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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时间段落
作者:江少宾

《天涯》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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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这破坏者也是时间这保存者。
       ——艾略特
       旧书店
       记不清准确的时间了。那段时间,吃过午饭,我时常要下楼转一转。最常去的地方,是一家逼仄的旧书店。不远,步行八九分钟的样子,向右一转身,就有一排排的书映入眼帘。
       左手是一家琳琅满目的商行,右手是一家中等规模的香薰SPA。旧书店的门面,挤在正中间。它的逼仄是相宜的,像个小家碧玉,寻常的日子,便该是素面朝天,浓艳了反倒让人生疑。第一次,它的素净让我停下了脚步,左右两侧是两排高高的旧书架,中间,是一长溜看相尚好的书。一步步地挪过去,安妮宝贝、韩寒、村上春树、金庸、安意如……无非是一些时下流行的书籍,有些书不用看,就知道是盗版的。就在我准备抽身出门的时候,在一个不打眼的角落里,我忽然瞥见了一册《达利》。封面崭新,书页精美,厚厚的一大本,标价却只有5元。而在《达利》的旁边,还安静地站着一本《梵·高传》,标价也是5元。它们显然寂寞得太久,一些灰尘,已经钻进了书页之间。
       书店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抽烟。是一个有些落寞的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副大大的金边眼镜,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地上,是一撮零乱的烟灰和一堆更加零乱的白色的烟蒂。她似乎不爱说话,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站起来向我推荐。结账的时候,她也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女士烟夹在指间,袅绕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祝勇的书:《旧宫殿》。
       我指了指《旧宫殿》,问她:这里是否有卖的?她终于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看《旧宫殿》的女老板引起了我的好奇。大约是两个星期之后,我第二次踱进了这家旧书店。正是“五一”长假,旧书店里又只有我一个顾客。一切都还是两个星期前的样子,书架上的书,似乎也没有被大量销售的痕迹。那个喜欢抽烟的女人还是没有主动和我搭话,她只是站了起来,微笑着,指了指书架上的一个位置。正是在“达利”和“梵·高”曾经呆过的那个不打眼的角落,摆着一本《凤凰·草鞋下的故乡》,旁边,是祝勇的另一本书《西藏,远方的上方》和车前子的《中国后花园》。她对我似乎有了充分的了解,而且,她的微笑也是笃定了,我会满意她的推荐。我不能不在心里暗暗地承认,事实的确如此。我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她,她已经折身回了原来的位置。但她并不再看我,而是在抽烟,心事重重的样子。喜欢抽烟的女人并不少见,然而她的烟瘾实在大得离谱,刚扔了一只烟蒂,这会又接上了一枝。
       她的桌子上,这次摆的是《悲悯大地》。
       渐渐的我便发现,每一次她看的书,她自己开的书店里都没有卖的,而她推荐给我的,全部盖着科教书店的印章,但价格却非常便宜。最贵的一本书,她只要了我十元,而那本书真正的售价,两倍都不止。这些小小的便宜让我对她心生感激,甚至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她,她没必要这么做,该买的书我还是会买的。但下一回,我还是会直奔那个角落,那个角落像埋藏着一个不能说穿的秘密,总能带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淡淡地交往着,有书可读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那些我大多也喜欢的书,她看过了,便摆在那个角落里。我从来没有说破过这一点,我们之间,仿佛,也渐渐地形成了一种默契。有三次吧,她推荐的书我其实已经从网上买过,或者,并不十分感兴趣,但,付钱的时候,我还是显得格外惊喜。
       有段日子,因为种种琐事,我一直没空读书,也抽不出时间去书店,直到终于忙完了,已经到了旧历的年底。再次去旧书店的时候,店面已然装饰一新,耀眼的灯光,映着一张脂粉堆积的脸。她,已经不在了,一个矮而胖的女人,稳如泰山地坐在桌子后面。在“达利”和“梵·高” 呆过的那个角落,埋藏着秘密的那个角落,站着盗版的于丹和易中天。
       我疑惑地掉转过身子,又探头看了看门面。上面是一张鲜红的喷绘:新知书店。
       女人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介绍道,买本看看吧,畅销书,刚进的。我看了看她,好半天才失望地说,我对畅销书没什么兴趣。她看了看书架,又看了看我,仰着一张无辜的莫名其妙的脸。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进过那家旧书店。但每次路过,我都会探头瞄上一两眼。我是希望能再见她一面,我是希望能亲口向她表示一下谢意。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奉劝她,别抽那么多的烟。
       那家旧书店,我先后去过数十次,她看过的书,间接“赠送”给我的也已接近百册。案头,依然有一本未及读完的《中国美术史》。但在这一刻,我竟想不起旧书店当初的名字。甚至,除了一副金边眼镜和一张时常落寞的脸,我也很难再形容那个抽烟的女人,她的身高,以及她确切的样子。然而就在今晨,我猛然间发现,在《中国美术史》并不特殊的某一页,有一道铅笔的深深的画痕,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狗日的张西亮,你怎么还不死??”最后一个问号,力透纸背,而且,穿透了两页。
       这是她的字吗?我想,应该是。披衣下床,从书架上抽出其他的书,在《中国后花园》,我终于再次发现了“张西亮”这个名字。我嘘出一口长气,像是解开了一道久久未能破译的谜。
       在嘹亮的晨光里合上书卷,我仿佛又看见了她,孤单地坐在桌子后面,黯然的神情,以及抽烟时落寞的样子。
       棉瓦房
       九十年代中期,我曾寄居在城郊的一家工厂。宿舍阴暗、潮湿而低矮,面积只有十五六个平方。两幢陈年的建筑形成一条逼仄的巷弄(像南方的“亲嘴楼”),蛰伏在工厂的深处,连接着十几户人家。前后两排,外观几乎一样——破败的外墙爬满青苔,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石棉瓦,隐约可见天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确切地描述它的方位,沉醉的夜晚,我不止一次地在巷弄里迷失了方向。
       巷弄的尽头是一间开水房,夏天,傍晚的时候,时常会出现排队打水的壮观景象。逼仄的开水房里,常年守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一张宽阔的脸,常年呈现出刚刚走出蒸笼的模样。她的嗓门大得出奇,午休的时候,我时常在她的嗓音中惊醒,侧耳一听,却并不是在和人吵架,更多的时候,是在向人推荐她家的二姑娘。她就向我推荐过两次,第一次是一天夜里,她亲自带着二姑娘敲开我的房门,问过我的工作与具体收入,还耐心地询问我的双亲及其健康状况。屋里只有两张凳子,我只好傻傻地站着,在她的盘问里汗如雨下。如果她们带上了纸和笔,那一定和录口供没什么两样。她家的二姑娘成熟得太早,乍一看脸,她们俩像是一对孪生姐妹;仔细看看身材,还是非常相像。姑娘很听话呢,她不无骄傲地说,高中读了一年之后,还是听话地回头上了技校,技校毕业之后,便顺理成章地进了这家工厂。她自己,原来应该是在整装车间,在轰鸣的整装车间里,喜爱说话的人,久了,嗓门都会变得非常大。
       第二次是她一个人,记不清我们当时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但后来,她刚刚走出蒸笼的脸显得非常失望。我已经记不确了,隐约,她是不满意我所从事的文字工作,但现在想来,应该是与我事后漠然的态度有关(她曾留过女儿的联系方式,但我一次也没打)。她家的二姑娘,后来,终于嫁给了本厂的一名销售员,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又是个独生子,果然比我强。六年之后,我去这家工厂采写报告文学,才听说他们的婚姻并没有维持多久,女儿冲破世俗的藩篱,爱上了一个半百年纪的副厂长,一时间传为佳话。
       还是说棉瓦房。与开水房毗邻的是职工澡堂,锅炉盛大的热汽,阴云一样遮天蔽日,在石棉瓦上四处弥漫,加剧了棉瓦房的潮湿与阴暗。邻居们为此多次提过合理化建议(那几年,几乎所有的企业都在“合理化”),但居住在这里的职工要么人微言轻,要么是已经懂得,有一些建议注定不被采纳。一些拖家带口的职工只好把房子廉价租出去,或者,想方设法地求人,重新争取一套住房。只有那些毫无办法的职工,才长年累月地卧在这里,像一股长途奔袭的暗流,到这里也就想歇息了,再也不想掀起一丝波浪。
       比如左邻,住着一个年过花甲的退休老人;右舍,住着一对母女俩。我在这里住了三年,老人的腰就弯了三年:第一年,老人的腰大约还佝偻成120度;第二年,就成了110;第三年,就已经接近于90了。可见人一旦老迈,地球的引力就再也无法抵抗。老人很少抬头看人,也很少主动和人搭话,走路的时候,步子总是急急的,像地上躺着什么宝贝,等着他去发现。老人的确时常会有些收获,比如一枚硬币,或者一张食堂里的饭票,金额都不大。想再大,也难。
       每次拣到什么,老人总要喊我们出来看,看的人一多,老人就拼命地昂起脸,那只泄了气的苍白的皮球,也只有在这时候,才散发出兴奋的红光。渐渐的,老人拣钱的频率简直高得不像话,天上像是在掉钱,让左邻右舍都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有一次,老人拣到一枚硬币,“菊花”中间有个小孔;第三天,老人又拣到一枚硬币,“菊花”中间仍有个小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面是疑惑,一面是惊讶。在围观的人群里,每次都有那对母女俩。母亲是个寻常的中年妇女,像个小媳妇,低眉,拢手,言语都是轻的。女儿只在十二三岁,黑而且瘦,胸脯扁平,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一号门里的主妇似乎一直无所事事,又是个“大嘴巴”,最大的爱好就是散布小道消息,且往往言之凿凿,仿佛每件事情她都恰好在场。据她讲,丫头是个私生子,和她私通的那个男人是个车间主任,“能量大得可怕”。我有些疑惑,一个车间主任能有多大的能量?她自己,原先只不过是个扫地的罢了,后来因为孩子,男人便安排她进了车间。干嘛?她还能干嘛?只管拿钱就是了。“大嘴巴”的神情透出对我的莫大的信任,似乎,这个天大的秘密,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棉瓦房泥土斑驳的墙壁,一点也不隔音。早起的时候,我总是能听见她读书的声音,洗碗的声音,做早饭的声音。偶尔,还能听见母亲在大声地诅咒,子弹似的呼啸而出,恶毒而难听。这时候的她,再不是白天里的那个小媳妇,仿佛变了个人。这时候,我时常想起“大嘴巴”说过的那个秘密,心里久久无法平静。
       具体的时间已经记不确了。总是在深夜,母亲的抽噎宛如天边隐隐的雷声,压抑而低沉。女儿始终没有出声,也许是睡过去了,也许是她根本就不能够懂得,究竟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在那三年的漫长记忆里,母女俩似乎一直没有好好地沟通过,紧闭的房门后面,她们的夜生活就是一段默片,无法揣测,也无人看见。
       周末的黄昏,或难以安眠的深夜,我时常出门散步。穿过一条短促的小街,就是车流如织的二环路,往北,是喧嚣的城市;往南,是一个名叫南湾的城中村。村庄在城市豪迈的步伐里已经不存在了,成了一座等待铲平的空村。虽然蓊郁的田园早已日渐荒芜,然而,黄昏或深夜的田园里,总是徜徉着一对对情侣,徘徊着一个个行迹可疑的南湾的女人。有一年,报上时常有关于“南湾”的百字新闻,一些无地可种无业可就的女人只好发掘自己的另一片土地,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生活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离开棉瓦房的那年春天,我照了一张相片。相片上的我坐在田埂边上,四周茅草葳蕤,点缀着夕阳的万道金光——背景真是美啊,只是,我瘦削的脸一片模糊,茫然不知去向。
       二十年,或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
       一开始,我有些难以置信。哦,我是说,我见到了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
       她在河里洗菜,很吃力的样子,不时直起臃肿的腰身。是怀孕七八个月的那种臃肿,蹲下或起立,都让人担心。事实上,我差点就在她的起立里惊呼起来,她想叉一下腰,却因此失去了平衡。我之所以没有惊呼,是因为她终于稳住了前仰后合的腰身,也或许是因为,我瞥见了她的眼镜。眼镜——这种乡下小村极为少见的物件,让我有理由相信,她仅仅只是个短暂停留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她们情愿或者不情愿地,随着某个男人踏进这个小村。她们已经成为小村最鲜活的风景,每一次在路上徜徉,总会粘住一些人的眼睛。
       冬日的暖阳像老人绵长的回忆,在浑浊的河面上粼粼闪烁,波澜不惊。她终于回头看了看我,似乎还笑了笑,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头泡沫,镜片后面的眼神看不清内容。我注意到了她的脸,像满月一样圆,不!像满月一样胖;苍白,一股饱经沧桑的寒凉。她显然也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刚起床的样子,看上去,与一个暮年的老妇人相仿佛,所有的修饰都是一种负担。我们对视了十秒钟,尔后,又各自移开自己的眼睛。
       她重新蹲了下去,缓慢而小心。一堆湿溻溻的大白菜铺陈在她的脚下,水渍渍的绿光温文而黯淡。有那么一刻,灵光一闪,我感到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但到底在哪见过呢?我无法猜想。一路上,不时有乡亲和我打招呼,的确有一些人,他们认识我,而我却只能礼节性地笑一笑,不敢过多说话。
       再走,雨忽然就落了下来。这个暖冬,已然和春天没什么两样。小街尚远,我只好往回跑,躲避在路旁的一家小店。是家不大的烟酒代销店,前店后房的那种,中间链接着一道长长的走廊。许多人都挤了进来,逼仄的小店里,一时间烟雾弥漫。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邻人交谈,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店里的陈设以及默不出声的店老板。其时还是新春,该买的都买过了,一屋子的人都只是躲雨,店老板的脸色因此显得非常难看。我是认得他的,他的父亲当年是我的初中数学老师,为了能当副校长,他先是写匿名信,后来便公开地告了校长一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几乎不可收拾的时候,校长忽然调走了,一场闹剧于是收场。他后来还有没有过类似的作为,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他后来一直干到退休,还是没能干上副校长。现在想来,他的数学一定教得很勉强,至少,逻辑没能完全过关。
       ——这其实是一种言不及物的赘述,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写写店老板。那时候的店老板比我高一个年级,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在学校里性情顽劣,气焰嚣张,而且,时常和同学们吵架或打架。仅如此尚且罢了,然而他又成熟得太早,在女生们的传言里,他同时和学校里的四五个女同学搞对象。有一次还被门卫抓了个现行,那个倒霉的小女生,是我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刘晓兰。刘晓兰能和他搞对象,这让同学们大感意外,让老师们大感惊讶。刘晓兰的成绩虽然乏善可陈,但她的刻苦与努力几乎有目共睹,举校无双。刘晓兰上学或放学都捧着本书,一路走,一路看。看到初二上半年,就不得不率先戴上了眼镜;看到初二下半年,镜片的厚度已经像瓶底一样。可见,镜片的厚度,有时候与学问无关。
       被抓了现行之后,刘晓兰只好退了学。退学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刘晓兰的座位就在我的前面,同学两年半,我们似乎也只说过三句话。第一句和第二句都是她骂我,因为我上课的时候在说悄悄话;第三句是我叫她。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放学的黄昏,她的屁股上一片殷红,我好奇地跟在她后面,看着一片殷红在渐渐放大。我知道她一定在流血,可是她怎么会流血啊?于是,我满脸惊讶地叫住了她。
       她的脸比血还红,嘴唇还动了动(今天想来,她那蠕动的嘴唇,说出的应该是“流氓”),尔后,跑得像逃,追都追不上。那个夏天的黄昏,我忽然就活明白了,忽然就想起箱子里那卷雪白的卫生纸,以及姐姐拿纸时,眉头紧锁的模样。我呆呆地望着刘晓兰奔跑的背影,一种莫名的滋味——仿佛是夜雨敲打着铁棚,炒蚕豆一样,在内心嘭嘭嘭地响。
       有事没事的,我开始悄悄地注意刘晓兰。她的脖子,像一截精致的瓷器;她的胳膊像新生的莲藕,只不过,上面铺有一层稀疏的绒毛。我甚至破天荒地开始用功读书,那时候的小女生,都对成绩好的男生盲目崇拜。
       我的学习成绩终于好起来的时候,刘晓兰已经退学了。每次一看见那个属于刘晓兰的空座位,小小的虚荣心,忽然就高兴不起来。
       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初恋。我想应该是算的,初恋,原本就不是爱,而仅仅是一种感觉而已。但初恋的确是一种情结,它就潜伏在时间的深处,像一束透明的火焰,飘忽不定,无可捉摸,甚至连岁月本身也难以泯灭。许多年之后我试着写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当我准备给她起一个好听的名字时,最先跳进我脑海的,竟是“刘晓兰”这三个字。然而,在我敲出这个名字之后,我忽然想不起刘晓兰当初的样子。
       雨,还在下。雨,也不可能终止一个人的回忆。终止回忆的,是她。
       她从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仿佛从天而降。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比刚才更像是泡沫,比刚才更像是刚刚起床。她的身后挤着一个小女孩,一面走,一面呜咽,鼻涕拖得老长。我听见店老板呵斥了一声,是一句地地道道的粗话。她小心地站到他的旁边,仿佛一个小媳妇,所有人的笑容都堆上她一个人的脸庞。就在这时候,我终于想起来,她非常像刘晓兰,准确点说,是她的笑容与刘晓兰非常相像。
       二十年了。她的笑容像一个开启记忆的密码,让我再次记起了刘晓兰。
       我愣愣地盯着她的笑容,仿佛是想找回那一段不复再来的旧时光。她大约是有所发现,游移然而却是仔细地掠了我一眼。就在那低头的一瞬,我看见了她镜片后面的眼神——有一丝羞怯,有一丝迟疑,还有一丝慌张。
       我居然浅浅地笑了一下,居然。
       她的慌张已经接近于害怕。我静静地看着她匆匆离去,臃肿的腰身吃力地穿过了过道,踉跄的脚步,踩碎了无数时光。对,时光。我仿佛看见二十年的时光都匍匐在了她的脚下,它们竟然已经浑然一体,像人家欢庆的鞭炮,在她的脚下依次炸响。
       雨水下穿了白天。雨水也破碎了我最初的梦想。二十年,也像一场雨,一低头似乎就过去了,一抬头其实还在下。
       后窗,或破碎的声响
       是一个雨后的清晨。从后窗里望过去,雨后的城市和天空一样干净,和雨水一样澄明。这座名叫合肥的小城还在酣睡,除了远去的铁道,一切,都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梦。铁道和后窗之间的距离大约只在半华里,我看不见铁道的样子,但,我能听见远去的火车制造的轰鸣。
       横陈于铁道与后窗之间的,是一家货运场。形形色色的车辆从这里出入,形形色色的民工从这里出入。时常,更多的声响就来自于他们。而在这个安静的清晨,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复制成白天里的样子,除了一个同样安静的抽烟的男人。他比我起得更早,似乎是第一个从梦里醒过来的人。他靠在椅子上,一直在抽烟,双腿很随意地抻着,显得心事重重。他的身后是一辆满载的大货车,巨大的蓝色的车身仿佛一小片天空,而他则是一朵静止的乌云。我从来没见过他,从来没有。他有着一张迥然不同于其他民工的瘦削的脸,但脸色苍白,长发丛生。那个燠热的夏天,货运场里的民工大多剃着平头光着膀子,难得见上一个穿戴整齐且长发丛生的人。我还注意到他神情上明显的落寞,类似于失恋的那种。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有理由作这样的类比,尽管我无法看出他准确的年龄。从他的脸上看,二十三十四十,似乎都有可能。
       (看不出年龄的青年男子一般说来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天生的娃娃脸,另一种是人为地遮蔽了真实的面容。他显然属于后者,许多人都属于后者。也许,对年龄的混淆和忽视,可以最大限度地蒙蔽自己的内心。)
       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喜欢抽烟的男人。彼时我的电脑已经打开了,我原来准备记录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但和虚妄的梦境相比,现实显然更容易把我打动。我看见他旋转着一根烟,心无旁骛地接燃了另一根,片刻之后,又如法炮制地接燃了第三根。他抽烟的凶狠和速度让我吃惊——我也是个烟民,最凶狠的时候,一天也能抽上三十多根。但我早上绝少抽烟,我喜欢空腹写作,事实上半饥饿状态也只适合运动和写作,而不适合做别的事情——有点类似于刚出牢笼的那种。我几乎没有见他使用过火柴或打火机,似乎,他想最大限度地保持一个清晨的安宁。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过身。我无法揣度他的内心,外表从来就是个蒙蔽,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常常令我深感灰心。
       他歪头看了看右侧的一排房子。右侧的那排房子是一幢上下两层的低矮建筑,下面的一层被分割成了一座座仓库,上面更为低矮的一层勉强可以住人。从三楼的后窗望过去,那一层逼仄的“盒子”类似于城市里低矮的鸽子笼。某个黄昏,我曾经看见一个高个子的民工像一只虾子,在逼仄的“盒子”里出出进进,脱衣、冲凉,头顶呼啸的电风扇让我一直在为他担心。现在,那排“盒子”一样的建筑仍在时光里沉陷,没有一丝声音。
       就在他抽到第四根(也许是第五根)烟的时候,和他一样瘦弱的阳光刚好挣扎出云层。夏日清晨的阳光像一条条冬眠的蛇,有气无力地蔓延与苏醒。两棵意大利杨树安静极了,而货运场开始在阳光下沸腾。
       他站了起来,趿拉着的蓝色的拖鞋扬起薄雾一样的轻尘。地上的烟蒂非常凌乱,若是注意看,还能发现地上的它们其实并没有彻底死亡,一缕虚弱的淡蓝色正在地面上相互缠绕、追逐与亲吻。想到这个句子的时候,我忽然无由地想到他的内心。也或许,是我自己的内心。
       这时候,清晨过境的第一列火车再次发出兴奋的尖叫,剧烈而持久,一百年都没叫过的那种,仿佛是去赶赴一场旷古之约,急于把自己的幸福传达给更多的人。当然,铁道也会如期发出一阵痉挛似的轰鸣,除了“痉挛”,我想象不出铁道还能为何轰鸣。强悍的火车与匍匐的铁道是个粗俗的暗示,只有在铁道边生活过的人,才能真正听懂铁道痉挛的叫声(这样的痉挛其实类似于我们的夜生活,我一直不愿意说破这一点,正如我不愿意说破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
       之后的每一个清晨,我几乎都能看到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记忆里,似乎只有两次我比他起得更早,更多的时候,他已然从容地靠在椅子上,凶狠地抽烟,木然地盯着某个地方出神。直到,火车的轰鸣撕破一个清晨的安宁。直到,货运场开始在阳光下沸腾。
       有一个清晨,我意外地发现他正惬意地吐着烟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慢慢地然而却是准确地呈螺旋形上升。他的烟圈吐得非常老练,让我恍如穿越了那个螺旋形的隧道,看见了自己年少时的面容。那时候我刚刚学会抽烟,却对吐烟圈有着不可思议的热情。我整天跟在街痞子后面混,还曾经用本来应该购买模拟试卷的钱买过一条“蝴蝶泉”(这是我想学吐烟圈所需付出的代价),但吐烟圈其实是一件很需要想象力的事,然而我一直就缺乏足够的想象力,结果几乎可想而知。这最初的失败几乎影响了我整个的青春期,颓废,萎靡,弥漫着一种不可理喻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事实上一直没有从我的内心完全撤离,许多时候,我都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绝望,进而对自己的观察力产生疑问。比如在那个没有任何吉兆的清晨,我就无法想象,他何以就能那么悠然?他何以就能那么惬意?仿佛就在昨夜,他忽然就受到了神灵的眷顾,听到了神灵的谕旨。因此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服从于内心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刚刚从这个清晨开始。但事实,也许,并不是我所想象的样子。我的想象力再次暴露出它的贫乏,但生活从来就需要借助于想象力,没有想象力的支撑,生活的细部往往会出现危机。这真是件令人沮丧的事。
       因为想象力的贫乏,我纸上的生活一度营养不良难以为继。每个醒来的清晨,我都搜肠刮肚,寄希望能从虚妄的梦境里得到些许暗示。结果往往一无所获,梦境一片荒芜,生活呈现给我们的,还是昨天的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无数个这样的清晨,我总会跌进一个同样的陷阱,深邃、黝黑,没有一丝光明。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仿佛只是一个暗示,他似乎只是想让我看见,生活类似于一个人的脸,潜伏的暗流,从来都波澜不惊。
       经年之后的今天,当我终于能够充耳不闻火车的尖叫和铁道的轰鸣,当我业已妥协于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我再次对那些远去的清晨产生持久的疑问。我已经记不确,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从后窗消失的,除了那双时常趿拉着的蓝色的拖鞋,我也已经回忆不起他的样子了。仿佛,他从来就没有真实的存在过;仿佛,他从来就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但,这是真实的后窗。后窗外的货运场依然一片忙碌与繁荣。货车进出的喇叭声,货物与车厢的撞击声,民工们的嬉笑声……繁荣从来都需要声响,见证,或者是表明。我还听见一种破碎了的声响,仿佛,是流水远去的声响,又仿佛,是一双拖鞋远去的趿拉声……
       江少宾,作家,现居合肥。曾在本刊发表散文《在温暖的走廊里相互对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