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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跳舞吧
作者:王传宏

《天涯》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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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彩云到县吕剧团后不久,便感觉有点不对劲。赵彩云发觉,老有人在背后打量她,似笑非笑地,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可是,等她转过脸来的时候,他们却早已经把目光移开了。赵彩云低着头咬了咬嘴唇,赶紧逃似的离开了。
       那些人的目光,赵彩云早已经读懂了。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剧团里的人都有点嫌弃她。可是,难道那些笑话她的人就是天生该吃唱戏这碗饭的么?于是,越发在暗地里较上了劲。
       赵彩云是那种看起来很茁壮的女孩,五官长得很开,皮肤微黑,倒是十分的细腻。因为过于丰满,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肉便一块块地努了起来,嘴唇也有点微微地往前冲。又因为舍得掏力练功,腰上和腿部的肌肉过于发达,人看起来便显得有些笨。这样的长相原本是不适合当演员的,不知怎么,竟然吃了唱戏这行饭。
       赵彩云的嗓子也不好,有点沙,又有点直、有点飘,唱到高音的时候就像是凭空被人在腰上掴了一巴掌。因为意外和着急,一时乱了方寸,于是那唱出来的声音便一下子变成了烟卷里飘出来的一小缕轻烟,扭着身子忽悠悠地往前冲。让听的人也跟着着急,恨不得冲上去和她一起使劲。
       在剧团里,赵彩云从没有演过主角,甚至连配角也没怎么演过。有时,整场演出只是举着旗子在台上转几圈,权且充当个活道具。但是,赵彩云对这样的冷遇看起来倒也并不怎么当回事,依旧每天按时到练功房练功。劈腿下腰吊嗓子,直到出一身热汗这才停下来。
       赵彩云发觉自己实在是太爱唱戏了。从到剧团的第一天起,她便喜欢上了这里。色彩艳丽的戏服,有着高高鞋底的云靴,还有那些被灯光映照得五彩缤纷的头饰,赵彩云简直说不出有多喜欢它们。有时,赵彩云一个人躲在剧团的贮藏室里,站在那些陈旧的戏服面前,盯着它们一看就是大半天。
       贮藏室的光线很暗,因为无人打扫,各式各样的道具上落了一层灰。赵彩云偷偷穿上戏服,戏服的宽袍大袖扫起贮藏室里积年的尘土。赵彩云一边轻声咳嗽着,一边在高低错落的道具间走起了碎步。
       到剧团有演出的时候,赵彩云更是一场不落,所有的演出她都百看不厌。铿锵的锣鼓声催着人的心跳,然后,咿咿呀呀的琴声便响起来了。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的男男女女,穿着艳丽的戏服,脸上抹着桃色的腮红,在灯光下完全变成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每当这时,赵彩云的眼睛里便忍不住汪起一层薄薄的泪花。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喜欢这一切。赵彩云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属于这里。有时,她真愿意变成一只飞枪,一把刀,或者是那些千娇百媚的才子佳人头上的一根花翎。
       赵彩云是吕剧团从乡下招来的。据当年招她的人说,那时候他们在乡里设考场,赵彩云一大早便赶了过来。他们见她长得不好看,连名都没有让她报。赵彩云也不吭声,在考场外面足足站了两天。直到他们收摊子要回县城的时候,这才慢慢地从外面蹭进来,期期艾艾地说,能不能让她试一试?
       赵彩云一直站在外面的大太阳底下,他们早就看见了,都有点心软。于是,就让她唱支歌试试。赵彩云便唱了,唱的是那首《学习雷锋好榜样》。问她为什么要唱这首歌,回答说她只会唱这个。
       几个人也不说什么,坐在下面闲闲地听着。赵彩云的嗓子显然一点也没有经过训练,就像冬天山涧里偶尔流出来的水,尖锐而生硬,和赵彩云一样,完全是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模样。不过,声音倒是十分的宏亮,要是站在舞台上唱歌,肯定连话筒都不需要。
       等唱完了歌,连赵彩云自己都觉着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赵彩云到底是乡下长大的孩子,有股子韧劲,不甘心就这样便被打发了。于是又红着脸说,她还会跳舞呢,是跟着电影里学来的。
       反正现在该招的人都已经招完了,还剩下点时间正不知该如何打发。原本说好送他们回县城的车子迟迟没有来,他们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于是,他们又点点头,说好,你跳吧。 赵彩云站在那里,先舒展一下手脚,然后便开始跳舞。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赵彩云跳的竟然是脚尖舞。赵彩云脚上穿的是布鞋。那是一双普通的黑布鞋,出边,手工纳的鞋底,簇新的鞋底上还有一圈毛茸茸的线头留在上面。赵彩云就穿着这样一双鞋子,竟然立起来了。立起来的赵彩云微微地喘息着,黑布鞋在干燥的泥地上腾起一小圈轻微的尘土。然后,赵彩云在空中一跃,倏地停了下来。
       赵彩云的舞蹈惊得他们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不是好或者不好可以评价的,那甚至不能算是舞蹈。立起的脚尖让平庸的身体在陡然间变得出挑起来。赵彩云轻快地跳跃着,把身体扭曲成各种出人意料的形状。那是没有章法的,又因为不懂规矩,没有条条框框,反倒有一种恣肆的奔放。
       那一瞬间,他们被她彻底感动了。反正剧团偶尔也会演一些歌舞节目,正缺人。于是,便把她额外地收下了。激动得热泪盈眶的赵彩云不知该怎么感激他们,立即趴在地上叭叭地磕了两个响头。
       但是,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赵彩云让他们感动了。到了剧团之后,赵彩云因为学会了练功,知道女人在舞台上应该妩媚,反倒变得不会跳舞了。虽然她依然可以将脚尖高高地立起来,但身体却因为懂得而变得羞怯起来。羞怯着的赵彩云终于耻辱而无可救药地暴露出她的难看,就像这是她送给观众的礼物似的,明知道不堪却又不得不拿出来给别人看。于是,越发地羞耻不安起来。
       别人都有点为她着急,赵彩云更是急得睡不好觉。睡不着觉的时候,赵彩云就悄悄爬起来到练功房练功。然而,她的勤奋却带来了完全相反的效果。赵彩云开始发胖了。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因为吃的不好,一直看不出来。现在剧团的伙食虽然还是不好,但大米白面却是可以敞开肚皮吃的。
       发胖可是演员的大忌,赵彩云越发着急起来。开始控制着不吃,可总是抗不住饥饿。又因为运动量过大,吃一次都是狠叨叨的,要将不吃的那些补回来似的。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每吃一次都像是要在肚子里贮存下三四天的食物,于是越发地胖了。后来,连赵彩云自己都失去了信心,只好任由自己继续胖下去。
       没人的时候,赵彩云常常偷偷站在练功房的镜子前,一边悄悄地打量着自己,一边伸出手狠狠地揪着浑身上下的肉。对这些圆滚滚的厚肉,赵彩云实在是爱恨交加。但是,她发觉自己一点也做不了自己的主。赵彩云从小在乡下长大,对粮食有一种天然的热爱。现在忽然有了不要钱的饭,不吃实在是太亏了。她下意识地不愿意吃这个亏。
       剧团里很快便对赵彩云彻底失望了。赵彩云明显不是演戏的材料,团里的人都有点歧视她。赵彩云当然早就看出来了,却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听之任之。伤心失望的赵彩云发觉,只要能让她继续呆在剧团里,便已经十分满足了。要是让她在戏里担任一个小角色,哪怕是端茶倒水只露一次面的小丫环,赵彩云都可以兴奋很多天。每天晚上,赵彩云自觉地到练功房里,一遍遍地对着镜子认真地练习,直到浑身上下的衣服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
       但是,就连这样的小角色,也不容易得到。因为兴奋过度,赵彩云经常会出差错。有一次,
       还在舞台上摔倒过,打翻了手中的茶杯,引得观众一阵哄堂大笑。为了能争取上台演出,赵彩云总是跟导演软磨硬泡。剧团里只有一个导演,只要排新戏,赵彩云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笨拙地暗示,只要给她一个角色演,她可以跟他上床。导演已经有些老迈了,年轻的赵彩云跟在他后头,就像是执拗的孙女在向祖父讨要什么东西。那东西原本早就答应了的,不知怎么却临时变了卦。做孙女的不甘心,却又毫无办法,于是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
       赵彩云在离导演十几米开外的地方,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要是导演到屋子里,赵彩云就耐心地在外面等着,等导演出来之后,再继续跟在后头。导演已经上了年岁,走不快,所以赵彩云一点也不用担心会跟不上他。
       开始的时候,导演十分愤怒,还曾经破口大骂过。但是赵彩云并不生气,依旧笑嘻嘻地看着他,说导演你骂吧,想骂就骂,怎么痛快怎么骂,只要能让我上台参加演出。导演气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无奈,只好不再搭理赵彩云,任由她在后面跟着。
       赵彩云就这样跟了半个多月。后来,导演不知怎么忽然动了心,真的跟赵彩云做了那事。于是,剧团里很快便传出许多有关导演与赵彩云的种种笑话。那些笑话有着各式各样的版本,在各种场合在不同人的嘴里传来传去,几乎让人辨不清真伪。
       再后来,这几乎变成了一种习惯,每次导演需要赵彩云演什么角色,便把她拉到哪个隐蔽的地方,或者赵彩云想参加演出,便主动找过去。即便那个角色根本就没人愿意演,给赵彩云也像是一种恩赐似的,而赵彩云竟一声不吭地接受了。
       那些笑话很快便辗转传到了导演的耳朵里。导演因为这些被大家传来传去的笑话而愤怒着,又因为赵彩云总是像条虫子似的跟在他后头而愤怒着。这愤怒在老迈的导演身上,看起来便有点像是别的什么情感,打情骂俏或者是怜惜之类的东西。众人看在眼里,于是又添油加醋地编到了那些笑话里。
       剧团已经好多年不排新戏了,即便是排了也没人愿意看,现在所谓的排戏,只不过是在原来的基础上修修补补而已。大家心里都窝着一肚子的火,就是把导演也嘲笑一把又如何?
       但是,这样的嘲笑却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几乎无法找到对手。因此,导演只能兀自仇恨着。导演很快便把这仇恨转移到了赵彩云的身上,反正,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缘故。于是,这恨便是该当的。
       导演发泄仇恨的方式,便是和赵彩云做爱。有时,他们甚至连话都不说,只是激烈地撕扯着,纠缠在一起,就像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导演拍着赵彩云腰上一块块突出的厚肉,恶声恶气地咒骂着,啪啪地吐着唾沫。可是,到了下一次,依然会把她按到地上。
       让众人瞧不起的是,赵彩云不仅和导演睡觉,还跟别的对她表示好感的男人上床。据说,只要哪个男人夸奖她是块演戏的好材料,只需不断努力,就一定会有所收获。这样的话是赵彩云最喜欢听的,因为感激,便会对那个男人以身相许。
       虽然这都是私底下的行为,不知怎么,团里的人却差不多都知道。剧团这种地方,原本对那种事还是宽容的,但是像赵彩云这样明目张胆的下贱,还是让众人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对赵彩云的不屑甚至都不愿意掩饰,几乎没有人愿意搭理她。剧团因为这事曾经打算处理赵彩云,只不过因为导演是剧团的副团长,碍于情面,这才没有把赵彩云赶出去。
       吕剧团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据说当年也曾热闹红火过。下乡演出的时候,十里八村的人都争相跟着看,还闹出过有人因为爱上了哪个唱小生或者是唱花旦的而追到团里的事。那是个激情复活的年代,团里的老人们一谈起那时的光景,眼睛里便充满了向往。那时候,男人们穿着紧身的喇叭裤,袖管挽到了胳膊肘那儿。女人们的额前烫着弯弯曲曲的长刘海,衬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许多人的身上都穿着改良过的绿军装,腰身那里被精心地挖掉了些,熨贴地合着腰肢。裤子当然是又肥又大没有形的,却在膝盖那里被稍稍地收了一点,于是身体的曲线便完全凸现出来了。
       样板戏那时早已经没了市场,新东西却一时还没有出来,人们的一只脚已经急不可待地跨出了门,半个身子却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因为匆忙和毫无准备,脸上还残留着些挣扎和惊吓的痕迹。内心的惶恐就像门外尖利的风,刀子似的有些割人。吕剧的铿锵和意外的凄婉正和那个时代合仄押韵,诉说着人们浪漫的激情和莫名的哀痛。
       那时候,团里还真有几个能压得住阵势的角儿。据说有个唱花旦的,朝台上一站,还没有开口,便能赢得满场的叫好声。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依旧忍不住感叹,说那真是个天生该吃唱戏这碗饭的女人。嗓子好,扮相也俊,一上台两只眼睛便在台上台下飞。眼神在人群中一扫,便能撩得人心里痒痒的。只要听说有她的戏,台下总是人山人海的。就连远在几百里之外的邻省的一个吕剧团都被惊动了,特意到他们这里挖人。但是,花旦那时正跟团里的一个小生热火朝天地谈着恋爱,虽然对方提供的条件优厚,到底也没有把她挖走。
       只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小生忽然娶了别人,闪电般成了县里某个领导的乘龙快婿。小生本人也很快调到了县机关,走上了仕途。小生调走之后,花旦虽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但是每次在台上唱《秦香莲》的时候,却总是哭得花容失色,肝肠寸断,凄婉呜咽的唱腔让台下的观众也忍不住落泪。人们一边抹眼泪,一边感叹,这女人唱得真好呀。
       花旦这样哭了几次,忽然说不想唱戏了,谁劝也劝不住,执意回了老家。听说花旦离开后不久便去了邻省的吕剧团,很快成了那里的名角儿。团里的老人们都说,自打花旦走了之后,剧团便开始败落了,走的走了,嫁人的嫁人,要不就是改行做了别的,剧团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如今,当年的辉煌早已经成了过去,县里的年轻人现在一提起剧团便不屑地摇头。人家大城市的剧团,那里头都是身怀绝技的艺术家,他们算是什么呢?充其量是个草台班子而已。
       团里的戏服和行头都还是当年置下的,也不是用的什么好面料,又天长日久堆在贮藏室里,除了上上下下压出来的抹不掉的细碎的褶子,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怪味。好在乡下人看戏也不讲究,每次到乡下演出,只要带上些戏服和不多的几件道具就行了。随便在村子口搭个台子,也不要幕布,就这么在半空里悬着。台后再搭上个帐篷,权且充当演员化妆换衣服的后台。音响设备也不讲究,要是路远或者是忘记带的时候,就用当地村子里的扩音器。实在不行就什么也不用,只凭演员的嗓子,也不管台下的人是不是能听清楚。反正演的戏还是几年前排的,词都是烂熟的。偶尔心不在焉忘了词,台底下的人因为听不清楚也没什么反应,混一混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演出大都是因为村子里出了什么喜事。谁家的儿子娶媳妇啦,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之类的。要不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农民们闲着没事,于是村里领头的人便动了请剧团来唱出戏热闹热闹的念头。费用都是各家各户凑的份子,数目当然不大,好在剧团也不怎么挑剔。反正蚊子也是肉,总比在家里闲着强。
       
       除了唱戏,剧团有时也会排演些流行歌舞,等那些乡下人看完戏的时候作为加演的节目,以此吸引观众。这样的节目因为是额外的,当然要另外计酬。乡下人见的世面少,难得看到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时这样的节目反倒比那些老掉牙的才子佳人戏更受欢迎,因此拿到的酬劳也更多些。有一段时间,剧团几乎变成了专演这种节目的歌舞团。
       后来,电视普及了,什么样的大腕都能在电视里看到,大城市的歌舞团也放下架子常出来演出赚钱,剧团演的那些半吊子流行歌舞很快便没有了市场。因为缺少能压住阵的角儿,经费又成问题,好多年都排不出新戏。唱来唱去就那么几出,很快便没人听了。不久,剧团便陷入了半瘫痪状态。
       没了吃饭的饭碗,团里的人只好各找各的出路。长相漂亮些的女演员大都是到机关里干打字员、资料员之类的活儿,反正她们嫁的差不多都是县里的干部,利用丈夫们手中的权力在机关里安插个把人也不是什么难事。男演员中年轻的大都改了行,或者是离开这里另闯生路,还有的跟着草台班子走江湖去了。赵彩云原本也想跟他们走,可是没有人愿意要她。
       现在,剧团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剩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残或者是脑筋不活络、没有门路的,还在这里继续留守着。这留守的几个人当中,多半是唱了一辈子戏,别的事做不了或者不愿意做,要不就是丢不开唱戏这一行,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因此,虽然现在剧团只剩下了个空壳子,练功房里依旧每天按时响起悠扬的旋律:只是,音乐声虽然热热闹闹地铺满了一屋子,其实里头并没有几个人,常常只有赵彩云和另外一个唱老生的。老生早已经退休了,权且把练功当成锻炼身体,隔三差五地来一次。实际上真正坚持练功的,只有赵彩云一个人。
       赵彩云自幼父母双亡,是跟着哥哥嫂子一起长大的。现在既已经离开了乡下,自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而且,关键是她喜欢这里。团里现在每月只发几十元生活费,还不是按时的,常常一拖好几个月。好在赵彩云并不是很在意,只要不让她挨饿,再让她继续呆在这里,便已经很知足了。
       可是,就连这样的愿望也有点快保不住了。赵彩云以前住的是剧团的集体宿舍,现在宿舍被派了别的用场,不能再继续住下去了。正在赵彩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家理发店的小老板帮她解了燃眉之急。小老板是个戏迷,虽然赵彩云连台都没怎么上过,到底还算是剧团的人。既是因为崇拜也是因为同情,小老板主动提出,让赵彩云住到理发店去。赵彩云千恩万谢地搬了过来,因为感激,当晚便与小老板上了床。
       小老板原以为把赵彩云弄到手还需要费些事,没想到竟是这般容易,吃惊之余,不免暗自得意起来。小老板在黑暗中大胆地伸出了手,窸窸窣窣地抚摸着。当手指掠过赵彩云身上的一块块厚肉时,忽然用力抓了一把,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因为毫无防备,赵彩云痛得忍不住叫出了声,一边扯着身上的衣服,一边说你笑什么?小老板又是扑哧一声,说平时看那些演员穿着戏服站在舞台上,都跟青葱似的,原以为是怎样的杨柳细腰,没想到竟是这么粗,像水牛一样。
       赵彩云顿时羞红了脸,好在二人都在黑暗中,小老板看不见她脸红。过了一会儿,小老板停了手,又说,要不,你唱几句戏文听听吧。赵彩云推脱道,白天跳了一天的舞,有些累了。小老板不依,依旧坚持着。赵彩云见推脱不过,便清了清嗓子,唱道:
       兰瑞莲挑水桶自思自叹呐,
       想起了终身事好不伤惨。
       我舅舅图钱财把我来卖,
       卖进了周家门,受尽熬煎。
       兰瑞莲我今年一十八岁,
       我丈夫他今年五十单三,
       生就的狠心肝,性情残忍,
       每日里回家来,打骂于俺……
       四下里静悄悄的,黑暗中只有些影影绰绰的暗影,看起来就像是一群正听得入迷的观众。赵彩云见状,忽然来了精神,原本还是半靠在床头上,现在竟立了起来,声音也一下子高出了许多。小老板吓得赶紧过来捂她的嘴,一边捂一边笑,说得了,你别唱了,昕得我头皮都麻了。要不是知根知底,我还真不敢相信你是个唱戏的。
       因为失望,小老板对赵彩云的兴趣很快便消失了,不过,倒是让赵彩云继续住在理发店里。理发店的生意不错,几乎每天都顾客盈门,为了多赚钱,不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是不会关门的。因此,赵彩云每天都要到十二点之后才能睡觉。等到理发店关门之后,赵彩云就开始给店里打扫卫生。先把落在地上的碎头发清理干净,把案台上的理发用具整理好,洗好客人们用过的脏毛巾,再把沾满污垢的水池冲洗干净。这样,等店里的人第二天来上班的时候,马上就可以接待客人了。这也是赵彩云得以继续住在这里的代价,权且充作房费。
       把这一切做完之后,赵彩云这才拿出藏在柜子后面的铺盖卷,在店堂的地上铺好,躺了上去。赵彩云在硬梆梆的被褥上伸了个懒腰,并没有感觉到疲倦。虽然白天在练功房里跳了一整天,现在又在理发店忙活了半天,赵彩云依然感觉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烫发水的味道,虽有些刺鼻,却有种意外的温暖。墙上的镜子里映出赵彩云横躺着的身影,就像是在剧团的练功房里一样。这样的感觉,让人喜欢。赵彩云忍不住尖起手指,对着镜子里的人飞了个媚眼。
       然后,赵彩云便平静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她发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且,等到天亮之后,她又可以跳舞了。
       练功房以前是县里的会议室,已经十分陈旧了。除了撤掉原来的桌椅,几乎还保留着原样。四下的窗户都已经封上了,只在沿墙镶了一圈镜子。因为少有人来,房梁上已经挂起了蜘蛛网,地板上也已经铺了一层的灰。赵彩云每天总是先坐在地板上听一会儿音乐。音乐像一锅刚烧开的热水,在她的胸膛里上上下下地翻腾着,赵彩云很快便感觉到浑身发热,像打摆子似的微微颤抖起来。然后,赵彩云便站起身,跟着音乐跳起舞来。这时候,赵彩云常常会忘记了自己。那个随着音乐飞舞的身体似乎是属于别人的,腰上、腿上和胸脯上的东西,一块块的肉都是活的,一动便像水面上的涟漪似的颤动着。
       从练功房的镜子里看上去,这样的颤动一点也不美,反倒有一种莫明其妙的癫狂在里头,看起来多少有点滑稽。但是这颤动对于赵彩云来说却是醉人的,赵彩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样的变化,脸上忍不住溢出笑容来。
       县医院的外科医生李海青闯进练功房的时候,赵彩云正处于这样的癫狂状态。
       李海青从小就是在县城长大的。上的是城里最好的小学、中学,然后,顺理成章地去外地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又成了县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生活从一开始就在李海青面前铺出了一条笔直的路,李海青不需要为自己的未来操心,一切似乎都已经安排好了。李海青也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从不需要父母和老师费太多的事。
       李海青当然也有自己的心思。李海青喜欢唱歌,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做一名歌手。那些穿着鲜艳的演出服,在舞台上引吭高歌的演员,总是让李海青羡慕不已。李海青最不满意的就是当初考大学的时候,父母不让他考艺术院校。那时
       候,李海青的父母认为考艺术院校的都是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的学生最下策的选择,像李海青这样出类拔萃的孩子是不应该走这样的旁门左道的,因此执意让他上了医学院。李海青至今一谈起这事依然忍不住痛心疾首,摇头叹息道,偏见呀偏见,偏见毁了一个天才!
       为了圆自己唱歌的梦,李海青不放过任何能够一展歌喉的机会。各式各样的业余文艺演出,卡拉OK大奖赛,甚至是周末大街上一块钱点唱一首歌的街头自助,李海青也乐此不疲。唱歌是李海青的梦,但既然是梦,就会有空想和不切实际的成分在里头。李海青:自己也知道,唱歌不可能成为他谋生的职业。
       在小县城里,要想靠唱歌吃饭,只能是到剧团唱地方戏,可剧团的人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到偏僻的乡下混点银子,平日里根本没有人看他们演出,几个月拿不到工资是常事,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哪如做一名医生体面风光?因此,李海青在内心里也并不怎么在意是否真的能做一名歌手。
       但是,这并不妨碍李海青总是隔三差五地朝剧团跑。剧团的那幢有着宽大天井的二层小楼在李海青的眼睛里总是风情万种的。在里面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们在李海青的心目中也显得有些特别,与周围的普通人不一样的。李海青一听到剧团的院子里传出的琴声便激动不已。先是到剧团看演员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练功,后来去的多了,便跟他们混熟了。有时,也跟着一起吊吊嗓子,踢踢腿,偶尔缺人的时候,还跟着跑过几回龙套。
       李海青已经在练功房的门口站了很长时间,赵彩云始终没有发觉,直到终于跳完了,这才看见了他。见有陌生人在看着自己,赵彩云连忙伸出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侧拧着身子,有点不知所措。李海青对赵彩云笑了笑,说你跳得很认真,都没有看见我。
       赵彩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嗫嚅着笑了笑,就好像自己在这里跳舞是一件十分令人羞耻的事似的,停了停,又有点为自己辩解似的说,我没有别的事可做。
       李海青忍不住笑了起来,赵彩云的样子让李海青感觉有点不忍。为了让赵彩云不必过分紧张,李海青说,你跳得很好。赵彩云并没有听出李海青的夸奖只是出于礼貌,又笑了笑,有些感激。
       李海青说,那下次我也来吧,我唱歌,你跳舞,行么?
       李海青这么说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意思,谁知赵彩云竟然当真了,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说,那你什么时候来?
       李海青后来又来看过几次赵彩云跳舞。有一次,等下了夜班之后,李海青果然带来了伴奏带。李海青唱歌,赵彩云和着节奏跳舞。李海青唱累了,就在一边看赵彩云一个人跳。赵彩云的体力很好,跳了一个下午依然毫无倦意。赵彩云跳的舞大都是她自己编的,里面有大量的扭胯送腰和跳跃动作。李海青能听到练功房的地板上发出一阵阵空洞的咚咚回声。
       不久,李海青便和赵彩云混熟了。有关赵彩云跟谁都睡觉的事,是早就在县城里传开了的,现在既是熟了,李海青便又想起了那些传言。有一次,李海青忽然半开玩笑地问赵彩云,知不知道别人对她的那些议论呢?
       那时,赵彩云正把脚尖勾在镜子前的扶手上,一遍遍地下腰。赵彩云不动声色地说,是说我和谁都睡觉的事吗?
       李海青原以为赵彩云会因此跟他翻脸的,没想到她竟然毫不在意。这倒让李海青感觉有点讪讪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赵彩云笑了笑,转过脸来看了李海青一眼,说当然不是谁都可以,不喜欢的人当然有。不过,不喜欢也是要通过了解才知道的。
       李海青禁不住好奇起来,说怎么了解呢?通过跟他们睡觉么?
       这一次,赵彩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却伸手按下录音机的开关,转身开始跳起舞来。李海青也不说话,只是悄悄打量着赵彩云扭动着的身体。李海青忽然发现,赵彩云的舞蹈乍一看有点滑稽可笑,看得久了,竟然有一种让人感动的东西在里头。赵彩云的肥硕、健壮,还有那些类似赘肉一样臃肿的肌肉,不知怎么,总让李海青感觉有些特别。李海青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词:绝望。对,赵彩云的舞蹈让他感到了绝望。那样激烈的扭动虽然丑陋,却是忘我的,有一种绝望的执着在里头。李海青发觉自己忽然有点被感动了。
       李海青转身把放在地板上的录音机关上,对赵彩云说,你别跳了,好吗?
       后来,李海青曾经无数次回忆起那天下午在练功房里发生的事,竭力想弄清楚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却总是一无所获。李海青只记得自己向赵彩云讲述了他的感动。李海青说得十分具体,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比划着,指着赵彩云不均衡的身体,告诉她,那正是让他感动的地方。赵彩云的眼睛里含着泪,一直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然后,李海青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令人眩晕的翻滚。赵彩云强壮的身体带着他,向前翻滚着,狂热而不容置疑。李海青被裹夹着,像浪涛中的一株稻草,很快便被淹没吞噬掉了。这个裹夹的过程短暂而漫长,却是令人快慰的,直到二人嘭地一声碰到了墙上的镜子。
       李海青松开手,镜子里的人看着自己。李海青在那个镜中人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赤红的脸、蓬乱的头发和裸着的身体。李海青就是在那一瞬间,忽然感到了羞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羞耻,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李海青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那个汗涔涔的身体覆住了。可是,不是他把录音机关上的吗?赵彩云原本只是在跳舞,并没有要勾引他的意思。那么就是说,是他李海青勾引了赵彩云?
       李海青看见自己关上录音机,走上前去,伸手拥住了赵彩云健壮的腰肢。可是,要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又会有如此深重的羞耻感呢?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为什么会感到羞耻呢?是因为赵彩云长得难看么?还是纯粹是因为勾引这件事?
       赵彩云还躺在地板上,流着热汗,腮帮子上沾了一大块土,头发纠结在一起,吼吼地喘着气。李海青不由有些感慨,她长得真难看呢。而且,这种事对于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李海青能看出来,她是真的喜欢唱戏,喜欢跳舞。只要能让她上台演出,她什么事都愿意做。可是,她为什么要和李海青在一起呢?他并不能帮她圆她的舞台梦。难道只是因为他告诉她那一瞬间的感动么?
       李海青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赵彩云推开。李海青站起身的时候,依旧忍不住浑身颤抖着。李海青一边穿衣服,一边咬着牙根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边穿衣服边往后退,等到脚后跟咚地一声碰到了门框,这才转身一溜烟跑掉了。
       李海青的歌手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破灭的,至少,再也不敢朝吕剧团跑了。李海青现在甚至不能听音乐,一听到音乐声便感觉心惊肉跳。那天下午在练功房里发生的一切似乎悄悄潜入了音乐里,伴着激情和肉欲,令他羞愧不安,坐卧不宁。
       但是在那之后,赵彩云并没有来找过李海青,就像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李海青也不知道赵彩云现在是否还像从前,每天到练功房练功。偶尔,李海青还能在大街上遇到赵彩云,但总是刚看见人影就吓得躲到一边去了。
       半年之后,吕剧团终于彻底解散了,就连那座破破烂烂的练功房也卖给了一家企业当厂房。练功房易主的时候,赵彩云忽然在一夜之间消失了。那时候,剧团已经没有什么人留在这里了。就连那个理发店的小老板也说不清,赵彩云到底是回了乡下还是去了别处。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李海青大大地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一点说不出口的失落。与赵彩云的那件荒唐事,虽然常常让李海青感觉羞愧难当,但事后却忽然发现,竟然还有许多值得回味的东西。
       这样的回味是需要时间的。只要有充裕的时间,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情节、感觉、记忆等等。至于事实到底如何,倒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王传宏,作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诱惑》、中篇小说《有风过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