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作者]告别十四岁
作者:赵惠平

《文学教育》 2005年 第18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引 子
       唐山乃冀东一工业重镇,不幸于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发生强烈地震。震中东经一百一十八度十一分,北纬三十九度三十八分,震级七点八级,震中烈度十一度,震源深十一公里。是时,人正酣睡,万籁俱寂。突然,地光闪射,地声轰鸣,房倒屋塌,地裂山崩。数秒之内,百年城市建设夷为墟土,二十四万城乡居民殁于瓦砾,十六万多人顿成伤残,七千多家庭断门绝烟。此难使京津披创,全国震惊,盖有史以来危害最烈者。
       然唐山不失为华夏之领土,民众无愧于幽燕之英杰,虽遭此灭顶之灾,终未渝回天之志。主震方止,余震频仍,幸存者即奋挣扎之力,移伤残之躯,匍匐互救,以沫相濡,谱成一章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先人后己、公而忘私之共产主义壮曲悲歌。
       地震之后,党中央、国务院急电全国火速救援。十余万解放军星夜驰奔,首抵市区,舍生忘死,排险救人,清墟建房,功高盖世。五万名医护人员及干部民工运送物资,解民倒悬,救死扶伤,恩重如山。四面八方捐物赠款,数十万吨物资运达灾区,唐山人民安然度过断粮缺水之绝境。
       ——摘自唐山抗震纪念碑碑文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我有好多同学遇难,他们永远停留在了十四岁。我从废墟里出来,带着一身伤痕,怀着刻骨铭心的记忆,迎来了十五岁。
       我所要叙说的就是我在一九七六年夏天七八月间十来天的亲历,每一天都是那样的鲜活,它们时常在我脑海中跳跃,永远格式化不了。
       灾难和痛苦是人类最好的老师,生命属于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活好属于我们的生命的每一天。
       十四岁的苦恼
       初中二年级期末考试,各科的题答得都很顺利,主要是题目简单,一些副科还是开卷考试。今天是最后一科,郑美真已经交卷,在教室外面等我。我看看教室还有半个班的人在埋头答卷,只能等了。我感觉屁股底下湿漉漉的,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来了情况,花裙子一定是染了,哎,真烦人!今天要干的大事干不成了。
       郑美真在外面来回遛跶,我在里面想着怎样在大家交卷后,离开教室。
       “还有五分钟。”老师擦了擦汗,用一本书当扇子扇着。我看我的同桌刘洋要去交卷,就把我的卷子递给他,从嗓子眼挤出声音低低地说:“请你替我交了卷。”他脸一红,迅速地抓起我俩的卷子,背上书包,交了卷子,冲出教室。
       教室外面几个等他的男生又对着他唱“浏阳河”,然后就是一问一答:“刘洋和谁?”“他心里知道!”我们女同学猜了一年了,也没结果。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是和他同住在广东街的王毓。他们的父母都是广东人,他俩都会说一些广东话,我们班的同学都叫他俩“小广东”。主要是班里男女生都不说话,就他俩个有时咕噜几句我们不懂的粤语。看到听到的人就感叹:“可把我们给震了!”、“超了平了!”我们对于新鲜事、特殊事、勇敢的事、值得炫耀的事统统用“震了”或者是“超平”来概括。我也不知今天怎么这么有勇气,第一次和他说话。同桌一年了,从没越过桌子中间划的“三八线”。
       还好,老师临走时宣布新团员到办公室领团徽,否则,我可怎么走呀?郑美真迫不及待地来到教室,对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我站起来,让她看我的裙子。“不显眼,把书包带放长些,就能遮住。”我就如法炮制。
       到了家里,换了衣服,姥姥已经煮好了鸡蛋韭菜馅的水饺。我没食欲,吃了几个,就躺在炕上睡觉了。突然,我被姥姥的呻吟声惊醒了,明晃晃的太阳光使我半天才睁开眼。定睛一看,姥姥从小就缠裹的小脚背肿得很高。原来久立家买的煤送来了,姥姥指挥拉煤的转弯时,拉煤的煤车一翻,车尾压在了姥姥的左脚上。拉煤的说带姥姥上医院看看,姥姥说没事,就让他走了。我一看,姥姥疼得厉害,就要送她上医院。姥姥担心去医院时大院里谁家来人了进不去门,我就去找在外面跳皮筋的妹妹回来看家,然后就扶着姥姥到了下坡的卫协医院。
       卫协医院的建筑有些特别,远远看着有些象塔,姥姥说不是塔,是外国的一种建筑样式,叫哥特式,解放前是天主教堂,解放后改为医院。
       挂了骨科门诊,诊断为骨折,打了石膏固定。医生处理完毕,我就搀扶姥姥回家,姥姥让我不要和大院里的人说,说了大家都要来看她的。她总是帮助别人,从不愿意给别人添半点麻烦。大院里的人,都把她看成是自己家里的人,我家的墙上挂着一排钥匙,谁家的孩子回家,都到我家来取钥匙开自家的门。
       姥姥指导我做晚饭,大米绿豆粥,做熟了晾凉了吃,菜吗?就凉粉拌黄瓜,还有早晨煎的咸鱼。在大多数食品都凭票供应的情况下,姥姥总能保证每顿饭不少于两样菜。
       弟弟玩得满手都是土,他回家洗了手脸,说饿了,姥姥让他吃了一个用凉水泡着的西红柿,吃完了又去玩。姥姥说他现在正是贪玩一刻也闲不住的年纪。
       我们大院十几户人家,不到一百口人,我家在临街从西面数第一家,东邻是王大妈家,王大妈的丈夫十几年前去世,她含辛茹苦带着两儿一女过活,从前,姥姥经常做熟了饭自己家不吃先盛一碗给他们送去,她总说,只有受过苦难的人才知道在别人有难处时最需要什么帮助。“同病相怜”,我一从学了这个词,就经常这样说姥姥,她总是笑笑说你说得不对。对不对我也老这样说,因为我还没学会更恰当的词。姥姥从不生气。
       此时,爸爸妈妈还没下班,我就到隔壁英姐家去借《敌后武工队》。英姐爱看小说,我也爱看。凡是能找到的小说,总是她看完了,我就看,一个星期之内,我俩都能看完还人家。
       英姐是王大妈的女儿,心灵手巧。她上面一个哥哥,高中毕业后照顾留城,到钢厂当了工人。英姐本该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她妈说什么都不让去。街道居委会来人三番五次说服教育无济于事,成了钉子户。因为孤儿寡母的,街道居委会又不忍心采取过激的行动,但又不能助长此类行为发生,就注销了英姐的城市户口,本来不黑的英姐成了“黑人”。我有好几次去英姐家都看见她正偷偷地抹泪。英姐弟弟今年刚刚高中毕业,他准备替姐姐下乡插队,这样英姐就有希望转为城市待业青年,改变“黑人”身份。姥姥说王大妈是苦尽甘来了。
       我家南面窗前有一棵树,树冠很大。夏天,从傍晚到深夜总有人在树下乘凉。今年不知怎么了,特别的热,树下乘凉的人也格外多。我拿了个小板凳,来到树下,开始看书。我家的猫“大黑”乖乖地趴在我的脚边。正看到小说中描写武工队员刘太生跳井,老松田找不着人影时,就听树下的人说:“卷毛又来了!”我就又看到了英姐的那位追求者。那人高高瘦瘦的,白脸卷发,郑美真叫他“白腊杆”。最近,他一下班就在我们这段马路来回骑车遛几圈,总想碰着英姐,可英姐就是不出来。自从英姐的照片摆进了宏中照相馆的橱窗,我们大院门口就经常有人想见一见英姐本人,英姐谁都不理他们,过了几个月人就越来越少了,只有“白腊杆”一如既往。上星期天,我和英姐买菜回来,看见“白腊杆”朝我们走来,他拿着一个信封满脸通红地递给英姐,英姐连瞅都没瞅他一眼,拉着我的手继续走路,英姐穿着洗得发旧的“努克服”新做的“快巴”料子裤,脚穿白塑料凉鞋,真漂亮!
       今天“白腊杆”又失望地走了。
       吃过晚饭,姥姥就躺下了,她是脚疼。我和姥姥在一个屋睡,就坐在炕上给姥姥扇扇子,天气太热,一丝儿风都没有,屋里像个蒸笼,姥姥半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我用一个枕头抬高了她的左脚。在我的记忆中,平时晚上睡觉姥姥都是穿着袜子睡的,不管天气多热,因为脚伤今晚姥姥这只左脚没穿袜子。
       姥姥的脸有些苍白,但神态还是和从前一样祥和,直挺挺的鼻梁,光洁的额头不带皱纹,七十二岁了竟然没有白发。姥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吕天丽,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我是在姥姥怀抱里长大的,我十二岁时冬天姥姥还让我和她一个被窝睡觉,她怕我睡觉揣被子冻感冒了。每天上学,姥姥总是帮我收拾书包,连铅笔都削好了。妈妈说她这样会把我惯坏,姥姥振振有词,你心疼她,她长大了才会心疼人。姥姥总有一套她自己的哲学。
       妈妈比较武断,也难怪,姥姥说她二十一岁就当了门市部经理。她是劳动模范,文革前大照片镶在工人文化宫的宣传橱窗里。
       由于工作忙,我们和母亲很少交流思想,母亲一般和我们说话都是简明扼要。我有一些苦恼的事除了和姥姥说说,要不就是闷在心里。比如说入团的事,是我十四岁这一年最最苦恼的事了。母亲大人一直鼓励我好好学习,思想要求进步,小学第一批加入红小兵,她还给我买了一个红线帽。可是,上了初中,她不让我写入团申请书,说是要端正态度,首先要从思想上入团,然后再组织上入团。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看着班上学习、劳动、思想都不如我进步的同学都入了团,我就心里很不好受。我就常想这个问题:你说你进步体现在哪?你连团员都不是还能说自己进步?谁承认你进步呀?
       我不能等了,我的入团申请书已经写好,准备考完试交给老师的,可是偏偏又来了那个事,急急忙忙回家了,如此重大的事情耽误了。三天以后返校取成绩单时,我一定要把申请书交给老师,谁也拦不住。
       我就是要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的先锋队,我一定要争取早日成为“CY”。
       “大黑”丢了!
       我家养了两只可爱的猫,公猫全身的毛黑得油光发亮,我们叫他“大黑”,“小花”是只温柔的母猫。“大黑”是妈妈下班路上拣的,当时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小花”是邻居给的。它们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妹。今年春天,大人们说它俩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干脆就成亲吧。可是,它俩好是好,就是不结婚。很快各自都有了自己的恋人,姥姥说动物通人性不搞近亲结婚。我又和姥姥争辩说它们不是近亲呀?姥姥说它们不是一个妈生的,可是一个妈养的,是一家人。想想也是,我妈妈就像它们的妈妈。每天妈妈下班还没进院,这两个小家伙就听见自行车的声音了,马上出去迎接。小花不停地用嘴蹭妈妈的脚面,大黑则在前面开道,连蹦带跳,又是折跟头又是打把式的。
       春末,小花怀孕了,大黑可让着妹妹了,每次吃食都是小花吃完了它再吃。
       今年的老鼠特别多,有时一开门,就看见老鼠乱窜,一开始我们还有些害怕,习惯了就熟视无睹了。大黑和小花每天都忙于捉老鼠,它们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在家里吃食的饭量明显减少。今年大家对猫格外垂青,小花的宝宝们还没出生,等着领养的都排好了队。好些人都盼着小花的宝宝早些出生。
       有一天中午我下学回家,看妹妹弟弟都蹲在地上不错眼珠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小花,大黑在他们周围转圈,我也蹲下细看,小花有气无力地在地上躺着,眼神是那样的无助。
       “是不是要生小猫了?”我问妹妹,妹妹眼里转着泪说:“姥姥说不像是生小猫的样子。”弟弟说:“可能吃了死耗子了。”我说:“不会的,小花很聪明,它不吃死耗子!”“那就是吃了一只吃了耗子药但是还没死的耗子。”妹妹数学很好,擅长逻辑思维,我觉得妹妹说得对。
       由于老鼠过多,猫抓不过来,天桥底下来了一些卖耗子药的外地人,好多人家都去买耗子药毒老鼠。由于大黑和小花不吃死老鼠,所以我们对它们看管不严,导致今天的结果。
       姥姥熬了一点绿豆汤,一瘸一拐地端来,让我用小勺喂小花,可小花已经张不开嘴,弟弟用小手使劲掰小花的嘴,无济于事,我往小花的嘴上滴了两滴,汤马上就滑到嘴角,一点都没进到嘴里。
       小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中午弟弟没吃饭,谁劝他他都不吃。调皮淘气的弟弟曾经给小花剪过指甲,揪过胡子,他可能是在心里谴责自己。
       那天下午放学,姥姥说已经把小花埋了,埋在我们大院北面“花娘子”院子里的葡萄秧下面。
       “花娘子”六十多岁,没儿没女,去年老伴去世,她一人住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有正房、厢房,院子里有各种各样的花一年三季常开不谢,最吸引人的是那棵葡萄秧,又粗又壮,葡萄一串一串的令人垂涎三尺,令鸟趋之若骛。今年从春天开始,花娘子一天都没安生,她的院子成了动物王国,老鼠四窜,引来一群一群的猫捉老鼠,只要一开门,就有狗造访,赶都不走,想必是要帮猫的忙?这可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最让花娘子痛心的是鸟儿们怕她寂寞,成批成批地在院里的树上甚至葡萄秧上安营扎寨,她的葡萄在刚刚结果时就被鸟儿们吃了十之七八了,而且要在成熟前干净彻底消灭之。花娘子现在是每天都和动物们搏斗得筋疲力尽。
       小花走了,大黑性情大变,它经常烦躁不安,莫名其妙地原地打转,妈妈下班回家它是照常迎接,但是不再撒欢,总是像小花一样蹭妈妈的脚面,有时,咬妈妈的裤腿阻止妈妈迈门槛进家门。我们加紧看管大黑,不让它出门,怕它重蹈小花的覆辙。
       今天早晨大黑吃完食,就来回转圈。姥姥每年到七月底都要做些西红柿酱预备冬天吃,她刚坐在小板凳上准备切西红柿,大黑就用嘴拽姥姥的裤脚,姥姥脚本来就疼,就打了它一下,它又舔姥姥的手不让姥姥切西红柿,大黑以前从没有这样不懂事,姥姥以为它想出去玩,就说:“这几天给你圈得够呛,你出去散散风吧!”大黑没有马上走,姥姥就用右脚轻轻踢它一下:“出去转一圈,快去快回,不准去拿耗子!”
       它就出去了,我们一上午也没看见大黑,中午大黑还没回来,我们都着急了。我和妹妹准备下午去寻找大黑。
       我俩首先制定寻找路线:首先去东面找,到胜利桥下沿河边找;然后回到启新南门往北走,到钢厂桥看看有没有线索;找不着的话明天到西山口再往北到飞机场附近看看。
       说走就走,我们顶着烈日,过了启新南门,走过地道桥,来到沟东街。正是午休的时间,街上静悄悄的,时不时有老鼠过街。
       “姐,你快看!”
       我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只肥大的大老鼠叼着小老鼠跑。
       “这老鼠这么大!像小兔子似的。”妹妹很吃惊。
       “也许是耗子精。”我以前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
       有些人家的大门敞着,有的门口有狗在那里卧着。
       “姐,你说为什么狗都伸着舌头?”
       “那是狗身上没汗腺,天热,只能这样解暑。”我自信答得正确。
       过沟东街,就是文化北后街,这条街上有著名的实验唐剧团听说他们排演的《南燕北飞》要拍成电影,我们谁都会唱“南来的燕子北方长,城里的姑娘扎根在山乡……”这一经典唱段。
       妹妹第一次走这条街,一切很新鲜,而我来来往往这条路走了两年,非常熟悉。再往前走就是我们学校。妹妹到我们学校门口,要进去看看,我说找大黑要紧,以后我一定带她来玩。她站在我们学校门口感叹:“好大呀!”是的,我们学校是全省有名的学校呢。又过了宝华玻璃厂,往南插到胜利路东头,过了齿轮厂、轻机厂、肉联厂,来到胜利桥,胜利桥以前又叫得胜桥。桥头醒目地竖着一个牌子,上面用中英文写着:“外国人请止步”,我们是中国人就大踏步地过了桥。东面是农研所的试验田,玉米接近成熟,潇洒地披着长发;高粱还没成熟,挺拔地眺望远方。
       我们来到桥下一看,芦苇茂盛,野草茁壮,河面变得很宽,水面上飞着一群一群的蜻蜓,一会儿挤在一起打疙瘩,一会儿又散开。草很深,我们很难往前走。
       “哎呀!”妹妹尖叫一声。原来一只青蛙跳到她的右脚上,她一跺脚,青蛙跳走了。
       我朝前一迈步,一个东西剑一般地飞窜到一米开外,差点没踩住一只癞蛤蟆的腿。
       此地不能久留,也许会有毒蛇!大黑就是藏在这里也找不到,赶快离开!我和妹妹沿着缓坡往上走,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正逮青蛙,他只要青蛙腿,手上用铁丝穿着一串青蛙腿。“青蛙是益虫,不能伤害!”妹妹大声地说。
       那男孩没理我们,走远了。
       我突然感到我还不够入团的条件,因为我不如妹妹勇敢,不敢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看来妈妈是对的,首先在思想上要入团。
       到钢厂桥寻找仍没结果,只是发现桥下水声隆隆。华新纺织厂就在附近,解放以前好多童工死后都扔到这段河里。妹妹前两天随学校去阶级教育展览馆参观,还记得解说员充满悲愤的声音,她就高声朗诵:“陡河的水,你滚滚的流,流不尽童工的血泪愁!”我也被感染,想起了展览馆里的一个雕塑,一个母亲一手挎着一个空篮子,一手拉着个小孩,小孩瘦得皮包骨,抬眼望着妈妈。解说员一解说这个雕塑就带着哭声说:“妈妈,我饿呀!”这时,我们就会掉泪。我问妹妹她掉泪了吗?她说没让眼泪掉出来。
       大黑,你在哪里,你饿了吗?
       天没下雨,我们今天在钢厂桥上看到了彩虹。
       几个老太太
       早晨五点,我就睡不着了,我今天要继续寻找大黑。姥姥说:“别找了,它要是活着早回来了。”
       我想大黑是不是吃了中毒的老鼠,怕回来家里人伤心,就没回来。
       姥姥又说:“吃完早饭你和妹妹去北大坑拣些玻璃管,我答应给和平家串一个玻璃门帘,我脚疼去不了。”
       最近北大坑经常倒一些灯泡厂的废料,其中有一些长短不一的细玻璃管,姥姥就拣来用碎碗茬切割成一寸来长的小段,两头用砂布打磨光滑,然后买来彩色的塑料带剪成方块,俩个方块一组,形成八角形,串上玻璃管,一条一条的,最后形成门帘。这样的门帘特别好看,特别是晚上色彩斑斓璀璨,像水晶的一样。苍蝇蚊子望帘而逃。和平妈见了非常喜欢,我姥姥就说给他们家也串一个。这是一个需要细心和耐心的活,一不小心就会伤着手指。
       和平和我同岁,他上面有三个姐姐。大姐是下乡知青,二姐叫小改,三姐叫小换,可见他父母盼子心切。两个姐姐都上中学,和平在小学时和我一个班,他是中队长,我是学习委员。我俩小时就在一起玩,我们出生在瓜菜代年月,妈妈花一元钱买了七个花生仁,姥姥给和平两个吃。很小的时候,我俩照过一张相片,我穿着花兜兜,他光着身子,我们都在天真傻笑。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实在觉得难为情,就把照片从当中剪开,一张双人照片变成了两张单人照。姥姥为此说了我一顿。
       今天去得早,拣来好多玻璃管,姥姥很高兴。妹妹弟弟都和小伙伴玩去了。姥姥用碗茬割玻璃管,我用砂纸打磨两头。正干着,史老太、民头姥姥、国敏姥姥、花娘子都到齐了。她们都是姥姥的亲密伙伴。每天上午都要到我家报到。
       史老太脚最小,岁数最大,天津人氏,她总说她经历了三朝四代,三朝就是清朝、民国、和解放后,四代就是光绪、宣统、国民党统治和共产党坐江山的四个时代。她老伴、儿子早死了,孙子也退休了,可她连续几年都说她才九十九,其实她早超过了一百岁,不知这么说有什么讲究。她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矍铄,思路清晰。
       民头姥姥今年八十四,也是小脚,用脚跟走路噔噔地响。最近她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看她的精神头三五年内阎王不会请她,想必她也不会主动到阎王那里去报到。她嘴里总是叼着一个大长杆旱烟袋,连说话都不离嘴,属她嗓门最大。她有些耳聋,总爱打岔。
       国敏姥姥七十八,总爱说跑敌情的事,她是老共产党员。想当年她老头子参加区小队,在一次突围中被敌人的机枪打死,她成了烈属。
       花娘子的脚不伦不类,是那种裹过又放开的“解放脚”。她总说今年是闰八月,年头不好。可能就是因为飞禽走兽给她捣乱,她的葡萄颗粒无收,导致她心情沮丧。但她还是放不下她那个大家大院,她每次都是报个到就走。
       今天花娘子戴上了金镯子,民头姥姥戴上了金戒指。
       话就从金首饰谈起,国敏姥姥说六零年她用一个金戒指换了五斤白薯面,花娘子说她傻,姥姥说那年月五斤白薯面可以救命呀!史老太赞成姥姥的说法,她说话嘴一瘪一瘪的,是没牙的缘故。她说:“东西不值钱,人值钱。日本侵略中国时我老头子过敌占区,用两根金条换了一条命。”民头姥姥说这个戒指是当年她结婚时她死老头子给她戴在手上的,戴了几十年,直到“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才摘下不戴,她说现在戴上也带不了几年了。花娘子说这几天她特别想她的死老头子,她说这金手镯是她老头子给她留下的一个念想,戴上它心里就踏实一点儿,说着说着,她就委屈地流下了眼泪,接着她用戴着镯子的手抹了一下眼泪,又埋怨说她老头子真狠心,撇下她一个人就这么走了。几个老太太都眼睛潮湿,不停地眨巴眼睛,不使自己流泪。
       民头姥姥扯大嗓门说:“现在我们赶上了好年月,二十多年没打仗了。”
       史老太太说:“我经历了三朝四代,要说,这共产党哪都好,就是死后不让土葬我实在想不通。”
       花娘子说:“入土为安嘛,不入土怎么行?”
       国敏姥姥叹息说:“人活一世,最后顺着烟筒化灰飞了。”
       民头姥姥听了半天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了,就说:“早死几年就好了。”
       姥姥说:“人死如灯灭!北面山区的人死了也不让埋?”大家都说不知道。
       花娘子走了,几个人继续讨论火葬的意义,最后都认为中国人太多了,死人不能占活人的地方。她们总算想明白了。
       史老太太说:“我孙子要买个电视。”
       国敏姥姥说:“有戏匣子听就够了。”
       姥姥说:“现在的人真聪明,能让人变成筷子那么长在匣子里唱唱跳跳的。”
       民头姥姥打岔:“唱戏?我年轻时评剧唱得可好呢!就是死老头子不让唱。”她又一次提起她老头子。
       “我那老头子就不管我,还让我给八路军送情报。你们说我把情报藏在哪儿?”
       姥姥说:“是在怀里揣着吗?”
       “不对,我把情报用裹脚布和小脚缠在一起,日本人哪里搜得到?”国敏姥姥很得意。
       这可是好主意。”史老太瘪着嘴称是。
       “你们说这骨灰将来放哪里?”民头姥姥对这件事很发愁。
       好久没人说话,看来不是她一个人发愁。
       这时连柱妈来了,她50多岁,头发花白,背微微有些驼。她以前卖冰块时很忙,没有时间来串门,现在不卖了,她有时就到我家来。
       连柱是隔壁王大妈家大儿子的同学,爱好无线电。连柱爸死得早,妈妈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一个月前和粮食局局长的女儿结了婚,和老丈人丈母娘住进了我们东北面新盖的人民楼,剩下他母亲一人独住。而且他媳妇说了,以后不许他妈卖冰棍,她的生活费他们给出。连柱恳求妈妈答应这个要求。为了儿子,连柱妈什么都能答应。
       “你可是有福之人,娶儿媳一分不花,还供你吃穿,这可是享清福了!”国敏姥姥见着她总是这么说。
       奇怪,享了清福的连柱妈丝毫都不高兴,总是无可奈何地苦笑一笑,从不说什么。
       老太太们又谈起了楼房。说刚解放那阵就说以后要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就应了这话了。老太太们希望有生之年能住上楼房。
       我也希望能住上楼房。这两年楼房雨后春笋般地涌现,我们东北面新盖了三栋楼叫“人民楼”,西南面也盖起了粉末灰砖小白楼。市区往西面延伸,新市区越来越热闹,听说现在离我们很近的市委、地委机关都要迁走。我的好多同学都搬楼房住去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住上楼房呢?
       美真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要是能住上楼房,就是死了也值了。
       姥爷寄来包裹
       姥姥对我来说是一个再具体不过的亲人了,我非常熟悉我亲爱的姥姥。可是姥爷对我来说却是再抽象不过了,我认为他只是一个名词而已。不用说我了,就是我妈妈,也没见过姥爷,姥姥刚怀上妈妈,姥爷就走了,从此一去不回。
       早上九点钟,邮递员来了,要妈妈的印章,让我们拿着盖了章的领物单到邮局去领包裹。
       包裹是那个抽象的老爷寄来的,具体是什么东西呢?领来就知道了。我去邮局领,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上面注明:“小心轻放!”回家一看,木盒里装的是一袋木耳和用棉花裹着的十二小瓶云南白药。木耳不错,我前天看《敌后武工队》时,看到书里写魏强等人化装进城在饭馆吃木樨肉时,是咽了一下口水的,并且当时还推测木须肉和木樨肉配料的不同,我认为还是里面放木耳的木须肉好吃,现在可以吃了。只是到月底了,我家还有肉票吗?一般到月底就要吃好饭,因为结余的凭票供应的东西不买就要作废。姥姥说会过日子的家庭都这样。她最反对“有了就连毛茹,没有了就空着嗉”的做法。古语说要“居安思危”嘛!云南白药是干什么的?姥姥说这可是好药,她现在吃了脚就会消肿。有这么神奇吗?可又奇怪了,姥爷怎么会知道姥姥的脚骨折了呢?他离我们这么远,又好久没联系,是根本无法知道的,难道真会心有灵犀吗?
       我家六口人,姥姥的户口在大舅家,大舅家孩子多,加上姥姥的口粮,他家粮食总不够吃。我们六口人吃五口人的粮食,每月稍有结余,都是姥姥调剂得好。这个月五张肉票花了三张,我建议今天晚上买一个票的肉,炒木须肉吃,姥姥不同意,说到三十一号那天再买,谁知道这两天来不来客人呢?“客来东家富”好东西要留待客用。我有些不高兴,又和姥姥提起三年前正月十六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姥姥正做午饭,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一个“四十八道杠”的破棉袄,脚穿一个脏乎乎的翻毛旧皮鞋,管姥姥一口一个“表婶”地叫,姥姥留他吃饭,他毫不客气,不管别人只顾自己低头闷吃。一会儿功夫,三个馒头,一盘炒菜,一碗红烧肉盆干碗净。吃完抹抹嘴就走了,从此了无音讯。由于他的好胃口,我们全家下半个月都要当和尚吃素了。妈妈问姥姥,以前认识他吗?姥姥说不认识他,但是认识他妈。我和妹妹都说谁知他说的那个妈是他真妈还是假妈呢?姥姥却教训我们:不要总把人往坏里想,谁都有为难遭窄的时候,他准是饿极了,否则,挺高的爷儿们能到人家白白蹭饭吃,谁都有脸有皮呀!
       该着我今天能吃到木须肉,傍晚,四大妈来了。她开全国煤炭会,来了几天了,住在西山口开滦招待所,由于忙没时间看我们,今天下午会议结束,明天就要回去了,晚上,特地来看看我们。我和妹妹高兴地一路小跑儿,赶在商店关门以前买来肉菜。
       四大妈就吃了一点饭,吃了一点拌黄瓜。她说这两天天气太热没食欲。吃了饭,爸爸去送四大妈回招待所。
       妈妈看着姥爷寄来的包裹,对姥姥说:“他良心发现了。”
       姥姥说:“叶落归根,人之常情。”
       我不太懂她们的对话。
       晚上还是热,门窗都敞着仍无济于事。我看完了《敌后武工队》就去还书,英姐问我喜欢书中的哪个人物?我说最喜欢汪霞,她是真正的女英雄。英姐说:“英雄所见略同。”我听了很高兴。我又问英姐:“书中的故事像传奇一样,都会是真的?”英姐说:“没有亲身经历写不出来这样的作品。”我们又谈到了《林海雪原》的作者和故事情节,我们很羡慕作者处在那样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能在作品中塑造那么多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
       每看完一本书,我和英姐都要交流读书心得。
       我和姥姥都睡不着,我就问起姥爷的事。
       姥姥告诉我,姥爷最后一次回家时想把姥姥带走,姥姥也同意了,可她婆婆连哭带嚎的死活不跟他们走,姥爷他妈守寡多年,不愿意死后把尸骨埋在他乡,坚决不走,姥爷是独生子,不能违背她妈的意志,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姥姥可怜她婆婆,也怕不管婆婆遭人笑话,就没随姥爷走。这次姥爷回家,姥姥怀上了妈妈。
       后来,日本人烧了全村,姥姥全家躲到一户人家的草垛里,火烧到此,变了方向,全家幸免遇难。姥姥说就好像有菩萨保佑。可是,房子没了,吃穿用的都没了。姥姥哭得眼睛起了一层火蒙子都快瞎了。再后来,她和婆婆俩人昼夜不停地倒班纺线,换来几个钱艰难度日。在姥姥娘家人的帮助下,盖起了两间草房。
       姥爷在南方听人说全村人都死了,由于道远,加上兵荒马乱的,也没回来看看。不久,就和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昆明姑娘结了婚。而姥姥带着三个孩子,历经艰辛,一直把婆婆养老送终。
       姥姥叙述这些时非常平静,好像讲别人的事。
       我问姥姥:“恨不恨姥爷?”
       她说:“你姥爷人不坏,相貌堂堂,待人温和,脾气极好,他常年在外也不易。”
       我又问姥姥:“我妈妈恨姥爷吗?”
       姥姥说:“你妈妈年轻时恨,现在不太恨了。”姥姥又说:“如果不是你姥爷的原因,你妈妈比现在职务要高得多,你爸爸在部队也不会回来。”
       我不明白,妈妈从出生,从没受过姥爷一点哺育,于他会有什么关系?姥姥说,妈妈小时候常说姥爷给她的所有东西就是一个姓:“陈”。可是参加工作了,姥爷带给她的影响是巨大的。妈妈要入党时,向党组织交心,本来可以不提姥爷,因为本没联系,可是妈妈向组织说了,组织派人去外调,也不知怎么调查的,说姥爷解放以前家里有汽车洋房,结果,妈妈的政治生命遇到危机。
       今天我明白了,妈妈让我在思想上先入团的原因。
       我对姥姥说,姥爷不会影响到我,我要入团,我要思想上组织上都入团,明天我就向团组织交入团申请书,请团组织早日考验我。
       姥姥鼓励我说:“有志者事竟成。”
       明天去看电影
       时间过得真快!今天到学校去取考试成绩单。妈妈今天出差了,我可以骑她的自行车到学校,郑美真不会骑自行车,只有我驮她了。
       她比我大三岁,原名叫郑超美,她出生时我们国家正搞大跃进,提出十五年超过英国,二十年赶上美国的口号,她妈就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名字很超前,可是上学落了后,文化大革命那会儿停课闹革命耽误了上学,复课后又三耽误两耽误的就和我分到了一个班,她大弟弟郑新生在我们年级和我们不是一个班。
       因为谐音的关系,同学们觉得叫她“真臭美”更顺口,连老师有时也叫走嘴。她实在受不了,就要求改名,她妈她爸说她的名字有政治意义都不同意改,她就自己行动。街道居委会、派出所、学校,她自己跑了无数趟,到底盖了几个公章只有她自己知道,终于如愿以偿改为“郑美真”。她实在不愿意放弃“美”这个字,把它放在中间,左边一个“郑”,右边一个“真”充当保镖。
       她家五个孩子,她夹在中间,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大哥下乡后找了个农村姑娘结婚生子,她妈从此不认这个儿子。二哥在钢厂“七·二一大学”毕业后当了技术员,和下放劳动的矿院教授一起搞技术革新,深得教授器重,又因根红苗壮被教授择为佳婿。今年“五一”完的婚,教授女儿有些娇气,说是不能在火炕上睡觉,弄得美真他二哥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家小屋的火炕刨了,支起双人床。美真她妈见人就说他们家二小子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和他媳妇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结婚后,新媳妇吃不惯婆家的饭,就回了娘家,她娘家住楼房,用美真妈的话说自己走了不算,还拐带走了一个壮劳力。
       我和美真很快骑到了文化北后街,返校的人三五成群,只三天没见面,女同学们就手拉着手,而男同学更是亲密无间,走在大街上勾肩搭背的一会靠左走一会靠右走,就是不走直线。
       我放慢骑车速度,突然,美真从后面一拽我,“快看!”我车把一歪,前车轱辘把前面一个男同学的一只“懒汉子鞋”给铲飞了,他四角八叉地倒地,我和美真几乎同时跳下自行车,自行车倒在一边。那男同学的几个同伴急忙扶起他,把鞋捡回来让他穿上。
       他站起来,一叉腰,“眼睛长到头顶上了?大活人在这儿摆着,你就愣是看不见?”
       我就心里想,还好,他没被我撞坏。
       “好狗不挡道!”美真也叉起腰,仰着脸冲他喊。
       我急忙拉美真。
       “好男不和女斗。”那男同学一甩头发,冲他同伴一挥手,“我们走!”
       “让列宁同志先走!”《列宁在一九一八》和《列宁在十月》这两个苏联电影我们不知看了多少遍,里面一些经典台词大家都耳熟能详。他们哄笑着簇拥着继续朝学校走。
       “都怪你,好好的骑车你拽我干嘛?”我埋怨美真。
       “你看!”原来道边码着一排木头,在显著的位置用白粉笔写着:“许立的夫人是刘燕青”。
       “有什么好看的,我以为你发现反动标语了呢!”我认为她是大惊小怪。
       刘燕青是郑新生他们班的,长得很胖,外号叫“六百工分”。就是说她像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里边那个能干的丑女。一定是许立得罪了谁,谁搞的恶作剧。
       “你今天的骑车技术超平了!”美真赞扬我。她准又是想起了那只被我铲飞的鞋。
       “你更是把他们震了!”
       说笑着我们到学校了。平时热闹的操场跑道上空荡荡的没有跑步的人,只有排球场那边田老师正在训练排球队。我校女排在省里小有名气。
       我们看见李伯齐老师在操场的一边用仪器测量着什么。教我们物理的王老师说李老师业余研究气象与地震已经好几年了。王老师是李老师的妻子。
       最醒目的是今天返校的新团员个个胸前都别着团徽,格外耀眼,比花娘子的金手镯要漂亮一千倍。我让美真和我一起去办公室找老师,交入团申请书。刚到办公室门口,就看见王毓和徐冰两人从老师办公室出来。
       徐冰和我们说:“我向老师交了入团申请书。”徐冰说她的理想是成为女兵。美真问王毓:“你交了吗?”王毓说:“等到初三再写了交上。”
       老师正要出门到教室里去,见我们,又坐在办公桌前,把我的入团申请书放到抽屉里,锁上。
       老师鼓励我说:“你考得很好,各方面都不错,好好努力,争取下一批入团。”我顿感一股清凉的风从心头掠过。
       到教室坐好,老师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到锅底坑去洗澡,每年那里都有中小学生淹死,假期要注意安全。我后座的同学不耐烦地一个劲儿说她 嗦。其实她说的是实情,妹妹的同学张长水就是去年在那里淹死的,前年我爸爸还去锅底坑帮助打捞他同事的一个溺水而死的儿子。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可是去那里游泳的人每年都很多,但愿今年开学别听见什么噩耗。
       最后,老师说:“希望下学期你们都能平安返校。”
       老师说完了,好多人马上站起来要走。
       班长说:“大家再等一会儿,明天早晨,学校包场电影,长城影剧院,战斗故事片《长空雄鹰》。”
       “万岁!”教室欢呼一片。
       电影票领来了,班长一张一张撕开,然后就是一通乱岔,最后是每人抽一张。
       美真拿着电影票喊:“我是二十二排十三号,谁挨着我?”没人回答,“准是男生挨着我。”她凑近我的耳朵说。“不会是许立吧?”我逗她。“你才挨着他呢。”“那你就挨着刘艳青。”
       我只知道我右边挨着徐冰,管它左边是谁呢!
       晚上,妈妈出差回来,买来好些桃。吃过晚饭,我们一人吃了一个,只有姥姥没吃,把她那个桃放在窗台上,说明天和老姐妹们一起吃。她拿了几个桃,一拐一拐的给院里人送去了。
       吃了桃子,我和妹妹到树下乘凉,久立的表妹也在那儿,久立的姑姑带着女儿来探亲,明天凌晨要坐火车回广州。
       久立表妹很爱说话,她和美真同岁,可她今年就高中毕业了,她说南方的孩子上学早,还说她秋天就参军。
       她教我们说广东话,我们怎么也学不会,最后,我们归纳为广东话就是“戚咕隆咚伢讼羌”。逗得久立表妹笑得前仰后合的。
       “你们可把我给震了!”我们没有学会她的话,她倒是学会了我们的话。
       啪!一只蝉落地。
       “你可真是超了平了!”大家一致说这只蝉是久立表妹的笑声震下来的。
       久立表妹有口难辩。
       天气太热,久立表妹说我们这里夏天比广州还热,问谁能陪她一夜不睡?我们都说要陪她,最后还是她妈妈把她拉走。
       马路上人多起来,是工人文化宫的晚场电影散了。时间不早了,马路那边路灯底下玩扑克牌的人也散了,几个人中有一个和我们院里的大春哥打赌,他说:“你敢穿你媳妇的裙到大街上转一圈,我就给你五块钱。”
       “好,这钱大家买冰块吃。”大春哥就要回家去取裙子。
       “别开玩笑了,你媳妇知道了还不掐死你?”看大春哥真要赌,一个人拦住大春哥。大春哥对那人说:“你把钱拿出来我就去找裙子穿上。”
       几个人翻那人的兜,那人兜里根本没有五块钱。
       “明天再赌吧!”大春哥也就不和他们打赌了,回家睡觉。
       夜深了,远处传来狗叫。
       妹妹平时在妈妈那屋睡,可今天非要和姥姥一起睡,她拿着枕头、枕巾来到我们住的屋,挨着我躺下。过了一会儿,她说要挨着姥姥,我说我也要挨着姥姥,姥姥没办法,就在我俩中间躺下,我在姥姥东边,妹妹在姥姥西边。东边炕上从北到南放着两只木箱,里面装满姥姥新拆洗做好的被褥。
       妹妹热得睡不着,下地走到外屋喝了不少的生自来水。回来才安静了。
       我睡不着,怕明天起晚了,耽误看电影,就把电影票和明天要穿的衣服放在枕头底下压着,准备明天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长城电影院。
       窗外天空漆黑漆黑的,我们太热了!快下雨吧!
       早晨醒来是噩梦
       刺眼的闪电划破寂静,一阵轰隆声打着滚儿向我们横冲过来,大地失去了以往对我们的吸引和关爱,他发脾气了!他怒吼着呼啸着用尽力气把我们无情地往上抛掷。
       “惠平快起来,地震了!”姥姥坐起来要拉我,手在我眼前一划,没拉住我。
       我们又被上下抛甩了三下,接着就是左右几下猛筛。像置身于狂风巨浪,又像是掉进无底深渊。
       几秒钟的功夫,从我一出生就住了十四年的屋子就不复存在了。
       时间停止了。
       整个世界是死一般的寂静。
       “姥姥!”我一喊,一股烟尘直呛到我的嗓子眼里,眼睛也睁不开了。
       四周一片漆黑。
       我的头脑格外清醒。
       我还活着,怎么办?脖子以下都被房檩砖头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爸爸妈妈那边怎么也没声音人呢?爸爸妈妈住的房子是新盖的,用的是水泥檩, 又叫洋灰檩。
       我怎么出去?
       姥姥在哪儿?
       姥姥应该离我很近的,清楚地记得她坐起来要拉我的。现在我的右边姥姥睡觉的位置都是砖石和破碎的房盖。
       谁来救我们呢?
       “妈!”
       “姐!”
       我听见东隔壁英姐的弟弟喊了两声。
       “华哥救救我!”我大喊,紧接着一通猛咳,胸口上的碎砖压得更紧了。
       “别喊了,要是原子弹爆炸就麻烦了!”华哥在上面说。
       有可能,我想,老师常说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真是会这样吗?地震是可以预报的,海城地震预报准确,无一人伤亡。昨天返校我还看见李伯齐老师在研究,如果是地震应该预测出来的。
       “解放军快来呀!”我在心里呼唤。
       “小华,别愣着快扒人!”是爸爸的声音。
       “爸爸!快救我!”爸爸出来了,我有救了。
       “别喊了,呛嗓子!我把你妈腰上的洋灰檩撬开就去救你。”
       “惠齐,你睁睁眼!”我听妈妈在呼唤弟弟。
       爸爸过来了:“惠平,你在哪?”
       “爸爸我在这儿!”我用劲喊。
       “我在你上面,你现在别说话!”爸爸命令我。
       我闭上眼,听见爸爸掀我头上的那块房盖的声音。
       我脑袋上面是一根房檩,斜砸在我左边的箱子上,房檩上是一大片破碎的房盖,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可能。
       由于昨晚和姥姥换了地方,我挨着箱子睡,箱子里又塞满东西,我头上方那根房檩把箱子盖砸碎,与箱子一起在我眼前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房檩上面是破碎的煤礁石灰房盖。
       一股凉风吹过来,我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头露了出来。天已蒙蒙亮,我看见了那棵乘凉的树。
       “你能出来吗?”
       “我动不了!”
       “你别急,你姥姥在哪?”
       “在我右边!”
       爸爸又去扒姥姥。
       “闷死我了!”妹妹出来了。
       “惠敏,快用枕巾堵住姥姥的太阳穴!”听到爸爸命令妹妹。
       天已大亮,几粒雨滴打落在我的脸上。爸爸来到我跟前,他轻轻地清理我身上压着的房盖、苇席、椽子。我上身露出来了,一抬右臂,一阵刺骨疼痛。这时院里的大春哥来了,帮爸爸扒我。
       “你去帮小华扒小英!”爸爸对他说。
       “小英你醒醒!”我听见附近王大妈哭喊。
       “王大嫂,给你个手绢擦擦血。”妈妈的声音。
       “小华,背你姐去卫协医院。”王大妈的声音。
       “卫协医院早平了,小华,快背你姐去机场!”大春哥的声音。
       大春哥又来帮爸爸救我,余震频仍,他们没想到自己危险,扒得很细心,一根椽子上的大铁钉扎在我的左脚背,大春哥用力一拔,冒出一股血,爸爸迅速地扯过我的枕巾缠住我的左脚,我枕头底下的衣服露了出来,我用左手抓住衣服,那里面还装着电影票。
       大春哥把我抱到马路上,又去救别人。
       今天不能坐在电影院看《长空雄鹰》了,却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妈妈坐在马路边,怀里抱着沉睡的弟弟,弟弟的脸、前胸、胳膊、腿都是红紫的。
       妈妈睡觉时把手表用手绢包好放在枕边,地震后,她想找缝隙出来,一摸,摸到了手绢包着的手表。
       “惠平,记住,你是八点二十分出来的,别忘了是大春哥帮你爸救的你!”妈妈对我说。
       妈妈我会牢牢记住的,记住大春哥,还有我爸爸,爸爸给了我两次生命。
       大春哥叫“王立春”。
       爸爸叫“赵尔良”。
       地震发生时,当过兵,在抗洪抢险中荣立过三等功的父亲,迅捷地跳下炕,低头蹲在炕沿边,同时用手在黑暗中摸鞋,没等找到鞋,顷刻房屋倒塌。爸爸沉着细心,用一块一块的砖头垫起压在背上的大块房盖,扒出缝隙,自救出来了!
       妈妈对我说,爸爸出来后救我们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是多余的,每一个步骤都是正确的。
       大春哥也当过兵,他家无人伤亡。
       我想把上衣穿上,右胳膊抬不起来。
       妈妈说:“你穿着这个背心就行了,把衣服给小换吧。”
       妈妈就把我的衣服给了小换。小换耳朵砸去一块肉。
       妈妈把爸爸扒出来的我家的一床干净棉被撕成布缕条,把布条、棉花分给大家,包扎伤口。妈妈给我包扎了我受伤的胳膊,说是骨折了,注意不要总活动,否则骨头接不好。妈妈又用布条系了个圈儿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就象电影里的伤兵那样挎起了胳膊。
       我们院的人,不管活着的还是死了的都扒出来了。
       姥姥永远睡去了。
       我和妈妈了受伤,妈妈腰砸得不轻,尿了血。弟弟扒出来浑身都紫了,妈妈嘴对嘴给他做人工呼吸抢救,终于活过来了。但一直昏睡,到现在还没有睁开眼。妹妹什么事都没有,她说她正做梦呢,梦见一床棉被焐得她出不来气,爸爸就把她扒出来了。要是再晚一些时间可能就闷死了。
       我们这一排房子一共七家,三十八口人,震亡十人,受伤五人。
       姥姥的几个老姐妹,无一生还。
       马路上人越来越多,个个灰头土脸,衣衫不整,血迹斑斑。人们逮着什么穿什么,有围着床单系条麻绳的、有用浴巾缠裹着下身的、有穿着棉大衣的、还有穿着雨衣的,有的年轻妇女把大裤衩的裤裆撕开一个口子,脑袋钻进去,胳膊从裤腿处伸出来当上衣,露着一截腰。脚上裹着床单的、穿着帽子的、有的脚上带着棉手套。人群中穿的最整齐、最干净的是三个人:久立姑姑、久立表妹、和久立爸爸。他们就像是天外来客,与周围人是那样的不协调。凌晨,久立爸爸送久立姑姑和久立表妹坐火车去广州,地震发生时他们刚到站前广场,目睹了房倒屋塌的全部经过。
       那个和大春哥打赌的人和她媳妇也来到马路边,他光着膀子,下身穿着一个花裙子,这时候他媳妇不会因此掐死他,更没有人给他五块钱。
       郑美真一被扒出来就到处找水泵洗脸,她家的炕塌了,她掉在炕洞里,一点儿都没受伤,就是弄了一身黑烟子。她爸和郑新生震亡了。她小弟弟腿砸坏了。
       好多人的伤口还在流血,余震不断发生。妈妈又让爸爸冒着余震的危险去扒姥爷寄来的云南白药。爸爸把药盒递给妈妈时,我看到他的手指甲都秃了,手上都是伤。十二小瓶儿都没拆封,姥姥还没舍得用药。
       我家只留了一瓶,其余的都发给伤员了。
       妈妈让我把瓶里的保险子吃下,说吃了伤好得快,我让妈妈吃,妈妈不同意,她强硬地放到我嘴里,让我用力往下咽。我口干舌躁,费了好大劲才吞下去。
       水!哪怕有一口水也好啊!
       十点多钟,下雨了。妈妈让我们快洗洗手脸。
       她给弟弟擦身子,弟弟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着。
       我和妹妹用手接了一些雨水喝了,今天的雨水好像是甜的。
       美真站在雨地里,雨浇着她头发、脸,身上一个劲儿地淌黑泥汤子。
       天空来了一架飞机,我们有救了!大家拼命地向空中招手。飞机在天空转了一大圈儿,飞走了。
       地上的人们开始议论了:“唐山离北京这么近,北京是不是也地震了呢?”
       “毛主席住的房子不会塌吧?”
       “要是那样我们就完了。”
       “快扒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听听北京的声音。”
       扒出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大家都凑过去,形成一个圆圈,老半天,没声音。
       那一圈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几乎同时有气无力地蹲在地上。
       又有人送来一个,一个甜美亲切的女声传来,所有听到的人都笑了。
       我们有救了!
       原来那第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电池砸没了,粗心的人们当时没发觉。
       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但我们这些没死的人都醒着。
       姥姥,你还活着!
       爸爸去大爷和七大爷家了。爸爸他们哥八个,爸爸是老八,只有一大爷、七大爷和爸爸在唐山,其他几个大爷分散在半个中国。爸爸急于想知道一大爷和七大爷这两家人的消息。
       大舅来了。他家的房子也倒了,但是没有人伤亡。一大清早他和表哥、大表姐夫三个人就开着手扶拖拉机接我们来了,道路不通,表哥和大表姐夫就当清道夫,走走停停,下午才找到我们。大舅说多亏那棵树,要不他找不到我们家在哪儿。大舅给我们带来一塑料桶水,一块塑料布。
       听说姥姥震亡,大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怎么止都止不住。
       妈妈说我们不能走,明天她要到单位看看,惠齐也不能动弹。他让大舅把姥姥拉回老家埋了,这是姥姥生前最大的愿望。
       在妈妈和大舅他们说话时,我和妹妹来到姥姥躺着的废墟上。
       雨淅淅沥沥,就像眼泪。姥姥还和从前一样安详,虽历经风霜磨难脸上不带一丝愁苦。姥姥右边太阳穴那里砸了一个洞,血都凝固了。我和妹妹一人抓着姥姥的一只手,喊着:“姥姥你醒醒!”姥姥纹丝不动,她右脚依然穿着袜子,那只打了石膏的左脚没穿袜子。我用左手给姥姥擦了擦脸,她好像闭着眼对我笑了一笑。妹妹用手给姥姥梳头,血把头发都糊住了。姥姥的身体很软,就像是睡觉。妹妹想让姥姥抬一抬胳膊,她一撒手,胳膊就软软地耷拉下来。
       姥姥鼻子眼儿和耳朵眼儿里都有土,我和妹妹就用手往外抠,姥姥身上穿的大背心都砸烂了,大姨春天给姥姥邮来的新衣服姥姥舍不得穿,压在箱子底,现在扒不出来。
       姥姥,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连一个桃子你都舍不得吃,可是却什么都舍得给别人。你的脚伤,久立他们家的人,还有全院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伤的。姥姥,我是听了你的话才保密没告诉他们的。
       姥姥,你是替我死了呀!都怨我,你平时总是挨着箱子睡,就昨天我和你换了位置呀!
       姥姥,昨晚吃你送的桃子的人一个都没死,而你,却把桃子放到窗台上,要和你的老姐妹们一起吃,你们没等到有福同享,今天却有难同当了。姥姥,火葬场的烟囱倒了!你没想到吧?你和你的那几个姐妹都能到九泉了,你能含笑吗?
       姥姥,大舅来了,要接你回家。咱们这儿的家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一棵树了。
       姥姥,我们还不知要去哪里,你就先叶落归根吧!
       姥姥,妈妈一直怨你,我也一直怨你,你不让大舅和北京姑娘结婚,把大舅从北京拉回家,你总说,一家人就是吃糠咽菜,死也要死在一起,你是对的。
       姥姥,大姨说秋天来看你,你可要等着她呀!
       姥姥,我们家不能没有你,没有你谁给我们做饭呢?我们现在还没有吃饭。
       姥姥,院子里的房子都倒了,谁都没家了,都不用到你这儿来取钥匙开门了。
       姥姥,和平他们家也不用你串门帘了,你可以歇歇了!
       姥姥,保佑惠齐让他好起来吧!
       姥姥,我没告诉过你,我早就想上班挣钱了给你买一个电视机,让那里边的小人儿天天给你唱歌跳舞。
       姥姥,我还没入团呢,我的入团申请书也不知砸坏了没有,你还没看见我带团徽的神气样呢!
       “姐,姥姥没死,她的手是热乎的!”妹妹大叫。
       大舅闻声赶来,摸摸姥姥胸口,又摸摸手,很失望。
       表哥和大表姐夫开始用棉被裹姥姥,妹妹大叫:“你们别裹我姥姥!她没死,过一会儿就缓过来!”我对妹妹说:“我们搬檩子,让大舅给姥姥做棺材!”
       大地又是一阵摇晃。
       大舅说:“这里危险,快下去!”大舅把妹妹抱到马路上。又来拉我,我一迈右腿,一阵钻心的疼痛,一根房椽上倒竖的铁钉扎进我的右脚心,我用左手用力一拔。
       “姥姥!”弟弟惠齐睁开了眼,他的眼通红通红的。妹妹想拉他站起来,他身子软得像面条,站不起来。他说渴,妈妈说今天不能让他喝水。大舅让惠敏每隔半个小时就蘸些水给弟弟擦擦嘴唇,这样也能解渴。
       爸爸回来了,带来消息。大妈、七大爷震亡,七大妈重伤运到飞机场。
       昨天晚上七大爷在单位值班,死在单位。
       大爷还有一个多月就退休了,昨天晚上上夜班,地震时正在井下作业,今天中午安全返回地面。大爷十一岁时,爷爷工伤去世。当时爸爸还在奶奶的肚子里。年仅十一岁的大爷就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家里过于沉重的担子,去开滦煤矿井下挖煤,在不见天日险象环生的环境中艰苦劳作了近半个世纪。
       大舅帮爸爸搭了个小窝棚,就要回去了,他说,如果天黑了看不清道,就出不去了。
       表哥和大表姐夫抬着姥姥上车,不知怎么,他们抬了两次都抬不起来,爸爸过来了,他抱起裹着被,就像是在睡觉的姥姥,慢慢地走到车前,换了个姿势,轻轻地把姥姥平放在车上。
       妈妈不顾腰伤,执意要护送姥姥回家。
       姥姥走了,什么都没带走,连外衣,裤子、鞋都没穿就走了。她两手空空,带着遍体鳞伤回家了。
       姥姥生前唯一的愿望实现了:入土为安。
       妈妈把她接来,又把她送回去了。
       姥姥是一九六一年到我们这里的。当时,自然灾害、苏联逼债,粮食紧张、食品短缺,姥姥饿得全身浮肿,脚都穿不了鞋。妈妈把她接来,吃了老中医徐伯仁的几副中药,就好了。
       我一出生,姥姥看妈妈工作太忙,就照看着我,一直住下来。
       大舅结婚以前始终在北京上班,是正式职工,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又有一副好嗓子,很受领导器重,好些人都主动给介绍对象,其中有一个北京姑娘总叫大舅上她们家去吃饭,她父母非常喜欢大舅。姥姥听说了,把大舅叫回家,自作主张,硬是逼着大舅火速和一个带两个孩子的寡妇成亲。这是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从小就和姥姥一起受苦受难的大舅竟然无怨无悔,随后,肤白发黑、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身架魁伟、能文能武、脾气温和的大舅毅然辞去了北京的工作,安安心心地和相貌平平、身材矮小的大妗子过起了缺吃少穿的艰难日子。这大妗子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呢?哪辈子都不是,就是这辈子姥姥给她的。姥姥是不是看她们娘仨个太可怜了,就派自己唯一的一个儿子用一生来帮助她们?
       姥姥有一副菩萨心肠,菩萨是神不是人,姥姥就是神,神是不会死的。
       姥姥没有死,姥姥活着!
       触目惊心不眠夜
       爸爸是闲不住的人,他给我的左脚背和右脚心上了云南白药,重新用床单裹紧,然后就让我们在小窝棚里待着别动地方,他到我家的废墟上扒一床被。我双脚受伤,就在窝棚口坐着。妹妹给弟弟润嘴唇,弟弟能说话了,他的两只眼睛血红,可能是闷的。
       爸爸拿来几个桃子,桃子上落满灰尘,我们一人一个用布条擦了擦就吃了。吃完了又想起了姥姥,妈妈大舅他们也不知到哪了,道上好走吗?我们这边马路越来越窄了,受伤不能动的人都被抬到马路边,痛苦地呻吟着。躺在我们旁边的一个人,内脏砸伤,中午时喊口渴,大家不让他喝水,他自己接雨水喝了,现在没声音了。真像人们说的他喝了准就会死?他的眼睛还会转呢!他也许不疼了?
       爸爸扒出了一床棉被,是姥姥洗好做好的,现在已经破了几个洞,露出棉花,沾着泥水。爸爸说现在总下雨,过两天什么都扒不出来了。他又要去扒粮食,我家五口人的口粮,每月每人供应二斤大米,剩下的就是玉米面和白面,面现在一定和泥了,扒出来也不能吃了,只有扒点米了。
       爸爸问我,家里还有多少米?他说要是没多少就不费力气了。我也不知道家里还有多少米,到月底了,不会太多,但是姥姥安排我们的伙食每月总有一些结余。
       “至少还有二斤吧?”我不敢肯定。
       爸爸刚要动身,突然,风声夹带着轰鸣的地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就是猛烈摇晃,小窝棚吱喳作响,正在马路上走动的人,像被机枪扫射了一样匍匐倒地,一时间天昏地暗。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把我们都吓傻了。
       爸爸加固了窝棚,然后坐在窝棚口,说:“别害怕,没事了。”
       妹妹说地震后,一开始她还数着有几次小震,后来就数不过来了,较大的算上这次是十六次。这次地震把一些搭得不结实的窝棚都震塌了。
       天快黑了,天地间一片残酷的空旷与寂静。
       刚才这次强震发生时,我们周围那么多人,就连小孩子在内一个喊叫的都没有。
       从砖石瓦砾中站起来的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们,他们什么都能承受。
       爸爸什么也不去扒了,他坐在窝棚口,我们不知他在思考什么。
       东北天空一片火红,几声枪响划破长空。马路上行人多起来,挤挤挨挨,衣衫褴褛,扶老携幼,还有一群盲人手拉着手,领头的一个拄着一个长树枝,他们都由东往西边走。
       我们紧张起来,爸爸去拦住一个人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人说,陡河水库大坝震裂了,大水马上就要来了。爸爸不信,又问另一个人,那人说,他们亲眼看到地面裂口,往上翻沙,都说还要发生毁灭性的大地震。
       马路上坐着的人都慌乱起来,有一个人说:“我们也赶紧逃命吧!”
       能起来的都起来了,好些人用枕巾、床单裹脚当鞋用,准备加入逃难大军。
       东边红透了半边天,又有几声枪响。
       “爸爸,我们怎么办?”妹妹问爸爸。
       “我们不走,等你妈回来!”爸爸口气坚决。
       几个邻居来和爸爸商量,走还是不走,爸爸对他们说,我们这里地势高,如果发水,哪里也没有这里安全,如果还有地震,房子都塌了,还怕什么?他们也不走了。
       我们这里相对平静了,路上的行人仍络绎不绝往西行。西边天漆黑,行人少些了,马路上仍不断人。有些人走累了,就在我们旁边躺下休息,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
       后半夜马路上挤满了横躺竖卧的人。
       妈妈还没回来,爸爸坐在窝棚口一动都不动,他太累了。
       大地又是一阵颤抖,很快就过去,重新变得死一般寂静。
       妈妈,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心里呼唤。妈妈才走了几个小时,就像是走了一年的时间那么长。
       漫漫长夜,何时天亮啊!
       “爸爸,我要尿尿!”弟弟的声音。爸爸摸索着抱起他,到窝棚外面。
       “踩到我了!”
       “对不起!”爸爸道歉。
       “没事。”对方轻声说。
       “你好些了吗?”爸爸让弟弟继续躺下,问他。
       “我要喝水。”
       “就要天亮了,天亮再喝。”
       “惠平,你也睡会儿吧。”
       “我不困。”
       大地困了,它睡着了,睡得死一般的无声无息。
       “惠平,惠敏,惠齐!”
       “妈妈!”一个声音和我一起喊。妹妹也没睡。
       天地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我要去迎接妈妈,我不管脚疼,跨出窝棚,一只大腿绊住了我的脚,我下意识地俯身用左手一摸,倒吸一口凉气!那只大腿又软又凉,是那个内脏受伤的人,他死了!
       妈妈终于回来了。
       掩埋了姥姥,妈妈急忙往回赶,表哥送了妈妈一段,后来路上人多,妈妈就让表哥回去,妈妈继续往回走。路上人越来越多都是往西走,妈妈就问怎么回事,说陡河大坝决了口子,东边的人都走了,起初妈妈不信,他们就说,你不信看看路上有往东走的吗?后来越传越厉害,妈妈就想,不管多危险,我们一定在等她,她一定要尽快见到我们!她就心急如焚地往前赶,后来实在太累了,腰又疼,她就让一个人给她找了一个木棍,拄着,后来遇到一个好心人用车子推了她一段,这才天亮以前赶到。走到我们这里,地上都是躺着的人,天黑找不见,就喊我们,果真我们没走。
       我们不会走,姥姥说,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吃糠咽菜,死也要死在一起。
       天亮了!
       让眼睛告诉心灵
       夏天的早晨天亮得早,爸爸妈妈让我照看弟弟妹妹,他们要去单位看看,路不好走,他们要早些去,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到,更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嘱咐我们,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千万不要离开这里。
       我感到有几根针在扎我的心脏,我哭了。
       妈妈眼里也挂着泪花,她说:“惠平,你不是小孩子了,要照管好弟妹。”
       妈妈拄着棍,在爸爸的搀扶下上班去了。
       爸妈一走,弟弟就说要喝水。
       到底给不给他喝?我不敢决定。
       他说:“爸爸答应今天让我喝水的。”
       我就给他讲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的上甘岭战役中没水喝克服干渴的故事,让他向志愿军学习。
       “当时志愿军没水喝,只能克服了,我在上甘岭也会克服的,我们现在有大舅送来的水,你为什么不给我喝?”弟弟质问我。
       我看他喝水的念头还没打消,就指着昨晚死的那个内脏出血的人,吓唬他说:“那人就是喝水喝死的。”
       这句话很有效果,弟弟不做声了,妹妹给他润了润嘴唇。
       听见有水,路边好些人都来要,要是姥姥活着也一定会给他们的。我就让他们用手心接着,一人分一点,一会儿就剩半桶水了,还有好几个人要。他们都是我不认识的,我们院的人一个都没有管我要的。
       “你们还有一点自觉性吗?没看见他们自己都没喝一口?”小换来了。
       那些人忍住了渴,悄悄地走了。
       久立表妹给我们送来了半块面包,这是他们准备路上吃的。我给弟弟,弟弟说嘴干,就着水才能吃。他还是想喝水。
       来了一个人,扒着我们的窝棚眯着眼,一个劲儿地左瞧右看。
       “你想干什么?”妹妹看他行为怪异,大声呵斥。
       我看他面熟,他也看着我。对视了有二十秒,他说:“那天和你一起的那个姐姐呢?”
       我猛然想起是“卷毛”,也就是美真称作“白蜡杆”的。几日不见,变了一个人,他像是从但丁《神曲·地狱篇》里出来的,光着惨白的膀子,肋骨一条一条的,穿个变了颜色的白色的运动裤衩,脚蹬一双黑雨鞋,他的头发翘楞着,下半边脸齐刷刷地冒出一片胡子茬,就像我们到农村学农劳动时所看到的割了麦子的麦地。
       “你找她干什么?”我问。
       “她,没事吧?”
       “有事。”
       “啊?”
       “砸伤去机场了。”
       他撒腿就往西跑去,我一直看着那一前一后不停倒换的黑色雨鞋消失。
       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多起来。
       美真过来了,她显得很高兴,脸上的黑烟子没了。
       她告诉我,她二哥和二嫂在矿院住的那栋楼房也倒了,并且着了大火,大火着了一天直到今天早晨才灭,现在那楼里好些个在大盖板下面压着的人,都没出来呢,砸不死的也烧死了。一地震,她二哥就拉她二嫂两人一起跳了楼,都没摔死,也没烧着,就是腿受了伤,被抬到飞机场。
       她还说,地震掉炕洞里,出来了脸黑,不敢见人,可把她给愁死了,下雨那阵儿,她站在雨地里,也没冲洗干净,晚上都没睡好觉。今天早晨,她妈让她去找水,她说什么都不去,最后她妈打她,她才出去。她怕别人看她,一路上哪儿人多就往哪扎,混在人堆里不显眼,随一群人走到曙光浴池的废墟,看见人们从洗澡的大池子里舀水喝,她就穿着衣服跳了下去,人们说危险,她才不管那一套呢!
       美真又说,脸干净了,连衣服也不太脏了,可以去找吃了。
       美真走了。
       太阳升起来了,窝棚里闷热闷热的,有些透不过气来。到外面去也不行,热得可以把人烤化。马路上一排一排摆满了尸体,各处的尸体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马路上搬运。那些尸体有的盖一床棉被,有的盖一个褥子,有的蒙一个床单,有的盖一片席子。简直是一个尸体的世界。
       妹妹问我他们都是真死了吗?我说是。她说一会儿还可能有缓过来的,我说不可能。她又说,千万别晚上活过来,那会吓死我们的。我说他们晚上更不可能活过来了。
       一群绿豆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更多的苍蝇绕着尸体打转。本来已经不流血的尸体流出了浅红色的水,晒干了就变成红黄色,苍蝇越聚越多,他们贪婪地嗜脓喝血。有的苍蝇刚刚还降落在尸体上,一会儿就飞到我们这里来了。我和妹妹就轰,轰走一批,又来一批,我们一刻不停地轰,轰,轰!无济于事。尸体仍然从四面八方抬过来,苍蝇继续在上下左右飞来飞去。
       “爸爸,你快来吧!”妹妹哭喊。
       “别闹!”我厉声呵斥她。
       怎么办?想了半天我都没有办法。
       这时看见大春哥领着我们院的几个人,挨个地找尸体。他们干什么?他们在一具尸体前停下来,然后蹲下,用被裹好,再用电线绑上,用两根棍子穿过电线,四个人抬着,运到马路对面,那面是一个斜坡。他们又在斜坡上挖坑,挖好坑,把尸体放到里面,对着尸体三鞠躬,然后就填土。下一个接着又是这一套程序。
       当埋一具小一点的尸体时,和平跑到坑前,摘下不知何时捡到的一个柳条安全帽,冲着那坑三鞠躬。我知道那一定是美真的弟弟新生了,新生刚上小学一年级时,写不好“郑”和“新”字,作业本上常常写的名字是“正心生”,和平拿着本子给我们看,新生为此与和平打了一架。新生的身体被一锹一锹的土盖上了,他永远停留在了十四岁。
       人们纷纷效仿大春哥他们的做法,一具一具的尸体,运到马路对面掩埋,没有铁锹的,就用木棍,好多人都用手扒土、填土。
       太阳躲起来了,它不忍心烤化劳碌的人们。
       这时,马路上走来了一群人,有的披着崭新的毛巾被、毛毯、有的抱着成摞的床单、有的拿着新的铝盆、铝锅。
       “一群败类!”有人骂他们,他们自己也是灰溜溜的。
       傍晚,爸爸回来了,看妈妈没来,就去妈妈单位找妈妈。
       苍蝇没劲飞了,成片成片地落在尸体停放过的地方。
       蚊子又出来闹事了。
       不知哪来的那么些蚊子,他们白天在哪里躲藏着?
       开始我们轰,可是丝毫无效果。它们对我们施行左右夹击战术,我们防不胜防。
       手上脸上身上脚上叮得都是红包,后来我们就顾不得轰蚊子了,用手挠,越挠越痒,直到挠出血来才好受一些,蚊子接着叮,我们接着挠。
       爸爸妈妈快回来吧!
       又过了很久爸爸回来了,爸爸说妈妈是经理,已经有别的商店丢了东西。妈妈今晚要带头值班,保护国家财产。
       怎么有那样不自觉的人呢?都命不保夕了,要东西有什么用?
       他们都是哪里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还是好人多,我们院的人一个这样的都没有。
       那个“白蜡杆”也是好人。
       英姐不知怎样了,小华哥没回来,王大妈没回来,王大妈上夜班的大儿子也没回来。
       希望之神降临
       一夜是怎么过来的,自己都说不清楚,重要的是我们都过来了!
       今天一大早,天上就热闹了,飞机频繁地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飞过,妹妹就开始数飞机:“一架、两架、三架......”脖子都酸了,就不数了。
       爸爸去看妈妈,妈妈腰还受着伤,昨天晚上不知我的忍着伤痛、忠于职守的妈妈守着废墟是怎么熬过来的。
       弟弟还是眼睛红红的,身子起不来。我就和妹妹弟弟三人玩起了“接龙讲故事”的游戏。
       “我们走到一片森林,森林很浓密,”
       妹妹接着:“浓密的森林把太阳都遮住了,森林里有一个小木屋,”
       弟弟接着说:“小木屋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切开的大西瓜,”
       我说:“切开的大西瓜旁边,摆着一个盘子,”
       妹妹:“摆着的盘子里盛着一块大蛋糕,还有一个切蛋糕的叉子,”
       弟弟:“叉子是新的,我用叉子切蛋糕,”
       我:“蛋糕上边有奶油、有果酱,还有......”
       我们越说越兴奋,我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有吃不完的东西。我们笑了,几天来的沉闷、痛苦、磨难此时都化作灰烟。
       什么声音这么响?
       我们停止游戏,往天上看。
       一架飞机越飞越低,开始在我们上空来回转圈儿,我们清楚地看到机舱门打开了,一卷一卷的东西一出舱门就四散开来飘飘扬扬落地,有一张落到我们的窝棚前,我捡起一看,是慰问信。撒下慰问信后,飞机没有飞走,接着低空盘旋,在我们东北面的一块空地上空投下一大包东西,飞走了,那是什么?没等我们头脑反映过来,飞机马上又飞回来,接着还是在那里又投下一大包。地面沸腾了,人们站起来欢呼、雀跃、泪流满面、互相拥抱。如此几次,飞机飞走了。
       我们彻底有救了!
       亲人们给我们送食品来了,人们去寻找。
       我们不再挨饿,我们有了吃的,院里人给我们送来一块大饼,真香!
       党中央、解放军、全国人民都来帮助我们,我们从此脱离了苦难。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我们什么都会有的。”瓦西里说的真对!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好消息:解放军来了,医疗队来了、全国四面八方的慰问品运来了!
       美真来告诉我们,解放军正在救人民楼里的幸存者。
       爸爸回来了,给我们带来两块压缩饼干,是解放军给他的。
       爸爸说,解放军小战士不顾危险,钻进楼板里用小锤敲管子,一遍一遍地喊:“楼下面有人吗?”已经救出了好多人。有的战士救人累得晕了过去,醒来接着扒人。
       美真又来了,她说连柱被解放军救出来了,但是受了重伤,还不知是不是能活下来,他们家就他现在还活着。
       她还告诉我,有一个解放军战士特别勇敢,救连柱时为了扩大空隙用肩膀扛着楼板。
       我要是脚没扎坏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去看一看那动人的场面。
       四大妈又看我们来了,她还带来了她仅有的一个儿子。
       这几天,四大妈寝食不安,惦记着我们。今天她是搭他们矿务局救灾的车来的,四大妈又瘦了,大大的眼睛红红的。四大妈说起一路看到的惨状,不停地用手绢擦眼泪。
       姥姥说过,只有受过苦难的人才知道别人受苦受难时最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四大妈这个从苦难中走过的人,给我们捧来了一颗心。
       四大妈给我们三家一家买来一个红色的铁皮保温瓶,还拿来一网兜红咸菜,十几双新的和旧的鞋子,其中有三双是四大妈昼夜赶做成的新鞋,这都是我们非常需要的。更重要的是,四大妈不顾危险,带来自己视若命根子的儿子。
       在大灾大难面前,四大妈一个瘦弱的女子是这样的无私无畏。
       四大妈和四大爷都在山西太原西山矿务局上班。四大爷一心为公,办事果断,四大妈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两人相亲相爱,从没打过架红过脸。他们家庭幸福美满,有一儿三女。
       一九六一年,井下发生瓦斯爆炸事故,工人的生命危在旦夕,作为工会主席的四大爷身先士卒,不顾个人安危,亲自下井营救,他从危险的巷道里舍生忘死地背出一个又一个工人兄弟。当最后一批工人撤离后,四大爷没有能够上来。当时四大妈最小的女儿才三个多月。四大爷牺牲后,四大妈没有和矿务局提任何条件,她化悲痛为力量,独自养儿哺女,全身心地忘我工作。她说那时候,白天工作一天,晚上还要洗洗涮涮,做鞋缝补衣服,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的觉,也不觉得累。四大妈还和我们说,这些年,那些脱险的矿工,对他们娘五个给予了亲人般的关心。还是好人多呀!
       晚上,四大妈去大爷、七大爷家看望他们,明天一早回山西。临走时嘱咐我们:没有过不去的坎,咬咬牙,什么艰难困苦都能挺过去。
       哥哥留下来,帮助我们三家。
       今晚哥哥在我们这儿过夜,爸爸和妈妈一起去值班。
       哥哥带来了火柴,他去南面的大坑拔了一些草点燃,驱蚊效果不错。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很快,我们四周马路上有人过夜的地方都燃起了驱蚊的火光。
       哥哥口哨吹得不错,他给我们吹《歌唱祖国》、《我爱祖国的蓝天》、《我爱着蓝色的海洋》、《草原颂歌》,都是我们爱听的歌。
       我家的窝棚前格外热闹,美真、小换、和平都来了。
       哥哥给我们讲笑话。有一次,他和同学们一起去看一个剧团演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他们对于剧情发展,唱段、对话都倒背如流,可是,那天演座山雕的演员心不在焉,本来对话应该是这样,座山雕:“脸红什么?”杨子荣:“精神焕发。”座山雕:“怎么又黄啦?”杨子荣:“防冷涂的蜡!”可是,座山雕一开始就问杨子荣:“脸黄什么?”杨子荣只好提前回答:“防冷涂的蜡。”座山雕又问:“怎么又黄了?”杨子荣急中生智:“又涂了一层!”哥哥的讲述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哥哥还告诉我们,这次地震,山西也有强烈的震感,一开始谁也不知道震中在哪里,一会儿传说是在东北,一会儿传说在山海关,一会儿又说在渤海海底,还说由地震引起海啸把好多村庄都淹没了。直到四大妈晚上下班才告诉他们确切的消息,是老家发生了地震。他们一晚上都没睡好觉,消息不断传到他们耳朵里,有人说唐山在地球上消失了,但他们都不信,可又和我们联系不上。那一个晚上,四大妈实在睡不着觉,就衲鞋底做鞋,一直到天亮。现在他们那里也不敢在屋里睡觉,在空地上搭了防震棚。他来的路上看到沿途的人们也都住进了防震棚。
       哥哥又说,一开始谁也没想到损失这么严重。到这里看到的是一片废墟,断水、断电、断交通、断联系,这里的人衣不遮体,几乎身上都带血迹,一切都超出他们的想象。真没想到地震给人类造成的毁灭是这样的残酷无情,和他们一起来的人一进市区,看到这样的惨境,都放声大哭!要是在外地的亲人们知道是这样的境况,很快就会帮助我们来的。哥哥告诉我们他亲眼看到,解放军,还有医疗队,矿山救护队都来了,只是道路不通,行程受阻。
       哥哥还说,他们在路上看到解放军是跑着步来救灾的,个个汗流浃背,也不肯休息,好多解放军一边行军一边抹眼泪。哥哥深有感触地说,灾区受灾的人没有一个哭的,也没有一个抱怨的。外地来唐山的人都说唐山是无泪的唐山。唐山的人民是英雄的人民!哥哥说他也是唐山人,作为一个唐山人他感到自豪。
       听了哥哥的话,我们很欣慰。地震无情人有情,有那么多人关心我们,我们会好起来的。
       几天以来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今夜不同,一闭眼就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废墟上的太阳
       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抹红云,红云慢慢扩大,紧接着整个东方一片透红,红光慈祥地披洒下来,温柔地抚摸着布满砖石瓦砾钢筋木条的受了重伤的大地。一个红彤彤的火球被大地倔强地一托而起,顷刻,血染的色彩变淡、火球缩小、升高,脱胎成金光四射的太阳!
       哥哥吹起了口哨,旋律很好听,哥哥说是意大利拿坡里民歌《我的太阳》,我们才知道外国也有这么好听的歌,哥哥说音乐没有国界。紧接着哥哥又唱起了《北京颂歌》,这个歌我们都会唱,我们也跟着唱起来,今天觉得这首歌非常动听,非常抒情,今天使我对音乐有了全新的理解。哥哥给我们带来了火柴、欢乐、歌声和笑语。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哥哥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有了主心骨。
       有一队解放军走过,有两个人停下来,其中有一个人年龄较大,军装上衣上有四个兜,我们知道这一个一定是首长,另一个上衣是两个兜的可能是通讯员。两人向我们走来,坐在我们的小窝棚里,和我们拉家常。当问及地震的经过时,首长的眼睛有些发涩,不停地眨巴眼睛。
       我们谈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看看我吊着的胳膊,又摸摸躺着不动的弟弟的脚说:“赶紧送医疗队!”
       他命令,“通讯员”背着弟弟,哥哥背着我一起去医疗队。可是我胳膊痛,没法让哥哥背,我就让哥哥先跟弟弟去医疗队。
       哥哥谢过了首长,说首长很忙,他自己去就可以了。
       首长说:“也好,我们就在人民楼那里执行任务,有事情去找我们,军队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客气。”
       我们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太阳升过头顶了,哥哥弟弟还没回来。
       一个解放军战士过来通知我们:“送水车来了,快去排队接水!”
       妹妹拿着塑料桶去接水。
       妹妹接水回来,还拿来了两个花卷,说是解放军叔叔给的。我们等着哥哥弟弟回来一起吃。
       太阳明晃晃的,废墟上一切突出的地方都镶上了银亮亮的边儿,绿色,一片绿色,阳光下,废墟上出现了闪着亮光绿色!是不屈的小草在废墟上安了新家。“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相传,白居易写这首诗时是十六岁,古人计算年龄是按虚岁,我想他当时应该是我这个年龄。他怎么能写出如此寓意深刻、大气磅礴的诗歌?当时是什么境遇使他对百折不挠、顽强向上、积极进取的小草如此青睐?这个问题我以前还想不明白,但是现在我明白了:生命力顽强的小草,哪里要等春天才发芽?野火烧不死它,地震吓不倒它,阳光烤不焦它,它竟然在钢筋水泥碎砖乱瓦间破壁而出,一展风姿,此时此刻,我觉得无言的小草,就像是老师,教会了我什么是坚韧、什么是顽强、什么是生命、什么是希望、什么是美好。
       哥哥背着弟弟回来了,弟弟很高兴,因为没有转院到外地。哥哥说,看病的人太多,到中午才排到头,医疗队员中午也不休息,给伤员看病。三个医生给弟弟检查了一阵,说是地震时窒息时间较长,恢复较慢。由于医疗队现在没有透视设备,他们决定要把弟弟转院到外地,仔细全面检查。弟弟一听就哭了,说什么也不转院,一个老医生就说,听哭声响亮,问题不大,小孩恢复快,就让弟弟回家观察两天,然后再决定转不转院。
       弟弟告诉我们,和他们一起去医疗队的美真他小弟弟转院到外地了。
       两个花卷,是我们的午饭,哥哥给弟弟一个花卷,弟弟掰了一半,另一半递给哥哥,我和妹妹也各吃一半花卷。这是一顿可口的午餐,有水、有咸菜吃起来格外香甜。弟弟喝了不少的水,吃喝完毕,就睡着了。
       哥哥又扶着我去医疗队。
       我的脚疼,走得较慢。
       马路上密密麻麻住满了人,只有中间一条很窄的过道供人们穿行。太阳悬挂在我们头顶,把路面烤得发烫,多亏四大妈给我们拿来了鞋,使我的脚免受马路的煎烤。放眼望去,马路上、废墟上搭起了好多小窝棚。前几天还在气派地高高耸立的三栋人民楼,楼板残破,钢筋裸露,瓦砾遍地,血迹斑斑。解放军在不停地用双手扒压在楼里的幸存者和死难者。他们的肩膀都晒暴了皮。
       “四二二水泥厂”原名叫启新水泥厂,一八八九年建厂,是中国第一家水泥厂。一九零四年获得我国水泥行业的第一块国际奖牌——美国圣鲁意赛会头等奖。京张、京汉等铁路、中山陵、钱塘江大桥、人民大会堂、中国历史博物馆等建筑都使用的是启新水泥厂的水泥。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毛主席来厂视察,为了纪念这个日子,就改了名字。它的俱乐部是一九五三年七月建成的,也叫“四二二水泥厂俱乐部”,由于说起来不方便,我们仍叫它启新俱乐部。启新俱乐部周围树木参天,有的树木已经一百多岁。我和哥哥走到这里感到特别凉爽,那些树用如盖的绿荫遮蔽着它脚下的碎砖乱石残垣断壁。
       启新俱乐部是我震后看到的第一个没有倒塌的建筑物,虽然墙体有裂缝,它也不太高,但是傲然挺立的样子给人以鼓舞和勇气。
       启新俱乐部前的空地上,支起了好几顶帐篷,帐篷顶上升着红十字旗。帐篷上分别用醒目的大字写着:“内科”“外科”“骨科”“神经科”“妇产科”。每个帐篷前都排着长队。
       在“内科”排队的人中好多人是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往前挪。哥哥告诉我,这些人吃了不洁食物拉了痢疾、发了高烧。
       我们先排“外科”,这一队都是外伤伤员,虽然外表伤痕累累,头破脚瘸,但是基本上属于轻伤范围之内,这一队看病人虽多,但流动较快。轮到我了,主要是看受伤的两只脚,一个三十多岁的上海医生解开了爸爸给我包扎伤口的床单布,说:“伤口好的很快。”我告诉他受伤后就擦了云南白药,他问:“家里还有药吗?”我说有。他就给我用干净纱布包好脚,说:“你的脚伤当时处理的很好,回家再上些药,过些天就没事了。”我又让医生看我的胳膊,真希望他也说没事,他仔细摸摸,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骨折了,到骨科去排队看看吧,千万不能大意了。”
       谢过外科医生,又到“骨科”排队。这里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走近一看惨不忍睹,有的胳膊腿严重变形,红肿得把肉皮都要撑破,这些人都没法穿衣服,好些人只在肚子上盖一片床单。伤员自己能排队的很少,都有亲友跟着。从帐篷里出来的转院到外地的很多,听说要运送到十一个省市的医院里去治疗。有一些年龄较小的伤员从帐篷里抬出后,亲友就在他们肚皮上、胳膊或者腿上写字,大致写的都是震前家庭住址、父母名字、工作单位以及个人年龄、姓名等等。没有嘱托的话语、没有生离死别的场面,有的只是欣慰、希望和信任。队伍行进得太慢,哥哥排队,让我到一边坐一会儿。
       我看到“神经科”前都是腰部和颈椎砸伤的人,他们直挺挺地躺着,如果不看他们的脸上眼睛在动,都会认为已经死了。这些人如果神经砸断了,就永远也站不起来了。他们面无表情,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四个解放军抬着一副担架一溜儿小跑来到这里,担架上的人脸上蒙着军装,看不清是男女老少,他们稍一迟疑就进了神经科的帐篷,紧接着,帐篷里出来一个医生,他跑进内科帐篷,内科帐篷里就出来一个岁数较大的医生手拎一瓶药液,快速地进入神经科帐篷,刚才那个医生又到骨科帐篷,马上有两个骨科医生和他一起进入神经科帐篷。
       “解放军又抢扒出一个人!”
       “这人命真大,都几天了还活着!”
       长久沉默着的排队的人群中有人议论。
       哭声,响亮稚嫩的哭声。帐篷里的哭声给帐篷内外的人们脸上挂满了由衷的笑意,新的生命一个一个在“妇产科”帐篷里诞生,这里是幸福的所在。
       该我进帐篷了,三个医生给我检查,确实是骨折。医生们问我,妈妈是不是医生,我说不是,他们都说我妈妈包扎得很专业。我担心他们让我转院到外地,就说我爸爸妈妈工作忙,我要照顾弟弟妹妹。他们一面给我捆绑胳膊,一面说,你可以不去外地了,多亏你妈妈处理得好,小孩子愈合得很快,一两个多月就好了。我就向他们告辞,他们非常和蔼地嘱咐我了好多注意事项。这是我才发现他们每个人的嘴唇都干得暴了皮,我就劝他们多喝水,他们说没关系。他们夸我是漂亮的小姑娘。我很希望和他们在一起,我突然有了将来当医生的念头。
       夕阳的余辉倾泻在大地,我觉得我所在的城市很大,大到连着天边,远处地平线才是我们的城墙,围墙里面的人都是亲人。
       天傍黑时,爸爸妈妈都回来了,妈妈单位来了解放军,妈妈可以休息一天了。
       哥哥要到七大爷家去了,七大妈在飞机场被转到外地治疗,家里剩下三个孩子,那里更需要他。
       我们依依不舍地和哥哥说再见,哥哥说过天两天来看我们。
       哥哥再见!我们爱听你唱《我的太阳》。
       太阳,再见!
       我们都“装蒜”
       一大早,新组织起来的街道居委会通知召开群众大会。
       大会会场就在我们窝棚附近的马路上,每人手里拿着一块砖头当座位,一时间,马路上、马路附近废墟的砖头上都坐满了人。
       有四个青年抬来两大筐大蒜,其中一个高声对大家说:“在场的人每人拿一头蒜装在兜里,吃东西时就着大蒜吃,防止传染病发生,蚊子叮了,红肿的地方用大蒜抹,可消毒。”人们都前来领蒜。
       新上任的街道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她个头不高,嗓门洪亮:“这大蒜能治百病,现在药品奇缺,大家要把这宝贝随时带在身边。”会场中有一个人说:“我们都装上蒜了。”大家一听都笑了。
       新街道主任随大伙笑了一下,脸马上严肃起来:“同志们,阶级兄弟姐妹们:”
       大家听主任抬高了声音,也严肃起来了。
       新街道主任的话掷地有声:“毛主席、党中央十分惦记和关心我们灾区人民,已派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并动员全国各地的兄弟姐妹们前来帮助我们抗震救灾!”话一落地,群情激动,大家长时间地热烈鼓掌。
       “市委已经在西山口成立了抗震指挥部,和全市人们一起渡过难关……”又是热烈鼓掌,人们眼含热泪。
       “只要有毛主席、党中央、市委领导的关怀和全国人民的支援,我们什么都不怕,一定能战胜地震灾害,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大家用力喊。
       “各位干部群众、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们,我们要坚守岗位,站在抗震救灾的最前列,发挥特别能战斗的精神,提高警惕,维护社会秩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保卫国家财产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化悲痛为力量,恢复生产重建家园!”
       新主任讲话到最后,举起拳头,抬起胳膊,仰头高呼:“伟大的中国人民战无不胜!”
       大家振臂高呼:“中国人民不可战胜!”
       “毛主席万岁!”
       “共产党万岁!”
       “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
       “中国人民万岁!”
       “万岁!”
       “万万岁!”
       高呼声此起彼伏,多少天来人们都没有大声说话,压抑的情绪此时如火山爆发般地释放出来了。我也跟着高喊,只觉得像洗了一个热水澡那样的痛快淋漓。
       这个新主任真有两下子,就在这沸腾的时刻,她非常自然地像列宁那样做了几个手势,把声浪压了下去。接着换了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住在马路上的人家都要到废墟上去盖窝棚,要把道路清理出来,现在全国各地亲人们运来的救灾物资进不来,亲人解放军、医疗队的车也开不进来。”
       大家不等她说完,都分头行动起来。
       马路现在确实不像样子,我们不能给唐山人抹黑,说干就干,废墟上搭窝棚。
       爸爸正忙着,王大妈和华哥回来了,妈妈建议我们一起住,互相有个照应,王大妈说这样最好。华哥帮爸爸在废墟上盖窝棚。
       王大妈和妈妈说,飞机场伤员很多,要一批一批往外地转。英姐在今天早晨坐飞机转到外地去治疗,这两天多亏有一个小伙子帮他们找水找食物,忙前忙后的,这不,早晨英姐一走又去钢厂打听英姐哥哥的下落去了,小伙子说他家就剩他一个人了。我一听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我们的窝棚刚搭好,妹妹就吃惊地对妈妈说:“妈妈,你看那家人要住在厕所上面。”
       果然,震前公共厕所的废墟上,一家人家正忙着支窝棚。
       “这怎么行?”妈妈说:“惠平爸,快去让他们换个地方!”爸爸刚要歇一歇,看到这情景,急忙去阻止。
       原来他们是我们西南面的粉末灰砖小白楼住户,地震后就一直住在马路上。今天早晨,街道一号召,就找搭窝棚的空地,找了半天,就看那里开阔,怎么能想到那里几天前还是公共厕所呢?
       爸爸一去,那户人家就让爸爸给他们找地方。找来找去,最后,还是爸爸帮他们把窝棚搭在我们的窝棚旁边。安顿好了,爸爸就带妈妈去医疗队看腰伤。妈妈几天都没有躺下身子了,妈妈说一躺下就怕起不来了。
       王大妈惦记着他上夜班的大儿子,就让华哥去钢厂找。华哥刚要走,那个“卷毛”来了。他还穿着那个黑雨鞋,脸上的胡茬不是镰刀割过的麦地了,而是像丛生的荆棘杂草。他冲我眯一眯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笑了一下。他管王大妈叫“婶。”他说英姐的哥哥还在车间里压着,工友说,从大地震那天到现在他们天天冲着废墟喊他的名字,始终没有他的声音。解放军正在扒他的尸体。说完他就拉着华哥和他一起去现场,准备掩埋他哥哥的尸体。
       有人喊:“解放军送水来了!”妹妹和王大妈都去接水。
       王大妈带来一个饭盒,盛了满满一饭盒水和妹妹一起回来了,还领来了一盒饼干。可喜的是弟弟能够坐起来了,只是腿还软,站不起来。我们吃了一些饼干和红咸菜,喝饱了水,王大妈给我们讲这几天的见闻。
       苍蝇不断,我们用饼干盒不停地拍苍蝇,用手轰苍蝇,苍蝇前仆后继,越轰越多。
       这时,街道居委会又来人挨窝棚送蒜,真正是工作做到了家。他们唯恐把谁拉下,不能让一个同志掉队。他们说,只要有一人得病,大家都麻烦了,我们要群防群控,遏制传染病的发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我们必须随身携带并开玩笑说,大家都要“装蒜。”
       美真过来,问我们:“你们装蒜了吗?”
       回答:“报告首长,我们已经装蒜。”说完大家都笑了。
       几天前我们不离口的“超平”、“震了”,两个常用词,被压在废墟里面,销了声匿了迹。我们又有了新词:“装蒜。”
       华哥和“卷毛”回来了,告诉王大妈,他大儿子是闷死的,尸体很完整,他俩把尸体埋在钢厂桥边。王大妈早就有心理准备,她没有哭,也没说什么。让他们两个吃点儿饼干、就些红咸菜、喝点儿水。
       “卷毛”姓简,我们就和华哥一样称呼他“简哥”。他家两个月前搬进新盖的人民楼,他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支边,春天骑马摔坏了骨盆,在家养伤,伤好了,决定八月一号回去。妹妹十四岁,在省艺术学校上学,地震前几天刚放假回家,地震的前一天晚上还被邀请到交际处给外宾演出。他家住二楼,地震发生后,他家的人一个也没出来,他爸爸和姐姐始终没声音,可能当时就闷死了,他妈妈和妹妹都砸伤了,开始他们还在废墟里对话,后来又发生了一次地震,从那以后就没了声音。他被砖墙和水泥盖板挤在暖气片旁边一动也不能动,嗓子都喊哑了,上面的人听不到,后来就用砖头敲暖气管,在里面待了二十九个小时后,被楼上活着出来的邻居救出。
       简哥是工艺美术瓷厂的美工,华哥说他会画毛主席、还会画列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画坏了就是反革命,我们觉得他很了不起。他给我们用饼干盒和树枝作了两个苍蝇拍。我们问他装蒜了吗?他挤挤眼睛说,你们帮我也装蒜。我们都笑了。
       妹妹让简哥教她画画,简哥说现在不行,以后一定教她。
       简哥怕妹妹失望,就给她背了一首泰戈尔的散文诗:“我渴望到河的对岸去。在那边,好些船只一行儿系在竹竿上……据说有好些古怪的池塘藏在这个高岸之后……我要自此岸至彼岸,渡过来,渡过去,所有村中正在那儿沐浴的男孩女孩,都要诧异地望着我……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我们还在屏气静听,简哥背完了,眼里满含泪水。简哥的记忆力真好,我们虽听不太懂,但是,我们都被泰翁的真挚感情和简哥声情并茂的背诵打动了。
       简哥要去人民楼了,虽然亲人都遇难,但那里毕竟是他的家,华哥也跟了去。
       爸爸妈妈从医疗队回来了,医生说妈妈的腰椎没砸坏,但是肾脏是否受伤要转院到外的检查,妈妈说人有两个肾,回来养养再说,医生就同意回来观察几天再去医疗队作检查。
       街道居委会来人通知,能劳动的人都到马路上清理砖石瓦片。爸爸、妹妹、王大妈、美真、和平等都去劳动。
       很快马路就干净宽阔了好多。
       清理了一阵,大家坐下来休息。
       来了一个人,戴着草帽,白的确良上衣,蓝裤子,穿着解放鞋,手里拿着个照相机,东照一张西照一张的。一开始,大家没在意,后来越看越可疑。
       美真过来和我悄悄地说:“和平说他像特务。要是能抓到一个国民党特务多好!”
       我说:“他是不是解放军报社的?”
       “不会。他没穿军装。”
       “是不是记者呢?”
       “他不戴眼镜,贼眉鼠眼的不像知识分子。”
       “他照这个有什么用?又没有军事秘密?”
       我们小声地正说着,新上任的街道主任带着几个人来了,阻止他拍照。他用南方口音说他是记者,他不说话便罢,一说话,怀疑他是台湾派来的特务的人更多了。记者哪有不会说普通话的?
       不知谁找来了昨天早上和我们谈话的部队首长,那个人被请到部队去了,临走,首长直夸人民群众警惕性高、觉悟高。
       美真和平他们要看个究竟,就跟着到了部队驻地。
       一会儿,美真回来了,她大失所望。那人哪里是特务?他确实是记者。
       仅仅是一个开始
       马路一经清理宽阔了不少,我们的视野也开阔了很多。
       我们住的地方地势高,南面一眼就能看见开滦唐山矿高高矗立的井架。西面市委红瓦灰顶的办公楼和高耸的门楼都夷为平地,现在一眼就可以看到凤凰山顶的凤凰亭,这是我地震后看到的第二个没有倒塌的建筑物。我清楚地记得,这座亭子是去年也就是一九七五年三月动工,当年九月二十六日竣工的,因为我写的关于凤凰亭的作文《凤凰亭,我对你说》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来讲评。在去年十月一日国庆节这天,姥姥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四个人登上凤凰山上新建的凤凰亭,俯瞰整个市区。只不到一年的功夫物是人不全,想起来仿佛隔世。北面的大成山好像离我们很近,以前我们放假去山上摘黑枣吃,有一次郑新生吃多了,回到家胃疼得直在炕上打滚。东面一片废墟,一直可以看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天刚放亮,马路上就人来车往热闹非常。
       弟弟早早醒来,他试图站起来,打了几个晃,坐下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又坐下。如此几次,在妹妹的帮助下,他站了起来!他很高兴,眼睛也清亮了不少,弟弟只要一笑就带出两个小酒窝儿,我就想起那首儿歌:“我家小弟弟梦里笑嘻嘻,我问他梦里笑什么?他说梦见了毛主席。”弟弟笑嘻嘻的求他二姐扶着他到马路边练走路。
       爸爸妈妈王大妈今天都要上班。华哥送来了几个又青又涩的小苹果,就和简哥作伴去了。我们一人吃了一个,喝了些水,就等于吃了早饭。
       弟弟能站起来后,就在窝棚里躺不住了,他很快和我们的新邻居也就是那要在厕所上搭窝棚的人家的小男孩混熟了。现在两个小孩儿正坐在废墟的砖头上,在一块小木板上摆石子玩。妹妹去排队接水。
       美真来了,她告诉我,人民楼有五十多户一个人都没出来,我听后就觉得心里好像被谁狠狠地揪了一下,非常难受。
       美真说以后打死她她都不住楼房了。前几天她还说能住上楼房死了也值了呢。那些住楼房的人在搬进新楼房的时刻高兴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们是否想过甚至说过类似美真说过的这样的话呢?可能有。那些从倒塌的楼房里抬出来的遇难者的尸体绝大多数都是直挺挺地,他们永远地沉睡在梦中。
       有时候,人的思想是可以突变的,比如美真,你不能认为她思想的突变有什么不合情理。
       “你看是徐冰。”美真眼尖,“徐冰!”她高喊。
       果然是徐冰。历尽浩劫,同学相见,百感交集,我们互相询问同学们的情况。徐冰告诉我们王毓家就她父亲去单位值班活了下来,刘洋砸伤转到外地,许立和她妹妹也没出来。美真又问刘燕青,徐冰说不知道她的情况。放假前对我们千叮咛万嘱咐的老师受伤转到外地治疗。
       我又想起入团申请书,对徐冰说起,徐冰说回头再写。是的,我们可以回头再写,而王毓永远上不了初三,不能写入团申请了。地震砸没了我们的入团申请书,但是砸不没我们心中的信念,我们先在思想上入团。
       说了半天,才看到徐冰的手里有一袋奶粉,这可是难得的奢侈品。徐冰告诉我们,她有了一个整整比她小十四岁的妹妹。我们很奇怪,她就给我们讲了事情的经过。
       徐冰的爸爸妈妈都是警察,地震两天后,一位解放军从废墟里扒出一个大约刚满月的女婴,无人认领,交到她妈妈手里。她妈妈看着这个埋了近四十个小时的孩子,光着身子,两眼紧闭,浑身都是泥土和血迹就下决心要救活这个孩子。这几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救这个小生命,终于救活了。徐冰说,这袋奶粉是飞机刚刚空运来的。
       徐冰要去看妹妹了,美真跟徐冰到她家去看小孩儿。
       马路南面的斜坡上来了一队解放军,全副武装,可能是防化兵吧?要不这大热的天怎么头戴防毒面具,手戴长橡皮手套,脚登长统靴呢?
       妹妹接水回来了,我们感到非常新奇,就坐在窝棚口看对面的军事行动。
       首先有一个解放军用喷雾器在那一片地上喷了一遍药水,然后一位解放军手持长棍在地上前后左右用力戳,然后就用这根棍儿画一个圈,接着又戳,又画圈,他就专门干这事。他画过圈的每一个地方都围上四个战士,用铁锹轻轻地挖,挖成一个长方形的坑,然后,四个人蹲下,用两根长棍穿过土坑里的东西,然后用力往上抬,出来一具尸体,四个人撑开一个大塑料袋,用手把尸体放进去,扎上口,放在马路边。四个战士扯下防毒面具,扔到地上,喘着粗气,汗水不住地往下流,他们也不能擦。又有几个战士扒出一具尸体,放在塑料袋里,扎上口,与前面扒出来的尸体并排放在马路边,他们也扯下防毒面具,喘气、流汗。不一会,尸体排了一排。
       所有清尸队的解放军都不戴防毒面具作业了。随着尸体的增加,恶臭的气味越来越浓,苍蝇嗡嗡叫着,挤成了团儿。有个战士扒着扒着就倒在尸坑旁边,大家把他抬到马路边,一会儿他醒了,站起来接着干起来。好多战士都吐了,吐完接着扒。
       我和妹妹嘴里含着大蒜,可胃还是很不舒服。突然看到一个坑前四个解放军战士蹲下,接着很吃力地往外拽一个人的四肢,我看到那尸体的两只胳膊上金光耀眼的手镯,一股恶臭袭来,“花娘子……”妹妹没说完,嘴里喷出一股水,把嘴里的蒜喷出老远。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新生!”美真妈哭喊,我醒了。
       我知道新生也扒出来了。我和妹妹再也不敢看那场面了,我们在窝棚里躺着。
       弟弟回来了,他说解放军正把尸体往翻斗卡车上抬,解放军的衣服上沾满尸体上流出来的臭水。
       中午了,马路南面一片寂静。
       下午,街道居委会在马路边发衣服,一家领一件。我和妹妹来到路边排队,轮到我们挑选,我挑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女军衣,回到窝棚里,妹妹穿上显得肥大,穿在我身上,很合身。军衣的兜里有一团线,掏出一看,线团上别着一根针。这是一位细心的阿姨,她可能身经百战,也可能死里逃生。我们现在正缺针少线,我和妹妹很感动。
       姥姥说得对,只有受过苦难的人,才知道别人受到苦难时最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这位不知名姓的阿姨和姥姥、四大妈一样是令人敬佩的人。
       我也要做一个令人敬佩的人,首先要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然后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明天我十五岁,刘胡兰十五岁时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我,还没入团。但我不再苦恼,把这些苦恼统统地都留给十四岁吧!
       全中国就一个刘胡兰,而像姥姥、四大妈、和那位给我衣服的女军人那样品德高尚的人比比皆是,我也会是其中的一个。伟大寓于平凡,老师说过四个现代的宏伟大业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实现,平凡孕育伟大,我们都是历史的创造者。
       理想的实现离不开脚踏实地的努力奋斗,首先我要在思想上入团,然后,学会一门为人民服务的本领,成为千千万万伟大人物中平凡的一员。
       我不会在乎结果,我只求奋斗的过程。
       赵惠平,女,教师,作家,现居河北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