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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猜测或忆
作者:车前子

《天涯》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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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猜测
       下雨,房间留有空隙,游荡霉味。我在这个时候尤其敏感,眼睛痒,胸口闷,可怜来世。窗外较为做作地冲洗黑白照片,在当代,黑白照片是做作的——我指的是黑白照片一类的象征,我对黑白照片缺乏兴趣,如果是彩照,我也是没兴趣。但天意弄人,近来我天天与照片打交道,我好像开了家图片社。
       一段时间好像不见了。一段时间图片社门口老站着个真人大小天蓝色空姐,她是某胶卷的广告人物,光滑得就像只能由照相机拍出的。有的照片却不像照相机拍出的,像脱粒机脱出的。夜晚的农场阵阵香气,以致香得有美化之嫌。硕壮的农妇笑声朗朗,那位脸上有褐色麻点的农妇更快乐,这是我不多的乡村记忆中偶尔会想一想的。我不多的乘飞机经历,按说正因为不多,我才有印象,但我偏偏对空姐没印象。或许是对地面上的空姐有印象的缘故——对同一事物,我不会有更多的关注,比如我在诗中写到织布厂,我就不会再去写机械厂。尽管我有在机械厂生活的经验——十二三岁时,我随姑父姑母在机械厂,他们上班,我在附近镇上小学上学。我总算写过机械厂红砖围墙外的胡桃——一大片胡桃林,美好得暗无天日。有一年,长安的文学编辑来看我,他在飞机上搭上了一个空姐,也带来了。我们聊天,她一直在边上瞌睡,马尔克斯说小说是对世界的猜测,我想诗是对空姐的猜测:
       在天上的日子久了,
       陆地让她厌倦。
       到底是厌倦还是疲倦,我至今不得而知,或者说拿不定主意。所以这一首诗难以完成。严肃的诗总是难以完成的,不严肃的诗要完成它更加困难。据说厌倦是精神现象而疲倦是生理现象,但精神是不是也是一种生理现象呢?有一阵子,我觉得:
       在天上的日子久了,
       陆地让她疲倦。
       似乎要来得现实,只是我并没坚持这个念头。我既不厌倦也不疲倦,我仅仅倦,倦了而已。倦了,人就会卷起——丈量现实的尺子。我又要去睡了。
       刚才午睡,我梦见女宣传干事与我调情,应该说我与女宣传干事调情,我站在桥头,看她走近,我决心勾引这个文明城市里凤毛麟角的良家妇女,还没等我兴风作浪,她就在我身后力挽狂澜一般抱住,我不信任地朝梦里观望,后来确信她抱住的是我。她领着我趟过流水,去一座老房子看画。我看了一下午鼓舞人心的宣传画,连午睡都没睡好。醒来我想,想不到宣传画也是可以用来调情的,这将会成为我一首诗的起点,起码是今后猜测的一部分方向。
       所谓猜测,是已经占据的事物过多,而想丢下它的努力。
       今天下雨,秋深入冬,而夏天之际,我正聚精会神为一本以色列小说画插图,我好久没把画插图当回事了,不料出版社说我插图里三角裤过多,我就重画了一套,我让穿三角裤的她丢下三角裤,在耶路撒冷孤立无援地浑身赤裸,我给窗户穿上三角裤,我给浴缸穿上三角裤,我给公交车穿上三角裤,我给椅子穿上三角裤,我给狗和老男人穿上三角裤,我给飞机穿上三角裤,我占据的三角裤过多,一时用也用不掉,我兴高采烈地画了辆火车,我终于有事干了,我给火车的每一个轮子都穿上三角裤……
       所谓猜测,是对已经占据的事物过多的不满。过多又不满,这绝不是文字游戏。
       这个时代没有文字游戏,这是消失的风雅和奢侈。有的只是对文字陷阱的爱好。爱好是猜测的开始。长安的文学编辑大概想把空姐丢下了,让我去给她买机票。我买来一张船票:
       在天上的日子久了,
       陆地让她疲倦,
       河流也让她疲倦。
       小畜:一些植物与一些动物
       听从自己的内心,有时候也是妥协吧。鸟形的一块山地,我执意到那里,翅膀上开满桃花,当然是假想这么一回事。我是越来越喜欢桃花了。因为喜欢桃花,也就会不喜欢梅花。我在情感上比较单一,不能并美。这是我的过错。天地肃杀,就让它肃杀好了,梅花开什么花啊,这不是多事么!我甚至觉得有点粉饰。但我随即有另外的记忆——我丧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猛然看到瓶子里的梅花,忍不住苦笑一下,其中难道没有瞬间的温情与安慰?
       某日经过桃林,我有五方杂处的快感。我在家喜欢清静,电话也会让我烦;一旦出门,就喜欢五方杂处——尽管这常是一种错觉。我怕出门,但一出门,五日十日不回家。桃林让我有五方杂处的快感,而在梨园与杏坛,却没多少这个意思。
       苏东坡狂醉簪花,我眼睛一闭,就看到他簪的是桃花。我总觉得其中有种天分。簪梅花太标榜,簪紫薇太碎,簪李花太冷,簪牡丹太闹猛。当然一说,既然狂醉,花花花花,还不是有什么就簪什么?石蒜都可以往头上插的。与苏东坡对应的花,在我看来就是桃花。爱桃花倒真的是好古,无话找话,我有一句写一句,北京的十一月在暖气输送之前,我老觉得是墨水瓶冻住,文思不舒卷——是因为我身体不舒卷的缘故。我团紧了在那里,越缩越小。’
       童年时候,我有过一段军工厂生活的经历——应该是军工厂吧,生产军用飞机的一个部件。厂子和生活区孤立在荒野里,被高高的红砖墙围着。墙外是一条河,山坡上有片桃林和胡桃林。因为有桃林和胡桃林,也就与当地人有了若即若离的联系。小孩会把羊放到生活区来,它们啃垃圾桶里的西瓜皮。渐渐地,红砖墙外面有了农民的房子,他们平时不用电,灌溉打谷的时候就拉厂里的电。某技术员的儿子到桃林偷桃子吃,被看桃林的人抓住,绑在桃树上用鞭子抽昏了过去。一时差不多要械斗,当地人拿着铁锨、扁担,厂子里的工人端出了步枪。后来双方书记都出场了,公社书记用大烟袋一甩,农民兄弟顿时冲上来把工人兄弟围个水泄不通,厂里的书记是个军人,他两手叉腰,一口河南话,说一个小孩摘几个桃子,能摘几个?就把他绑起来抽昏,你们偷我们的电,通宵达旦,现在这个事不说,我看就这样定了,以后厂里的孩子偷桃子,抽昏他算他活该,你们再偷电,被我抓到——说到这里,书记掏出手枪,对着天空“啪啪啪”三枪——我把他毙了!
       说起来也真是巧了,正有一群乌鸦飞过,“啪啪啪”三枪,掉下五只来。三枪击中五只乌鸦,当地人扔了铁锨和扁担,转身就跑。公社书记的大烟袋也被当作战利品缴了来,后来他派妇女主任用了两筐桃子才赎回。
       我一直到现在还常常会想起这件事,结果得出这样的结论:碰巧的力量是巨大的。所以文学作品中的巧合尽管让我生厌,却同时让我觉得生活中真有深不可测的力量。
       我认识一个女人,她弹古琴(有一次她弹《秋风辞》,阳台上的鲜花落英缤纷,让我瞠目结舌),她读佛经,她内心很敏感,但却能够不怕痒——这在我看来是极其大无畏的。
       她能徒手剥芋头!
       不是煮熟的芋头,是生芋头,它的毛沾到手上——我戴着薄皮手套剥过一回,在摘手套的时候还是不小心沾上了,我从星期六痒到下个星期六,烦躁得一事无成。而她竟能徒手剥芋头!
       有一次我吃芋头,正读到龚自珍的句子“美人如玉剑如虹”,我想“美人如玉”也太平常了,玉尽管珍贵,但在文艺里作修饰,就平常,看不出写作者的才气。我想改为“美人如芋”多好。外
       形上不像?难道玉在外形上就像?比喻还不都是遗貌求神!“美人如芋”的“芋”,芋头,在我看来与美人也有一种美好联系,即芋头让我手痒,美人让我心痒。
       等我静下心来,要重写一遍《美人如芋》,这真是个好题目,就这么放过,可惜了。天下好文章多,好题目少。我读过的西方小说,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这个题目好。有翻译为《白象群山》的,不好;翻译为《像白象那样的群山》,也不好。但我的《美人如芋》改成《像芋头那样的美人》,如何?好,“像由挠痒引起的内战”。
       或许是一时冲动,嫦娥偷吃了灵药,想不到走的也是一条不归路,李商隐的“碧海青天夜夜心”,其中有悔恨,不仅仅是寂寞吧。我感兴趣的是怎么又跑出来一只兔子——在我们的神话传说里,它在那里捣药。在人类的足迹未到之前,它就在那里了。也就是说它是真正的外星生命。有一天飞碟降临地球,从飞碟里跳出的是一只又一只兔子,该多好玩。好玩之处是自以为是的人类目瞪口呆。让我感兴趣的还有——就是月亮上的那只兔子它捣的是什么药?是能够离开月亮的灵药?千年万载过去,这药终究没有捣成,看来外星生命的科技水平也不怎么样!厄普代克写过“兔子系列”,我只读过《兔子,跑吧》,现在也只记得这么一个情节了——兔子,一个绰号叫“兔子”的男人在那里打篮球,气氛有点无聊和压抑。中国兔子在月亮上捣药,或者说外星兔子在月亮上捣药,美国兔子在街头打篮球,离开——梦想着离开,看来是宇宙间长久与本能的冲动。所以“碧海青天夜夜心”,其中就不仅仅是悔恨了。唐诗的好,往往有一种气息在宇宙之中弥漫;宋诗根牢果实,顺着地球转;到了现在,我们的诗人,他们的范围基本在十二平方,哦,还没有,书桌上制作着模型——在当代,所谓优秀诗人,就是还能制作出一些诗歌模型的手艺人吧。
       (另外:用诗歌表达文化修养,是不是一件害臊的事?)
       昨天读清诗,有一首写燕子的,当时觉得颇有新意,今天却随便也想不起来。我的记忆力一天一天下降,以前喝下的酒现在泛起,来醉我——我现在才相信医生的劝告,酒精会损害脑子。但既然想起了燕子,也就让它在这里出现吧。一时却也没什么话要说,我就查日记——印象里我今年对燕子情有独钟,我看了看,想不到我曾经这么认真地记过日记。
       我喜欢燕子,连带上赵飞燕和燕子李三。
       我在河北仙台山玩,山路上的一些植物钉着木牌,验明正身,有学名,有俗名,也有树龄等。我看到漆树,它的俗名是“王八树”——太有意思了!仔细一想,漆树的确王八,你不小心砍断它,它报复心重,会咬得你全身红肿。在安徽乡下,竟有被漆树咬死的砍柴少年——一个人看了我写的《漆树》,一边挠痒一边说起这件事。即使如此,我也不相信文学的感染力,因为它常常混淆视听。
       变古彩戏法的是个男人,我不觉得稀罕。如果是一个女的,从穿着的花花绿绿的衣裳里不断地往外拿东西,我就惊奇了。甚至是虔诚——我虔诚地看着她从腹部拿出一盆红彤彤的大花,我觉得我目睹了一个生育过程。
       深处游行它的蔚蓝色
       一个匆匆喝了碗小米粥匆匆往剧场赶的人走到半路他忽然觉得飘雪。这样的句子并没有蠕动感。他忽然觉得飘雪他就对出租车司机说,出租车司机认为不可能,“我的车窗玻璃怎么不湿?”到剧场,他下车,出租车司机说,“真下雪了!”
       观众等候进场——一般都是演出半小时前放人。观众在切·格瓦拉和芙蓉姐姐的版画和彩照之间蠕动,我已经发现好久了,喜好舞台剧的女人,她们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她们的“小我”打着电筒,躲在肋骨后面往外照——或者抱住电台,在腰部工作。喜好舞台剧的女人我有一点可以负责任地说,她们常常具有蠕动的腰部。但直到那时我还没有想起海肠。
       一个喝了点崂山啤酒后下海往拦鲨网游去的人游到半路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一截海肠,于是他渺小至极,在波峰浪谷上他被神秘地征服了,他呜呜地哭,不是恐惧。
       也不是戏里的情节。他们拼命撕碎报纸,扔得到处都是——舞台上越积越多,质感竟然如此不错,庸俗的说法就是彩色的海。
       在彩色的海里,海肠是什么颜色?
       散戏后,我与编剧、导演、灯光和一个演员去喝酒。我们要去的酒馆叫“小青岛”,这条街上并没有叫“小青岛”的酒馆,它不叫这名,就我们叫它“小青岛”。
       “我要记记账,今天是观众最少的一天。”
       “一共演十场,下面的三场就是净利润了。”
       “好,恭喜恭喜!”
       “现在看来也不是制度问题。”
       “又要说到文化了吗?”
       “我爸没混到将军,他是大校。”
       “再来一瓶冰的一瓶常温的崂山。”
       “我爸是驱逐舰舰长,因为他是舰队领导,军衔才有大校,一般驱逐舰舰长都只是上校。”
       “韭菜炒海肠。”
       服务员端上韭菜炒海肠,一大盘,海肠快滑到盘外了。这是导演点的。我刚才犹豫了一下,“韭菜炒海肠”,据说韭菜含铅量太高,连吃半个月,都不需要去买铅笔,直接用手指写字就是。而海肠呢,自从有一次我在“良辰美景”看到活海肠之后,就不爱吃了。“良辰美景”,那条街上并没有叫“良辰美景”的酒馆,它不叫这名,就我们叫它“良辰美景”,我们几个写写诗做做梦的人。
       一个写写诗做做梦的人觉得海肠在大海深处游行,它的身材应该是蔚蓝色的,带着忧郁的优越感,一不小心游行到天庭,它就叫天肠。
       “有个天长县,这是新改名,以前就是天肠县,有人习惯性地把‘天’写成‘大’,大肠县大肠县的,真把老百姓当屎了。”
       “凡把老百姓当屎的,老百姓就让他便秘。”海肠会不会觉得海肠在大海深处游行它的身材是蔚蓝色的而它的肠子里全都是忧郁的优越感?
       味精未被发明之前,厨师就把海肠晒干,磨成粉末,装在贴身的小口袋里,往汤里洒一点——以前是秘方,现在都知道。以前有位学徒为了得到师父的这个秘方,就把自己的老婆送给师父做师母,等一偷到这秘方,双双跳槽走了。我们的美味里有多少男盗女娼?唉,男盗女娼也是日常的美味!
       回忆马缨花
       农庄里有三棵马缨花。它们像三个姊妹,要开一起开,要谢一起谢。但它们从没开过。别处的马缨花开着粉红的花,像小丑高帽子上粉红的绒线球。
       我去的时候,鸡鸭都在鸡舍鸭圈,没见到。农庄总经理骑着一匹乳白的小猪四处走动,小猪的耳朵掀动开来,是粉红的,带着热气、潮气。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正在稻草垛下喝茶。我喝了一下午茶,直到太阳落山,山的荷叶皴被光勾出,与阴唇差不多。此刻的大自然是女性美,阴气缠绵。
       不一会儿满月升起,我骑着一张乳白的小桌四处走动,小桌的四条腿掀动开来,是粉红的,也带着热气、潮气。小桌跑到路灯下我才发现它的四条腿是粉红的。我与小桌跑进室内,在大玻璃边喝酒。
       三棵马缨花的影子投到大玻璃上,三个姊妹一鼻孔出气。
       在大玻璃边喝酒的人越来越多。快喝醉了,
       突然发现,大家都是老同学。
       “你是桃园中学的?”
       “是啊,桃园中学。”
       “我在卷心菜一班。”
       “我也是卷心菜一班的,班主任是萝卜头。”
       “对啊,我想起来了,戬们一起腌过萝卜头!”
       我们学校门口有一棵马缨花,班级门口有一棵马缨花,还有一棵马缨花,在篮球架后面。校长曾经在篮球架后面的一棵马缨花下揪萝卜头,马缨花落了一地。萝卜头就跑进卷心菜地撒尿,我们把他腌了,去化学实验室偷了许多精盐。我现在只记得腌过的萝卜头也粉红,马缨花开着粉红的花。
       我们是同伙,一鼻孔出气。
       而我现在回忆马缨花:而沧浪亭黄石假山前有几棵马缨花——而同里镇上有几棵马缨花——而那里有几棵马缨花——而这里有几棵马缨花——而它们像同学年少,而二三十年之后觉得青春是同谋,而同谋的近义词:合欢。
       “同谋”,“合欢”,二三十年之前谁能想到它们是近义词。
       园林里的猴子
       眼,睁大一些!喂,喂,晚上六点在天一渔港碰头,这园子有幽灵,嗯嗯,你不是喜欢海鲜吗?它们还时常跑出来,啊啊,那里的醉蟹一流,在粉墙画花,东一朵牡丹,西一枝白梅,嗯嗯——他一边接着手机,一边和一个女人(的声音)通话,一边给我介绍。我一边和他应酬,一边东张西望。他在虎皮石上滑了一下,于是差点撞到太湖石上。太湖石振衣凌空,丢下绿沉沉的海棠铺地,朱栏从柳树与枫杨树与桂树后斜走天涯。夕阳有点西洋红,这时候的光景我私下以为最美。白梅画在粉墙,看得见吗?我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其实是小心翼翼。我调整调整口袋里的录音机。自从我用录音机写作,我就觉得我差不多成了间谍。当然,我在另外的场合说过,在一个访谈里,我说,“诗人就是怀着语言秘密的人”,我说了吗?在我不多的几次猪八戒吃人参果的经验中,海鲜的介胄总捎带些微蓝:一种粉粉的蓝,好像女人的语速。它的肚脐圆周是那样的紫,简直上了紫药水,我凑近嗅嗅,并没有紫药水的味道。从饭店里打扫出的海鲜壳,有一阶段我业余考古,以为又发现一处兵马俑:秦始皇在长城下与鲍鱼沟通思想;海龙王在井底和青蛙交换看法。看得见吗?我又重复一遍:看得见吗白梅画在粉墙上?看不见它也要画!他一个亮相,脸上的油彩仿佛京剧。花脸的意义远远超出戏曲,一个国画家到海外不会说英文,护照又放在旅馆,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在警察局找一把彩笔画了个花脸,他们马上明白了,中国人!你怎么知道?我停下对一篇小说中一个情节的追忆,很老练地问道。我离开他,走前几步,在亭子旁,用食指抠抠枫杨树的树洞,我居然抠出久违的白娘子来。别来无恙?许仙去年开了家西药房,不知道吧。它现在暂时还没有白蛇长,但已经有春蚕那么大了。白娘子:某种害虫的地方性命名。这个地方充满偏见,难道是法海之城?我也说不准所以才有这样的命名。如果一个怜香惜玉的城市,谁会恶毒地把一种害虫叫成白娘子?偏见在本质上是男性与恶毒的,某种程度上为放纵的禁欲,对,放纵的禁欲,却可以含沙射影。我是幽灵在园林里的代理。如果它们高兴了,就会把假山上的太湖石一夜之间统统变成积雪然后大地回春阳光灿烂一股脑化掉。历史上的园林就是如此了无痕迹,当然了无痕迹也未必,乔木和池塘还是残存,黯霪那里,生不如死,所以一有南风乔木逮着机会一个劲地叹气,唉唉唉,你听见了吗?他手机还没打完。有关手机,我给它下的定义是——养在手上的宠物。这个定义十分幼稚,因为养在手上的宠物不一定就手机,比如现在,养在手上的宠物是一条名“白娘子”的害虫。据说园林里闹鬼……白娘子在我手心上凉飕飕的,我牙膏没挤到牙刷上,全挤到手指上了,就是这凉飕飕的感觉。瞎说。他抓紧手机。每次园林要变卖或者改建的时候,原园主就会一身红衣地沿着亭台楼阁咒骂、哭喊:“败家子,你们这些败家子!”我甩掉牙膏。
       昨天,我整理录音的时候,顺手加了点情景、行为什么的,今天一看,觉得阅读有障碍。情景和行为什么的,就留着自己享用吧。由于磁带质量问题,听不清的地方,我想当然填充上的字,谨用括号括出。还有为了阅读方便,我不但加上引号,并且分段。方便了吗?没障碍了吗?
       “瞎说。(这是编出来)吓唬吓唬新手的。我们有几次就是拆园林,也没鬼(敢出来闹)。”
       “都说你们比鬼凶,一点不假。”
       “有也是有的,当地的一些(文人),自以为是,不让我们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怕什么怕,就是拆,这块地面上园林太多了,别说拆,就是放火烧掉几座也没关系。这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啦,现在法律健全媒体监督,不能大刀阔斧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专钻它疏的地方,养了一只猴子。”
       “养了一只猴子?”
       “它力大无比,我们要拆什么(控制性保护建筑)的,就让它去拆。(他们)对猴子没办法,现在讲保护动物,就是真被(愤怒)的(群众)打死了,(也还只是)一只猴子,它也没有家属会找我们的麻烦,打官司,索要赔偿金。”
       “是你们训练的?”
       “说起来,我们还真有创意,就根据一条谚语,这条谚语你也知道,是谚语吗,反正与谚语差不多的东西。谚语说‘猢狲吃青橄榄,扒掉三间草棚棚’,你知道的,猢狲就是猴子,它吃青橄榄,刚咬一口,涩嘴,(急吼吼)扔掉,不一会儿。舌头上(回甘),味道越来越好了,它就要去找回刚才扔掉的青橄榄,找呀找,结果扒掉了三间草棚棚。”
       “找到没有?”
       “我们想让它找到它就找得到。”
       “但你们要拆的东西不是草棚棚。”
       “所以我们养了一只力大无比的猴子。如果我们要拆(拙政园),就把猴子带进(拙政园),喂它青橄榄,不出半个月,就能把(拙政园)拆得一塌糊涂,比雇民工便宜,再说现在的一部分民工(也有觉悟),有些建筑他们还不愿拆,说是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
       “那要多少青橄榄啊?”
       “我们人多势广,让每个员工回家种橄榄树。也是对环境的贡献。”
       “没人说不务正业吧。我能看看这只猴子?”
       “真不巧,拆文庙的时候,给一根大梁砸死了。谣言四起,说孔夫子显灵。我是幽灵在园林里的代理,我知道孔夫子是神,比灵的级别高,如果说神是局级,灵只是副局级。至于鬼,级别就更低了,差不多只是享受副科级待遇的秘书。这也是宿命,子不语乱力怪神,偏偏成了神。”
       “那你们的拆迁,停止了?”
       -
       “生命不息,拆迁不止。我们请到了另一只(侨居)海外的猴子,会讲三国语言,更加力大无比,说来也是祥瑞,它一蹦到三十六鸳鸯馆,馆藏的鸳鸯顿时放下架子,绕着它彩浪起伏,当晚就有十一只母鸳鸯和它跨种族交配,以致第二年这个城里多了一种珍稀动物,被命名为‘鸳鸯猴’,‘鸳鸯猴’像波斯猫似的,一只鼻孔蓝,一只鼻孔黄,蓝如天蓝,黄如黄金,流出的鼻涕也不一样,一边是矿泉水,一边是葡萄酒。”
       “让我见识见识,也算开过眼界。”
       “它已经回去了。”
       “你们也喂它青橄榄?”
       
       “这怎么行!它接受的都是精华(教育),我们要喂它橄榄油。再说给它的任务也不同,不要它来拆迁,是要它帮助建筑设计,它果然匠心独运,在耦园里设计了一幢罗马建筑,它说耦园么,就是佳耦之园,让这一幢罗马建筑与原先的中国古典园林建筑交相辉映,作为对跨国婚姻的比喻——多好的房地产宣传点!大家鼓掌,一致通过。”
       “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它有点恶作剧。还有人说是报复。”
       “我也听说过。哪会啊。它以前是对(太平天国)有意见,现在没有了。它侨居海外,信上(基督),宽容了。(太平天国)拆了它祖宗的房子,又没拆它的房子。再说设计费我们一分没拖欠,合同一签,就(全额)打到它账户上了。”
       “心,谦卑一些!这块地面上还有人,它们会时常跑出来在粉墙画猫,画老虎。”我说的这一句,现在整理出来后,看来要加个注解,尽管关系并不大:古代有迎猫迎虎的习俗,“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然而”,唐朝的来鹄认为,时到如今,“又迎何物焉?”
       车前子,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诗集《纸梯》,散文集《明月前身》、《手艺的黄昏》等。
       韩少功《一个人本主义者的生态观》(2007年第1期《天涯》)、王族《风吹草低现牛羊》(2007年第2期《天涯》)。索飒《五月广场母亲》(2007年第3期《天涯》)、史铁生《写作与越界》(2007年第3期《天涯》)、王小妮《生存与安然——内蒙古呼伦贝尔记》(2007年第3期《天涯》)、林白《水冲的农事》(2007年第4期《天涯》)、吴安臣《草从对岸来》(2007年第4期《天涯》)、王安忆《虚构与非虚构》(2007年第5期《天涯》)、蒋子丹《一九七五年记事》(2007年第5期《天涯》)等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散文选:2007散文》。
       韩少功《一个人本主义者的生态观》(2007卑第1期《天涯》)、张浩文《被劫持的村庄》(2007年第3期《天涯》)收入漓江出版社《2007中国年度随笔》。
       无奇《江南私企打工手记》(2007年第2期《天涯》)收入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中国报告文学精选》。
       孟醒石《蚯蚓》、扶桑《身体有它受过的爱抚》、张子选《恰逢其时》、王志国《一天》、黄灿然《两种爱》(2007年第4期《天涯》)收入辽宁人民出版社《2007中国最佳诗歌》。
       蒋子丹《忧郁的达尔文》(2007年第5期《天涯》)入选“2007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李敬泽《为小说申辩》(2007年第1期《天涯》)收入《中文文艺论文年度文摘》。
       史铁生《花钱的事》(2008年第1期《天涯》)被《读者》2008年第5期转载。
       陈蔚文《葵花开》(2008年第2期《天涯》)被《小说月报》2008年第4期转载。
       葛亮《阿霞》(2008年第2期《天涯》)被《小说选刊》2008年第3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8年第3期、《小说月报》2008年第8期转载。
       东西《故乡,您终于代替了我的母亲》(2008年第3期《天涯》)被《读者》2008年第14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