烈的主体色彩。90年代后期,刘继明的小说有所“转型”,即由更多地关注灵魂,到更多地关注弱势群体的生存。《火葬场的夏天》、《他不是我儿子》、《父亲在油菜地里》、《火光冲天》、《回家的路究竟有多远》以及《送你一束红花草》等,都是这一转型的结果。曾经有人批评刘继明由于“经验的欠缺使他在处理人物的命运时显得幼稚而无力”(戈雪:《诗意的写作—刘继明小说断想》,《江汉大学学报》1997年第4期),读完刘继明大部分创作后,笔者的感受是:与其说刘继明由于经验的欠缺,而在描写现实时有些捉襟见肘,还不如说刘继明更乐于徉徜于虚构世界,驰骋自己的想象,借以表达丰富的理性。但也许想证明一下他摹写现实的能力,或者践履关怀现实的诺言,他终于将目光转向了现实中卑微的人生。坦率地讲,刘继明的这类小说固然敏感,但由于缺乏必要的提炼和深入挖掘,其感人的程度是有限的。刘继明曾经批评过“小说内的欲望”和“小说外的欲望”,那么他的这类作品多少受了些“小说外的欲望”的干扰。但尽管如此,刘继明的这类小说还是有其积极意义,因为它不仅使我们看到了作者与现实生活、与“底层”的深切关联,同时也看到了作者对朴实叙事风格的向往。这类小说中我以为写得最好的是《他不是我的儿子》。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家庭悲剧,但却能引发许多社会性思考。父与子的冲突,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生活态度、价值观的冲突,然而儿子一代却是时代的受害者。含辛茹苦的父亲亲手结束了独子的性命,意味着对儿子们生存方式的坚决否定。这不是家庭暴力,而是被逼无奈,这种分裂无疑十分痛苦。葛红兵曾经论证刘继明早期小说有弑父情结,恰恰相反,我们从中看到的却是对父辈价值的认同。我们不能拿先入为主的理论,来套解刘继明的创作,那样会误入歧途。
       刘继明的出发点是当下现实,但背景却是历史和人类,这使他的作品获得了超越现实的意义。刘继明既不愿意无视现实,做一个旁观的“纯粹”艺术家,也不愿意局限于一隅,而使作品丧失历史感和全球性。刘继明的现世关怀,同时也是终极关怀。比如《去Y星球的路》、《没有睡眠的人》、《我的旅行生涯》等作品,虽然都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申发其现实意义;但仔细玩味,却又能感悟到一些形而上的哲理,或人类普遍的生存境遇。这类作品既有鲜明的本土色彩,又有阔大的全球性主题,是二者结合的产物。如《去Y星球的路》,既可以看作一则政治寓言,又能够从中领悟到超越时空的普遍生存哲理。“方舟号”“怀着对地球人类的无比失望和重建人类新世界的宏伟理想离开地球”,然而经历了若干朝代之后,“方舟号”上的臣民们对遥不可及的Y星球产生了怀疑,开始了对地球的怀念。本来十分民主的“方舟号”统治者,为了保障理想的实现,不禁重新拾起专制的武器,“方舟号”上的政治环境日益恶化。这似乎带有某种影射的故事,除了让我们对人类的历史产生若干联想之外,还有一层意蕴更加耐人寻味:生命永远处在途中,目标或理想只是现实生活的依据和借口。困于途中的生命遭遇着两难,既无法前进,又无法退却,途中的一切永远难分对错。这显然是对人类生存本质的象征化描写,而这种本质的焦虑却是来自于现实时空。根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使作品获得更加普泛的意义,是刘继明在精神关怀和生存关怀之外的终极关怀,其间的文化意味不言自明。
       刘继明的写作带有“先锋”意味,乃至有批评家说他是“以先锋之名而行古典主义之实”(李洁非:《迷羊之途—刘继明的小说创作》,《文学评论》1995年第6期)。“先锋”是手段,“古典”是精神价值。当“先锋”派热衷于意义的解构,尝试叙事革命,建造叙事迷宫的时候,刘继明却仍然坚守他的人文立场,没有沦为技术主义的奴仆。刘继明的作品总体上带有“寓言”性质,虽然他的小说有虚构与写实之分,但即使是写实,亦有许多虚幻的成份,目的还是构设一个又一个寓言。刘继明所以热衷于虚构,可能的原因是弥补现实经验的不足(我们确实感受得到他在描写现实世界时所显露出来的窘迫),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在于虚构世界更有利于他思想的驰骋。他喜欢荒诞、诡谲、黑色幽默和反讽,爱伦·坡、博尔赫斯等是他最为心仪的大师。虽然他不放弃意义的建构,但偶尔也会因为技术而暂时走向趣味主义。比如《逃亡者》,我们除了欣赏故事的扑朔迷离之外,很难探寻到叙事背后的深刻动机。但大多数情形下,刘继明能够将“先锋”化叙事与深切的人文关怀结合起来,有时甚至结合得十分完美。《前往黄村》不必说,那种不断的打断,着实吊起了读者的味口。这篇小说仿佛马原的《虚构》,但《虚构》的意义在叙事本身,《前往黄村》的指向却是文化怀旧。其他手法运用上十分精致的作品还有《愚公移山》和《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等作品,那种深刻的反讽意味颇具悲哀的喜剧效果,是现代主义品格在刘继明作品中的烙印。
       刘继明是一个思考型作家,这是刘继明的特色所在,亦是不足之处。所谓特色,即是我们能从其中看出作者的忧患意识。刘继明的创作大概更多的源于对现实的分析和思考,他不像有些饱经忧患的作家,有一种讲说自身经历的冲动,也不同于热衷于叙事而只顾玩弄技巧的技术主义者,他介于二者之间,有生活底蕴,却似乎缺乏大悲大痛;热爱技巧,却又难以忘怀意义。所以刘继明的创作是理智的,他不可能进入真正的迷狂状态,也不可能全凭无意识牵引,遨游于梦幻中(虽然他推崇残雪,而实际上他与残雪只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清醒的理智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清晰的品格,他既不能引导读者进入混沌的感觉世界,也无法让读者面对他的理性世界而徜徉徘徊。葛红兵曾批评刘继明的小说过于拘谨,探其原因,恐怕正在于他的过分理智。我们丝毫不排斥理智在创作中的作用,但过于清醒和理智,将作品的各个组成部分安排得十分妥帖,能指所指一一对应,多少有损作品的混沌之美。这就是我们读刘继明的某些作品,感觉未必很好,分析起来却不乏意义的原因。
       二、晓苏的故事美学
       晓苏虽然也创作中长篇小说,但主要精力却在短篇。上世纪90年代以来,晓苏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有《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和《金米》等数种,这在我省也许绝无仅有。
       晓苏的短篇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写故乡的油菜坡,一类写大学城。前者朴实,乡土气息浓厚;后者幽默调侃,讽刺和批判意识较强。作为一个辛勤耕耘在短篇小说园地的作家,晓苏的短篇有一个共同特征:热衷故事。晓苏的思想和艺术追求都隐含在故事中,“故事美学”是晓苏艺术的重要品质。
       晓苏重视故事,他的小说大都可以讲述,“事件”是他结构小说的重要手段。他的出发点往往不是性格,但这并不等于说他的小说没有性格,没有精神,没有思想。特别是他的油菜坡系列,在或幽默诙谐,或悲欢离合、荡气回肠的故事背后,同样隐藏着作者对民族精神和现实生存处境的深切关注。故事是他的物质外壳,是他提炼生活的方式。晓苏不屑于宣讲空洞的精神,或炫耀空洞的理性。他总能将故事和精神完美地结合起来,让读者为他的故事所感染的同时,引发对生活的思考。这是一种本土化的写作,但这种看似容易的写法,却必须具备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卓越的表现力。思考并不难,思考而能获得故事的形态,却决非易事。我们有理由相信,晓苏的大部分优秀之作不是来自于思考,而是来自于生活的冲击。正是在原始生活的激荡下,晓苏运用“思考”的透视力量,将原始事件加以熔铸、加工,成就了一个个含蕴深刻的故事。没有深厚的生活积淀,没有敏锐的思想触角,做不到这一点。
       《两个人的会场》可算是晓苏讲得最有深度的故事之一。一个因为偷公家的粮食而每年正月初四都要被批斗的老实农民,一个每年正月初四都要手捧带胶丝套的罐头瓶(农民将其称之为“牛卵子瓶”!)给社员作报告的队长,在包产到户后,在正月初四不再开会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怀恋起会场来。两个人都来到了会场,在作了一番今昔感叹之后,老别自愿请队长为他作专场报告,一直到日薄西山,两人才亲切道别,相约明年再来。之所以说这个故事深,就因为它切入到人物的精神深处。尤其老别,他在生活的重压下迫不得已干了偷窃之事,每年正月初四都遭受批斗,是屈辱,是不幸。作者本可以通过这个故事控诉极左路线的罪恶,像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但那样写太一般,太落套。晓苏将他的关注目光投射到人物的精神上,精神的扭曲比肉体的痛苦更沉重。小说借老别的烟袋锅点明了这种精神的病患,那就是“瘾”,队长教训人可以成瘾,老别挨批斗居然也可以成瘾,简直是“嗜痂成癖”!这种病态显然更应当受到重视。这篇小说无疑是在批判极左路线,控诉极左路线对人的精神戕害,然而难得的是这种深刻的批判竟获得了如此精妙的故事载体。主题的发掘不难,故事的营构和讲述却决非易事。这就是晓苏的魅力所在。
       讲故事得讲究视角,得有点子,或者可以称作“眼”。故事必须有“眼”,它是故事的聚焦,所有的意味都与之相联系。晓苏很擅长此道。他的故事所以新颖有趣而又耐人寻味,往往与好点子分不开。《黑鸟》、《病魔》、《老粗》等都是代表。这里要特别说说《老粗》,这是一个让人辛酸而又难以释怀的故事。故事并不复杂,结尾甚至落入欧·亨利的窠臼,但故事的“眼”做得很好。老粗和丁豆都是孤儿,老粗看中了丁豆的美貌,深夜摸进了丁豆的房间,强暴了丁豆。老粗因此而要坐牢。在公捕大会上,治保主任尚大功要丁豆上台揭发老粗,丁豆提着被老粗撕破的裤子上台,只说了一句话:“你赔我一条裤子!”五年后,老粗从劳改农场回来,真的给丁豆送了一条裤子,还是毛料的。老粗回来后,不堪忍受生活的贫苦和寂寞,怀恋起劳改农场来,于是又想到了丁豆。他希望再次强暴丁豆而入狱,却不料丁豆毫无反抗。老粗奇怪,问:“你为啥不喊人?”丁豆的回答是:“你给了我一条新裤子!”裤子!这就是《老粗》一作的“眼”,面对这条裤子,我们真有些哭笑不得!我们既为一个少女的贞操不敌一条裤子而悲哀,又为一条裤子培养了丁豆对老粗的情感而怜惜。丁豆是可悲的,但丁豆又是高尚和朴素的。丁豆固然有点愚昧,但在物质极端匮乏的时代,一个乡村少女哪顾得上羞怯?比较起生存来,少女的贞操和人格只能是奢侈。贞操云云,只为读过子曰诗云的城里人所关注,却不是丁豆的当务之急!在丁豆眼里,老粗并非什么恶人,她开始所以拒绝,只是一个女性的本能反应。而当她得到了老粗的赔偿,不仅找回了女性的尊严(至少在她是这么认为的),同时也体味到一条新裤子所带来的快乐,那么老粗也就称得上有几分可爱了!丁豆的思维是简单的,裤子所折射出的时代风情和底层心理,既辛酸,又令人感慨。这是一条五味俱全的裤子,这条裤子显示了晓苏提炼生活的能力。
       晓苏的故事吸收了民间文化的滋养,就其故事形态而言,晓苏既得益于民间流传的各种“段子”,又深受民间故事的影响。熟悉晓苏的人都知道,晓苏善讲段子,荤荤素素,令人捧腹。“段子”是民间文学的精华,它简洁传神,往往富于深刻的含蕴。晓苏有部长篇叫《苦笑记》,其中就收集了512个“段子”,这些段子既是民间智慧的结晶,也体现了民风民俗、民情民志,是研究当今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素材。晓苏热爱民间故事,自然深受“段子”文化的影响。晓苏的小说或直接引用“段子”(如《原型》中公公吃媳妇的奶的笑话),或对“段子”予以戏仿(如《老粗》中关于“你赔我一条裤子”的故事),或在故事的结构上保持“段子”的形态。晓苏的很多小说都可以看作独创的“段子”,它们同民间流传的“段子”一样短小,结构单纯,而又意味深长。比如《村妇》,主题尽管沉重,但故事形态却单纯而戏谑。一个妇女在无奈的情况下被另一个男人欺负,为了求得心理平衡,却协同自己的男人欺负人家的妻子,最后导致自家男人锒铛入狱。这样单纯明快的故事是晓苏故事的主要模式。
       幽默是民间“段子”的主要审美特征,同时也是晓苏故事的主体风格。晓苏的作品诙谐、幽默,具有讽刺性或反讽意味,哪怕是极其严肃的主题,外部形态也往往是轻喜剧。晓苏极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笑料,他能用极平静的口吻,平淡地讲述生活中的细节,却能收到令人忍俊不禁的效果。比如《村妇》,罐子帮助丈夫“日弄”了赵麻子的老婆黑桃,当黑桃披头散发、提着裤子从房间冲出来时,罐子却来了一句:“你没拎猪尿包哩。”因为黑桃是来找罐子丈夫借猪尿包给自家男人治病的。这是一句十分搞笑的话,又是一句最能展现人物性格的话,因为我们从这句话中,既可以看到罐子的无知,又可以看到她的善良。在罐子看来,她只是通过黑桃报复赵麻子,平衡丈夫的心理,压根没有想到这会造成对黑桃的伤害,更没想到会触犯刑律。所以完事之后,猪尿包还是应当带走,丁是丁,卯是卯,这是乡下人的逻辑。这简直是神来之笔,而这一笔分明显示了民间的幽默和智慧。
       说到这里,我们要讲到晓苏故事的结构和语言。先说结构。我发现晓苏最喜欢的结构是重复、循环。从首尾相连的角度看,晓苏的故事是循环的,从故事的推进看,情节的发展是反复的。我们不妨以《生日歌》为例稍作分析。《生日歌》的故事是一个首尾相衔的故事,开头即是结尾,结尾又是新的开头,故事中的人物在走着一条循环的道路。三年前,邱金给父亲祝寿,在杂货铺买酒,因为老板缺斤少两还出言不逊,邱金出手伤人,被判了三年徒刑。三年后,邱金出狱,又遇父亲大寿,又在肉铺买肉,可因屠户少给了一只猪蹄,且拒不承认,还恶语伤人,邱金又一次捅出了刀子。邱金当然又得回到监狱,回到刚刚走出的生活中。小说的大结构完全是循环的。小说的情节发展却用了重复的手法。邱金因为要理发,故让弟弟邱木将肉送给大嫂,邱木将肉传给了邱水,邱水传给邱火,邱火传给邱土,兄妹五人接力般地传肉,最后才将肉传到邱金老婆的手中。第二天给父亲祝寿,弟妹们都回来了,邱金发现席上少了一道菜——猪蹄,于是问了一声,这一问引起邱土的辩白,邱土怀疑邱火,邱火怀疑邱水,邱水怀疑邱木,邱木有冤无处伸,只好发愿赌咒。其实邱金明白,弟妹们都没拿这只猪蹄,是屠户做了手脚,于是找屠户算账,故事又回到了三年前的一幕。这种结构故事的方式显然得益于民间,民间故事中,诸如三姊妹出嫁,三女婿拜寿的故事比比皆是,晓苏不过变三为五,多加了两个(其实“三”也有多的意思)。晓苏为什么喜爱这种故事结构的方式?我想一方面可能因为这样的结构单纯、明快,富于谐趣之美;另一方面隐含着晓苏对生活的一种看法。重复、循环,意味着轮回,世事轮回,难有新花样,人的生命就在轮回中折腾消耗。这种观念颇与佛教相关联,我们不知道晓苏是否信仰佛教,但作为一个以佛教为主要宗教的国度的公民,晓苏耳濡目染,不可能不受其影响。这种观念我们在《生日歌》中可能看不太明显,但在《冯椿的情况》等小说中可以感受得更强烈。冯椿在偶然的情况下同艾晶成了“情况”,经过一番变化,冯椿与艾晶结合,冯妻丁竹嫁给了艾晶的前夫王铁男。过了不久,好动手打人的王铁男打伤了丁竹,丁竹打电话让冯椿去看看她,丁竹又变成了冯椿的“情况”。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故事的原型是换老婆。贾平凹写过这样的故事《鸡窝洼的人家》,表现改革开放对农民观念的冲击。晓苏的故事却别具意趣,老婆成“情况”,“情况”成老婆,变来变去,一切仍复如初,生活的悲喜剧就是这样无穷循环地演下去。所以循环既是晓苏故事的基本套式,也可以看作是他精神的潜结构,这一结构所显示的深层含义是耐人寻味的。至于情节发展的反复,除了一种特殊的审美趣味外(比如可以增强旋律感,有如《诗经》的重章叠句),同样也具有塑造形象的功效。比如《生日歌》,兄妹的性格在接力中得到生动的展现,要言不烦,收到了以少胜多的奇效。
       再说语言。前面提到晓苏语言的风趣,这里还需讲一下他语言的另外两大特色。一是讲述性。晓苏的小说是故事体,所以讲述是他的主要方式。晓苏的讲述平实、幽默,娓娓道来,不失机智。他与读者是平等的,没有居高临下的气势,也不故弄玄虚地兜圈子。他的方式是民族和民间的,也间有现代派的特点。比如他常常以元叙事的方式讲述叙事本身,就使他的小说多了一些“现代”气息。但这种手法也不能完全看作舶来品,中国传统小说中“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等等方式,恐怕才是晓苏的叙事源头。第二大特色是重复。对话简洁,经常颠来倒去的就是几句原话,叙述语言也往往在重复中稍作变化。这样的叙事除了简洁外,还可以造成一种风俗诗的效果,值得认真总结。
       三、曹军庆的心理世界
       曹军庆是我省近年来脱颖而出的优秀小说家。大学期间即开始诗歌创作,有组诗发表于《长江文艺》、《青年文学》等刊物。但随后不久即搁笔。90年代中期后复出,以小说创作为主,并渐渐形成自己的特色,引人关注。近年来,曹军庆仅短篇小说即发表50余篇,而且大都发表在《上海文学》、《天涯》、《长江文艺》、《清明》等国内有影响的刊物上,显示了雄厚的实力。
       曹军庆小说以短篇为主,中篇、长篇次之。曹的短篇以刻画人物心理见长,辅之以略带“迷宫”式的叙事。对心理的爱好,其实源于对人的兴趣。文学是人学,而人性的解剖终究离不开心理,这是曹军庆认同的逻辑。曹将自己的心理小说称之为“探险”,是对人性的深层发掘。人性的背面和幽深,即通常所说的“潜意识”。人可以在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但潜意识里极难做到光明磊落。喜欢分析潜意识的人一定会发现,原来自己许多冠冕堂皇的言行背后,实际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动机,这也许就是曹氏《背面》一作的主旨。肖雅丽作为一个失去丈夫的孤身女人,表面看极富于同情心。邻居家出了什么不幸的事,肖雅丽必定在场,帮着人家痛哭流涕。肖雅丽是悲伤的,但悲伤却使肖雅丽容光焕发,食欲大增。肖雅丽果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吗?非也。小说的叙述人是如此分析肖雅丽的:“我就是想,因为有了不幸,你才能替人分享他们的苦难,并且去安抚对方。你始终在做这些事情,你做得很好。可是,一旦没有不幸,你也就无从做起了。这才是你的悲哀。”也就是说,肖雅丽是在别人的痛苦中,在施舍对别人的同情中获得了一种满足,别人的痛苦冲淡了自己的不幸,因而获得了一种精神的平衡。这当然是一种病态的满足,然而这种病态却是一种“普遍”的人性!鲁迅的《祝福》中,几乎全鲁镇的人都从祥林嫂的不幸中获得一种慰藉,连打短工的柳妈都拿祥林嫂额头上的伤疤取笑,一面陪出几声叹息。鲁迅看出了人们虚伪的同情,曹军庆深有同感。但我并不认为《背面》是一篇十分优秀的小说,除了有为观念写作的痕迹外,这篇小说显得过于刻薄。鲁迅的《祝福》在批判鲁镇人的同时,却并未放过自己,而曹军庆却有点置身事外的冷酷,似乎在以上帝的眼光审判人性的丑陋,这是我所不能赞成的。如果能多一点同情和怜悯,给人的震撼将更大。
       所幸曹军庆并非一味刻薄,他的优秀之作,便能放弃一般的道德尺度,而致力于某种生命状态的揭示,因而显示出人性的复杂多变来。这样的小说首推《兽皮》和《迷失》。《兽皮》和《迷失》没有了对人物的揶揄和调侃,却细腻而深刻地表现了人物的恐惧意识,表现了人物的人性挣扎,其思考的力量大大超过了《背面》。《兽皮》和《迷失》的主题是“罪”与“罚”,两个主人公都是罪人,一个图财害命(《兽皮》中的郭昌顺),一个贩卖毒品(《迷失》中的“他”)。他们都得到了惩罚,但惩罚却不是来自于外部的法律,而是来自于内心的恐惧。郭昌顺为了独吞财宝,竟然将下洞探宝的丁石轩弃置洞中,并用石板封死洞口。郭昌顺是暴富了,然而也从此走上了万劫不复之路。他担心丁石轩的复仇,然而丁石轩始终没有出现,又仿佛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于是等待复仇便成了郭昌顺更大的痛苦。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艰难的等待其实不是来自丁石轩,而是来自冥冥中良心的自责。试想,以郭昌顺的毒辣和现实中的权势,即便丁石轩复仇,郭昌顺又何惧哉?显然他真正忍耐不了的是内心尚未完全泯灭的道德。作者曾经透露他喜欢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陀氏那种严酷的自我拷问,难道不会影响曹氏的创作?虽然笔者无意将《兽皮》看成一篇关乎灵魂自我完善的作品,但我也乐意将“兽皮”和“丁石轩”看作人性中善恶的两极,而郭昌顺对“丁石轩”的恐惧便有了某种寓言色彩。人性是复杂的,善恶争斗不单是外部的情形,同时也是人心深处的图景,一个正常人,内心深处常有善恶争斗,这种争斗有时会相当激烈。歌德《浮士德》表现的就是这一主题。但歌德似乎太多失望,而有着儒家文化底蕴的中国作家,大多信奉孟子的性善论,相信人性中的善可以自动抑制恶的滋生或发展,这就是人性希望之所在。表现人性中善的一面,表现善恶的激烈争斗,比单纯暴露人性恶更有利于人性的健全。暴露人性恶不是目的,目的在于拯救,这使曹军庆的小说在冷酷的同时,又多少富有一些人性的亮色。
       同样的人性关怀,在《迷失》中表现得更为突出。主人公“他”虽说误入歧途,干起了贩毒的勾当,但其人本性并不贪婪。这是一个人格分裂的人,他向往无罪的生活,却又沉溺于犯罪的生涯;害怕生死报应,却又缺乏自新的勇气。虽然作者在人物的犯罪动机上缺乏有力的铺垫,但这种分裂性格的本身却具有真实性。作者以近乎同情的笔触写了“他”的痛苦和恐惧,写“他”对老婆和儿子的爱,老婆和儿子更加深了他的恐惧。同样,“他”的恐惧不是来自法律的制裁,而是来自内心的道德,来自时常觉醒的良知!一个不断犯罪的人,却相信虔诚和朴素的生活,相信因果报应,他自然会承担更大的精神压力。他最后终于断送在这种压力下,恰恰可以看出他未泯的良知。这是一个悲剧,却也是一曲人性的挽歌!
       搭建心理平台,上演灵魂喜剧,揭示某种生活的哲理,也是曹军庆心理小说的一大特色。比如《电话咒语》,本来是女人之间的较劲,但却真的让其中之一死于非命,着实有些荒诞,但荒诞的背后却又有深刻的心理依据,而且从心理的逻辑中,我们明白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王非的本意可能不过是借此捉弄一下吴国珍,可谁料吴国珍真的紧张起来。“吴国珍却是认真的。这里面有一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因素,其中不乏游戏的成份。但更多的还是惊恐。这与吴国珍对相术的研究不无关系。比如说前面有一座桥,它实际上是完好无损的,有一个人说它会坍塌,吴国珍相信它绝不会坍塌,但吴国珍还是会选择绕道而行。因为这样即使那座桥真的没有坍塌(它当然不会坍塌),吴国珍也不会有什么损害。”这种心理大概叫做“小心无大过”,或“信则有,不信则无”,是很普遍的社会心理现象。吴国珍正是葬送在这种心理上。吴国珍的死是一个偶然,真正有意味的是吴国珍的自寻烦恼。试想,如果吴国珍不相信所谓相术预测,她的对手如何达到目的?害怕是“我”害怕,恐惧是“我”恐惧,何关外界?佛教有所谓“心魔”之说,如果没有心魔,外祟便无从侵入,吴国珍的悲剧颇耐人寻味。
       《什么时候去武汉》也是一篇意味深长的小说,小说的动机缘自朋友之间的报复:“我”和刘不宗是朋友,但又恰恰是仇人,“我”的报复就是将对方的妻子张玉欣弄到手。不可否认这种心理的真实性,但真正的意蕴却是“什么时候去武汉”这句问话相对于不同人的不同意义。对于“我”来说,“什么时候去武汉”意谓着一种阴谋得逞;相对于张玉欣而言,则是渴望去圆大学时代留下的浪漫梦;而对于刘不宗来说,可能恰恰是希望得到更多与王小燕单独相处的机会,或者仅仅满足一种窥破别人隐私的快感。“武汉”对于三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目的,但又如此地不同。他们焦虑地等待,精心地策划,但一次又一次为神秘的力量所粉碎。三个人都在欺骗别人,却又遭到别人的欺骗,所以都显得有几分愚蠢可笑。“我”用花言巧语取悦张玉欣,使得张玉欣半推半就地答应去武汉幽会,但实际上“我”只是张玉欣梦中的替代品,谁知道她回想的是少女时代的谁?张玉欣自欺欺人,硬逼着“我”将先前的某些细节赋予新的含意,并从中得到精神上的愉悦,但她又清楚的知道,“我”要的不过是“通奸”;最有意思的也许要数刘不宗,他希望将计就计缠上王小燕,殊不知王小燕早就属意于刘德安!所有的人都在一个圈套之中,所有的人都是圈套的制造者,又都逃脱不了圈套的捉弄。那么这个圈套是什么?是命运?是又不是,谁说得清?也许生活本身有一种魔力,在这种魔力面前,人或者表现得很聪明,实际却无时不受这种魔力的制约,受这种魔力的嘲弄。生命是卑微的,人是渺小的,一切聪明计较都将成为人的牢狱,这就是存在的真实。这种“真实”不知道能否让膨胀的欲望有所收敛?
       曹军庆无疑是擅长叙述的,我以为与其说他吸收借鉴了西方现代派艺术,还不如说更多受到80年代中后期国内先锋派的影响。他喜欢迷宫式的叙事,但同马原、格非不同,曹军庆始终不忘意义的建构。叙事在曹军庆那里较少有本体论的意义,他似乎并不看重纯粹的技术主义,这也是他声称自己不是“现代主义”的原因。曹军庆的生活功底相当深厚,捕捉生活的能力也比较出色,再加上语言的魅力,所以他不是那种靠旁门左道以取悦读者的作家。当我们惊叹他对人性的深层把握的同时,也会为随处可见的生动细节所折服,我以为这才是一个小说家的当行本色。
       夏元明,男,文学评论家,大学教授,现居湖北黄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