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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刀郎:火的歌喉
作者:沈 苇

《天涯》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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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盖提县央达克乡有五位刀郎艺人,他们是:卡龙琴乐师阿不都吉力·肉孜、热瓦甫乐手艾海提·托乎提、歌手吐地·苏皮以及双胞胎兄弟艾山·牙牙和玉山·牙牙。除了艾海提·托乎提,另外四位我都见过面,并向他们请教过刀郎音乐的奥秘。
       五人组合如今是一个声名鹊起的“明星组合”。他们已走出喀什和麦盖提,在新疆拥有很高的知名度。随着刀郎木卡姆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被挖掘、被传播,他们活跃在国内舞台上,频频亮相于电视节目和各种晚会,并开始登上国际舞台。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是一手拿坎土曼一手操乐器的乡下人,却是见过外面世界的人。他们去过北京、上海、杭州、成都、沈阳、青岛等内地城市。2004年开始了“国际走穴”,先后到过法国、日本、英国和荷兰。
       这五人的成功,首先靠的是实力,也不能否认有机遇和运气在里面。
       事实上,像他们这样的木卡姆艺人,在麦盖提县有一百多人,在刀郎木卡姆的发源地央达克乡也有五十多人。他们都是各具才华的民间音乐人,只是运气没有这五个人好,默默无闻地“埋没”在民间。五人组合正是从这个群体中脱颖而出的。
       考察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木卡姆艺人,要看他能唱几个木卡姆。现在流传下来的刀郎木卡姆共有九个,只有能唱三个或三个以上的,才够得上木卡姆艺人的资格。能唱全部九个木卡姆的艺人在麦盖提已凤毛麟角,但能唱三个或三个以上的还是大有人在。
       相传从前有一位音乐大师,带着十二个貌如天仙的女儿,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到叶尔羌河边的麦盖提。在穿越大沙漠时,最小的三个女儿丢失了,再也没有找到。音乐大师带着九个女儿在麦盖提住下来,梦想着走散的三个爱女有一天会突然回来。她们等啊等啊,奇迹一直没有出现。她们的音乐本来是欢快而明媚的,现在有了更多伤感和悲凉的成分。
       在麦盖提呆下来的九个女儿就是流传至今的九个刀郎木卡姆,她们分别是:巴希巴亚宛、乌孜哈尔巴亚宛、区尔巴亚宛、奥坦巴亚宛、勃姆巴亚宛、丝姆巴亚宛、朱拉、多尕买特巴亚宛、胡代克巴亚宛。
       有三个刀郎木卡姆词意不明,另外六个的含义是:
       巴希巴亚宛——旷野开端或
       旷野高音
       区尔巴亚宛——旷野上的旷
       野、荒漠里的荒漠
       奥坦巴亚宛——旷野上的旅
       店和驿站
       勃姆巴亚宛——旷野低音
       丝姆巴亚宛——旷野琴弦(钢
       丝弦)
       朱拉——光芒、欢乐
       刀郎,又译刀朗、多浪、朵兰等,意为“一堆一堆”或“分散聚居的人”。它的语意,是刀郎先民渔猎生活的真实写照。关于刀郎人的渊源,历来众说纷纭。一种观点认为,刀郎人源自塔里木盆地的土著;另有观点认为,刀郎人是突厥高车部多览葛人的后裔,与回鹘同源;还有人认为,是塔里木土著与蒙古后裔的融合,形成了现在的刀郎人。除了麦盖提,巴楚、阿瓦提和莎车南部都有刀郎人居住,沿叶尔羌河流域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刀郎文化区。
       刀郎先人在叶尔羌河两岸捕鱼、打猎,豢养猎隼、猎犬,像楼兰人的后裔罗布人一样,不吃粮食,以鱼为主食,用红柳胡杨枝烧烤。现在,渔猎时代已经远去了,刀郎人过着一种半农半牧的生活。他们既种地,也养牲畜。头小、尾大、耳长的刀郎羊是这个地区所独有的,它们身子是白的,而头、耳和四肢是棕褐色的。据说这种羊是阿富汗羊与塔里木土著羊的结合。一只好的种公羊,能卖到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 五个刀郎艺人分住在央达克乡几个不同的村庄里,相距几公里,平日里也相互来往。有什么活动,有人一叫就聚在一起了。他们用种地的双手弹琴、击鼓,用唤羊、赶牲畜的嗓子唱歌。乐器是他们自己制作的,或是祖传的。制作乐器的材料来自乡间常见的桑木、红柳。刀郎乐器主要有四种:卡龙琴、刀郎热瓦甫、刀郎艾捷克和刀郎达甫(手鼓)。缺了其中任何一样,是演不成刀郎木卡姆的。
       卡龙琴乐师阿不都吉力·肉孜是五人中最年长的,今年七十九岁。他身体好,各种农活都能干,我去看他时,他正在挖渠沟,给家门口新栽的白杨树浇水。 他的家在阿克艾额孜村,是一处独立房子,孤零零的远离聚落和人烟,像是旷野上的一个游离者,更像是一架放大了的卡龙琴。儿女都成家了,分住在别处。他和第八任妻子月儿尼莎罕生活在一起,结婚已有三十个年头。据村民们说,阿不都吉力年轻时风流倜傥,人长得很帅,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说到这一点,他坦率地承认,一半是人的缘故,还有一半是卡龙琴打动了女人的心。
       阿不都吉力出生在一个卡龙琴世家。第一把卡龙琴是他的祖上带到央达克的,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传到他这一代,琴的形制一直没有变过,为木质梯形,左曲右直,共十五对琴弦,以木制拨片弹奏。阿不都吉力制作的卡龙琴是远近闻名的,而他的琴技,被公认已超过一百年前大名鼎鼎的卡龙琴乐师艾合买提·卡龙。
       制作一架好的卡龙琴一般需半个月时间,要用没有裂纹的老桑木,死去的白桑是最好的。木头要彻底干,不能有湿度和水分。阿不都吉力曾用自己家的一头毛驴换来一棵上等的白桑木,制成了一架卡龙琴、一把艾捷克和一把热瓦甫,被刀郎人誉为“一木三琴”。
       阿不都吉力为我演奏了一段勃姆巴亚宛,说卡龙琴的声音是一个温柔的男子汉的声音,并认为音乐使人健康,不易生病。他自己就是极好的例子。现在他每天的生活规律是:早晨7点起床作乃玛孜(祈祷),弹一两个小时的琴,然后再下地干活。他说,弹琴时开心得像一个小孩子,感到房前的树木、地里的麦子,还有院子里的动物,都是自己的听众。他有四亩地,一半种小麦,一半种棉花。他的院子像一个动物园,养了十七只羊,两头驴,三十二只鸡,四十多只鸽子。
       吐地·苏皮去磨面粉,经过时顺便来看望阿不都吉力老哥。在五位艺人中,他歌唱得好,尤其擅长爱情歌曲,每每都是声情并茂的。年轻时,他用这些歌曲征服了央达克一位大美女的心,她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几年前,妻子去世了,他的性格开始变得忧郁孤僻,说话声音十分沙哑。据说他常在家里对着妻子的照片发呆,独自唱她爱听的刀郎歌曲,一直唱到泪流满面唱不下去为止。他有严重的关节炎,告辞离开时,我看到了他蹒跚的步履和身影。
       许多刀郎歌手像吐地·苏皮一样,有一副沙哑的嗓子,这几乎成为辨认他们的一个标志。毫无疑问,这是长期全力以赴歌唱造成的。有人曾说,刀郎歌手的高音能攀爬最高的白杨树,一直爬到天上去。但按照阿不都吉力的说法,从前刀郎人的高音是没有现在高的,尤其在室内演唱时,有很多低沉的倾诉的成分。到了今天,他们演出的场地越来越大,观众对高音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他们只好拼命地唱,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所以刀郎艺人说,唱歌比下地干活累多了。我想,一定程度上是当代观众对“原生态”的消费需求造成了刀郎艺人的哑嗓子。他们不但有一副沙哑的嗓子,好多人还患有疝气。这也是高亢的声嘶力竭的喊腔造成的,是喊出来的疝气。
       双胞胎中的弟弟玉山·牙牙曾三次失声,经治疗后化险为夷,他的声音仍是五人
       中最为洪亮的。这是个奇迹。不像他的哥哥艾山·牙牙,嗓子嘶哑得好像喉咙被沙子堵塞了一般。
       他们今年六十八岁,住在克亚克里奥依村,两家相距只有数百米。兄弟俩虽是一胞而生,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性格迥异、志趣不同。哥哥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也许是见人太多的缘故,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而弟弟呢,热情似火,是个“人来疯”,机灵、好动、口才好、有幽默感。由于玉山·牙牙有组织和领导天赋,又上过学,他是“黄金组合”实际上的组长,大家都信任他,愿意听他的话。哥哥擅长艾捷克,有四把艾捷克琴,其中一把祖传的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弟弟是个全才,四种刀郎乐器都会。兄弟俩会唱九个刀郎木卡姆,全部唱一遍需五十分钟左右。
       玉山·牙牙认为,唱木卡姆是一项体力活。有兴趣的人往往体力不行,有体力的人又嗓子不好。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木卡姆艺人,兴趣和体力都是不可缺少的。唱久了,会嗓子沙哑,患上疝气,脖子也变粗了,因为他们唱歌时脖子伸得很长,青筋毕露,像公鸡打鸣一样,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个古怪的脖子。他还说,以前是有女艺人的,现在没有了。大概是女人的体力和耐力都不如从前了,被繁重的家务磨灭了艺术兴趣。小时候有一位名叫左热汗的女艺人,人长得漂亮、健壮,嗓子也特好。她喜欢佩腰带,带刀子,像男子汉一样。像尼莎汗、热罕等,都是同一代的女艺人。“十几年前她们先后去世了,现在再也没有女人会唱木卡姆了。”玉山·牙牙怅然若失地说。
       从2004年起,这个“刀郎黄金组合”开始登上国际舞台,参加国际民歌节、原生态音乐会等诸如此类的活动,先后去过法国、日本、英国、荷兰。在国外的最大困难是吃饭问题,经常找不到清真餐馆。每次在乌鲁木齐乘飞机前,他们都要去二道桥大巴扎卖上五六十个馕,背着一大袋干粮出国。他们喜欢外国干净优美的居住环境、外国人的文明礼貌。但他们说,别的地方再好,都没有自己的家乡麦盖提好。
       日本人最喜欢他们的音乐,每次演出时观众也最多、最热情。他们在日本演出一个月,有一位中年妇女,患有严重的失眠症,人快崩溃了,听了他们的音乐一下子就迷上了,像追星族一样,他们演到哪儿就跟到哪儿,从东京到北海道,一场都没落下。一个月后,她的失眠症奇迹般地好了。临别时,这位妇女拥抱了他们每个人,流着眼泪说:“你们的木卡姆就是我最好的药!”
       在一些欧洲学者看来,中亚木卡姆是世界的“音乐之腰”。如果这个观点成立的话,我想补充一句,刀郎木卡姆就是“音乐之肾”——音乐的精、气、神,都如此饱满地在它里面。与脱胎于叶尔羌宫廷里的喀什十二木卡姆华美、优雅、庄重的风格有所不同,刀郎木卡姆呈现的是一种粗狂、猛烈、嘶哑的旷野气质,是旷野上的呐喊和呼告,具备真正的草根性和民间性。
       大部分刀郎木卡姆的名称中含有“巴亚宛”一词。“巴亚宛”意为“旷野和荒漠”,它与“区尔”基本同义。那么第三个刀郎木卡姆“区尔巴亚宛”的意思就是“旷野上的旷野”、“荒漠中的荒漠”。刀郎歌词也一样,简洁、率真、炽热、直抒胸臆,有着诗经和汉乐府般的古风先声和赤子情怀。我把它们称为“旷野诗经”。以下是我随便举例的一首爱情歌曲和一首非爱情歌曲:
       情人啊,你是来把我瞧瞧?
       还是来把我烧烤?
       莫不是要让熄灭的情火,又在我心田熊熊燃烧?
       (《巴希巴亚宛·木凯迪曼》)
       像父亲那样的亲人在哪里?
       像母亲那样的恩人在哪里?
       在苦难中煎熬的时候,
       像母亲那样的神灵在哪里?
       (《奥坦巴亚宛·色勒利玛》)
       “外,安拉!外,安拉!……”刀郎木卡姆每每用这样的喊腔作为引子和开篇,将低沉推向高亢,将高亢推向神圣。这样的歌唱,是胸腔里的牧歌,喉咙里的决口,是琴弦在流泪,嗓子在开花——个火的歌喉,雄性的歌喉,是人声,也是天籁。荒漠里的长歌,旷野上的摇滚,在拯救大荒中不安的心灵。刀郎木卡姆中彻底的抒情性和自由性,将音乐推到了信仰的高度。
       五人组合是幸运的,因为已经有那么多的人聆听了他们的歌声,记住了他们的名字。然而还有更多我们不得而知的无名者,正是他们,用歌声将荒凉的刀郎旷野改造成了一个音乐天堂。这个天堂不在高处,而在大地上,在刀郎人每一天的生活中。
       沈苇,诗人,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诗集《高处的深渊》、《我的尘土我的坦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