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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编外爱人
作者:刘静好

《天涯》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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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徒然的一座空城
       通过安检后,李卫再一次回过头来,对黄线外站着的申月挥挥手,说道,回去吧。申月挤出一团古怪的笑,手舞在胸前,也朝他高频率、小幅度地挥了挥,旋即转身,迈步离去。
       申月乘机场大巴原道返回。她拣了二排靠窗的位子坐下。车厢内的座位很密,空间显得局促。饶是她,不胖,也不高大,坐下后,膝盖也不可避免地顶着了前座的靠背。但这一刻,她很乐意这样呆着,她甚至想,最好能缩成一团。蜷曲,似乎是人类在防御侵害时最本能的姿势。而此时,并没有外力要伤害她,她要抵御的,是她自身。
       她双臂互抱,目光飘渺地落在窗外。窗外的景致时时在变。蓝天、云海,起降的铁鸟,整齐划一的电缆电杆;两岸有树、花卉,有辉煌的立交桥裤裆一般架在头顶,有气宇轩昂的高层建筑次第闪过,还有模型般你追我赶,无言穿经视野的一台台车。而她竟然觉得,眼前的城市,什么也没有,徒然的一座空城。
       最近半年,她每月接待一次李卫。相见欢,明知不过是一晌之欢,却是欲罢不能的牵引。开端是雷同的,程式是既定的,收梢是老套的。事先付出满腔的期待,事中投入饱涨的激情,事后坠入无尽的煎熬。有多少繁华就有多少凄凉。不得不信,世间万物,都有阴阳两极,都乃相克相生。她掐指倒数他的到来,享受短暂的甜蜜,再含苦忍悲地把他送走。送走他后,她的心是潮湿的,如同梅雨季节晾在檐下的一块抹布,怎么也干不透。
       李卫这次来,呆了三天。她觉得三天也够了,他们也玩不出新花样了,但一旦他确凿地要走,她就止不住犯心绞痛。她不知道她是在不舍他的离去,还是为他们之间不知所终的关系痛楚。
       有一次,他走后,她久久不能复原。她找一个有些交往的同事聊天,也没怎么聊,就反复地叹气,同事见此,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并帮她找到一个电话。她根本不相信心理医生这门行当,她的问题不复杂,复杂的是她不能按心中所想的去解决。但有个晚上,她实在扛不过内心的波涛汹涌,下意识地就翻出那个电话。她打电话也不是本着请人指教的心,她只是想找个人排遣一下情绪而已。她由此认识了阿蒙。
       初次问诊发生在电话里。申月以忧伤唯美的叙述基调,避重就轻地道出了自己的故事概要。只说两人很相爱,却不能结合。阿蒙可不管她开了个什么头,走上来就为这一事件定了性。
       阿蒙说,姑娘,我很难相信你的爱情。申月说,无论如何,我的确爱他,不然……阿蒙说,婚外恋?申月说,是的,各有婚姻……原本。阿蒙说,我跟你讲姑娘,婚外恋是你一个人的事,对男人而言,不过是婚外性。申月一下子就被击晕了,思维不得不跟着强悍的阿蒙转动起来。婚外性?她顿时觉得,没错呵,李卫热衷的,不正是与她交流身体么?
       这样的定性对申月来讲并不愉快,相当于对她个人魅力的当头一闷棍。她很快放下电话,并决定不再打这电话。但隔天夜晚,她和李卫通了几条短信后又悲伤又愤怒,骂了几百个去他妈的,问候了李卫家的祖宗八代,情况仍无好转,电光火花一闪,她想到阿蒙,她马上就兴奋了,她要找阿蒙合作,把李卫分析推定成这世上最卑污猥琐的无耻人渣以绝后爱。结果她没能如愿以偿。阿蒙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她。阿蒙说,姑娘,你不如离开他吧,你离开他,你也好受,他也好受。
       上海宾馆有没有下?申月忽然听到乘务员在叫,马上从冥想中回过神来。阿蒙的家就在上海宾馆附近。申月想也没想就站起身来,仓促地叫了一声,有下。
       大约一个月前,阿蒙和申月互相确认了朋友的关系。这里面有个可笑的误会值得一提。申月的同事当时是把阿蒙的电话当成心理专家的电话报给她的,所以申月理所当然地以为阿蒙是个心理医生。申月第一次通过电话联系摸上门来找阿蒙时非常惊奇,忍不住问道,呵,你就在这儿接待你的病人呀?
       阿蒙一头雾水的样子,病人?什么病人?这儿是我的家呀,我就住这儿。
       找心理医生看病的也叫病人吧?申月以为只是定义上出现差池。她之前打的那些电话,她一锤定音地想,一个心理医生的热线电话,收费肯定是声讯价吧。
       阿蒙了解情况后大笑不止,她说谁他妈是心理医生啊,哀家自己还是个病人呢,还要看心理医生呢。我写专栏,情感类的,最欢迎情感困兽们找过来提问,这样我才有文章可做。我跟你们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打我小灵通收的是全城统一的话价。哈哈,看来我以后就算不写稿了也还有活路。
       申月眼里,阿蒙无异人精,洒脱不羁,却又深谙世道人心,名牌院校金融系毕业,得自家亲戚扶持,挺进令人眼热的银行系统学以致用,她却不耐钱庄生活的繁复沉闷,不出两年就起身离席,扬长而去。目前,申月与阿蒙的认识不能算深入,但是,好感已经在各自心里明显种下了。
       申月下车后沿路走了一段,拐进一条生活气息浓厚的小巷,路面油腻,一望可知是条食街。她迷路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她继续前行,看到一个岔口,内心仍然悬疑万分,拐是去哪里,不拐又将去哪里?她终于掏出手机,拨通阿蒙的电话。很快她理清了方向,并与阿蒙敲定了见面的地点。
       半小时后,她们在“绿野仙踪”坐下。
       放下包,阿蒙就问,把你的爱人送走了?
       申月扁扁嘴,有些难为情地说,是啊。
       又不痛快了吧?阿蒙问,边掏出烟盒,自顾自点上一枝。
       是啊,申月说,所以赶过来送给你做心理辅导。
       哈哈,阿蒙大笑,说,别迷信我,我们可以互导,我活得也不那么明白的。
       申月关切地看着阿蒙。
       阿蒙被她看得不自在了,掸着烟灰连连摆手说,哎呀,这世上谁没一肚子苦水呵,谁不是被现实给压迫病了?都是病人,正常的我就没见过。
       申月有些不知所措。
       说你吧,阿蒙拿烟手指着她,发出邀请,说你想怎么办?你的编外爱人走了,你的城也空了,你也不能老这么病着,得想个治病的方案。
       我想离开他,申月认真地说,犹如在党旗下宣誓,一脸庄严肃穆,彻底遗忘。
       原本是一盘好菜
       对李卫而言,想起与申月初次见面时的情景,是饶有趣味的事。具体时日已经模糊不辨,但从相关当事人的着装可以推断,应该是个隆冬季节。那日晚,江北小城南通,著名的人民路上,一间云蒸霞蔚的火锅店大堂,所有桌面都在投入地打着边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呛人的麻辣热气。蒋小辉带着申月出现在他面前。蒋小辉着一件深蓝呢外套。李卫记得那件外套的袖口很阔,因为尚没有坐下,蒋小辉就撩起他阔大的袖口,探出缩在里面不事稼穑的雪白嫩手,指着一旁的申月说,这是我爱人。
       其时的李卫,浸淫商海数年,对爱人一词已久违,本能不适,稍一愣怔后便大笑起来,边笑边举手邀请当时的贤伉俪入席,说,请坐请坐,对对对,共产党人称自己的另一半都称爱人。
       其时的蒋小辉,确是一名共产党员,城区某局税吏,年轻有为的国家干部。国家干部也是人,也需要娶妻生子交朋友的,对吧?追究起来,李卫与蒋小辉的建交,走的正是现下社会最具代表性的路子。可用,或可留待后用,往往是男人跟男人走向饭店包间的主要动机,也是男人社交链越拉越长的基本驱动力。李老板认识张三,张三认识李四,李四又认识蒋公务员,某个七拼八凑的饭局上,二人得遇,几杯下肚,义干云天地拍着肩膀认了兄弟。一段合作胜利闭幕后,两人也就自然地疏了往来,也可能他们自此就要在对方生活里消失了,这时候申月适时地介入进来。
       李卫犹记得那天的申月,一袭黑棉袄长至腿弯,围一条鹅黄绒线围巾,同色尖顶帽子,浑身就露出巴掌大一块脸孔,裹得跟坐月子的女人一样严实。李卫事后得知,当时的申月,也的确是刚坐完月子不久。
       那是李卫首次见过申月。没有不良印象,也没有眼前一亮。申月言语不多,他和蒋小辉聊,她充当听客,要了一个易拉罐的露露,不时吮一下。蒋小辉在火锅里发现牛蛙腿,就会夹给她,她也一律接受,默默地吃掉。由此李卫知道,蒋小辉的爱人申月,是一个牛蛙腿肉的爱好者。
       这一幕过去后大约一年半时间——为何是一年半时间而不是一个整数时间,李卫自有记住它的理由。这第二次得见,申月才真正引起了李卫的注意。他上次光知道她热爱牛蛙腿肉,这次得见,他着实小小一震,并当即思忖,难道真的是吃什么补什么,他发现她确凿地具备了一双修长健美的蛙腿。
       初次见是个冬天,申月全副武装,曼妙的身材就如一个老奸巨滑的特务,隐匿甚深。而再次见却是初夏,姑娘们才刚刚开始露胳膊曝腿,男人们的眼睛也经过了整整一个冬季的薄待,非常需要滋养,也容易得到慰藉,何况申月的双腿,无论造型还是色泽,可谓越挑剔越认可。申月当时穿一条牛仔短裙,平底短靴,中间一截藕腿,匀称笔直,性感青春,透着玉的光滑润泽。李卫一看之下神思就受到干扰。
       大凡人都有一颗骚心,区别仅在于有的人闷骚,有的人明骚。一个不懂得欣赏女人之美的男人,可以想见他的乏味无趣。李卫从来就不是这样的男人,他的太太沈红霞当年就是如花美眷。他追她时,并无财力相佐,凭的是勇气,拼的是脸皮,最后他赢了,这一胜利令他意气风发,骁勇倍增,他由此而成为一个更加自信的人。沈红霞是他的收山之作,娶了她后,他从情场淡出,宛若武林高手厌倦江湖之争,飘然隐退。
       李卫不再追逐美女不代表戒了欣赏美女的爱好。第二次得见蒋小辉的爱人申月,他为她的美腿折服,也暗叹蒋小辉的艳福。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此番之后半年,传来李卫将南下深圳办厂的消息,蒋小辉求证后得到确认,于是电话里约定设宴为他壮行。这是两家人首度聚到一起,蒋小辉携申月做东,李卫携沈红霞准时赴约。酒宴最后以两个男人的酩酊大醉收场。李卫事后说,他不记得当晚开第二瓶茅台后的任何细节,却唯独记得申月替他戴上玉观音的那一幕。他每次说起这个,申月就会忍不住眼眶发热。申月年轻时爱过诗。席慕容风靡大陆的时候,她读中学,心情激荡地加入进粉丝团,把一本钢笔字帖的诗选翻得稀巴烂。那本诗选的第一首诗叫作《一棵开花的树》,那里面的句子她相信她不用回忆就可以一辈子不忘。
       ……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
       她有时候会开玩笑地问李卫,我们谁是谁的树,到底是你是长在我路旁的树,还是我是长在你路旁的树呢?李卫就会似笑非笑地反问她,这有区别么?
       家庭首聚之后,申月和沈红霞一度还成了往来密切的朋友。两对夫妻,两男两女,男人和男人做哥们,女人和女人做闺蜜,这本是相当完美的结合,结合之初还曾举办过联谊活动,一次自驾游,一次公园烧烤,其融洽愉快令旁观者羡慕不已。此外两家还分别育有一个儿子,相差不到五岁,在双方父母的撮合下,很像那么回事地认了兄弟。然而,就是这么一盘好菜,一盘本来是作为供菜陈列着的精致美肴,有些不信邪的人,有些胃口大开的人,终于扛不住食欲的诱惑,率先向其下箸了。
       是谁搞坏了这盘菜?
       裤衩、袜子、衬衣、长裤、剃须刀、相机、相机充电器、手机充电器、保济丸,沈红霞逐一清点过后,放心地合上箱盖。李卫从卫生间出来,挎上随身的背包,拎上箱子,准备出发。沈红霞送他到玄关处,微笑地说,我要不要学学人家有思想觉悟的太太,先生出门前,体贴主动地送上小礼一份?
       李卫一时没能会意,停身问道,什么小礼?
       沈红霞笑意更深了,把他往出推,边说,不知道就算了,看来你很纯洁啊,你有那么纯洁么?
       李卫想了想,试探地问,说的什么,小雨衣?
       沈红霞一本正经地问,要么?要就给你备上?
       李卫转身把沈红霞抱了抱,道,不用备那个,有机会带上你才是,看什么时候你放假,带你去出差,一起去玩玩。
       李卫走了,独自去机场,上天落地,同样的一身装备,出现在深圳某高层公寓的某单元前。门铃响过,应声而出的是申月,她欣喜地把李卫延至屋内,迅速地关上门。
       扔掉行李,节目永远是传统的,拥抱、热吻,无须矜持地跨上卧榻。快到顶点时,她低声叫道,不要停,不要停。他心领神会,以更为猛烈的攻势,接近完美地把二人一同推向高潮。
       事毕,李卫留在床上小憩,申月简单地收拾过现场后也在一旁躺下。她摸摸他的耳朵,亲亲他的脸蛋,暗中叹一口气,她原谅了自己的摇摆不定。他那么吸引她,离开他,谈何容易?
       上次,她对阿蒙表明了分手的决心,可是,她并没有通知他。她想,做就好了,做到了再说。因为她知道,她未必做到。果然,这次,他下来,和她一说,她就开始期待。她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接待他,最后一次水乳交融,最后一顿大餐。事实上,她渐渐也知道了,只要他不主动中止,要她先撤,可能比蜀道还难十倍。以前的诗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现在上青天早不难了,一张机票就能上。她却不能与时俱进,潇洒地离开他。
       每次一见到他,她就思维搁浅,抛开全盘的疑虑、自制、不甘和想要撤退的决心,奋不顾身地迎合应接他,而一旦下床,她的那些自尊、理智就开始恢复。原本还以为自己是个性冷淡的,怎么转眼就变成一个体操爱好者了?在她和李卫的纠缠不清里,性和爱,究竟是谁成全了谁,还是彼此促进,共同提高?她无数次地介意和追问过。
       回视来路,申月感到,自己性意识的觉醒是个缓慢的过程。少女时是不懂性的,注重的是精神爱恋。结婚后,仍然是不懂享受性的,不过是配合丈夫,尽法定义务。现在和李卫,她仍然觉得他是她感情中男女私情那部分的全部指向,可她也从与他的鱼水之欢中获得了意外的渴慕与惊喜。她的灵与肉,历史性地达到了同步,但一贯的道德定势仍让她摆脱不了羞耻感,她是在享受性爱么,她怎么能沦为肉欲的俘虏呢?
       李卫在床心沉沉睡去,申月望着他,目光飘忽地再次堕入往事。
       今年初春,申月离婚了。她勇敢地抛夫弃子,摇身一变,成了李卫的专职情妇。情妇是她自称的,李卫叫她编外妻,她不屑这种花好月圆的自欺,坚持说,情妇就是情妇,不用替我难堪,做都做了,还怕一个称号么?
       申月在离婚时表现得相当果敢干脆,房子儿子、家当她一样不要,净身出户(当然,她还是分得了部分存款)——这一般是已婚男人在为家庭以外的真爱附体后才做得出的壮举。申月作为一介女流,难能可贵地做到了。
       离婚不易。首先她得有打破旧体制的决心,其次她要为革命理想付出艰苦努力。宛若跳水皇后的夺冠一跃,她身手利落地完成了以上要件。事实上她只要开个头,往后就是被革命的潮水推动着向前的。她唯有英勇向前,一切已经由不得她来掌控,遑论撤退。
       离婚后,申月在租来的房子里逗留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如同炼狱,差点把她熬干。儿子、情人,她最爱的两个男人,她统统无法任意接近。她无法不怀疑她自身存在的意义。为了缓解内心的悲伤焦虑,她尝试过复习考研,并买了参考书,伟大的计划勉强推进了半个月,她就明白了她不是那块料,记忆力不行,心境不行,果断放弃。然后有一天,她接到李卫从深圳打来的电话,一个大胆的决策诞生了。
       半年前,传说中的深圳,平生第一次敞开在申月面前。那么华丽现代,那么包容热忱。申月很快就在人才市场找了份工作,说是做采购,并没有话事权,实际就是个跟单文员。李卫替她租下这套公寓,缴了一年的房租。未来,毫无疑问是茫然的;李卫,毫无疑问是有重大瑕疵的。想到此处,她用力甩甩头,强迫自己从混乱的思绪里退出。她捡起手机看时间,傍晚了,她下床步出,去厨房做饭。
       李卫一觉醒来,申月做好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他。从进门开始,到办完第一要务,到现在,他们几乎没有语言交流。申月期待能在吃饭时,和他尽兴聊一聊。跟他讲想分手么?不,她舍不得,要讲也只能等他离去后,她不能破坏眼前的和谐气氛,他能属于她的时间太短,机会太少。
       申月摆好饭菜碗筷,李卫满意地坐下,爱怜地抚抚她的头,一如从前他们竭力抗拒牵引,想出以兄妹相待时的惯有礼节一样。
       她问他,要不要喝点酒?
       算了,他说,你又不喝。
       她笑,我喜欢喝事前酒。
       他也笑,拱手作揖,道,拜托,我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
       她手一挥,轻轻赏了他一个爆栗子,说,不错了,比二十岁的没得差。
       你偷着吃过了?他狐疑地望着她,似笑非笑地问。
       你才偷着吃过了呢,她迅速反驳,又说,我说错了,你不用偷,你们都是体制内的。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脸悻悻的样子,不作争辩,不予安慰。
       两个人默默地吃饭夹菜喝汤。李卫很快就吃完了,放下碗筷开始打电话,向各路神仙通报自己的到来。
       李卫和另外两个朋友合伙在深圳开了一间电子厂,专门生产一种叫作咪头的扬声器配件。李卫并不精通这一行,他的能耐就在于会忽悠,能接单,有启动资金,所以他是股东之一。但他并不介入具体生产和日常管理,只每个月一次来检查工作,看看财务报表,请客户吃吃饭,而已。申月南下后,看申月也就成了主要项目之一,即便工作上无须务必亲临,他也是要来的。
       见李卫啖毕,申月也不再有胃口继续吃,搁下餐具,垂手坐在一旁看李卫打电话。李卫在约人出来喝酒,申月内心的委屈又开始滋生蔓延扩张。她想他连一个晚上都不肯好好陪她,而她为着他,是做出了捏毙一个社会细胞的壮举的。这么一想,她忽然就止不住地悲从中来。她站起身,转进书房上网,事实上她只是怕自己会当场落下眼泪。她开始刻意去想儿子,这一想就如发动机接上电源,对儿子的思念,迅速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她淹没,她的眼泪瞬间落了一脸。
       李卫走了进来,从后侧按住她的肩,忽然发现她在哭,顿时紧张。
       怎么了?他把她从座位里拖起身,扳向他,抱住,柔声问道。
       她不出声,勾住他的脖子任泪水肆意横流。少顷,她发现他肩头的衣服脏了,遂松开手臂,挣脱他的环抱,去卫生间洗脸,又拿了湿毛巾出来,在他肩头擦了擦。
       怎么了?他再次问。
       没什么,她道,想我儿子。
       李卫明显一怔,表情即刻变得莫测起来,半晌方道,那,回去看看他?
       申月又涌出了新的眼泪,深深地叹口气说,我不知道,回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
       十一长假,申月刚回去过,处境之尴尬令她始料不及,也令她大受其伤,这伤害至今难以愈合。作为一个离婚女人,婆家她是回不去的,而娘家人,虽没有明白表示,但离了婚的女儿回家面对街坊总是个难堪,她能感觉到兄嫂乃至母亲,恨不得把她关在家里不出半步的焦急心理。
       及至申月收住了眼泪,情绪也渐趋平稳,李卫征求她的意见说,去唱歌,好不好?袁刚在圣保罗订了K房,伟华、妖怪,还有几个人都去。
       申月心里不反对去唱歌,唱歌是她喜欢的,但她还是作势推了推,李卫仿佛就要依着她了,结果那边兄弟又来电话催,申月于是装作顾全大局的样子,说,去吧,我陪你。
       申月很快收拾好头脸,换了身既体现身材又不失端庄的衣服,跟着李卫出发了。
       追根溯缘,李卫与申月的编外合作,正是KTV包间给酿造的。作为商人的李卫,是K房常客,但作为灯泡厂会计的申月,只有单位偶尔搞活动才有机会一展歌喉。蒋小辉与朋友吃饭会叫上她,唱歌却不肯带,他说女人家去那儿容易学坏。蒋小辉一语成谶,申月果真从那里出发,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万事都有第一次。李卫第一次请申月唱歌也是偶然,他本来要请的是蒋小辉,蒋小辉手机接不通,他转而打他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申月,问明情况后,申月说蒋小辉外地出差去了。李卫哦了一声,之后又礼节性地问说弟妹在家忙什么。申月说没忙什么,网上听歌。李卫闻言受到启发,刚好那次他要招待的是一名女客,而他的太太沈红霞素来不爱在那些场合出现,于是他问申月,愿不愿意出来唱歌。包厢作为培植基地的故事由此拉开帷幕。
       作为一名K房拥趸,李卫惊喜地发现了人才,申月原来那么爱唱歌又那么会唱歌。往常,他想来个情歌合唱都苦于找不到对手,而申月,无论合唱独唱,老调新曲,简直就没有她不会的。除了会,唱得也好,况且现在的助唱设备,只要是会咳的就能唱。有了这样的开端,再约就成了轻松愉快、一拍即合的事。时间递增次数递增,眼里的别样意味也随着示意图的曲线一路攀升。酒精松懈理智,而头顶的射灯,自诞生起,即被赋予了制造暧昧的纲守职要。某次,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宛如青蛙舔食飞蛾,李卫一俯身,一甩脑袋,就把肘子旁申月的双唇给叼住了。
       这样的回忆,在申月来讲是甜蜜美好的,也是痛楚的。她一直希望李卫能够更爱她一点,而她一直就觉得李卫对她热度不够。李卫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逼急了就说自己不会花言巧语的那一套。阿蒙就问过她,你究竟爱这个男人什么呢?申月稍加思索后回答说,可能是他一贯的冷酷无情和偶尔的温柔多情。阿蒙就竖起大拇指夸了她一个字,贱。
       李卫带着申月在K房坐下。与K人员基本都是申月认识的。申月不得不感叹男人之间的友谊,在桃色事件上作为攻守同盟的义气,那种理解互助的体恤情怀。申月与李卫好了这么几年,几年来从来没有回避过朋友的耳目。申月的存在和存在的方式,他的朋友圈里人尽皆知,却没有一个喉舌发痒地去捅给他夫人沈红霞的。他与她的交往并不私密,对沈红霞而言却一直是个天大的秘密。
       李卫帮自己和申月点了首合唱,《好人好梦》。这一举动迅速安抚了申月的失意。她喜欢这首歌,她尤其喜欢其中的两句歌词——就算是人间有风情万种,我依然是情有独钟——她多么希望她和李卫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一曲终了,申月的爱如潮水涌来,她想她不能提分手,她根本分不了手。她爱他,她离不开这个男人。有了这样的认识,直到再把李卫送去机场,她都表现得欢欢喜喜的。
       送走李卫,她又顺趟去找了阿蒙。阿蒙在家里接待了她。她到时,阿蒙正拎着一只开水壶,把滚热的水往几只螃蟹身上浇,那几只张牙舞爪的活物,转眼就见了阎王。申月看得惊心动魄,问她干嘛?她轻描淡写地说,给你做海鲜粥吃,它们那么凶,谁敢杀呀,只好先烫死它们算了。
       吃粥时,申月说,我想和他分手。
       我知道,阿蒙头也不抬地回答,呼哧呼哧地对付着她的烫口鲜粥。
       我这次是真的,申月说。
       你哪次不是真的了?阿蒙仍然头也不抬。
       分不了就不要分吧,阿蒙又说,你一个人在这头瞎折腾,人家可是四平八稳地过着太平日子。你苦自己做什么呢?
       阿蒙,申月由衷地问,你怎么总那么料事如神呢?你说得一点没错,我一遍遍地瞎折腾,弄伤的只是我自己,于人家一点关碍都没有。我的问题不在于我不知道如何做,而是我想请教你,我如何才能做到心中所想的?我不想再和这个男人纠缠了,我觉得自己太亏了。
       你亏什么了?阿蒙终于抬起头来问。
       多了,申月摇头,一言难尽,最不甘的还是感情上的,我已经感觉不到他对我的在意。
       人类的恋爱大抵都是这样的,阿蒙说,一方潇洒了一方就难以潇洒,怪你自己命不好,没有当成潇洒的一方。
       我命不好我承认,申月说,我不玩了,我撤退总可以吧?你那么聪明,你教我个法子,怎么撤?
       谈个新男朋友,和他上床,新人自然就替换旧人了。阿蒙说。
       你这法子别人也许行,我肯定不行,申月说,我现在根本接受不了别的男人。再说在上床这件事上,我一贯有自己的主张,我觉得女人还是少睡一个是一个,一个女人身上不宜留下太多男人的气味。
       阿蒙盯着申月看了一会。
       狭隘导致偏执,阿蒙说,你看你,所以你掉进去了就出不来。不过,我还是要表扬,说明你仍然是珍惜自己的。有些男人本质来讲就是病毒,病毒的作用就是通过软件来搞坏硬件,不慎沾上,系统就会大乱。病毒男人,他跑出城外来溜达,唯一的诉求就是搞。他通过身体让女人为他倾倒疯狂,但他绝不言爱,不泄露内心,他的心是紧紧关合着的,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女人放纵、痛苦、斯文扫地、一反常态、绝望、堕落甚至自毁。你的编外爱人仿佛也有一点这样的倾向。
       申月闻言深受打击,螃蟹粥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良久,她叹气,缓缓说,他也有过柔情的时候,想当初,他也是一只婉转的百灵,关进我的笼子后就失声了。也许真的是我们玩得太久了,他开始腻味了。可我为什么就不腻味呢?
       这方面女人通常都不及男人出息,阿蒙说,不幸你又是妇女中的杰出代表。
       我们都回不去了
       下班后,申月去买了一双新鞋,路经麦当劳,就顺便把晚饭吃了。吃着吃着,对面的一对母子吸引了她的目光。孩子很小,一岁多一点的样子,自己用勺子挖土豆泥吃,吃得一嘴一脸的,年轻的妈妈就不停地用纸巾替他擦拭,一面擦拭一面替孩子纠正,用右手拿勺子不要用左手。申月看入了神,许久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吃。年轻的妈妈也注意到她,指着她让孩子叫阿姨,孩子果然叫了,申月情绪激动,提出再去买点什么来请孩子吃,但年轻的妈妈说不用了,他太小,一个土豆泥都吃不完的。
       回到住所,申月放下包就直扑电话。她把电话打去蒋家,接电话的是蒋家新妇,她早有心理准备,因而声音非常沉着地对话筒说,我找龙龙。那边仿佛是放下电话找人去了,她耐心等着,等了两三分钟,电波转变成短促的忙音。
       这种情况她已经数次领教,以至于不会再有愤怒。她面容平静地放下电话,回身转到书房。她顶着书桌站靠着,几分钟后拨开椅子坐下。她抬起手不经意地抚了下脸颊,竟然是凉湿的。这一发现令她顿时堕入自伤,但她使劲把脖子往后仰。她不能做自己讨厌的人。她讨厌女人眼泪流不干的样子,真蠢,真傻,活脱脱一个弃妇。
       她不能算是弃妇吧,婚是她要离的。她坚决地离了婚,为了从速,她甚至不计较她应得的财产缩了水。她那么急于腾出空间来,腾出空间后又如何呢?她虽然不必再弄虚作假、欺上瞒下,但是也并没能心想事成。最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她十月怀胎冒死诞下的儿子,随着一纸判决书的生效,和她从此成了两家人。
       儿子得来不易。她和蒋小辉完婚后并没有似大多数年轻夫妻那样迅速地搞出人命。第一年,他们随遇而安,第二年,也只略微奇怪了一下,第三年才觉得是个问题,开始跑医院、跑特色门诊,情急之下,甚至电线杆上的老中医,都怀着侥幸心理偷摸着跑去问诊过。也说不清谁的问题,就是怀不上。后来终于怀上了。苦求得来的果实,总是让人加倍欣喜与珍惜的。仿佛是为了洗刷个人魅力失败的耻辱,蒋小辉在离婚后迅速另结姻缘,娶了个卫校刚毕业的女学生。申月不得不感叹现如今女孩儿的魄力。据说蒋家这名新妇,年龄尚不满二十岁,然而其言其行之大胆泼辣,让申月都几乎回回无语凝噎。
       申月打电话去第一次撞上她接,申月也不关心她是谁,直奔主题地说我找龙龙,对方中气十足地反问她,我是他妈,你有什么事?后来新夫人能识别申月的声音了,要么一句硬邦邦的他不在,要么搁下电话装得跟去找似的,一会儿电话却成了忙音。有一次申月实在气不过了,逮着蒋小辉提意见,让他劝劝新夫人适可而止。然蒋小辉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和新夫人是一派的,倒反口劝说申月不要老打电话找龙龙,这样影响孩子跟新妈妈建立感情。
       申月思想过激了一阵后,放弃争吵纠缠,无言让步。她没能力把儿子带在身边。一个是她确实没能力,她要上班,时间不允许,精力顾不上;另一个是她的私心,她得为李卫的造访保留空间。她不得不承认,为着李卫,她伤害了儿子的权益。她一直在牺牲他。她是个无耻下作的母亲。如果她下场惨淡,那也是咎由自取,她想。若要问她有没有后悔过离婚,钟摆代表她的心。
       感谢蒋小辉适时娶了个厉害角色,感谢蒋小辉面对强权垂首待命、完全不抵抗的态度,这些看似给她添堵的因素,实际却是她迷离失所的心灵的安慰剂——她果真不用后悔,蒋小辉凉薄至此,她所幸没有跟他厮守一生。然而,她可以骗过任何人,却骗不了她自己,她时时都在动摇,时时都在自问,她奋力争得的一切果真有意义么?她对了么?她错了么?她没有过上想要的生活,却明明白白地失去了儿子。
       离婚后,申月没有获得如释重负的预期快感,倒是实实在在地明白了什么叫作一无所有。这种一无所有和年轻时的一无所有无法并论,年轻时的一无所有完全构不成压力,那是普遍现象,而年过而立,再从一切拥有回到一无所有,那种荒凉感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而她不是要想象,而是要适应、接受。
       谁人说过,人生就是由大痛苦和小快乐构成的。申月无比赞同这句话。她的痛苦是暂时克服不了的,她唯有先放下。她对她的人生并无确切规划,也规划不了。李卫说,我暂时还不能娶你,儿子就快上初中了,说懂事又不懂事,说不懂事又什么都懂,这时候遭受刺激,后果怕会很严重。
       申月无言以对。她的内心并不为他的理由说服。她也有儿子,她儿子就不重要么?但她什么都没有说,自尊心不允许她为此去同李卫争辩。她想,如果他足够爱她,一切的理由就均不能成为理由。
       想到此处,申月体内突然冒出一股神勇。她抓起一旁的手机,快速地输入一行字,发送给了李卫。等了十来分钟,手机没有动静,再等,仍然是一片死寂。她不等了,去冲凉,洗衣,拖地,地拖到一半,寓所的电话铃响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李卫在电话里问,声音极平静。
       没有,申月回答。
       那你怎么了?李卫问。
       就想离开你,申月说,语气冷漠而坚定,因为你完全不值得。
       那头陷入沉默。申月静待了半分钟,扣了话筒。
       申月的心里一阵快慰,一鼓作气地把地拖完了,把衣服晾了。她想,她就要新生了。她清唱了两句《跟往事干杯》,热了一大杯牛奶喝下,蒙头大睡。
       可是,这种故作的轻松,仅仅维持了两天,她就焦躁起来。李卫没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发过一条短信。她变得高度警惕,时时都在留意手机的动静,但它没有一次是因了李卫的请求叫起来的。她变得愤怒而悲伤。她发给他最后那条短信就几个字,我们分手吧。而他竟然真的就同意了,除了一个求证的电话,没有一句追问挽留。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她还倾家荡产地爱了,何其可怜可悲?
       申月又跑去找了阿蒙。阿蒙正要去医院,说有人要换肾了,她去看看。这么不幸的大事,申月立马觉得自己的问题不算问题,支持她先撇下自己去看要换肾的人。阿蒙说不着急,人家的问题她解决不了,申月的问题她或许还能提供点参考意见。
       从阿蒙家出来后,申月在街上徘徊良久。阿蒙说,你不如回老家看看,弄清楚你的编外爱人和他的编内妻在怎么生活?如果等待是有希望的,无妨等;如果等待是一眼塌陷的煤窑,你的青春也耗不起了,你应该对此有个了断。
       申月溜达到广场,又是孩子的身影牵住了她的视线,对龙龙的思念不可遏止地袭来。她陡然平添勇气,回家!对,回家看孩子!回家搞清真相。她迅速去订了返乡的机票。
       下午到达南通,四点半,她在幼儿园门口顺利堵到龙龙。孩子奶奶来接孩子下学,开恩地让她领走。怜子之心得到抚慰后,她想到约见沈红霞。
       申月和沈红霞几年前有过往来,但友谊终究是浮于表皮的,是作为两家男人的附庸建交的。她没有她的电话。但沈红霞在本市最大的商场上班,贵为老总秘书,她轻易就可以找到她。
       和沈红霞比,申月是不自信的,造物主没把她造好,她觉得她一辈子也活不成沈红霞那一款式。申月眼里,沈红霞一直是滴水不漏的,她理性、坚定,却又锋芒不露,看似笑容可亲,随意且不拘小节,然只有谙熟她的人才知,她是如何的通透了得,眼波流转处,仿佛扫描仪,细枝末节,尽收眼底。据说李卫当年追她颇为不易,惨死了大量的脑细胞和肾激素。
       带着这样的压力和心理落差,申月一连两天在商场转悠,也没勇气去找她,她希望能在她下班时装作与她不期而遇,结果没能如愿。第三天是周末,她想她再不抓紧时机可能就要拖延到下周了,她跟深圳那边的公司也就请了一周的假。一着急,她倒生出急智,胆气也随之一壮。她咨询了门房保安,看电梯的阿叔,径自找去了沈红霞的办公室。
       沈红霞热情接待了她,看得出是真热情。沈红霞承诺,申月要找的电器她一定尽快帮她联络,如果有,她一定设法帮她拿到公司内部价。申月表示感谢,顺势提出请她喝咖啡。沈红霞也非常乐意,连说我请我请。沈红霞打了几个电话,随后拎上坤包,和申月一起去了商场旁边的慕尼黑咖啡厅。
       和沈红霞笑容满面地分手后,一转身,申月就觉得自己是一头五内俱焚的怪兽,一头想横扫一切,涤荡一切的冲动怪兽。一刻钟前,李卫的编内妻,沈红霞女士,一边抚着自己左手臂上的一根金属链子,一边并无蓄意地说,我睡眠不好,他去美国给我带回来这根链子,花了六百美金,我说你是不是被人骗了呀,这不就是一根表带子么?他说这根链子是用人体所需要的稀有金属制成的,有多种保健功效,可以助睡眠,防辐射,提高免疫力,促进血液循环,还有什么的,戴上这根链子我怕是要长生不老了,呵呵。
       申月不允许自己哭,但还是有些固执的眼泪自行地溢了出来,好在不多,冷风一吹,就干在了脸上,使得她的脸皮发生紧绷。她很快掉头往她下榻的招待所赶。她在招待所楼下看到儿子龙龙,旁边是她的前任婆婆。儿子衣着极不谐调,上衣像麻袋一样松垮,裤脚却有些吊,看上去也不很干净。她不由分说地冲过去,一把抱住儿子,止不住地呜咽起来。
       申月再次返回深圳,着手清理这里的一切,准备告别。
       那天,前任婆婆到招待所来找她是有话要说的。前任婆婆说,蒋家又要添后了,新媳妇不肯再带着龙龙过,要把龙龙甩给她,她是愿意带龙龙的,就是年老体迈了,怕带不好,教不了孩子做作业,看申月的意思。
       阿蒙来到申月的寓所,帮她一起收拾箱包。
       阿蒙说真舍不得你走。阿蒙说回去的方案都定好了吧?
       申月说都安排好了。申月说我亏欠儿子的太多,我已经委托我哥哥帮我找房,买一套小户型的二手房,以后就带着儿子过。
       申月说,阿蒙,来深圳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你有空要去看我,我也会常打电话给你的。
       阿蒙回说好。阿蒙再说真舍不得你走。阿蒙又问,他后来没再联系你吧?
       通过几条短信,申月冷笑地说,表情不觉狠了起来,他问我好不好,我说很好。他说我提出分手也许是对的,他不应该再耽误我。我真想问问他什么叫耽误我,但转念一想就放弃了,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
       你恨他么?阿蒙问。
       申月正在逐一检查一堆纸片单据,该留的留,该扔的扔,忽然掉出来一张照片,李卫立在一幢大楼前举着手机打电话的样子。申月抄起手边上的剪刀当场给他开肠破肚,边干边说,我希望他被汽车撞死,被乱刀砍死,我咒他断子绝孙。
       申月——阿蒙惊恐地叫住她,居然莫明其妙地淌出了眼泪。如果你不是真心想他死,你就不要咒他,人是可以被咒死的。
       哪有那么容易?申月继续把照片剪成碎片,又把碎片扫进垃圾桶,他活得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死不了的,老天才不会那么帮我呢。
       申月,你还记得我那个要换肾的朋友么?阿蒙问。
       对了,他怎么样了?申月停住手,转脸看阿蒙。
       他死了。阿蒙泪如雨下。他曾经是我最爱的男人,我得不到他,我就诅咒他,我咒他早死,咒他全家死,我咒他生儿子没屁眼,现在,他真的死了。
       瞬间,空气有如凝住,屋宇静到极致,两个女人冰雕一般矗着,仿佛头顶三尺,真的有神明在注视着她们。
       刘静好,作家,现居广东深圳,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