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国强说,我脑袋能撞塌墙。我们都不信。眼前的墙年头虽久,但,除了少林和尚,谁能一脑袋下去让它稀哩哗啦?马国强神情冷峻了,撸起袖子打算表演铁头功,同时向我们瞟来一眼。眼神特别凶,仿佛我们是一堆绕着他跳的臭虫。我习惯了。岳非不大习惯。他胆最小年纪最小。岳非被石头绊倒,想哭,没敢,看看我们屏声静息庄严的面庞,缩到许知远身后。马国强满意了,扎起马步。嘿,深吸一口气,双掌缓缓前推。马国强穿一海魂衫。眼见那件蓝白斜纹漂亮的海魂衫要罩不住他逐渐膨胀的胸脯,我们忍不住齐叹出声。周小燕就拿手指头去戳他胸脯,惊喜地叫:“强哥哥,你的肉与石头一样硬哦。”我们都很恼火周小燕这种行为。周小燕是马国强的鼻涕,长得丑就罢了,偏生得模样宛若童话。她是一道漂亮的清鼻涕。不过,鼻涕终归是鼻涕,何况还是马国强撸出来的,就不配有什么好下场。马国强扒开她小手指头,视察胸口,上面有一个小圆黑点,这是周小燕的杰作。“这口鼻吸入的第一口气是先天元气,再吸的那都是后天浊气。今天没法撞墙了。”马国强懊恼地说:“于志军,你帮我赶走她。只要她在,啥事都没法干。”
我是于志军。我倒乐意去抓周小燕细嫩的手。周小燕敏捷地跳开,头上扎的羊角辫一甩一甩,甩得又骚又浪,愈发招人讨厌。许知远踢出腿。她两条竹竿细腿没撑住身子,歪向一边,还把岳非拉倒。站一边双手抱胸的曾民权说:“周小燕,你这么小就喜欢骑男人。以后肯定是破鞋,与你妈一样。”周小燕顿时眼泪汪汪,去看马国强。马国强扭开脸。周小燕起身踹一脸晦气的岳非,气咻咻,“你干吗要站在这?”周小燕抹抹眼角泪花,又对曾民权说:“你妈才是破鞋。你妈若不是破鞋,咋搞得出你?”曾民权白了眼,想动手。许知远上前拦住,“这是你不对。你骂周小燕尽管放开来骂。她贱,该骂。你不该先骂人家的妈。你也有妈。”曾民权的白眼珠里扯过几道血丝:“你管得着吗?我就喜欢骂她妈。谁让她妈是破鞋呢?你不是没看过她妈与胡主任搞?你还骑我肩膀上看得津津有味。”周小燕哇一下哭开,十根手指头仿佛暗器。曾民权唬得连忙后退,说:“你们看见了,是她先动的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马国强喝道:“周小燕,你别放肆。”那十根暗器在空中暂停了。周小燕哭嚷:“强哥哥,他欺负人。你也不管。”
“强哥哥。好肉麻。你想做破鞋,也得问国强是否愿意搞。”曾民权冷哼,底下飞起撩阴腿。周小燕哎哟一声跌在地上,捂住小腹,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曾民权竖起两根手指头,得意地叫:“破鞋就是喜欢往地上躺。哎,把腿叉开啊。”曾民权又去踢周小燕。马国强鼻孔里喷出白气,身子一跳,伸腿一扫,曾民权躺下了。马国强说:“这人嘴太臭。于志军、许知远,你俩按住他。岳非,你别傻不拉叽地戳着,去用纸包一砣大便来。”
曾民权惊慌了,在地上蹦,“国强。他妈的,马国强,你为一个破鞋与兄弟翻脸?翻脸可以,你把吃我的西瓜吐出来。”曾民权害怕是有道理的。马国强向来说到做到。我们都在青山小学念三年级。去年开春,马国强被五年级的唐昆打了。唐昆是市计委主任的儿子。唐昆撒尿时显摆他裤裆里的那只鸟,左手叉腰,右手端着,冲着墙壁远远扫射,嘴里还嗒嗒嗒地打机关枪。尿液撒了马国强满裤脚。马国强去看唐昆。唐昆吹起口哨继续扫射。马国强说:“你眼睛长鸡巴上了?”唐昆看看他,嘿嘿一笑,慢斯条理拉上裤子,暴起发难,“我操你妈”,两个巴掌把马国强打得原地转圈。
马国强要拼命,被唐昆的同学左右拿住。唐昆过足扇人大嘴巴的瘾。马国强也真牛,脸肿得比南瓜还大,硬不跪地求饶,被他们把头摁进小便池。翌日,马国强说:“我要让唐昆吃屎。”我们都不信。唐昆没让他吃屎就得谢主隆恩。过一些天,学校在市影剧院包场看电影,是晚间场。还没散场,我听见大家在传言,说唐昆去撒尿时,被人套了麻袋,用棍棒打得差点晕厥,麻袋里还装满屎。打黑棍的人有两个,有组织有纪律,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打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等到唐昆哀嚎着钻出麻袋,已不成人形。昏暗的灯光下,很多同学都看见唐昆脸上的屎嘴边的屎鼻尖上的屎。许多女生抿嘴嗤嗤发笑。唐昆向天发誓,要奸杀打黑棒人的全家,率领他的兄弟们在学校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刑讯运动,打断好几个人的牙齿。这些人大呼冤枉。唐昆没怀疑马国强。有资格成为他怀疑对象的,多是五年级的。再说,唐昆每天都要扇人嘴巴,早忘掉马国强这茬事。但我知道,打黑棒的人是马国强与许知远。曾民权也晓得。
许知远抬头看马国强。马国强嘴皮嗫嚅,说:“知远,我只吃了一小块。”
许知远放开手:“一小块也是西瓜。”
曾民权半边身子得到解放,左拳揍在我下巴上。我本来想学许知远,他这般不识好歹,我干脆把胳膊肘压在他喉咙处。这招是我从《少林寺》里学来的。曾民权叫不出声,拳头接连不断打在我头上。一下比一下轻。这令我异常愤怒。我对周小燕喊:“还不来帮忙?”周小燕缓过气,忙去抓他的手。曾民权的手比泥鳅还狡猾。我说:“周小燕,你真蠢,张嘴咬啊!”周小燕又去望马国强,仿佛他的脸是写了答案的黑板。马国强看了眼走开的许知远,眼里冒出凶光,巴掌劈落:“呸,你以为你家的西瓜好吃啊?都是发了臭的。”曾民权耗子似的吱吱乱叫。马国强说:“周小燕,你去看看岳非是不是在厕所里吃屎?”周小燕赶紧往厕所那边跑,屁股抖啊抖,活像一只奔向水塘的母鸭。
我的心突突一跳。午后的阳光把蝉快烤死了。蝉声有气无力。曾民权大张着嘴,不停地问候我们的女性亲属。我往那个长着牙齿的洞里吐了一口痰。他老实地闭上嘴,身子扭来扭去,样子与一条从菜叶上捉到的大青虫差不多。这里是市委党校的操场。厕所不远,里面到处是黄褐之物。
周小燕在男厕门口喊:“岳非,岳非。强哥哥问你是不是在吃屎。”
岳非踮着脚尖钻出细小的窄门,拈住几张报纸的角,跑回来:“国强哥,大便被挑粪的人挑走了,只找到几张揩过屁股的。”马国强叫道:“你也就会吃屎。快,把纸塞他嘴里。还发愣?我把纸塞你嘴里。”岳非的手不再发抖,果断把纸揉成一团。曾民权闭紧嘴,腮帮子上鼓起两团,形容甚是狰狞。这吓不倒我,也吓不倒马国强,只能吓倒周小燕。周小燕犹犹豫豫地说:“强哥哥,还是不要让他吃屎吧。”马国强怒吼:“是不是你自己想吃?”
这已不再是曾民权与周小燕的事。周小燕真笨。马国强吃了曾民权的瓜,没留下一瓣给许知远,也没给我,甚至提都没提这件事,这活做得太孬了。但我理解马国强,我也悄悄吃过。曾民权的爸是司机,家里老有好吃的,夏天的西瓜,秋天的桔子,冬天的苹果,春天的杨梅,整筐、整篓、整箱、整蛇皮袋。我盯着曾民权的嘴,心头有了怒气。这张嘴也不知道咀嚼过多少美味水果。我咽下口水,胳膊肘松了点,让他的眼珠子不翻得那么白,以免自己晚上梦见鬼,再用力地捏他的腮帮子。这活需要力量与技巧。我的手变成老虎钳子。曾民权眼里有了绝望的光。马国强哼了声把大便纸塞进去,按住他下颌,再往上推。他的眼泪出来了。“曾民权,你吃屎了。”马国强慢慢地说。我松开手。我了解曾民权。他的身子在地上弹,弹了几下,弹起来,呜呜地喊,手指抠入嘴里,抠出纸,弯腰去捡石头。石头太大,大半个身子埋在土里。他用手去扒石头。指甲裂了,渗出血。周小燕惊恐地望着。岳非想躲到我们身后来,曾民权揪住他胳膊,反拧至他背上,近乎疯狂地拍打他的头,嘴里还真的喷出粪便。曾民权说:“你让我吃屎。我叫你让我吃屎。”岳非哀嚎:“不是我要你吃屎。”
曾民权打不过我,更打不过马国强。马国强望了望许知远消失的方向,闷恹恹地说:“走,于志军。”我们一前一后往操场后面走去,那里有一条河。马国强的影子在我前面,尺许长,我去踩他的影子,觉得心情无比舒爽。周小燕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她真贱。我对自己说,放慢脚步,心脏又不争气地跳动。我想起曾民权说的话。或许马国强的确弄过周小燕。我们穿开裆裤的时候玩过家家,若马国强抽阄摸到做新郎,周小燕就哭着喊着要做新娘。我们不止一次把他们送入曾民权家后院那个堆满杂物的小木屋,让他们过夫妻生活。我感到不舒服,回头对周小燕说:“国强要你莫跟着,你聋了?”周小燕去看被曾民权当成沙包打的岳非,“我没跟着你们,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走得,我就走不得?”我抽抽鼻子。她的睫毛又长又黑还带几分弯曲,下巴还扬得那么高,果然与她妈一个贱相。
我说:“周小燕,你真烦。”周小燕撇嘴:“又没烦你。”我们说着话,前边的马国强就跑起来,像被枪打了。这种情况的出现只有一种解释:他爸来了。
马国强的爸在农贸市场补鞋子,手掌有蒲扇那样大,上面的茧子比铁还硬。他打马国强,先是一脚踏落,把马国强踩成一只臭虫,再拎上来,一巴掌下去,把马国强当鸟儿一样打飞。
我撒丫子往马国强相反的方向飞奔。若他爸看见我与马国强鬼混,我就得挨我妈打。每天晚饭后,这些可恶的大人聚集在屋檐下,鬼鬼祟祟,互相通风报信。我边跑边回头。周小燕站在原地发呆。她的身体内仿佛在发生某种化学变化,热辣辣的太阳光从那里钻出来,钻进我眼睛里。我吸吸鼻子,纵身扯落一把樟树叶。我说:“你们都去死吧。”
我不晓得自己要跑向哪里。这个城市不比一个屁大,还没把体内的血跑热,山就拦住路。
我在山腰梯田处躺下,擦去汗。山叫荆山,很高,山顶上是黑石头,爬上去很没意思。春天来了,豌豆苗沿着插在土里的竹枝吐出寸寸嫩绿。头顶飞来几只头黑尾黄的蜜蜂。它们手里拎着一对美妙的音箱。我朝它们扔土疙瘩,它们飞走了。我问自己,于志军,你吃多了撑得难受。但我又想起,我中午并没有吃很多。妈妈做了我最爱吃的干煸红辣椒,可她红肿双眼,我咋还忍心饕餮?我妈哭了一个上午,模样好比被雨水打过的梨花。我不是夸我妈漂亮,除了我姐于艳红,我家其他四个人都与漂亮绝缘。我妈叫樊梨花,与单田芳讲的评书《薛家将》中那头戴凤尾鸡雉的同名同姓。我爸叫于唐。他为什么不叫薛丁山?薛丁山的儿子叫薛刚,多威风啊!所以我没法不讨厌他了。还有,于唐老欺负我妈,我妈是被他弄哭的。
我妈早晨起来听见我家的芦花鸡在李大爷家的柴堆里咯咯乱叫。我妈过去在柴堆里摸出一个滚烫的蛋,顺手捎带回一块干柴。于唐烧火的时候发现这块柴的模样甚是可疑,开始询问来历。我妈撇着嘴说:“芦花鸡不知道在那下了几个蛋。拿他一根柴,理所当然。”于唐生气了说:“当然个屁,这是偷。”于唐喝令我妈归还。我妈不肯。于唐摔了火钳。我妈说:“你就有本事冲老婆摔。你去杨局长家里摔啊!”
杨局长是我爸的顶头上司,上海人,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犹有一个弥勒佛样的肚子。杨局长最小的女儿叫杨婷,绰号狗不理,与我同班,坐我前排,是班长,狂热爱举报这项事业。杨局长的老婆叫叶芸芸,也是上海人,四五十岁的人还嗲声嗲气地说话。这是一户站在广大群众对立面的家庭。据岳非观察,弥勒佛每天早上出门前要亲亲叶芸芸的脸,真是恶心透了。马国强说:“若毛主席还在,我头一个冲进他家,用鞋底扇肿他们的嘴。”马国强这样说也有原因。老师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由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马国强下课后在教室里嚷:“这得用多少烈士的鲜血?猪血还差不多。”杨婷及时向老师汇报了马国强的恶劣言行。马国强不得不登上学校操场上升旗的土台,向全校师生作公开检讨。因为这,我、马国强、曾民权、许知远在那天晚上特意跑到旗杆下拉了四泡愤怒的屎。
我妈反诘得义正词严。于唐的喉结一上一下,“你妇道人家懂什么懂?”我妈说:“我不懂,你懂?你懂的话,轮不到老陈爬你头上拉屎。陈桂富哪点比你强?水平、文凭、资历,你哪点不如人?人家现在当上科长,你还狗屁不是。”我妈可能拎了于唐那壶没烧开的水。于唐勃然大怒。为了让这种情绪具体化、形象化,于唐摔下手中的碗。我若不小心打碎一个碗,都要被我妈拿棍子追到五里外。于唐焉能讨得好?我妈跳将起来,往于唐怀里扑,手掌叉得比钉耙还开。于唐侧开身。他上辈子当是打虎出身,动作极敏捷。我妈扑到地上,鼻涕眼泪一起涌出。我妈说:“姓于的,你打我。你还敢动手打我。”于唐望一眼在屋角面面相觑的我们姐弟三个,眼神是那样纯洁无辜。
我扭过头。我哥于志民是小人,跑去拍马屁,去搀我妈,被暴怒中的樊梨花赏了一记大锅贴,脸阵红阵白。我姐用了零点几秒的工夫喝完一碗烫粥,在桌子底下踢我,示意开溜,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没有于艳红这种本事,但我有挨饿的本事。我起身想走。于唐吼道:“把粥喝完!”这一嗓子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连苍蝇也被震晕一只,直落碗中央。于唐伸手在桌上一拍,苍蝇与粥溅到桌上。于唐一字一字对盘腿坐在地上啼哭的我妈说道:“樊梨花,你看看自己,还像一个知识分子吗?”于唐大踏步转身出门上班。我妈披散着头发,哭声愈发响亮。
等我与于艳红放学回来,我妈的眼睛肿成一对水蜜桃。于志民真狡猾,明明不想上学,还找出理由,托赵娣去请假。于志民咬我耳朵说:“妈哭了一上午,没去上班,哭得可伤心呐。”我白了他一眼说:“那你咋不去叫于唐回来?在这里献什么殷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结结巴巴说出这个成语,高兴了,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一个能为四个现代化添砖加瓦的人,一个要戴红领巾的人。于志民不乐意了,说:“不懂成语就别乱用。你这是在关老爷面前耍大刀。”我与于志民你一嘴我一嘴吵起来。我个头比于志民小,嘴不比他小。于志军说不过我,就动手掐我脖子,掐到我死了99%的时候,松开手让我吸口气,再掐;当掐到我死了99.99%的时候,我妈从厨房出来了,他马上把掐改成搂,紧紧地搂住我肩膀,好像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比那滔滔长江还要长。我最讨厌伪君子,想翻脸。我姐又踢我的腿。我妈头发蓬乱,眼神迷醉,脸颊上有一抹红墨水濡开的颜色。我狐疑地瞅于志民。于志民压低嗓门说:“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我妈把干煸红辣椒重重地甩在桌上,又回房哭去了。我们三姐弟不约而同齐声叹息。于唐中午回来后,去敲房门。樊梨花不理他。于艳红幽怨绵长地又叹出一口气,说:“爸,同学叫我去做作业。”于唐点头。于艳红走了。于志军说:“爸,我也帮同学辅导功课。”于唐继续放行。我爸这样慷慨的时候太稀少了。这真奇怪。我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说:“爸,我也去学校。”于唐挥挥手,还真的允许了。我飞快地跑出家门,脚底下生出一长溜尘,生怕他改变主意,结果在路上遇见马国强他们。
我爸真奇怪。我妈好奇怪。马国强他们更奇怪。这个世界比奇怪还要奇怪。
我长吁短叹。一种奇怪的气流充溢四肢百骸,骨头与内脏消失了,身体似乎变成了一个热气球,在向空中慢慢飘去,飘向浩瀚的蔚蓝的也是不可测的时间深处。
二
很多年以后,我老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所以,当我坐在上海衡山路猫空酒吧里面对杨婷时,还是忍不住讲起当年曾民权嘴里满是大便的模样。我说:“谁能想到曾民权现在居然成了美国普林斯顿投资公司驻华首席代表?吃屎的人是有福的人啊。”杨婷轻笑,端起搁在素净餐布上的高脚杯。这是一杯轩尼诗XO,满满一杯金黄色的琥珀,向我吐出金雀花、青柠花、绿草、樱桃和橘子的香味。它的口感比丝绒还要软滑。只需要一滴,舌尖即能感受到一种高雅近乎完美的气质。当然,它让人咋舌的价钱已使我在这个百无聊赖的午后充分做好被酒吧侍应生暴打一顿的准备。
有着绚丽之美的液体在杨婷洁白的牙齿里闪光。我的心口感受到一种在我三十四年人生中很少出现的疼痛。我无法形容杨婷的美。这张脸是一件玲珑剔透的瓷器。毫无瑕疵。杨婷穿浅棕色的羊绒衫,大半个光滑洁白的肩膀暴露在这个春天的午后,能隐约看见小半个梨形的乳房。我唇干舌燥:“你是四年级回上海的吧?你还送过我一把尺子与一块橡皮擦。你可能不记得了。尺子非常好用,画的线特别直。那块印有小熊维尼的橡皮擦好吃极了,我最后把它全消灭在肚子里。”话刚说出口,我立刻为自己的愚蠢脸红耳赤。
杨婷脸上出现一酒盅的笑意,放下高脚杯,目光飘向窗子上的紫檀木。在淌着哗哗水流的玻璃外,阳光在滴。滴得那路边树上的绿沙沙地响。唯有这绿色才能在时间的洪流里保持原来的颜色。我闭紧嘴,用力地咀嚼,把舌头嚼成口香糖。我有些后悔。中午,我去一个鸡尾酒会。本来不想去。那是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世界。朋友硬拖我过去,说可以蹭酒喝,不定还能蹭上一个向富婆款姐献身的机会。在酒会上,我遇见杨婷。我当时绝对是被鬼上了身。绝对是!这世上太多鬼了,到处是魑魅魍魉。否则我为什么会鲁莽地喊出她小时候的绰号?我们隔了二十年没见面啊!我完全应该,也必须像一个绅士那样,彬彬有礼地吻她的手,再往一边走开。这无法用科学解释。我现在都无法回想起当时自己具体说过什么。我的手指在桌上一跳一跳。
杨婷嫣然笑道:“我记得。”我说:“你还记得什么?”杨婷说:“我记得你们当时都讨厌我。” 我噘起嘴:“没别的了?”杯里的轩尼诗XO是我的胃这些年所遇上的最好的情人。鼻子很痒。我伸手去挠,挠了两下,不过瘾,手摸进裤兜,也没想掏出的是什么,就往鼻子上擦。然后,我停下来。杨婷的表情发生很古怪的变化,眼神也古怪,好像……对了,好像在看一头《侏罗纪公园》里跑出来的恐龙。我疑惑了,不知所措了。终于,杨婷快活且夸张地大笑出声:“于志军,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啊?”
天哪,上帝、菩萨、释伽牟尼、大梵天、安拉、无所不在万能的主,恳请你们消灭美女这种生物。一切错,皆因她们。我瞥见手中的臭袜子,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塞回裤兜。难怪早上找不到它。我尴尬地笑:“嘿嘿,不好意思。”
“我理解,你们作家都是这样的。”
“我不是作家,你别冤枉人。”我尖叫起来,“我是码字工,靠手艺吃饭。作家是要有为人类的灵魂奉献终身的理想。”
“小时候,老师要我们写理想,大伙说啥的都有。就你怪,写以后要当……当嫖客,当一个天底下最有情义的嫖客,绝不让杜十娘把那箱珠宝沉江,要把它们全部捐给国家,为祖国早日繁荣富强做出贡献。”杨婷哈哈大笑。我瞠目结舌。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你爸妈还好吗?”杨婷掏出一支细长的烟,“抽这个不?”我摇头,“抽这个。”我在裤兜里摸了十来秒,确定无误后,勇敢地掏出一包红梅。
“Davidoff抽多了,也倦。尝尝你的红梅。”杨婷取了红梅烟,再掏出一个打火机。这牌子我认识,都彭,五千多块钱一个。我的红梅烟今天享受高级待遇嘛。我凑过头,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烟的味道比往日醇厚多了。“我爸啊,退休了,一辈子到头,连主任科员都没混上。这都得怨你爸。你爸临走时突击提拔了那么多人,咋不想想比老黄牛还忠厚老实还卖力苦干的于唐同志?”
“别提我爸。没一点本事。回上海后,惨到替人看门。”杨婷的眼神不无嘲意,吐出几个烟圈,咳嗽起来,“你妈还好吗?”
“好得不得了。托我哥的福,我爸妈都幸福着呢。你爸妈呢?”
“离了。念初三那年。我跟我爸。”杨婷掐灭红梅烟,换了一根那种叫什么“大卫杜夫”的烟。
“哦。啊。嘿嘿。呵呵。嘻嘻。咯咯。”我干笑,舌头底下有了石头,“杨婷。知道不,我哥现在坐的就是你爸当年坐过的那把交椅。他真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好孩子。”
“于志……”
“于志民。”
杨婷菀然:“你哥挺帅的。他当年爱穿白衫衬,梳马桶盖头,靠在树边,唱‘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他现在还唱歌吗?”
“唱。常去卡拉OK一展歌喉,还有单位上的小妞伴唱,什么片片枫叶情、执手相看泪眼。去年拿了市直属机关歌咏比赛金奖。都是一个妈生的,咋他长得像费翔,我长得像葛优?老天爷没长眼。”
“你这叫骨格清奇。”杨婷白来一眼,把烟圈咽入嘴里,“你姐呢?”
“于艳红嫁洋鬼子,说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师夷之技以制夷。还说要去拿诺贝尔奖,为中国人争光。绿卡都拿了,还算是中国人吗?”
“黑头发、黄皮肤,那就是中国人。”杨婷嗤嗤乐,“你家现在的日子不错嘛。”
“托伟人们的福。”
“你呢?有没有结婚?”
“成功男人白天瞎鸡巴忙,晚上鸡巴瞎忙;失败的男人白天没啥鸟事,晚上鸟没啥事。”我长叹,“所以,身边连一个雌老鼠也没有。”
杨婷扑哧一笑,“油嘴滑舌。现在的女孩就吃这套。你别蒙我啦。说不定,你这与我说着话,回去得跪洗衣板。”我赶紧赌咒发誓,“你也不瞅瞅我裤兜?不看看我长相?裤兜里有材料,可以去泡妞;脸上有内容,可以被妞泡。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女孩不仅个个火眼金睛,且都热爱上往宝马车上撞这项运动。”
“哎哟,这样愤世嫉俗?”
“不,是觉得我妈对不起我。”
“你妈对不起你?”
“她硬要多给我一丁点儿。要不,我也可以往宝马车上撞了。”
“呸。就你这样损,一辆破单车撞你还差不多。”
“那不行。把我撞成周小燕,这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
“周小燕?我想起她来了。蛮好看的一个小姑娘。她怎么了?”
我闭上嘴。喉咙里有一阵古怪的嘎嘎响,它自内脏里飞出,像几只苍蝇。我看看杨婷,起身掏钱。一百元的计有五张,五十元的有三张,十元的没有。五元的有四张,还有几十个硬币。两杯轩尼诗XO售价为六百九十元。我把硬币数了一遍,正好,六百九十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菩萨没亏待我。我把钱搁入银光闪闪的餐盘,盘里有一张消费明细,我用眼角瞟过不下一百次。我冲杨婷笑,秀色可餐,我消费了这么长时间的美貌,付出这点人民币是值得的。我了解这个世界的法则,美貌是硬通货,但手还是有点抖。一枚硬币叮叮当当、摇摇晃晃滚到杨婷脚边。这里的侍应生不至于为一块钱难为我吧?我拿不定主意。杨婷饶有兴趣地望着我:“怎么?你与周小燕还有故事?”心脏里有针在扎。还是那种给动物们打的最粗的针管。我咧开嘴:“没故事。头晕。准是昨晚赶稿赶出脑溢血。”我想走。杨婷的眉尖跳了跳:“你来我店里喝酒还要付钱吗?”
“你开的店?奶奶。不。姑奶奶。”我差点把桌上没喝完的轩尼诗XO碰翻。在寸土寸金的衡山路开一间面积三百平方米大的酒吧,这得多少钱?钱还是小事。这得打点多少关系?黑的白的灰的……这个女人不简单——我咂咂嘴,一脸仰慕,差点放声高歌《沙家浜》里刁得一的唱词。
杨婷歪过头打量我,“你还是没变,一点都没变,与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咋可能没变?在这个与时俱进的时代,你这不是侮辱我的智商与情商吗?”
“当年我打马国强的小报告。马国强,你,还有两个人,我忘了名字,一共四个坏小子,在中午放学路上,把我堵到巷子里。那有间废弃的祠堂,里面满是牛粪与枯枝。马国强动手扒了我的衣服,说要让我光屁股回家。我蜷缩在柴堆里,哭得可伤心了。你们把我的衣裤扔到巷口的井里,大摇大摆走了。我都有了跳井的心,但实在鼓不起勇气跑过从祠堂到井口的那段路。没多久,你喘着气跑回来,脱下自己的衣服扔给我。你的内裤有一个好大的洞。我还看见你的光屁股。你说,马国强就这狗脾气,发完了,没事。你还下到井里捞起衣服。我问你,你来干嘛?你说,我哭得像傻逼。你骂了我。我恨了你好几个月,都没去老师那揭发你上课时做小动作。”杨婷好看的眼睛里有了烟雾一样的东西。
“别,千万别这样说。我咋一点都不记得?”“不记得也就作罢。”杨婷袅袅起身,眼神似嘲若讽,“若想来找我聊天,随时恭迎大驾光临。你现在是大作家,说不定,我能为你提供一点写作的素材呢。”
“你不怕我赖在这不走吗?”
“只要你乐意。”
我离开猫空酒吧,回到福州路某大厦地下室。是一个十余平方米的小屋。我把脚搁在发黑发潮的被子上,把头架在皱巴巴的书本上。空气与鼻涕差不多,龌龊污秽。墙壁上有一小块黏满灰尘的窗子。因为是深夜,浮在窗户里霓虹的光与影,是一片片小小的发光的树叶。看不见树的桠,它在远方的黑里。树干与树根在哪,那是上帝才知道的事。我拿起杯子,让它倾斜,让水流入嘴里。身体因为水的滋润,若一团皱了的纸,在水里舒展开来。我吸吸鼻子,闭上眼睛,我想做梦。梦是我唯一的爱人。它不会出卖我,会恶毒地指使我做这干那,不会斥骂我的无知、懒惰与愚蠢,若还考虑到我对性近乎狂热的需要,它还是一群皮肤雪白长发乌黑整日整夜地在我额头在我喉咙在我心脏在我肠胃里曼声唱歌的塞壬女妖。我在梦里可以与她们逐一性交。爱怎么搞就怎么搞。我是蚕,她们是桑叶;她们是篱笆,我是对着篱笆狂呔的小狗。那位拉我去鸡尾酒会的朋友说:“我们对梦其实就只有三种理解的方式,这也是唯物者、唯心者与精神病患者的区别。”我问他:“哪三种?”他说:“要不,把梦看作是现实的蜜糖;要不,把现实视为梦的一角;要不,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放在梦里,一半放在现实里。”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后来猛然惊觉他是在拐着弯儿骂我是精神病患者。这个狗娘养的。
我下了床,仰望天花板。现在是2007年2月5日23点48分。离除夕还有一天。要赶回家,还来得及。但我并不想回去。年是什么?一种凶猛的兽。当然,它还没有石头凶猛。坦率说,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被时间洪流推下悬崖的石头。我不想让爹妈看到我鼻青眼肿的样,不想让他们为我生气,不想让他们为我心疼。
屋子里有女人湿漉漉的葵花一样的气息,也有我体内散发出来的朽木与污泥一样的气味。十几个时辰前,我曾与一具光滑的身体在这张床上交欢,尽管索然无味,我们还算默契配合。那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具有良好的敬业精神的女士。
脑袋重得都抬不起,里面有蒺藜与石头。这些蒺藜与吸食人血的尖喙蚊子有着可疑的近亲关系。这并不奇怪,在七千万年前,伟大的人与猥琐的鼠拥有同一个祖先。我撑住墙,对着一面破镜子观察自己肮脏的脸,回想自己与杨婷说过的每句话。我无意吹嘘自己的性能力,但感觉到那玩意儿已充分勃起。我攥紧拳头,用力捶下。时间是牢笼,我不过是关在牢里的一头有睾丸的两足动物。睾丸肿胀,眼泪滚落。记忆能把一个人杀死。周小燕。真对不起。唯有这疼痛才稍可弥补我对你的歉疚之心。这十余年,我一直想着你。可能因为想得太厉害,我常疼得叫出声。也只有这种近于自虐的“想”,我才能恍恍惚惚想起你的样子,想起你嘴角淡淡的笑容,以及你哀伤的眼神。
三
1991年的夏天,我念高一,整天骑着一辆破单车乱窜。街上满是香蕉皮、甘蔗渣,穿无肩装、露脐装青春灿烂的女孩,内衣外穿风情万种的少妇,边走路边晃呼啦圈快乐的学生,不时撩起衣襟察看腰间BP机趾高气扬的男人,还有小孩子拉在巷口的没有臭味的屎。屎,一砣砣,每一砣都是一种几何形状。我的车轱辘在它们中间愉快地穿行,从一个巷口抵达另一个巷口。每当有漂亮姑娘出现的时候,我扯起嗓门唱郑智化的《水手》。那时,我在拜读金庸的《鹿鼎记》,心中对韦小宝那个婊子养的无比羡慕无比痛恨。我渴望能在街头遇到自己的双儿与阿珂。双儿最乖,当大老婆;阿珂最美,当小老婆。我胡乱地哼,满脑袋都是小录像厅里的色情画面。
我在百货商场门口遇上叼着湘南烟蹲着的马国强。许知远也在,他用手抠着鼻子,指甲一弹,一块块鼻屎飞向路边那些不那么好看的女孩。我停下车,从马国强衬衫口袋里掏出烟,吸了,“许知远,你爸昨天又到学校找你。你上哪了?”
“上东元水库钓鱼。”许知远瓮声瓮气。嘴唇上方的一小圈胡子在阳光下抖动,“你去不去?过几天我们再去,那里的鱼好大。”许知远做手势,比划鱼头尾之间的距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水库石坝边来了一个穿比基尼洗澡的女人。知道比基尼是什么吗?”许知远快活地笑,“奶子啊屁股啊,都在外面,比录像里可要好看得多。”
“侏罗纪来的暴龙吧?”我吐了一口痰。去东元水库洗澡的女人多半包裹得结结实实,偶有穿连身泳衣的,也貌比无盐。为防止下游的男人心生不轨,石坝岸边有几个面目可憎的大婶望风。这难不倒我们。我们远远地下水,嘴里含一根苇管,头顶半个西瓜皮,一直潜游到离她们几寸处。
“倒不是暴龙,也不是人家的闺女。”许知远撸撸空荡荡的鼻子,掏出一盒图钉,把它们一只只抛向大街,慢斯条理地说道:“是周小燕的妈。这个骚逼一下水,水库里的水温都要上升好几度。”
“这样夸张?”小腹处生出一种莫明其妙的热气腾腾的欲望。我舔舔嘴:“马国强,许知远这么说你未来的丈母娘,未免太不给你面子吧?”马国强没理我,蹲得跟石头一样。我自讨没趣,叉开腿,骑车走了。
我不大想去东元水库。我念初二时,岳非在那淹死了。当时,我们交情不错。我们常逃学结伴到处游玩。岳非的胆变得很大,还把蛇捉到教室里,那是一条在冬眠的三角形的扁头蛇。全班女生吓得乱窜。岳非为此被学校记了一小过。
初二上学期,我被唐昆打了。唐昆说我看他的眼神很恶毒,要让我学会尊敬长辈。
岳非正好路过现场,见我被打得神智恍惚,摸起块石头,挤入人群。石头砸在唐昆脑门上。嚣张的唐昆体验了一回脑震荡。头上扎绷带的唐昆从医院回来后,说要砍了岳非的手。我去找马国强。马国强已辍学。他爸前两年死了,喝醉了酒,想与工商所的人动手,被工商所请来的临时工一棍子敲后脑勺上,蒲扇大的手掌自此成为人间绝响。他妈管不住马国强,抹着眼泪,带着马国强的妹妹回了山东老家。马国强在社会上跟着一个绰号大飞的人混,常回到学校看看我们,顺便物色几个敢打敢杀的小弟。
马国强说:“唐昆是徐胖的外甥。这事难摆平。”我说:“你对大飞吱一声。我也对岳非说一下,叫他去道个歉。”马国强说:“好,我试试。”过两天,递来消息。说徐胖与唐昆在金叶酒楼,叫我们过去。我拉岳非。岳非说:“我不去。怕他们的鸟?来一个,砍一个;来一对,剁一双。”岳非拍拍后背,那里藏着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我说:“那我去。”岳非说:“你去找死啊?”我说:“那怎么办?”岳非抠出一片片头皮屑:“算逑,一世人,俩兄弟,一起去。”
到金叶酒楼门口,我的腿发了软。大飞与徐胖是江湖中的传说。我问岳非:“紧张不?”岳非说:“紧张。”我说:“等会你别吭声。我来撑场面。”进屋,大飞坐在圆桌边,有一张死人脸。马国强站在他身后。徐胖坐在大飞对面,笑容可掬。屋里还十来个人。就大飞与徐胖坐。唐昆靠在墙壁上剔牙齿,看见我们,蹦过来骂道:“还不跪下?”我们没动。徐胖弹弹手指:“大飞,你的人打了我的人,这账怎么算?”大飞不吭声。徐胖拍拍手。后面走出一个人,走到屋子中间,解开裤子,拉出一堆屎。徐胖说:“大飞,我提个建议,你做的辣椒生意算我一股?你也不吃亏,我搞的搅拌机同样算你一份。大家兄弟,共同发财奔小康。打打杀杀,没个屁意思。”
大飞的脸拉得比死马还要长。我去看马国强。马国强垂着眼。我咽了一口唾沫,心知大事不妙。徐胖打算要我与岳非吃屎?马国强这缩头王八叫我们来,是把我们当枪使啊。
我操他妈。我操他全家。
我摸住藏在口袋里冰凉的锥子,身子发颤。大飞还是一声不吭。岳非的脸比雪还白,突然说道:“徐胖哥,这事是我做的。我也不是大飞哥的人。我给你赔礼。”岳非拽出菜刀,左手往放桌上一放,咔嚓一声,剁下尾指。岳非真狠。满屋子的人不说话了。岳非的血滴在我的球鞋上。岳非的牙齿在打架,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够不够?”徐胖嘿嘿一笑,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因为这事,我好长一段时间不再理马国强。马国强来过学校几次,说要收岳非做小弟。岳非没理他。我对许知远说:“以后,你也甭理那孬货。”许知远说:“你懂个屁。这次若不是马国强罩你,你鸡巴都被徐胖割了。你以为岳非剁掉一根半厘米长的小指头就牛逼?我告诉你,他是傻逼。”说实话,我真弄不懂这里面的复杂关系。唐昆与徐胖没再找过我们的麻烦。岳非的名气一下子大起来。我跟着沾光。我们进金叶酒楼的故事在学校里变成神话。岳非长得帅,眉清目秀,脸上还有小酒涡。班上一个胸脯大大的女生老有事没事把胸脯往岳非身上蹭。岳非没感觉,厌恶地走开。我有,偷偷捏了一把,哈,手感还真好,害得我一个星期没舍得洗手。
我以为我与岳非会做一辈子兄弟,一起在秋日的山上捡板栗,在水里捞青色可以看见内脏的小虾。我没想到一个人会突然没有了。岳非水性不错,在水底能憋一炷香。他还是死在水里,死得很奇怪。当时,很多人都在水库里游泳,我也在。等我回到岸边准备喊岳非回家,听见还在水里游泳的人惊呼:“有人死了!”我没被死人的事吓着。大家都说东元水库里有一只水鬼,每年必定捉一只替死鬼,但,只捉一只。所以,若哪年水库淹死人后,去那的人反而更多。我怎么也没想到今年的替死鬼是岳非。我窜下陡峭的草坡。岳非趴在一个男人膝盖上。男人用巴掌不断拍打岳非的后背,嘴里喃喃地说道:“没救了。”我的胃部如被拳头击中。岳非嘴里漏出几滴混水,嘴边还挂有几缕青草,面容很安静,似睡着了。溺水的人本该是脸庞青紫双眼充血。这让我感到害怕。
岳非死后,我很寂寞,过了大半年,才恢复一点元气,不过身上再也没有了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张狂。我总觉得冥冥中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我们这些活在地上的人。若他不高兴了,又或者喝醉酒了,他便张嘴一吹,把我们中的某个人从这个世界里吹掉。我开始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稀里糊涂地考上一所普通高中。我妈说我懂事了。其实我不是,我只是想找点什么来填充那空得可怕的心,公式定理也是很好的砖头。我常在夕阳下的山坡坐,打量这个我不理解的世界。有时,我会哭。我不明白我为何会哭得这样伤心,我又没死爹死娘,我为何会感到一种彻底的绝望?我哭完后,就去那些阴暗的小录像厅花五角钱看一场淫秽录像,看女人白花花的大腿,也看人群中头发斑白的物理老师那颗硕大的头颅。我一边手淫,一边吐痰。我对自己说:“于志军,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那天下午,我与马国强分手后,在人民大道汽车站门口看见一个女孩的背影。我在这一刹那被鬼上了身,可能是因为被许知远的那番话烧晕头,我就觉得这女孩走路的姿势特别好看、特别轻盈、特别有气质,那在素白印蓝花连衣裙外甩动的胳膊与腿,特别香,特别白,特别嫩。身体在那一刻爆炸了,眼前出现一根根明亮的光线。那是一条下坡路,我加紧蹬了几下踏板,直撞过去。天空消失了,四周青白,我在这团青白里转了几转。女孩哎呀一声滚成一团。单车散开架,前面的车轱辘摇摇晃晃从三角架底下钻出来。我扔开它,咽下已涌至唇边的喜悦,也按捺下胸口莫明的害怕,跑到女孩身边,就问:“你没事吧?”
女孩扬起头,湿漉漉刚洗过的乌黑头发在空中飘荡,一点点洒落下来。是的,一点点洒落,像小雨一样洒在我脸上。时间静止了。街道两边火柴盒一样青灰色的房子从身边淌过,流入一块青白色的幕布里。是周小燕,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周小燕。她眼睛里涌出晶莹的泪水:“于志军,你没长眼吗?”
周小燕是小学到高中唯一一直与我同班的同学。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原来是这样美,美得让我屏住呼吸。我真他妈的瞎了眼,还四处寻找双儿与阿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的指尖发了烫,身体里冒出一锅沸腾的水。我都想伸手去摸她鲜嫩的唇,哪怕被她咬掉手指头,也心甘情愿。我胡思乱想,结结巴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的腿出血了。”周小燕说,“你扶我起来啊。”
我扶起她。当她温软的身子跌入我怀里时,我流了鼻血。我没说假话。在懂得人还有性的需要后,我还是第一次真刀实枪触摸女孩子。我忘了去擦鼻血,呆呆地看着她颈脖处那细细的近乎透明的茸毛。她的脖颈秀长挺拔,比玉石还要温腻,耳垂是盈盈下坠的水滴。于志军,你有眼无珠,这么好的货色也会让那个脸上长满紫色瘢疤的马国强霸占,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群众。我脸上的肌肉在扭曲,先是点,后是线,再是面,就拧开了嘴,往上拧,拧得越来越大。我脑袋里传出一下细微几不可辨的声音,好像是被锤子砸碎鸡蛋壳。
周小燕被我撞瘸腿,站不直身,一只手扶住我肩膀,脸容痛苦。我为这种情况的出现感到狂喜。这是我在那些粗制滥造的小说里百读不厌的情节。我立刻按照那些无良作者的教唆,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我背你去医院。”我背起周小燕。她在我背上没有一点重量。我仿佛在飞。在一大团光里飞。我觉得身体被一种莫明的力量分解成光线。我向上帝祈祷,希望他老人家赶紧把医院搬离地球,最好搬到猎户星系以外。我对自己不停地说:“千万要镇定。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我对老天爷说:“妈的,你把马国强摁死吧。反正你精通这活儿。”
周小燕的鼻息均匀地撒入我衣领里,是一粒粒烤熟了的芝麻粒,有着非常好闻的香味。我飞快地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撞到一种让人柔肠百转生死相许的东西。我把她送入医院,像一条神情呆滞胡乱撒着蹄子的狗乱蹿。当穿白大褂的医生宣布周小燕只是骨头脱臼,我万分沮丧。为什么她没被撞断腿,如小说中讲的那样,好让我守在她床边彻夜不眠还紧握着她的小手?我痛恨起这位在几分钟内便替周小燕包扎妥伤口并接好脚踝关节一脸慈祥的老男人。我用恶狼般的目光紧紧盯住他。他没读懂我的眼神,随口问道:“这是你妹?”我脱口而出:“马子。”
马子,在我老家是女朋友的意思。周小燕的脸迅速发红。老男人嘿嘿地笑。门诊里的护士全笑了。我难为情。老男人笑着摇头把我俩赶出医院。我听见那些长舌婆在互相叹息:“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这毛都没长齐呀。”我很想冲回去脱下裤子大吼一声:“老子的那东西长二十二公分,直径四公分。”但我没有,我已经知道这世上许多事只能在肚子里说,不可做。我望着周小燕。她使劲儿地走。我有点跟不上她的步伐。我说:“你慢点行不?别又扭了。”我还真是乌鸦嘴,周小燕马上闷哼。哪个王八故意把图钉扔在街上?图钉刺穿周小燕脚下的凉鞋。那双褐黄色的软底鞋。鞋袢上还各有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周小燕蹲下身,苦起脸,嗔道:“我真倒霉。于志军,都怨你。”我蹲下身,替她取出图钉,眼神痴呆:“是,都怨我。你没事吧。要不,我再背你回家?”周小燕的脚美得出奇,趾甲晶莹,脚趾圆润,足弓向上弯起,足踝光滑纤细。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做她脚上的这两只拖鞋。我把图钉扔向远处。图钉尖上有了一滴血,这是一根长图钉。
周小燕的脸瞬间红透:“你这人坏死了,要烂舌头的。”这时,我看见曾民权。曾民权骑着一辆锃亮的凤凰车晃晃悠悠。我二话不说,冲上前,拽下他。曾民权在念重点中学。我们还在同一个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话虽说得少,这张脸还是熟悉。樊梨花老说要我向他学习。曾民权的妈也老跑过来向樊梨花与于唐炫耀她儿子的成绩。我说:“民权,借车一用,急。”曾民权松了手,看着我跳上车,看着我跳下车,看着我把周小燕抱上自行车后座,看着我蹬着车朝周小燕家的方向狂奔,也看着周小燕慢慢伸出手搂住我的腰,把头贴向我的背。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夜自习,马国强找到我。我在教室里看书。周小燕坐在我前排看汪国真的《年轻的潮》。马国强大踏步冲进来,脸上瘢疤发出青光,一脚踹翻课桌,拽住我的衣领,甩手一巴掌。我没还手,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同学们立马收拾书本走掉了。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我、马国强、周小燕,还有跟在马国强身后进来的许知远。许知远伸出食指点着我的鼻尖,冷笑:“于志军,你丫牛。大嫂也敢泡?”我说:“狗屁,她是她自己,是周小燕。”马国强扇来一记耳光,嘴里喷出呛人的酒气,“于志军,你对周小燕说,你没那意思,你不过是在闹着玩。我仍当你是兄弟。”我说:“有这样打兄弟的吗?”马国强松开手。我整整衣衫,说:“我爱她。”马国强一拳击出。我仰面跌倒,听见胸口骨头仿佛碎掉了,但不觉得疼。我看见周小燕双手捂脸,肩膀耸动,指缝里涌出为我流下的晶莹泪珠。我说:“马国强,有本事,你今天把我打死。我不还手。”许知远笑了:“有种。不过,于志军,兄弟若手足,女人如衣服,这满校女生你看上谁,点个头,我替你摆平。”我爬起身,墙壁托住我。我抹去嘴边的血,笑道:“满大街没少见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光身子裸奔的也就你许知远干得出。”
马国强暴怒:“于志军,我知道你会甜言蜜语,会胡言乱语。小燕就上了你这当。老子打断你这满口白牙。”拳头击中我的鼻子。我吐出半粒牙齿,说:“你的劲太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体内有一个魔鬼在说话,肉体好像不见了,我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我还有闲情扭过头去看窗外比墨汁还浓的夜色。它们在阐述另一个世界,一个让我到现在也不能理解的世界。我说:“马国强,对不起,我确实喜欢小燕。你可以打死我。但你没法改变这点。”
许知远笑了:“于志军,你真贱。周小燕的逼早让强哥操烂了。你这样喜欢烂货啊?”许知远话音未落,马国强反腿侧踢,把他扫翻在地。“闭上你的臭嘴。”马国强怒喝。一直恸哭的周小燕腾地站起身,身子发颤:“许知远,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与他好过了?马国强,你说,我什么时候与你好过了?你们还要不要脸?”马国强的眉跳了跳:“小燕,你现在说,你要他,还是要我?”周小燕不吭声,一点点扭转身,扶住摇摇晃晃的我。马国强怒吼,一拳砸出,砸向课桌。课桌碎了。马国强抄起木板敲在自己头上。木板断了。马国强满脸是血。没再说话,回走,到门口,脖颈一挺,头往教室的墙壁上轰然一撞,墙壁坍塌了一大块。在教室外观看的人尖叫着纷纷避让。宛若凶神恶煞的马国强扬长而去,楼梯淹没在他激烈的脚步声中。许知远爬起身,看看紧紧拽着我的手的周小燕,哼了声:“婊子。”
许知远也出去了。周小燕猛地死死地抱住我,嘤嘤哭道:“他们凭什么?凭什么?”我也不知道马国强凭什么。我们穿开裆裤的时候,周小燕确实是马国强的鼻涕。周小燕念初二时被高年级的男生骚扰,也的确亏了马国强摆平。但这能说明什么?我说:“小燕,别哭,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
我轻易地许下诺言。我并不知道诺言的重量。
我曾对着墙壁说:“若那天,我没撞上周小燕,我也会撞上别人,然后爱上她,像爱周小燕一样。”我曾对着墙壁上五颜六色的广告说:“我的爱只是身体的渴望,并非因为周小燕这个人而发生,是它本身需要发生。如果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周小燕——周小燕不存在——同样会有别的肥料让爱发芽。”我曾对着墙壁外的天空说:“周小燕是一块肥料。女人都是肥料,手是肥料脚是肥料眼睛是肥料鼻子是肥料嘴巴是肥料乳房是肥料大腿是肥料。任何女人的任何一个部分包括她们所谓的心灵也都是肥料。她们是男人的过程,一个接一个的过程。”但我骗不了我自己。我深知,我并不明白爱是什么,不要说那时,我现在对这个词也一无所知。我不懂得爱,一点也不懂。我只是难过,非常难过。
我在夜里放声大哭,心中有无尽悔恨。我已经略知一点混沌学,也稍稍读过拓朴理论。如果我不撞上周小燕,那么我不会是现在的我,整个世界都可能不是现在这个模样。或许它会变得很好,不会充满这么多的欺诈与暴力。我一脚踩在时间的暗中,一脚踩在时间的明处。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我在心中狂叫,真想把这几个字从所有的书本里抠出来,塞入自己嘴里用牙齿咬用喉咙咽用肠胃消化,再从肛门里排泄出来。“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我那时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还是那个夏天的晚上,也在夜自习结束后,我与周小燕因为一件小事吵了嘴,没送她回家,跑去街头游戏机厅打魂斗罗。在我玩得最开心时,周小燕被马国强、许知远糟踏了,就在那间有祠堂的小巷。一直到死,她都在喊于志军。如果她不喊于志军,她不会死。她把马国强气坏了。她真蠢。这是许知远在审讯室里交待的。许知远说,当时,他们喝得太醉。许知远说,他没干别的,周小燕挣扎得太厉害,他就帮马国强按住周小燕。许知远说,周小燕的妈都被那么多男人睡过,周小燕干嘛不肯让马国强睡呢?许知远又说,警察叔叔,我可以回家了吧。警察笑了。马国强什么话都没有交待,也没法交待。他本来跑路了。许知远送他坐上去省城的早班车,可他发癫又跑回到周小燕死去的地方。当警察围上来时,他一头撞向祠堂的墙壁,脑袋马上碎掉了。
镜子是一种会把笑容吃掉的怪兽。我对着它挤出眼泪。往事若附骨之蛆。记忆深处所有异性的脸像一张张扑克牌依次翻转,最后凝聚成同一张脸:那张写了神的文字、永不会被毁坏,包含了最美的脸。
没有人可以证明神的存在,但神始终存在。
人,是一种罪,不可避免互相毁坏的命运。一切都不可挽回,如同熵。罪孽因无人发现,而愈显沉重。我的手指在镜面、墙壁、木桌、茄克、衬衫、西裤、剃须刀、笔记本、康泰克、《
唐诗三百首》、笔、身份证、建行龙卡、玻璃杯、手帕纸、手机、剪刀、影碟、避孕套、红星二锅头、烟芾、《重点阐释》、鞋刷、塑料袋、方便面、肉骨头、旅行箱……依次摸过。内心深处有千千万万个声音。是幻想曲、随想曲、狂想曲、叙事曲、进行曲、变奏曲和舞曲。所有的曲调都指向同一个主题。
房门被缓慢地敲响。是杨婷。我的肺部鼓胀起来,像鱼的膘。
我说:“你咋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问了问你那位朋友。”杨婷笑着打量了一眼房间:“不欢迎?”
“欢迎。怕弄脏你。”
“倒也弄不脏。味道确实挺臭。”杨婷咯咯乐了,“算了,你还是陪我到外面走走。”
我点点头,脑子里面的重量一下子都不见了。我们一前一后来到地面。我的胳膊与腿如同钟表里的齿轮。我看见密密麻麻的朝着夜穹尽情伸展开身躯的树的枝丫。它们散发出的味道与罂粟一样荡人心魄。胸口阵阵发麻。屋顶刮下来的风比野兽还凶猛。地下室的出口处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奥迪。
我说:“你的车?”杨婷说:“会开吗?”我点点头。杨婷把车钥匙抛给我。钥匙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光,触手冰凉死寂。我发动车子,“去哪?”杨婷关上车门,闭上眼,说道:“随便。”
四
2007年大年三十的黄昏。
我与杨婷并肩坐在荆山的大黑石头上。一只金黄色的老虎慢慢消失在空气中。巨大的青被风包裹住,整个的山变成一块静止的布幔子。我落了眼泪。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希望能住进一间房子。窗户外面是一大片水,但它不是朝向水,是朝向内心的花园。我找不到这样一间房子。我只有满脑袋的砖头。死者是对生者的惩罚。记忆可以杀死人。你说,我还可以逃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什么。相对而言,你比我好。”杨婷没有表情,喃喃说道:“我们做爱吧。你消失在我身体里。我消失在天空里。天空或许会消失在时间里。”杨婷弄乱头发,妩媚地笑,看着天空的眼神亮得很。天空微蓝。远方的山在星辰之间高高飞翔。风吹过每棵树所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杨婷说:“于志军,你的阴茎凉得像一小块冰。”四周暗下。暮色把鸟赶回树林。我捡起地上不知是谁遗留下来的矿泉水瓶。里面犹有半瓶水。我喝了一小口,递给杨婷。杨婷喝了一大口,说:“没人愿把它带回山下了。”我点头说道:“是的,它没法回到山下。”我抹去杨婷脸上的泪痕,“要不,你把它带回去吧。”
“我怕老。”杨婷垂下眼帘低声说道:“志军,你听,那只老虎在叫。”
黄孝阳,作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时代三部曲》、《遗失在光阴之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