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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篇探赏]鲁迅《雪》的诗化意象
作者:项 菊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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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史上无数事实证明:没有激情,没有强烈的爱憎的作者,决不可能写出成功的作品,甚至根本就不会提起笔来进行创作,鲁迅对此是有深刻认识和体会的,他认为:“创作总根于爱”。创作于1925年的散文诗集《野草》,是鲁迅自我的“小感想”和“小感触”,也是他唯一个性化的作品,他用诗的激情和诗的形象来展现自我内心世界的丰富、复杂、尖锐、深刻的矛盾和斗争。鲁迅称“《野草》里有我的哲学”,的确,《野草》容纳着一个天才诗人、杰出思想家和倔强的革命斗士的高远幽深的哲学思想王国,其中《雪》即为一例。《雪》中“雪”这一诗化的意象,记录着鲁迅最真实的心声和最雄壮的人生哲学。
       《雪》写于1925年1月,中国正处于北伐革命的前夜,鲁迅当时生活的北平仍在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下,反动势力猖獗,革命形势严峻,斗争极其激烈。蕴有鲁迅自我的“小感触”的《雪》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它正是在这“地狱”一般黑暗残酷的时代现实中滋生的一朵“小花”。《雪》在艺术构思的造语、造象、造境、建构上采取古老而又新鲜的象征主义方法,鲁迅借助于眼前的自然景观——暖国的雨、江南和朔方雪景的象征性描绘,用浓郁的抒情笔调展示了自我丰富而又复杂的心理历程。
       文章从“雨”入手,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这是暖国“雨”的特征。江南的雪“滋润美艳之至”,是“壮健的处子的皮肤”。一开始作者就将“雨”和“雪”的鲜明对照呈现在我们面前:“温暖”和“冰冷”,“柔软”和“坚硬”,它们无论是在质地还是在气质上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紧接着作者用“写意”的画笔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五彩斑斓的江南雪野图: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有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有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还有藏于白皑皑的雪野之下的冷绿的小草,而且还“仿佛看见”冬花雪野中“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这是活泼的生命,却又在似见非见、似听非听之中,似有几分朦胧。在这种美好的遐想和幻境中,鲁迅仿佛回到了童年,仿佛置身于雪野之中,看到了忙碌着的、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的孩子们,看到了洁白、明艳、闪闪地生光、“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的雪罗汉,这是一幅怎样地色彩明艳、生机盎然的雪景图啊!和江南的雪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朔方的雪花”,它“永远如粉,如沙”,“决不粘连”,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它便“蓬勃地奋飞”,“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
       在这篇短文中,鲁迅用诗化的语言塑造了“雪”这一新颖的形象。雪本是毫无生命、毫无生机的,但在鲁迅的笔下,它却和雨(水)发生了联系,和人的内心世界有了关照。“雪”和“雨”是根本相通的,这是鲁迅式的发现。由“雨”变“雪”看似简单,但仔细品味,这种转换过程中,却蕴含了“柔”和“硬”的对立:南方的阴柔之美和北方的坚硬之美。在更深处似乎还有一种精神的力度在里面,那南方“死掉的雨”,消亡的生命,完成它的献身,其“精魂”已转化升华为朔方“孤独的雪”,它凝聚了所有的坚强不屈,“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朔方的雪花”以孤独不妥协的姿态向世界宣告它的存在,俨然是个顽强的斗士,是个奔放的挑战者,我们分明感受到,这旋转而升腾的,是鲁迅的精魂,是坚韧的战士的精魂。
       钱钟书说过“诗者也,有象之言。舍象忘言,是无诗矣。”《雪》读来富有诗意,给人以富有诗意一般美感的意境,全篇洋溢着一种流动状态的美丽的情感和想象,这种浓郁的诗味源于作者所营造的意蕴,源于作者用诗化般的语言塑造的“雪”这一诗化的意象。“雪”这个意象中,融入了鲁迅独特的体验,饱含着他对宇宙基本元素的独特把握与想象:不仅“雪”与“雨”相通,而且与生命也存在着相通。因此,鲁迅饱含情感的诗化语言里,展现的是互为重叠的双重影像:既是“雪”这一对象的自我化,又是自我的对象化;既是描绘表层的客观世界的现实图景,又是抒写深层的内心世界的情感意蕴;既是形而下的有形之喻,又是形而上的无形之本。鲁迅在这幅语言的创世神话中,淋漓尽致地抒写内心的独特感受,抒发着艺术的神韵与风采。
       一生善于思考的鲁迅,在他的《雪》中也少不了深邃。文中的“雪”决不是一个抽象、概念的语言符号,而是饱和着形象的血肉,满带感情色彩。鲁迅在“雪”这个语言符号表层的指称意义中隐含有深层的情感意义,说出来的意义暗喻着没有说出来的意义,在直接呈现出的“暖国的雨”、“江南的雪”、“朔方的雪花”这一系列现实图景中,必然重叠着与他同构的心灵图景。同时,在相似律、隐喻律、想象律的作用下,《雪》的语言必然表现出强烈的诗化倾向。文章一开头,作者就以一个拟人化的手法进行设问,一下子加深了看似单调其实并不单调的雪花之意蕴,引起人们对江南雪景的美好回忆。接着鲁迅连用“青春的消息”、“壮健的处子的皮肤” 几个比喻,来抒写江南的雪“滋润美艳”,随后用一组长句子泼墨渲染雪野的斑斓色彩,将这种“美艳”铺陈开来:“血红……白中隐青……深黄……冷绿”,这都是作者用饱蘸情感的彩笔浸润出的。鲁迅以五彩的雪野为背景,用轻松欢快的笔调,勾勒了一幅天真烂漫的孩童塑雪罗汉的动人画面,记忆中的江南雪野一派生机盎然。以鲁迅非常的眼力和想象,在沉浸于回忆之美的同时,文章荡漾着一种令人沉醉的诗的氛围,诗的意境,令人心弛神往。追忆童年趣事,向往江南美景,抒写自己追求美好的理想世界的强烈愿望,这并不是鲁迅写作此文的唯一目的。鲁迅没有一味地沉湎于这种美好的回忆之中,随即他笔锋一转,为我们呈现的是另外一幅雪景,“如粉”“如沙”的朔方雪花决不粘连,它们充满土的气息,而没有半点水性。鲁迅以富有诗意的笔调,极力描绘朔方雪花在旋风中飞舞、奋发、旋转、升腾的蓬勃雄姿,更是在颂扬一种独立与张扬的个性精神,这种精神正是鲁迅前行的动力。江南的雪固然美丽,但1925年那风雨如磐的岁月更需要“朔方的雪花”的战斗风姿。鲁迅把“朔方的雪花”比作“雨的精魂”,这也是人的精魂,是鲁迅奋斗、向上、闪光的精魂的写照。结尾用了三个简短的判断句式,语气肯定,干脆利落,铿锵有力,这是鲁迅式的独白,也是鲁迅战斗的宣言,他期待着这种灵魂的诞生。《雪》由“暖国的雨”,到“江南的雪”,转而“朔方的雪花”,时空转换,情景交融,意蕴扩展,本属自然界的“雪”在鲁迅笔下已人格化,成为诗意的依托,鲁迅的情感借助“雪”也得以具象化,作为主体的作者和作为审美对象客体的“雪”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诗意飞扬的审美世界。
       从“雪”这一意象入手,鲁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超越时空,任心灵自由驰骋,以其独特的体验及对生命的感悟,发掘出“雪”与“雨”相通的内在意蕴。鲁迅是站在时代的高度,俯瞰并思索着黑暗统治下的革命现实和理想人生世界,具有一种沉重的历史使命感。《雪》“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的“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的象征手法,比喻、设问的巧妙运用,长短交错富于变化的句式,极富情感的文字如同地壳下回旋、奔腾的激流,诗意自笔端流出,这一切无一不构成诗化般的语言。这种诗化语言反过来又是鲁迅灵魂闪烁、游荡的空间,是其精神发育、升腾、人格超越的圣殿。全文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也有着韧性而坚强的呐喊,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和战斗的激情。《雪》含蓄凝练的笔墨,贮满着一种诗意,把我们带入一个韵味悠长、意蕴深广的艺术境界,为我们提供了广阔的思考空间,读罢耐人咀嚼,逗人遐思。
       项菊,湖北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