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我们走在大路上
作者:何玉茹
《天涯》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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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大白菜,种得铺天盖地的,从菜地的这头,望不到菜地的那头。老远地,城市的楼房和烟囱参差林立着,就像是,大白菜的那头跟城市连起来了。其实我们知道,菜地离城市远着呢,首先隔着的是一条河,河那边是另一个村子的菜地,菜地那边是几家大工厂,越过工厂,才可见到城市真正的模样。如果步行,这段距离少说也要走上两钟头呢。
当然我们谁也不肯步行的,去市里时,没自行车借一辆也要骑了车去。不是怕累,是要一种感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平时总猫在菜地里,跟一群老头儿老太太(其实只长我们一辈,不过四五十岁)打交道,全身心有说不出的憋屈。骑了自行车你追我赶地往市里去,那就像是我们年轻人的节日。
可是,那一年的大白菜,却把这节日破坏得不轻,因为太多了,马车、牛车运不过来,队长就把我们年轻人召集起来,两人一辆小拉车,一步一步地把大白菜运到市里去。
想想,空了手走俩钟头还不乐意呢,还要像蜗牛一样地负重而行,我们那抵触的情绪啊,大得几乎都能把队长淹没了。
可我们知道,队长的话最终还是要听的,我们总不能看着大白菜烂在地里。大白菜收不好,年底的分红就不会好,分红不好,我们连双新鞋子都甭想买了,更不要说那打算买自行车的了。再说我们听队长的也听惯了,地里种什么听他的,每天干什么听他的,出工收工听他的,花多少钱吃多少口粮还是听他的,要是有一天听不到他的发号施令了,我们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
大约是十一月中旬的一天,窗外还是浓重的夜色和雾气,我们就听到了队长的哨音:嘟——嘟——嘟嘟——
生产队是有一口钟的,但队长从不敲它。队长是个急性子,他将哨子含在嘴里,从街东头吹到西头,又从街西头吹到东头,就像一下下敲打着人家的窗户。遇见还没着灯的窗户,他会径直到那窗前嘟地吹上一声,吓得那窗户立刻亮起来了。他的哨音制造了一种兵营一样的紧张气氛,在这气氛下,无论懒怠的,还是勤快的,都不由自主地添了几分急切和麻利。于是,咚咚的脚步声,隆隆的车轱辘声,都伴随了哨音响起来了,渐渐聚合起一支影影绰绰的队伍,这队伍,便朝了野外愈发浓重的夜色和雾气走去。
所以起这样的大早,队长是有他的计算的。我们这一支队伍,总共是二十几辆车,四十几个人,一辆车装一千斤的话,二十几辆车就是两万多斤,一辆车跑两趟的话,那就是四十几辆车四万多斤,再加上马车、牛车,一天送上七八万斤是没问题的。送白菜是个大工程,既是上级派给的任务,也涉及到队里大家的分红,早送完一天,就早放心一天。即便这样,百十亩地的大白菜,送完也得要十天半月,在这十天半月里,谁敢保证不出点问题,特别是那四十几个人里,每天两趟两趟地跑,有多少人能一天不落地坚持下来?往少里说有十个人请上三两天的假,那送菜的时间就定要延误了。而队长这个人,做事是绝对不允许有延误的,平时上工,他的哨子一响,若还有人在家里磨蹭,他会通知记工员,给这人少记半个工;若是他自己有什么延误,他会罚自己去出大圈,不记工分。大家都知道出大圈有多么累,因此也只得跟了他的哨音紧张起来。他知道大家是不喜欢紧张的,有时甚至不喜欢到了背地里骂他的祖宗。他却也不在乎,认为村里的事历来如此,谁管事谁都要挨骂,要是怕,除非不当这个队长。但他知道自个儿,是有一点当队长的瘾的,他喜欢哨音一响全体出动的感觉,喜欢全队百十双眼睛盯在他一个人身上,他的每一句话,都可以顶普通人的十句、百句,遇上胆子小的,见到他会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因此比起挨几句骂,他是宁愿要做一做猫的。
队长的这些心思,他不说我们也能感觉出来,因为他一个人在台上,我们大家都在台下,他的每道皱纹每根发丝的变化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我们对他的心思,是很有几分不屑,却也很有几分无奈的。
这一天,全队几乎所有的劳力都出动了,年轻人拉车运菜,岁数大些的有的负责打白菜叶子,有的则拿了铁锨负责把白菜齐根戗下来。一时间,白菜地里有些闹哄哄的,到处是人影子在晃动,到处可听到寻找什么人的大呼小叫。所有的声音里,队长的声音是最引人注意的:粗犷、果断,不由分说,他一开口,别的声音就如同见了日光的云彩,立刻弱了下去。队长是个矮个子,但站在人群里,谁也不觉得他矮小,这和他的声音有关,也和他的目光有关,他的目光太亮了,射在谁身上谁就会有不适的感觉,射不到的时候,人们也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就这么热闹了一阵,夜色终于淡去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东方天际处忽然现出了一道白色,天,一下子就亮起来了。
人们这才看清了各自的面目,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但与平时还是有些两样:脸是青白的,嘴唇是紫色的,眼睛多少显些浮肿,一呼气,便有一团白雾生出来,这里一团那里一团的,就像是被一团一团的冷气缠绕住了。身上呢,多了件深冬才穿的棉袄,棉袄袖子上套了套袖,手上戴了手套,得空就摘下手套,将手揣进袖筒里,尽情地暖和着。虽说是刚刚立冬的节气,但野外的早晨,已是相当寒冷了。若没有队长的哨音,这时躺在被窝里,是多么暖和多么舒适啊。人们自是明白节令不等人的道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怨气,去望队长,却见队长棉袄也没穿,套袖、手套也没戴,全身上下与平时一样,一色的夹衣。人们正替他有些冷,又发现队长的脑门儿上竟还有一层晶亮的汗珠!人们便明白,这队长的身体有多不一般了,这不一般也如他的目光一样,让人们感到了不适,人们索性不再去看他,低下头,干自个儿的活儿去了。
不大的工夫,白菜就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我们开始一棵一棵地把白菜装进车里。今年的白菜种的是青麻叶,长出来又粗又长,抱在怀里就像抱了个大孩子。不过也有个别营养不良的,手一捏是个空心,不用抱,俩指头一提就起来了。凡这样的我们就扔进车厢里,而将那又大又瓷实的码在外面。这做法是队长教我们的,因为我们送去的蔬菜公司,是要一车一车地检查、划价、过秤的,让人家看见,会影响到整车的价格。我们当然应该把空心白菜扔掉,来保证整车的质量,可空心白菜也有斤两,有斤两就有价钱,对农民来说,一分钱一厘钱也是金贵的。这也是队长说给我们的,我们对这思路很不以为然,觉得这是典型的农民意识,眼光只盯在一分一厘上,是注定做不成什么大事的。可我们也决不去跟他较真,对一个只配做做生产队长的人,又能指望他做成什么大事呢。
“我们”,真算起来,其实也不过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来自十几个家庭,家庭之间不一定亲近,却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亲近。比如和平,他的父母因跟建设的父母吵过一架,很多年没有来往,但和平天天往建设家跑,拉车的搭档,他也非建设不找;比如端正,上过中学,出身富农,他却喜欢跟贫农出身的小学都没上过的顺子搭伴;还比如立之,他是队长的亲侄子,但我们背地里说队长的坏话时,他也一样跟了说,丝毫不袒护他的叔叔。就是说,我们这些人,多少是有些逆反心理的,大人们越是看重什么,我们就越是轻视什么。我们把大人们看重的东西一律叫“世俗”,比如村里的辈份,我们十几个小到孙辈,大到爷辈,几乎辈辈都有的,但我们之间从来是直呼名姓,不以辈份相称。我们中有少半的人在城市中学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然后响应号召回乡,虽说回来后前景渺茫,但在村里人面前,还是有很强的优越感的。我们愿意以不同于村人的姿态出现,从脚上的鞋子到头上的发式,从坦然自若的表情到万事不放在眼里的心态,我们相信这在村里都会独树一帜。而那几个没上过中学的,由于对城市的向往和对农村的失望,一下子就跟这回乡的几个亲近了起来。不过,他们也并不白白地亲近,由于干农活儿是他们的强项,他们便尽其所能,帮回乡的几个掌握本领。也就是一二年的时间,两拨儿人就在农活儿上拉近了距离,到这一年送大白菜的时候,他们干起活儿来已是不相上下了。而在不同村人的姿态上,没上中学的一拨儿,也始终诚挚地做着努力,至少鞋子和发式,与回乡的几个已难分上下,鞋子是白塑料底,黑春富呢面,松紧带鞋口,发式是刚刚显露出一点头皮的板寸,两者都是正在城市流行的样式。我们走在街上,一两个人还好,若是十几个人聚齐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转向我们。我们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得意,表面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顾自走自己的路,说自己的话,对那些目光仿佛没看见一样。
建设在我们这拨儿人里,个头儿最高,威望也最高,应该说,那几个没上过中学的,多半是冲了建设才跟我们亲近起来的。建设是老初三,比和平高一届,比端正又低一届,我们几个里,唯有端正是上过高中的,可由于出身的缘故,他很少说话,要不是建设信任他,我们是很难走近他的。我们聚会的地方,是建设住的那两间东屋,每天吃过晚饭,我们就往那里去。也不知谁首先学会了抽烟,很快就一人一枝地抽上了,在烟雾缭绕中大家天南地北地聊啊聊,真是开心极了。
慢慢地,我们在东屋里说的话,拿到外面去说,外面的人竟是听不大懂了。这就更让我们开心,这证明,我们跟村人们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农活儿我们可以学会,我们的思想他们要学可不大容易。我们便愈发要在村人面前说着他们听不大懂的话题,比如中国对于世界的意义,比如事物对立又统一的矛盾,比如什么叫联合国等等。这些问题其实我们也是一知半解,但说总比不说要好,不说这些,就会去说那些吃喝拉撒睡之类,就会为了钱物跟家人争吵。我们不止一次地听到某个年轻人为几块钱跟家人闹到了自杀的地步,这样的年轻人,即便真死了,我们也不会为他难过,因为他的死轻于鸿毛。
我们觉得,这样的年轻人,跟队长的思想其实是一脉相承的,他们都是对物质看得太重的人,仿佛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多花一块钱、多吃一口饭、多穿一尺布一样。我们当然也花钱也吃饭也穿衣,但我们和他们的区别,是我们看重的是精神,他们看重的是物质,我们的目光远大,他们的目光短浅,我们是无私高尚的,他们则是自私低俗的。就说鞋子和发式这两样,看起来是物质的事,其实仍属于精神,因为我们没在意它们花钱多少,选择它们全由于我们的喜欢。它们只跟喜欢有关系,跟实际的经济价值没一点关系!不过说到队长自私,我们之间也很有争论,有人说,他当这个队长,工分不多挣,钱粮不多分,耗费的心血却是最多的,他对物质再看重,不是也没把东西拿回自个儿家么?有人就说,自私不能仅指为个人,为小集体也是自私,重要的,是他这种自私对村人的影响。又有人说,假如换个队长,换了不看重物质的队长,对村人的影响会是什么呢?大家便笑了说,那他一天也甭想干下去了,人们总不能选一个只讲空话的人当队长吧!笑过之后,大家忽然有些沉默,说了半天,倒像是说到自个儿头上来了,我们这拨儿人,这拨儿看重精神不看重物质的人,难道只不过是一群讲空话的人吗?但很快地,有人就从沉默中觉悟过来,说,看重精神跟讲空话是绝然不同的,比如建设,要是他有一天当了队长,他就决不会是一个只讲空话的人!建设自是叫我们最服气的,但把他跟队长联系起来,还是让我们感到了别扭,有人就说,当什么队长,要当就当个国家干部,建设这样的当队长,不是大材小用了?我们赶紧点头表示着赞同。国家干部当不当的,至少断了建设跟队长的联系,不当队长的建设,才该是我们这拨儿人的建设吧。
因此,我们对待队长的态度,始终是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意味的,对他的分派我们很少对抗,干起农活儿来我们也不惜力气,只是,我们从不像其他人一样跟他套近乎,也从不像其他人一样骂得他狗血喷头。我们就像一群从远方飞来的鸟儿,暂时地栖居在这里,对这里一切都看得清晰无比,但又无心过问,觉得总会有飞走的一天的。队长呢,像是也顾不得我们,即便我们十几个聚齐的时候,他看我们的目光跟看别人也没什么两样。他还常常叫错我们的名字,把和平叫成建设,把顺子叫成端正,就像我们这些人在他心里从没有位置一样。我们当然很不舒服,但想想,在他这样的人心里有没有位置,又有什么要紧呢。他的穿衣也很不讲究,有时过于肥大,有时又过于瘦小,有时甚至破破烂烂。他的头发对他就像一种累赘,夏天他总是像清除杂草一样剃得光光的,冬天便被他捂在一顶破旧的三块瓦棉帽子里,瓦片向上挽起,帽子的两翅儿从不系带儿,有时一撮头发从某个破洞里冒出来,风一吹,与帽翅儿带儿一个方向飘摇着,就像凭空多出一个帽翅儿来了。
现在,队长就戴了那顶棉帽子,从这辆车走到那辆车,一一地查看着,嘴里嚷着,快装快装,晌午还要赶回来呢!有时会听他骂道,哪个狗日的干的,好好的白菜就这么扔下了?有一刻,就见他在一辆车前停下了,手拿起捆菜的绳子,一头儿拴在车上,一头儿抓在手里,猛地一用力,砰地绳子就断了。接了听见他嚷,这也叫绳子?叫头绳儿吧!你们捆的是上千斤的白菜,不是女人的头发!队长又说,看看你这脑袋,看看你这脚上,钱都花在这玩意儿上了还有钱买绳子?哼!
我们听着,不由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原来是端正和顺子的车子。我们知道,绳子一定是顺子的,顺子干活儿的家什总是最差的,他弟弟妹妹们还小,吃饭的人多,干活儿的人少,一年到头,酱油醋都没买过,脚上的鞋子,是端正送给他的,理发的钱,则是我们几个一起去市里的理发店,建设一人儿全包的。队长当然不知道这些,但他把这些叫作玩意儿,可有点让我们恼火。
这种事,端正一向是不吱声的,他不敢。就听见顺子说,绳子说绳子,你说什么脑袋不脑袋的?
队长说,小兔崽子你还不服气了?让大伙儿瞧瞧,这叫绳子吗?你唬弄我行,唬弄白菜可不行,到时候哗啦啦摔得满地都是,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顺子说,你怎么知道会摔在地上?
队长说,你眼瞎了?刚才没看见绳子断吗?
顺子说,那是你给弄断的,绳子好好的你给弄断,你得赔我绳子!
顺子索性耍起不讲理来了,队长气得举起了拳头,说,我赔,我赔你个小兔崽子!
但队长的拳头刚举到半空,就被一只手抓住了,这人比队长几乎高了一头,他说,队长,要文斗不要武斗!
这人当然是我们的建设,他一出场,我们心里就踏实了,不管顺子多么理亏,不管队长多么蛮横,他总会有办法的。
果然,队长的拳头放下了,但放下时胳膊撞着了帽子,正好有一阵风,将撞歪的帽子掀到地上去了,露出了他一头杂草似的头发。大家看着,脸上乐,却不好发出声儿来,就见队长拾起帽子戴在头上,一脸的恼相问建设,你的车装好了?
建设说,还没有。
队长说,没装好来这儿捣什么乱?装你的车去!
建设说,我给他们送绳子来了。
队长看看建设,建设的手里果然拿了条绳子。队长说,挺仗义啊,给了他们你不干了?
建设说,这你就甭管了,我自有办法。
队长听着就更不高兴了,说,我甭管了?以为送白菜是闹着玩儿的?
队长咚咚咚就到建设的车跟前去了,发现捆车的绳子倒有,车耳朵上却光光的,没有拉菜的绳子。
队长说,拉绳呢?
建设说,一会儿会有的。
队长说,多大一会儿?回家拿可就误事了。
建设说,误不了事。
建设一直是平静的,表情平静,声音也平静。
队长像是有点受不了建设的平静,看看围观的人,又看看建设,忽然说,看看你们,这么双鞋,这么个头,像什么样子?告诉你们,真本事不在这上头,真本事得看你能拉多少斤菜!
说完队长就走开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也都分头干自个儿的活儿去了。顺子和端正问建设,你车上咋办?建设从裤袋里掏出团东西晃一晃,说,有它呢,不怕。大家看清,那是一条白色的他用来当跳绳的绳子,稍细了些,但当拉绳是没问题的。
建设就是这样,总在大家没办法的时候他能拿出办法来。顺子和端正,高兴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顺子捶一拳建设,学了队长的腔调说,看看你们,这么双鞋,这么个头,像什么样子?大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但谁也没想到,这边大家在笑的时候,那边队长也在装车了,不知是因为刚才的事,还是因为今年的运菜任务确实艰巨,队长不再像往年一样,骑了辆自行车在菜地和蔬菜公司之间跑了,他要亲自装车,亲自拉了小车往市里运菜了!
听了这消息,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有些笑不起来了,队长的年龄跟我们父母的年龄差不多大,可没有一个人的父母加入运菜的队伍,队长他这是要干什么啊!
白菜地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人们凝神屏气,把心思全放在活儿上了,白菜打得又快又好,装车的也一再往高里码,仿佛被队长这举动吓住了似的。
太阳露出半拉脸的时候,一列长长的运菜车队出发了。队长的车子走在最前面,他的搭档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我们猜,他是成心要跟年轻人较较劲了。也有的说,他没准儿是找不到年轻人,哪个年轻人愿意跟他一车啊。就见他车上的白菜码得很高,车在土路上一走,菜垛都晃晃悠悠的。他的两个帽翅儿仍没系起来,在风中忽忽闪闪的,就像脑袋上插了两个小旗子。
从菜地到上级安排给我们的蔬菜公司,大约有二十几里的路程,一半的土路,一半的柏油路,柏油路上还有个地道桥,我们从桥下通过,是一条长长的坡道,下坡还好,上坡骑自行车都会骑出一身的汗来。不过我们也并不担心,有队长带队,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不必去承担的。
我们更关心的,是我们和这城市的关系。我们这拨儿人,出现在城市的时候总是骑了自行车的,由于几年中学的底子,我们熟悉这城市的每一条街道,甚至街道上的门牌号,我们看上去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有时会觉得,这个城市也熟悉我们,只要骑了自行车,城市的角角落落都可以让我们通行无阻。可是眼下,不要说骑车,就是步行也十分艰难了,我们低了头,弯了腰,身后是一座山一样的大白菜,遇到行人,人家会说,看,大白菜!就是说,现在的我们已是跟大白菜一回事了,这个城市跟我们再熟悉,也不可能认出我们了。
我们就这么走在送大白菜的路上,有点沮丧,有点无奈,却又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以对付身后千斤的重负。我们几乎都能听到骨节嘎吧嘎吧的响声,不是成长的声音,是榨取的声音,是大白菜榨取着我们年轻的身体,或者说是这该死的土路在榨取我们最后的一点力气。对,就是最后,因为每走一步,我们都觉得已经把力气使尽了,不可能再有了,到了下一步,力气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就又使尽一次。这样使尽一次又使尽一次的,我们就觉得,这路实在应该修一修了,沟沟坎坎疙里疙瘩的,不是要人命么!当然修路是需要钱的,村里是甭指望了,到处都是队长一样打扮的人,一顶破帽子,一身打补丁的衣服,可队长他们这些村干部,可以到城市请求援助啊,总共十华里的土路,跟柏油路不是说接就接上了?接上了,村里人方便了,城里人也方便啊,哪个食堂想吃什么菜了,开上大卡车就来了,当然他们得先从蔬菜公司开上计划单,只要路修好了,计划单的事不是太小的事么。
我们是在路上稍事休息的时候议论这些的。我们个个都满脸通红,大喘着粗气,湿透的内衣紧紧贴在身上,风一吹,凉嗖嗖的。即便这样,我们也不能闭住嘴巴,因为太苦了,不说出来这苦简直就不能忍受了。这时有人就说,以为大卡车不来是因为路不好啊,扯淡!那是蔬菜公司的计划单闹的,计划单压根儿就开不出来!有人就问,为什么开不出来啊?那人就说,你傻啊?那叫违反国家统一计划,要挨批的!这一说,大家就都不吱声了,什么修路,什么大卡车,全都是不沾边的事呢。还是顾眼前吧,把绳索放上肩,弯腰,蹬腿,用力,吱吱呀呀,车又一次走起来了。
二十辆车,虽说是小拉车,也是有一种气势的,排在路上,就如同一列绿色的小火车。这样的小火车,不远的前面有,不远的后面也有,那是别的生产队的,所有的生产队长,都和我们队长一样,把小拉车和年轻人调动起来了。不一样的,只是那些生产队长是骑了自行车的,而我们队长,自个儿拉车不算,还要打头儿,打头儿不算,还要后面的车随了他的车辙走。他像是长了后眼,哪个从他的车辙偏离出来,他立刻嚷,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就滚回去!我们知道,一辆小车装载千斤的重量,车辙选不好,是随时都有危险的,别的生产队已经有翻车的了,白菜滚了一地,拉车的一男一女,一个在发怔,一个则抹起了眼泪。还有扎了车胎的,车上的菜捆得好好的,车胎却瘪瘪的,一步都动不得了。两个小伙子守在车边,看我们绕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无奈地苦兮兮地笑着。可即便这样,队长他也犯不着像日本鬼子似的看管着我们,我们又不是他的劳工!有时候,我们会不怀好意地想,这个老帮子,也不知他的内衣湿透没有?却又忽然想起来,他哪有什么内衣啊,他的外衣就是内衣,内衣就是外衣,湿透一件,便是所有的了。终于,有人悄悄从前面传过话来,说队长的那身夹衣干巴巴的,一点没湿。我们才又想起,这老帮子,据说一顿能吃下六个馒头,六个馒头塞到那么个小身子里,不像日本鬼子才怪呢。
有一刻,实在是走不动了,我们便自个儿做主停了下来。我们想,要是队长让我们滚回去,我们就当真滚回去。可这一回,队长却没再说让我们滚回去,就见他卸下拉绳,回身朝我们走过来了。
我们心里打着小鼓,脸上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也不看他。
我们听到他说:
绳儿捆得太松了,没散了架便宜你们了!
车胎气小了点,下一趟该打打了。
又走偏了,看我车轱辘打哪儿轧过去的?
猪脑子啊,我都说了一百遍了,我咋走你们咋走,没听见啊?
他像是在一辆车一辆车地检查。
最后,他在建设与和平的车子跟前停下了,看看车上的菜,又看看菜下的车,说,建设,你这辆车呆会儿先别走,等别的车走完了你再走。
建设说,为什么?
队长说,帮我看着,我不停谁也不准半路停下!
建设说,为什么是我?
队长说,哪这么多为什么,我是队长,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建设说,我要不想干呢?
队长说,不想干你就甭干,有想干的,还多挣俩分工呢。
建设说,俩分工就想收买我啊,那你让想干的干吧。
建设说着竟还带出了笑声,这真叫我们羡慕,谁敢跟队长这么说话啊。因为菜车挡着,我们看不到建设和队长的表情,但我们相信队长会又是一脸的恼相了。
果然,队长咚咚咚地走开了,光听脚步声,就能知他有多生气了。
但没走几步,我们又听到建设把他喊住了,建设说,队长,我要是干,是干一天还是干到把菜送完?
队长停下来说,当然把菜送完。
建设说,干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队长说,说。
建设说,工分我不要,但我要是找到卡车,你得答应他们拉菜。
队长说,他们能开计划单吗?
建设说,不能。
队长说,开不出计划单拉个屁!
建设说,那就算了。
队长咚咚咚地走几步,忽然回头又问,拉几车?
建设说,你能答应几车他们就拉几车。
队长说,你小子不是在给我挖坑吧?
建设说,就算挖坑,也是我跟你一块儿往里跳啊。
队长说,屁话,我跳跟你跳能一样啊?
建设说,不就是个队长啊,队长是大伙儿选的,你为大伙儿办了事,大伙儿再选也不会忘了你的。
队长说,就甭说大伙儿不大伙儿的了,我是为了大白菜。
建设说,你答应了?
队长说,豁出去了,就应你一回!
队长和建设的话,有听见的,有没听见的,但很快地,就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去了。大家一下子高兴起来,虽说建设的卡车还没去找,但精神劲儿增了不少,要是真来了卡车,甭多装,装上万把斤吧,就能顶十辆小车呢。一辆顶十辆,要是它拉上七八趟,我们得少出多少力少流多少汗啊!
车子立刻又呼呼隆隆地走起来了。为了那卡车,也为了建设。再不走,就是跟建设为难了,不要说我们十几个不会跟建设为难,就是别人为难他,我们也不会干的。我们一边钦佩着建设,一边也觉到了队长的厉害,这小老头儿,看似对我们不在意,其实他在意得很呢,不然他怎么就一下选中了建设呢!
接下来的路像顺利了许多,还是要使尽全身的力气,但速度加快了,也没人再偏离队长选的路线。得说,姜到底是老的辣,按队长的车辙走,到走上柏油路时,二十辆车还真没一辆遇到麻烦,全都完好无损地过来了。
柏油路上可轻松多了,身子再也不用弯得像只虾米了,嘴再也不用张得老大地喘气了,腿也再不用绷得像弓上的弦那么紧了,只要两手握紧了车把,肩头使使劲,车轱辘就仿佛抹了油,呼隆隆地往前去了。
建设按了队长说的,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但他没说一句话,看哪辆车要跟不上了,他跟和平就放下自个儿的车,帮人家推一把。看他这么做,我们也仿着他这么做,一时间,你帮我我帮他的,一整个车队,竟是空前地团结、亲密起来了。
这气氛,队长显然也感觉到了,过地道桥时,他先停了下来,指挥大家两辆车一组,相互帮忙,拉上坡去。坡顺利地上去了,他却又不甘心地说,甭看我俩上了岁数,上这种坡,不用帮忙也能上去,你们信不信?大家都没吱声,心里其实是信的,只是不想应和他,就算是能上去又怎么样,还不是个老帮子了?
城市街道还是老样子,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高低不一的厂房、楼房、警察岗、电影院,以及大大小小的商店、饭店。这些农村都没有,因为没有我们就总也看不够。可是眼下,看不够也不能看了,我们得低头拉车。当然低头不单是为拉车,也是羞于让城市看到自个儿这拉车的样子。
终于,能看见蔬菜公司的泵房了,它斜嵌在马路的一侧,足足能赶进去一辆马车。它的外面,已有长长的一队菜车了,我们队的一辆马车两辆牛车也排在里面。我们看见队长在菜队的末端停了下来,我们也长长地舒了口气,做着停车的准备。这时候,一路拉动千斤的我们,却忽然有些手脚发软,仿佛到了云里雾里一样,一个身体弱些的,竟是不知不觉松了车把,幸亏那车是带腿的,车把才免于落地,不然早咔吧一声折断了。我们惊怕着,不得不再次振作精神,将车把抓得牢牢的,生怕再有什么闪失。
我们却不知道,这时候的队长,惊怕比起我们是要严重得多的。
队长的惊怕,来自蔬菜公司的两个人,老魏和小姜。这两个人,是专负责分级划价的,我们进泵房过秤之前,必须要先过他们这关。小姜还好,是个不相识的年轻人,老魏就不同了,年龄与队长不相上下,交道也打过不少次,每年的大白菜,都是由他来分级划价的。据说,老魏和队长的每次交道都不痛快,一个是要往低里划,一个是要往高里提;一个说是要为国家负责,一个说是要为群众负责;一个说对方是狡猾的农民,一个说对方是鬼精的商人,两人碰面,不管结果如何,一场唇枪舌战总是免不了的。
我们听说了消息,赶到前面的队长跟前的时候,见队长和老魏早已交上锋了。
事情似乎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严峻,两人都是面带笑容,相互拍了肩膀,十分熟悉、亲切的样子,特别是队长,平时很难见他笑一笑的,这时笑的,眼睛眯起来,嘴巴张得老大,连牙床子都露出来了。老魏呢,个头儿比队长稍高些,圆盘脸,戴一副眼镜,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就像不情愿笑似的。那个小姜,跟在老魏的身后,见老魏笑他也笑,显然一切都是听老魏的。两方正在对那几辆大车上的白菜进行交涉,老魏大约定的二级,队长不干,一定要老魏再提提。老魏说,够高的了,再提就是一级了。队长说,一级怎么了,你就看看,我这菜哪棵不够一级?老魏不看菜,只看队长,说,跟你说实话,今年我还没划过一级菜呢。队长说,白菜长在地里的时候你也去看过,你说,我的菜是不是最好的?老魏眯了眼,只笑不吱声。队长又逼问道,是不是最好的?老魏还是不吱声,却忽然将目光转向菜车,伸手就抽下一棵菜来,交到队长手里,说,你掂掂,掂掂就知道够不够一级了。
老魏交到队长手里的那棵菜,个头儿挺大,却有些松松垮垮的,一看就是没多少分量的。我们这才知道了老魏的厉害,那整车的菜,特别是露在外面的菜,几乎棵棵都是好的,那棵倒霉的菜,怎么就落在老魏手里了呢?我们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是从哪儿抽出来的,简直就像变戏法儿一样呢。
我们正替队长着急,就见队长将那菜嗖地又扔回菜车上,嘿嘿笑着,说,老魏,这鸡蛋里挑骨头的法儿我早领教过,你也换个法儿好不?我敢保证,除了这根骨头,你再挑不出来了,不信就卸车给你看。老魏也嘿嘿笑,说,我不是不想看,是没那工夫,算了吧老米,多少队长我都见识过,没一个像你这么难缠的。队长说,不能变了?老魏说,不能变了。队长说,老魏,那咱就得好好掰扯掰扯了,你说,一级菜该是什么样?二级菜该是什么样?三级菜该是什么样?你在我家吃饭的时候,是不是说过,你们队的菜是最好的?
我们听了,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还有吃饭的事呢!我们见队长这么说着的时候,笑容已经没了,声儿也高了许多,就像刚才的笑都是假的,这会儿才是动了真格的了。
老魏脸上的笑也不见了,换了一副恼相,说,吃饭怎么了,吃一顿饭就得叫我不负责任啊,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放心,钱和粮票我早晚会还你的!
队长也恼了道,我是说你吃饭的事吗?我是问你,我的菜是不是最好的?
老魏说,那是在鼓励你,跟划价有什么关系?要是连这都听不出来,你这队长不是白当了?
队长说,老魏,甭说别的,我就要你一句话,我的菜是不是最好的?
老魏说,最好也不一定就是一级!
队长说,那就是最好了?
……
队长说,那就是说,我这最好的菜是二级菜,今年就不可能再有一级菜了?
……
队长说,好,这么着的话,我老米也他娘的就认了。
队长朝车把式挥挥手,说,走,过秤去吧!
这时,老魏却忽然醒过味儿来似的向车把式招了招手,说,慢着慢着,回来回来!
老魏转向队长,一脸的阴沉,说,你呀,真鸡巴拿你没办法!这样吧,刚才那棵菜公司的人都看见了,大车实在不好再变,小拉车全给你定成一级,行不行?
队长看着老魏,半天,才极不情愿地点点头,说,要不是我还得拉第二趟,是一定要跟你掰扯清楚的!
老魏说,掰扯个屁,你少得了便宜卖乖吧,你能保证小车里装的棵棵都是一级菜?
队长拍拍胸脯说,我就敢保证,不信就卸一车给你看!
老魏摆摆手说,行了行了,少来这虚招子,还不知道你?要不是看后边的等急了,我非叫你蹲回大底不可!
从蔬菜公司出来,我们二十辆小车分头到几个菜店去卸菜。那里有排成了长队的市民在等我们,我们压根儿来不及把菜卸在菜店里,就被市民连菜带人占领了。市民们相互争抢着,原来的队白白排了,哪个跟拉车人讲通了,拉了车就走。我们提醒他说,一车一千斤呢。那人就说,要得了要得了,一千斤还怕不够呢。其他人却不能甘心,拽了车把不许拉走,说,不行不行,好菜不能归了他一人儿!我们站在其中被他们拉扯着,明白自个儿的菜的确是好的,心里一边得意一边又有些起急,这么下去,回家午饭都赶不上吃了。最后,还是由菜店的人出面,苦口婆心地劝解,才平息了这场争抢。
市民们大多住的是宿舍楼,遇到只有老人孩子的人家,我们还须替他们一棵一棵地搬上楼去。这样工夫可就搭苦了,待我们聚齐了回到村里的时候,看见下午出工的人已经开始往地里走了。队长说,吃饭麻利点,一会儿听我吹哨!
这顿午饭吃的,大都马马虎虎的,不是剩菜剩饭,就是干粮就白开水,我们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队长手里拿了块凉饼子,吹一声哨子,啃一口饼子,有时饼子渣儿进了哨子里,哨音都变味儿了。
队长的脸色也有些变,变得更难看了,那架式,十个人上前咯吱他,也难叫他露出一丝笑来。我们纳闷着,上午他好歹也算赢了老魏了吧,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到装车时,对空心菜的处理也变了,他黑了脸对大家说,不许装一棵空心菜,谁装了扣谁的工分!虽说空心菜不多,但垛在一起,也是挺大的骨堆呢。大家看着他,谁也没问,知道只能按他说的去做了。
下午这趟,还是老样子,队长在前,建设在后,没出任何的差错。到了蔬菜公司,见菜车比上午少了许多,仍是那个老魏分级划价。还好,大车、小车全都划的一级,大家正高兴地要离开时,老魏忽然截下了两辆小车,对队长说,老米,把这两辆车卸了吧。队长二话没说,上前自个儿动手解起绳子来了。
大家帮了将白菜一棵一棵地搬下来,老魏一棵一棵地拍着,捏着。两车菜查了个底儿掉,一棵空心菜也没见到。
这时,老魏脸上才现出了笑容,仍是那种皱纹堆集的不情愿的笑。老魏拍拍队长的肩膀,说,好啊老米,我算服了你了!
队长说,这就完了?
老魏说,还想怎么着?
队长说,你们公司的人得吃菜吧?
老魏说,你是不想再装车了?
队长说,我这是一级菜,你不会不想要吧?
老魏说,你呀,真鸡巴难缠,要,我要了还不行吗?
卸的两车菜,正好是建设、和平、端正和顺子的,队长替他们说话,也是为了让他们早脱身,联系运菜的卡车去。
建设走前跟我们说,他是要到我们中学食堂去,让我们卸完了菜,若是顺路就去找他们,不顺路就算了。
结果,这趟菜送得很顺利,直接卸在了菜店里,不必再往市民家送。我们几个拉了空车,也不管顺路不顺路的,奔了中学就去了。
到学校门口,正遇上建设他们出来,看他们满面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事情办成了。建设说,是跟管后勤的胡老师谈的,胡老师的丈夫在搬运公司是管车的,搬运公司帮学校运了菜,自己也需要几车菜,这样两家车也有了菜也有了,我们呢,也省得起早摸黑地出大力流大汗了,真是三全其美呢!我们问建设,你怎么想到这点子的?建设说,队长逼的呗,谁想给他没完没了地当牛做马啊!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街上的行人、车辆在减少,我们几个拖了疲惫的身子,心情轻松地走着。昏黄的路灯一会儿把我们的影子缩得短短的,一会儿又把它们拉得长长的,陪伴它们的还有小拉车的影子。这些影子组合在一起,不禁让我们想起了上中学时,骑了自行车在路上狂奔的情景。也是这样的街道,也是这样的路灯,却绝没有这样的疲惫和轻松。
也不知是谁,忽然一嗓子唱道:
我们走在大路上!
我们也不由随了他唱起来: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
我们唱得十分放肆,节拍长了短了,音调低了高了,全不去管它,只是唱啊唱。
许多行人都在看我们。一群小孩子,跟在我们身后,一直跟了好远才散去。
我们这群人,一样的白塑料底鞋,一样的板寸头,我们喜欢人们关注我们。歌唱激发着我们的情绪,有人竟是在车厢里练起倒立来;还有的,一只手扶了车帮,猴子似的跳上跳下;而那推车的人,时而会猛地撒了车把,让车自由地滑行,正当车上的人大声惊呼时,推车人已及时地又将车把接在了手里,其速度和节奏,都美得叫人难以言说。
这时候的我们,几乎有一种世界在握的感觉,什么队长,什么老魏,什么大白菜,仿佛和我们都没了关系似的。
可是,我们却不知道,在关注我们的人里,有一种人的关注将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在我们唱完一曲的时候,几个警察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是队长来接的我们。他送菜回去后从大队部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他骑了辆破自行车,头上仍是那顶棉帽子,但他在警察面前跟在老魏面前一样,不卑不亢,摆事实讲道理,同时也撒点小谎,比如他把建设说成副队长,他的搭档,把立之说成他的亲儿子,把大家说成是队里的骨干,大多是党员和团员。他说,没有比我更了解他们了,我要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从对我们的审讯中我们才得知,最近市里出了个叫“白鞋队”的组织,这组织的人抢包、偷盗,干了不少坏事,他们的鞋子和发式竟和我们一模一样!
我们从没跟派出所打过交道,警察那沉了脸训人的架式,让我们既不服又害怕,有胆小的,竟还呜呜地哭了起来。
队长赶到的时候,我们所有人的眼睛都有些湿润,包括平静、从容惯了的建设。我们看到建设的目光在队长那顶没系带儿的棉帽子上停留了一会儿,他一定和我们一样,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
回去的路上,怀了感激的心情,我们把卡车运菜的事告诉了队长。队长听后没说一句话,却也不自个儿骑了车走,跟在我们身边,只听到自行车咣啷咣啷的声响。
直到即将走出城市,走到最后一个路灯下,队长才忽然开口说道,卡车的事,辞了吧。
我们惊道,为什么?
队长说,你们怕进派出所,我也怕。
我们说,这跟进派出所有什么关系?
队长支好自行车,脱下棉袄的一只袖子,把后背对了我们说,看我这汗出的,比拉趟白菜还多呢。
我们看到,里面是他白天穿的那件夹衣,果然有些湿漉漉的了。
队长说,我早说什么了?出来一群,进去一伙,一式的头发、鞋子,像什么样子?不要说警察,过路人看你们都不顺眼呢!
我们自然是不能服气,觉得,从前的队长仿佛又回来了。
若搁在从前,我们也许会加快脚步,把他一个人甩在后面。可现在,为了那些卡车,我们竟在一个瞬间就一致向队长表示,只要不辞掉那些卡车,您让我们什么样子我们就什么样子!
可是,即便这样的牺牲队长也没向我们让步,他一言不发地上了自行车,只给我们留下了咣啷咣啷的声响。
前面的夜色仿佛更浓重了,我们已经无法看清队长的身影。一刹那,我们忽然感到,与队长之间,与许许多多事情之间,也许才只是个开始,我们的路,我们的疲惫,真还不知要持续多远,持续多久呢……
何玉茹,作家,现居石家庄。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生产队里的爱情》、小说集《她们的记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