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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研究]从《河上柳》看废名寂寞的人生情怀
作者:杨亚林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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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上柳》这篇小说也许最能唤起人们对过去的怀念了。我们不难看出陈老爹那“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的对联描绘出老爹往日那带有古风的宁静生活,这是末被现代文明和西方文明侵蚀的自足的乡村生活。老爹喝酒、晒太阳、演木头戏;他门前有柳树,对面有青山,屋旁有河有桥有水,门面上贴了红纸写的对联。这好像是一幅亘古不变的带有田园牧歌情调的生活图景。而陈老爹就是一个与古老生活相伴的代表人物,“陈老爹向来是最热闹没有的,逢着人便从盘古说到如今,”他那“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的对联是“王茂才特地替老爹选定,老爹得意极了,于是照例四十文大钱加成一条绳串,另外还同上‘会贤馆’,席上则茂才公满口的‘古之贤人也’。”对联中东方朔、柳下惠在转文的秀才看来是指古代的先贤,而在老爹看来一是表达了对古贤的仰慕之情,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现实情景的真实写照呢?日头从东方升起,言一日之兴;暖日普照,绘老爹内心之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在老爹看来正如在“柳下”享受“惠风和畅”那么自然美妙。陈老爹就是这么生活在他那过去的光景中的。
       然而老爹的过去已成了褪色的红纸对联。陈老爹的木头戏被禁止演出了,他的生活没有着落,连酒钱也要赊欠了。他只好卖掉心爱的木头戏具,只剩下门前驼子妈妈种下的柳树。小说中河上柳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它一方面是老爹生活破败后唯一的依靠,另一方面它是一种象征,成为那平静美好的古老生活的象征。这柳树浸透了老爹对过去生活的美好回忆和对现在破败生活的伤感。这棵柳树是驼子妈妈为老爹种下的,驼子妈妈在他晚归的时候在柳树上挂上灯笼,给他照明,那时生意很好,可是现在驼子妈也死了,只有老爹孤苦伶仃地活着。老爹时时想到驼子妈妈,在人散夜静时,老爹折下一枝柳树枝,撇成两份,放在驼子妈妈的灵屋,寄托自己无尽的哀思。清明插柳是鄂东古老的风俗,但老爹将一枝柳枝撇成两份放在老伴灵屋,似乎他哀祭的不仅仅是老伴驼子妈妈,还有已被生活弄得狼狈不堪的自己。鄂东风俗有生祭之俗。男女一方死去,下葬时在紧挨死者墓地旁另建一坟,以表达生同栖,死同穴之意。陈老爹此举大约也是此意。更让老爹难以忍受的是,大雨淹没了柳树,老爹只好请人砍掉柳树。老爹在以前有过好日子,在“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的日子里,他有全副的演木头戏的彩衣和锣鼓,这些行头和门前的柳树曾见证过老爹往日的好日子。现在这些自足的生活景象好像只是作为现在的生活映衬而已,它们作为逝去的过去,反衬出现在的孤苦而悲哀。最后连柳树也要砍了。陈老爹的悲哀可想而知了。所以老爹是有深沉的孤独与悲哀的。他的悲哀和孤独是浸透到他的每一个日子里,这是一种孤苦无告的悲哀。老爹穷困到想典卖全副的彩衣和锣鼓以偿酒账,可他又实在割舍不了他的那些演郭令公、姜太公的木头戏具,箱子里的戏具时时浮现在老爹眼睛里。没酒喝了,他一时想“三天没有酒,我要斫掉我的杨柳”,一时他又自言自语“不,你跟我活到九十九,箱子里头我还有木头”。生活的穷困困扰着他,在卖与不卖的矛盾中展示出内心的苦痛,他的唱就是那无告的感情的抒发,他形影相吊,自己向自己诉说苦闷,没人理会他那内心的痛苦。也许那蓬勃生长的柳树可以懂得自己的心事,它是驼子妈妈的杰作,驼子妈妈生前种下这柳树。老爹把满腹的心事说给柳树听,也就是说给驼子妈妈听,这时柳树就成了驼子妈妈了。老爹已一无所有了,当他把柳树当作倾诉的对象时,说明他已无人可诉说了。他把柳树当作驼子妈妈来寄托哀思,只是因为它是驼子妈妈种下的,驼子妈妈曾利用柳树替他照过路。树能否听得懂老爹的心思,能否把老爹的心事传递给在那一个世界的驼子妈妈,老爹不知道,但他只能这样。当陈老爹由自己向自己诉说转向对树倾诉,他的孤独与悲哀又深了一层。柳树成了老爹生命的一部分,正如他那些木头戏道具一样,可是连唯一可直通老爹心灵深处的树,在大雨中也不得不砍掉。小说写道:“霹雳一声,杨柳倒了——老爹直望到天上去了,仿佛向来没有见过这样宽敞的青空。而褪了色的红纸,顿时也鲜明了不少。”柳树被砍倒,引起了老爹视觉上空间的变化,从而导致感觉的变化,原先由树充斥的空间,现在一下子敞亮了,这种新鲜、奇异、陌生的感觉反衬得老爹心里无比的空虚,也表明了那“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的带古风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柳树在小说中成为重要的意象,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既有“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的过去,又有折柳哀祭的现在,更有大水淹没,柳树被迫砍掉的无奈。废名有意以古典诗词手法写小说,选取意象表达一种意境是他早期小说创作的一贯手法。《河上柳》中柳树象征的那个温暖古朴的世界,也表达了对正在消失的过去的深深伤悼之情。古典诗词中多有折柳赠别的描写,它取谐音,柳者,留也,颇能表达惜别之情。《诗经》里面就有“思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诗句,后人以之为典,柳枝柳叶成了人们表达离别之情的一种信物。古代诗人为此留下了许多动人的诗篇。其中,王维《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杨巨源有一首《赋得灞桥柳留辞郑员外郎》:
       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好风倘借低枝便,莫遣清丝扫路尘。
       赵孟頫的《东城》:
       野店桃花红粉姿,陌头杨柳绿烟丝。不因送客东城去,过却春光总不知。
       韩琮《杨柳词》写道:
       枝头纤腰叶斗眉,春来无处不如丝。灞陵原上多离别,少有长条拂地垂。
       戴叔伦《送友人东归》也是情有所依,相对无语:
       万里杨柳色,出关送故人。轻烟拂流水,落日照行尘。积梦江湖阔,忆家兄弟贫。徘徊灞亭上,不语自伤春。
       刘禹锡《杨柳枝》:
       御陌青门拂地垂,千条金缕万条丝。如今绾作同心结,将赠行人知不知。
       词人柳永也是触景生情,一曲《少年游》令人黯然神伤: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在这些诗词中杨柳、柳枝都是表达赠别伤怀之情。以柳表达别离的悲哀流传到后世已经成为一种传统的情调。《河上柳》中一方面吸取了古典诗词以柳树写离别之情的写法;另一方面它却不是专写离别,它更多是表达对过去美好风俗、生活景象的怀念。它表达了陈老爹对老伴驼子妈妈的怀念,更表达了老爹对过去“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的自足生活的伤悼。如果说以柳写情是用典,那么它扩大了典的涵义,更带有现代意蕴。这涉及到废名整个创作。废名小说在整体上有一个过去与现在、城市与乡村的对照背景,在现代社会文化转型时期废名也毫不例外地遭逢到中西文化碰撞,现代与传统的冲突,他与其他现代知识分子一样都有一个寻求精神家园的问题。他把视角投入到宗法社会下传统美德和生活方式保存完整的乡村,显示了他与传统的密切联系,也显示了他独特的文化视野。他以现代人的眼光思索、欣赏我们的传统文化,在“五四”甚嚣其上的反传统的时代主流声音之外保留了对传统的冷静思索。当然传统生活的完整性注定要遭受现代文明、都市文化的冲击,从乡土文明走向现代文明的现代知识分子在寻求精神家园的过程中,他们与乡村文明的血缘联系自然会遭到无情的冲击。这样陈老爹的伤感就是废名的伤感。小说中属于陈老爹的那个完整的美好的世界彻底破碎了,柳树所见证的古朴温暖的世界消失了。可以说这也是废名内心的一种失落的表达。
       《河上柳》那有意低徊的哀愁,破碎而琐屑的人生图景,悠徐从容的叙事风格,在一种诗意的追求中得到很好的冶炼。小说一层层地渲染出老爹内心那不为人所知的孤独和悲哀。以柳树意象表达老爹对过去生活的留恋的伤掉,从而表达作者内心的属于现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情绪,写法上的平淡素朴与内容的深隐曲折结合在一起。
       杨亚林,湖北黄冈师范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