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母亲在一场瓢泼的大雨中回归土地,我怕雨水冷着她的身体,就在新堆的坟上盖了一块塑料布。好大的雨呀!它把远山近树全部笼罩,十米开外的草丛模糊,路不见了,到处都是混浊的水。即使这铺天大雨是全世界的哭,此刻也丝毫减轻不了我的悲。雨越下越大,墓前只剩下我和满姐夫。我说:“从此,谷里跟我的联系仅是这两堆矮坟,一堆是我的母亲,另一堆是我的父亲。”
我紧锁心门,强冻情感,再也不敢回去,哪怕是清明节也不回去,生怕面对宽阔的灰白泥路,生怕空荡荡的故乡再也没母亲可喊。但是,脑海里何曾放得下,好像母亲还活着,在火铺前给我做米花糖,那种特别的浅香淡甜一次次把我从梦中喊醒,让我一边舔舌头一边泪流满面。
如果不是母亲,我就不会有故乡。是她,这个四十六岁的高龄产妇,这个既固执又爱幻想的农村妇女,在1966年3月的一个下午把我带到谷里。这之前,她曾生育三个女儿,两个存活,一个夭折。我是她最后的念想,是她强加给未来生活的全部意义,所以,不管是上山砍柴或是下田插秧,甚至于大雪茫茫的水利工地,她的身上总是有我。挖沟的时候我在她的背上,背石头的时候我在她的胸口。直到六岁时上小学,她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去小学的路上有个水库,曾经淹死过人。她给我下命令:绝不可以欺水,否则就不准读书!老师家访,她把最后一只母鸡杀来招待,目的是拜托在放晚学的时候,监督我们村的学生安全走过水库。她曾痛失一个孩子,因而对我加倍呵护,好像双手捧着一盏灯苗,生怕有半点闪失。
十一岁之前,我离开谷里村的半径不会超过两公里。村子坐落在一个高高的山坡,只有十来户人家,周围都是森林草丛,半夜里经常听到野生动物的叫唤。天晴的时候,站在家门口可以看到一浪一浪的山脉,高矮不齐地排过去,一直排到太阳落下去的远方。潮湿的日子,雾从山底漫上来,有时像云,有时像烟,有时像大水淹没我们的屋顶。冬天有金黄的青冈林,夏天有满山的野花。草莓、茶泡、凉粉果、杨梅、野枇杷等等,都曾是我口中之物。“出门一把斧,每天三块五”,勤劳的人都可以从山里摘到木耳、剥下栓皮、挖出竹笋、收割蒲草,这些都可以换钱。要不是因为父母的工分经常被会计算错,也许我就沉醉这片树林,埋头这座草山,不会那么用劲地读书上学。是母亲憋不下这口气,吃不起没文化的亏,才逼我学会算术,懂得记录。
因为不停地升学,这个小心呵护我的人,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十三岁之后,我回故乡的时间仅仅是寒暑假。我再也吃不到清明节的花糯饭,看不到秋天收稻谷的景象。城市的身影渐渐覆盖乡村,所谓想家其实就是想念家里的腊肉,担心父母的身体,渴望他们能给我寄零花钱。故乡在缩小,母亲在放大。为了找钱供我读书,每到雨天,母亲就背着背篓半夜出门,赶在别人之前进入山林摘木耳。这一去,她的衣服总是要湿到脖子根,有时木耳长得太多,她就直捡到天黑,靠喝山泉水和吃生木耳充饥。家里养的鸡全都拿来卖钱,一只也舍不得杀。猪喂肥了,一家伙卖掉,那是我第二个学期的路费、学费。母亲彻底想不到,供一个学生读书会要那么高的成本!但是她不服输,像魔术师那样从土地里变出芭蕉、魔芋、板粟、核桃、南瓜、李子、玉米和稻谷,凡是能换钱的农产品她都卖过,一分一分地挣,十元十元地给我寄,以至于我买的衣服会有红薯的味道,我买的球鞋理所当然散发稻谷气息。
直到我领了工资,母亲才结束农村对城市的支援,稍微松了一口气。但这时的她,已经苍老得不敢照镜子了。她的头发白得像李花,皮肤黑得像泥,脸上的皱纹是交错的村路,疲惫的眼睛是干水的池塘。每个月我都回村去看她,给她捎去吃的和穿的。她说村里缺水,旱情严重的时候要到两公里以外的山下挑,你父亲实在挑不动,每次只能挑半桶。那时我刚工作,拿不出更多的钱来解决全村人的吃水问题,就跟县里反映情况,县里拔款修了一个方圆几十里最大的水柜。她说公路不通,山货背不动了,挣钱是越来越难。我又找有关部门,让他们拨了一笔钱,把公路直挖到村口。她说某某家困难,你能不能送点钱给他们买油盐?我立即掏出几张钞票递过去。在我有能力的时候,母亲的话就是文件,她指到哪里我奔到哪里,是她维系着我与故乡的关系。
后来,父亲过世了,我把母亲接到城市,以为故乡可以从我的脑海淡出。其实不然,母亲就像一本故乡的活字典,今天说交怀的稻田,明天说蓝淀塘的菜地,后天说代家湾的杉木。每一个土坎、每一株玉米都刻在她记忆硬盘,既不能删除也休想覆盖。晚上看电视,明明是《
三国演义》的画面,她却说是谷里荒芜的田园。屏幕里那些开会的人物,竟然被她看成是穿补巴衣服的大姐!村里老人过生日她记着,谁家要办喜酒她也没忘记,经常闹着回去补人情。为了免去她在路上的颠簸,我不得不做一把梭子,在城市与故乡之间织布。她在我快要擦掉的乡村地图上添墨加彩,重新绘制,甚至要我去看看那丛曾经贡献过学费的楠竹,因为在她昨晚的梦里大片竹笋已经被人偷盗。一位曾经批斗过她的村民进城,她在不会说普通话的情况下,竟然问到那个村民的住处,把他请到家里来隆重招待。只要能听到故乡的一两则消息,她非常愿意忘记仇恨。谁家的母牛生崽了,她会笑上大半天,若是听到村里某位老人过世,她就躲到角落悄悄抹泪。
有一天,这个高大的矮个子母亲忽然病倒,她铁一样的躯体终于抵挡不住时间的消耗,渐渐还原为肉身。从来不住院从来不吃药的她被医院强行收留,还做了化疗。三年疾病的折磨远远超过她一生的苦痛。她躺在病床上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多少次,她央求我把她送回谷里,说故乡的草药可以治愈她的恶疾。但是,她忽略了她曾送我读书,让我有了知识,已经被现代医学格式化,所以没有同意她的要求。她试图从床上爬起,似乎要走回去,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连翻身也得借助外力。她一直在跟疼痛较劲,有时痛得全身发抖,连席子都抠烂了。她昏过去又醒过来,即便痛成这样,嘴里喃喃的还是故乡的名字。临终前一晚,不知道她哪来的气力,忽地从床上打坐起来,叫我满姐连夜把她背回故乡。我何尝不想满足她的愿望,只是谷里没有止痛针,没有标准的卫生间,更没有临时的抢救。因此,在她还有生命之前,我只能硬起心肠把她留在县城医院,完全忽略了她对故乡的依赖。
当母亲彻底离开我之后,故乡猛地就直逼过来,显得那么强大那么安慰。故乡像我的外婆,终于把母亲抱在怀里。今年十月,我重返故乡,看见母亲已变成一片青草,铺在楠竹湾的田坎上。我抚摸着那片草地,认真地打量故乡,发觉天空比过去的蓝,树比过去的高,牛比过去的壮,山坡上的玉米棒子也比过去的长得大……曾经被我的记忆按下暂停键的村民,一个个都动起来,他们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第一次那么醒目。我跟他们说粮食,谈学费,讨论从交祥村拉自来水,研究怎样守住被邻村抢占的地盘,仿佛是在讨好我的母亲。如果说过去我是因为爱母亲才爱故乡,那现在我则是通过爱故乡来怀念母亲。因为外婆、父亲埋葬在这里,所以母亲才要执著地回来。又因为母亲埋葬在这里,我才深深地眷恋这座村庄。为什么我在伤痛的时候会想起谷里?为什么我在困难时刻家山北望?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是因为故乡已经代替了我的母亲。有母亲的地方就能止痛疗伤,就能拴住漂泊动荡的心灵。
我们村里的实物税
三十多年前,我出生的谷里村还没有包产到户,村也不叫村,而叫生产队。白天社员们一起劳动,晚上不是评工分就是开批斗会,不是分粮食就是商量明天出什么工。整个村庄是一个集体,像一个大家庭,也是一支大部队,所以,社员们没剩下多少私人时间,每个家庭也没有太多的隐私。社员们在劳动、开会和学习之余,唯一可干的私活就是在家里养两头猪。由于这是仅有,每个人都把干私活的热情倾注到养猪上面。他们用修建房屋的才华来修建猪圈,用做酒席的天赋来煮猪潲,把不想跟人说的话拿来跟猪说。那时候,他们对一头猪比对一个孩子还亲,原因是猪不仅能让家庭过上一个热闹的年,还能解决一年四季的吃油问题。猪是他们好生活的梦想,更是他们挺直腰杆的底气。
在那个“大公无私”的年代,家里养一两头猪不是个轻松的活。每天早晨,社员们的第一件事不是煮早餐,而是煮猪潲。他们要在出工之前把煮熟的猪潲倒入木槽,让猪饱餐一顿之后才能放心地下地干活。干活的缝隙,他们就在田间地头为猪采摘野菜,方言叫“打猪草”。一天的公活干完,他们才能背起比头顶高出一大截的猪草摇摇晃晃地回家。还没走到家门口,他们已经听到了猪的叫唤。那是猪饿了一天之后的乞求,个别性急的早把木门啃出了缺口。社员们左脚刚迈进家门,右脚已经来到了猪圈边。他们顾不上自己的饥饿,就先去喂猪。只有猪的哼哧声停息了,他们才开始煮夜饭。夜饭之后,家家都是砍猪菜的声音,有时实在太困,他们一边砍猪菜一边打瞌睡,好多的手指就这样被砍伤。在公路、电和先进的养猪技术尚未通达生产队之前,社员们要把一两头猪养大、出栏,大约需要一年时间,因此他们在出好集体工的同时,必须天天重复以上动作,心要挂牵,身要劳累,就像每天都在侍候月婆子。
但是,再苦再累,他们也没有忘记养一头“上交猪”。当时政策规定,谁家要杀一头猪,就得先给公社食品站上交一头,只有能力养一头猪的家庭必须上交猪的一半。所以,小时候,只要我们一趴到猪圈边,父母就会指着其中一头说:“那是给食品站养的。”两头猪都长得一般可爱,父母看着高兴,就会征求我们的意见:“到底把哪一头拿去上交?”没开批斗会的时候,我们会指着稍小的那一头;如果那几天正好开批斗会,我们的手就会一偏,指向那头稍大的。等到农历年底,两头猪都养得肥头大耳了,其中之一必定被抓出来装进猪笼,由我的父亲、堂哥或者姐夫抬着,往公社的方向运送。猪一路嚎叫,似乎是舍不得离开家乡。这时,我的母亲就会站在屋角目送,眼里噙满泪水。她不是舍不得上交,而是因为那头猪她养了一年,已经养出了感情,实在是不忍心听它哀哭。如此一次次的上交仪式,在我幼小心灵埋下自豪感,懂得了一个人原来还有上交的责任。
我们村离公社有十里路程,全都是弯曲狭窄的山路,赶一回街,社员们都要皱几天眉头,更不用说是抬猪,那是既耗体力又费脚劲的工作。父亲和姐夫边走边歇,衣服湿透了就光着膀子抬,直到下午才把猪抬到公社。在这条曲折的山路上,我们村的社员们没少撒下汗水。特别是秋收之后,生产队把应交的公粮晒干,然后每家出一劳力,每人挑着上百斤的担子,到公社粮所交公粮。浩浩荡荡的送粮队伍在窄路上盘旋、喘气、流汗,有说有笑,仿佛是他们的节日。金灿灿的玉米籽或者稻谷挑到了公社粮所,社员们刚松一口气,所长老范就走过来验粮。老范是一个负责任的家伙,每一袋粮食他都会打开,从里挑出一两颗,拿到嘴里用力一咬,响得脆的就是晒干的粮食,合格,可以入库。如果玉米籽或者稻谷在他嘴里闷响,那粮食就得重新晒过。
验粮时刻,社员们都很紧张,队长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生怕老范故意刁难。而老范偏偏有刁难别人的业余爱好,他常常以责任为幌子,对各生产队挑来的公粮百般挑剔。我们村的公粮很少有一次就通过的,只要老范说出个“不”字,挑粮的社员们顿时腿软,一路上的高兴被扫得干干净净。队长摇头叹气之余,吩咐两个社员留下来,在粮所门前的晒坪重新晒粮,直到老范说“合格”才算完成任务。如果碰上雨天,晒粮的社员气得都想哭。他们没钱请老范喝酒,也找不到美女跟老范说笑话,因此谷里村的公粮一晒再晒,直晒到老范要回家看老婆了才通过验收。
因为老范,社员们对干部没有一点好感。他们认为像老范这样的干部,除了坐享其成,就是以整农民为乐。所以社员们决定再也不养这样的干部,甚至扬言第二年不交公粮。但是,牢骚归牢骚,到了第二年秋天,社员们又会自觉地留出一大块公粮,只是一年比一年晒得仔细,尽量不给老范耍威风的机会。虽然社员们识不了几个字,没多少文化,却懂得交公粮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向国家纳税,而不是给老范进贡。所以,我们村的公粮年年照送,社员们穿上新衣服,带上老婆做的午饭,甩起高手,走起大步,把肩上的楠竹扁担抖得一跳一跳,好像去相亲似的满脸喜悦。送粮的队伍虽比不上“扬鞭催马”那么热闹,倒也一路欢声笑语。
像谷里村这样地处中国行政末梢的山村,除了抬猪、交公粮和卖余粮之外,再也拿不出更多的东西来奉献给国家。因为奉献太少,社员们都很不好意思,从来不敢跟干部提要求,有时跑到公社去开证明,说话都不敢高声。但是,如果某个干部欺负或者瞧不起他们了,他们就在茶余酒后撇着嘴说:“干部有什么了不起,都是我们供养的。”他们有他们的逻辑,逼急了,就认为天下所有干部吃的都是该村的粮食,嚼的都是该村的猪肉,骨子里明显鄙视那些“十指不沾泥”者。社员们敢有这么一点点“豪言壮语”,除了靠酒气壮胆,心里也有一份纳了实物税的踏实。后来,我因为读书当上了干部,就觉得自己是他们供养的,每次回村都脸热心跳,满腔的愧疚,只能多带香烟,就像当年队长讨好老范那样讨好他们,一只手给他们递烟,另一只手迅速按下打火机,替他们把香烟烧燃。而每一次在城市的粮店里买米,我都会想:这些米是不是来自我的家乡?因此,我对粮食加倍珍惜,绝不让一粒米从嘴巴掉下去。
现在,我们村在政府的关怀下既通了公路,又通了电,还通了自来水,拖拉机、汽车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前两年,国家又把农民上交公粮的任务全免。村民们看着笔直的大道感叹:“又不用交公粮了,修这么好的路来运什么?”看到干部,他们的目光开始躲闪,再也找不出鄙视的理由。当他们一旦失去责任,就像跟组织失去联系那么心虚。尽管他们还有生活的负担,也有一些想不到的困难,但是他们一点也不责怪干部。他们硬是想不清楚,已经不用交公粮了,为什么还不快点高兴起来?
东西,作家,现居南宁。主要著作有《耳光响亮》、《没有语言的生活》、《后悔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