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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束]小学堂
作者:和 谷

《天涯》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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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上学了,母亲给我纳了一身新衣裳,用的是她新织的花格土布。母亲的织布手艺是从娘家带来的,白蓝红黑在经纬中变化着,形成一定的规律,颜色搭配的不同便有了新的图案。从这时起,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家人时常吊在嘴上的叮咛,娃,好好念书。
       公办小学堂以前只有镇上的一所,三几十里路远,后来塬上设了一所,离村上也有五里路。长辈们所识不多的字,是在那里获得的。族人开的私塾,最早在北塬上的祠堂里,随着迁散和多年的乱世,祠堂也坍塌了,没能再修复起来,空留着老宅村道上那些锈迹斑斑的石牌坊和铁旗杆。迁居凹里后,私塾设在村边的小窑里,请了一位先生教书,有三几个学生。念的书无非是《三字经》,还有那本《百家姓》,能背到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诸魏蒋沈韩杨,后边是什么,大都记不住了。
       村上的小学堂是入社后新办的,在几个自然村居中的梁峁上打了一大一小两孔窑。小的盘了炕,是教师的住处;大的垒了泥垛子,架上木板,置了黑板,便是教室了。我离开家,爬上有几十个拐弯的坡路,就到梁峁上的小学堂了。站在梁峁上,凹里的整个老槐树变得很小,平常只看到头顶上的一部分,是那么遮天蔽日。在高处,也能看见对岸的土塬和沟壑,远处是雾蒙蒙的山川。
       我走进教室,座位在靠里边的一排,和我一起上一年级的有五六个学生。挨着的依次是二三四年级。老师是后村人,三十来岁,黑麻麻的,目光很严厉。他的胳肘窝里夹着课本,手拿一根细细的树枝做成的教鞭,一旦步入教室,刚才的喧哗顿时消失了。老师徘徊在狭长的课堂上,在四个不同大小的黑板上出完各年级的题,又分头讲解,单个教练,摆布得井然有序。谁调皮捣蛋,老师的教鞭便准确地落在谁的头上,有轻有重,多是吓唬吓唬。老师厉声点谁的名,谁便下意识地抱住头,接受惩罚。在长辈们看来,严厉的老师是好老师,如果说连娃们都管不住肯定不怎么样。我是没挨过老师的教鞭,不知老师是真打还是做做样子。最调皮捣蛋的是小叔,人都叫他刀客,对念书没一点兴趣,天生是好武的命。老师举着教鞭打他,他找来一根早就备好的酸枣刺和老师对阵,直逼得老师哭笑不得。周围的娃们没有不怕小叔的,谁要敢叫一声刀客,他就让谁鼻子口里见血。他的身上也从未断过伤疤,这儿好了,那儿又有了。对同岁的侄儿我,小叔从来是个保镖,没有谁敢欺负我。祖父见小叔不是念书的料,就让他休了学,早早地跟大人上山放羊去了。上学的路,一遇上雨天雪天,这坡路便让娃们连滚带爬,有时跌得泥人一样。教室里开始没生火,冬天的日子不好过,经常被冻得跺脚,手上也生了冻疮。小学堂里没有敲的钟,老师也没有手表,只有一个小闹钟,上下课或放学是老师定了闹钟的。记得有一次,老师教同学们认时间,提问到我时,见我答得很准确,就让我到老师窑里看钟表。让我心跳的不是怕认错了表,而是那种神圣的环境气氛。平时站在白门帘飘荡的老师门前,喊一声报告,听到进来的回应,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放下作业扭头就走。他教同学们玩游戏,让大家团团坐好,闭上眼睛,由一个小同学把小手绢丢在谁的背后,然后揭开谜底。跳的舞是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来握个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只有在唱歌跳舞时,才能从老师严肃的脸上看到笑容。
       老师家在后村,三五里地,隔三差五得回家料理庄稼和家务,平时是在学生家轮流吃派饭的。到了三年级,老师因家境困难,凭工资养活不了一家人,辞职回家种地了。在我家里吃最后一顿派饭时,母亲特意给老师蒸了几个白面馍,炒了一盘鸡蛋。父亲说,娃们都服你,说你书教得好,识了不少字,大人也都舍不得你走。老师说,穷教书匠,连个家都养不了,还不如种地的好。你这娃是个好苗子,好好供。事隔三十年后,我写村小老师的一篇文章被他看到了,问寻到我回家探望,白发苍苍的老师赶到家里,对我说,你有出息了,不过你文章有一点说得不对,我是家境困难辞职的,不是什么国民党三青团员,又当了什么右派被遣送回家的。我说,那时候我小,不懂事,是我记错了,老师说得对。我送老师走过梁峁上,小学堂早已废弃多年,三十年漫长的光阴都到哪儿去了呢?
       接替老师的是他的本家子,一个刚走出学校门一两年的师范生。新老师是个文雅人,但对不服管教的孩子,也少不了体罚,让你站在那里一堂课或大半晌,直到认错为止。原先老师沉稳忧郁,人到中年的日子让他浪漫不起来了,除了一顶蓝色檐檐帽,与庄稼人的区分是不大的。而新老师二十出头,充满理想的活力,衣着穿戴保持着学生装,明显区别于庄稼人肥大的棉袄和在腰里打折的长裤。高高的个子,白白的长脸,甩动偏分头,加上一条飘飘的长围巾,让新老师成了孩子们的榜样。他给我们戴上红领巾,那是一角比老土布光鲜的红洋布,摸起来像母亲柜子里藏的绸缎被面子。新老师说,那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他教我们唱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接过先辈的革命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牺牲,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在这优美的进行曲中,乡村少年的心里有一道雨后彩虹,想着长大后就是课堂上老师讲的那些英雄了。
       我喜欢的一篇课文是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向南飞去,一会儿变成人字,一会儿变成一字。谁也没有见过大雁是什么样子,只是在秋收的原野上,仰头看见了高高天空上移动的人字和一字。人为什么不会飞呢?人没有长翅膀,人为什么不长翅膀?造物主没有给人造翅膀,那么,造物主是谁呢?天生烂漫的孩子们便从地畔上,从树上,从陡坡向下跳跃,把手臂当成了翅膀,体会飞翔的滋味。听说一个本家小叔叔要考飞行员,因为他眼睛好,长得精干,好久看不见他了,以为他已经当上了飞行员。放学路上,每当听见隐隐的轰鸣声,孩子们就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飞机穿过碧远的天空,以为这架飞机就是小叔叔开的,他也一定看见了家乡和向他招手的我们。事实上,这位小叔叔后来没有考上飞行员,当了一名教师。从此,我没有少做过飞翔于空中的梦,有时候是因距离障碍着一种向往,有时候是逃避灾难,飞过原野山川,飞得越远越好。甚至于幻想在什么时候驾着微型飞机,从远方飞回老家,晒场就是停机坪。以后有许多次机会乘飞机从家乡方向的上空飞过,却从来没有一次在舷窗外看清过家乡的模样,丢失了自己在去小学堂路上仰望天空的影子。
       小学堂的厕所边有一片地,种了向日葵,施的肥是厕所里的粪土,加上有院子里的雨水灌溉,葵花长得很旺盛。平时,写有女字的一堵土墙隔开的地方,对于男孩子是神秘的。出于好奇心,有一次,小伙伴们到了暑假割猪草的时候,偷偷钻进了女厕所。这里也只是一堆粪土,因漫长的假期长满了缤纷的打碗碗花。小伙伴们耸耸鼻子,闻到的是尿臊味还是打碗碗花的清香,反正是一种奇异的气息。谁都知道这是在做一件不好的事情,却勇敢地做了,不仅没有反悔,还有一种满足感。大人说,打碗碗花是不能采摘的,采了打碗碗花,就会在吃饭时打碎了家中的瓷碗,但谁也没有验证过。假期里,向日葵长高了,又肥又壮,开出了草帽大的花冠,金黄色的,最早理解美丽这个词汇也大概是从向日葵开始的。老师说它是向阳花,从早上到傍晚,它的花冠是慢慢跟随着太阳,向东向南向西渐渐转动的。小伙伴们观察的结果也正如老师所说,太奇妙了。在一场暴风雨之后,小伙伴们想到了这片讨人喜欢的向阳花,可能被风雨刮倒了,想到了学英雄做好事,爱护公共财产,便一起爬上坡,来到了这里,扶起了被刮倒的葵花。等到葵花敛饱了籽儿,割下脑袋来,挂在墙壁上晾干,谁也舍不得吃,可以拿到小镇集市上卖了,换回老师所用的教学用品。写黑板用的粉笔,也是老师带了大伙到沟底泉水边挖了白胶泥,做成的粗糙的粉笔,写着写着就被其中的砂子顶住了。夏收过后,小伙伴们重要的体力课是拾麦穗,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挎着荆条笼,弯着腰,从一垅地到另一垅地,从塬上到沟里,捡来的麦穗堆满了教室。雨后的麦茬地,麦叶和杂草萎缩了,湿漉漉的麦穗像一条条小鱼暴露出来,捡起来又快又省力气。打出的麦粒装了口袋,随村上的公粮一起运到小镇粮站上,卖了钱补贴小学堂的日常费用。甚至于在对面沟畔上开了几亩荒地,种了麦子或谷子豆子,当时把这种劳动叫作勤工俭学活动。
       勤工俭学是学校里的口号,娃们的学习费用多是由自救各扫门前雪的。老槐树成了掏钱的口袋,用长夹杆采了槐花骨朵,米粒似的一颗颗晾干,还有槐树籽,一串串葡萄似的苦果,晾得没有了一点水分,拿到小镇上的中药收购站卖了,可以换得块八毛的纸笔钱。有一回,因天阴下雨,晾得干巴响的槐花返潮了,收购站的死老汉咋说也不收,只好等到太阳出来,眼巴巴地看着槐花晾干,才交了差事。说中药能卖钱,就去捡俗名叫猪耳朵的车前草,还有炮仗花、远志、尖草的根,都是宝贝。紫绛色的炮仗花,用手轻轻搓软搓薄,捏住一头,用嘴噙住甜甜的一头,吹着吹着,一点点膨胀,直到最后叭地一下快乐地爆了。它是乡下孩子们的气球,是大自然赐予的。这时候却要挖了它的根,扒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晾干了去换钱用。远志、尖草等药材的采集过程,也都大概如此。除外还有骨头可以换钱,没有粮食吃,哪里还有肉,没肉又哪里会有骨头,偶尔有死牛病驴的肉每人只能分几口,骨头就被孩子们抢光了。山野破窑里偶尔发现几根早年丢弃的骨头,也被孩子们捡了去卖,也许是兽类的骨头,也许是旧墓中四散的人的骨头。村外有一个窟窿,地理上叫它黄土漏斗,是早年人们扔死猪烂羊的地方,有精明的孩子拴了绳子,点了火柴,下到几十丈深的窟窿里拾骨头,发了一笔小财。
       大人们在开幸福的会,在唱当家做主的高亢的歌,到处是红旗,是标语,锅里的饭却一天天稀了。亩产几千几万斤的神话破灭之后,家家户户的铁锅也都收去炼铁放卫星,不许一家一户的锅灶冒烟,共产主义大锅饭的食堂化开始了。放学回到窑畔上,老远就闻见了食堂炊烟中飘来的豆渣的清香,飞快地跑到食堂的院子里,去受用那半碗香喷喷的豆渣。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吃到两个白面萝卜包子。更多的是把剥了包谷粒的芯子磨碎了,掺了杂面蒸成馍吃,本来是烧炕用的柴禾却拿来裹腹,勉强咽下去,却硬是拉不出来。村上有几个孩子没有经历过用手抠肛门粪便的记忆呢?有时候是大人帮着抠粪便,孩子们疼得哇哇叫,像杀猪似的。村上工作组一位姓范的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在课外时间带了孩子们去拾野菜。翻过一道沟,上了一面坡,那红土崖下的山坡上长满了苦菜,露珠闪闪的,毛刺叶边,背面泛着灰白,掐一棵就有乳白的浆汁渗出来,染了一双双小手。用它和面蒸菜团子,比包谷芯好吃多了。母亲还偷偷去采一种叫酸溜溜的灌木嫩芽,用凉水拔去苦汁,再用盐腌过,给我们补伙食。母亲说,二弟一生下来就是个饿死鬼脱生的,头大,肚皮大,从来就没吃饱过。有一回,二弟实在饿得不行了,四五岁的他居然从食堂的窗户里钻了进去,偷吃了几个馍。工作组发现后,批评大人没管好自己孩子,全家人饿了一顿饭,二弟因此挨了母亲一顿饱打。后来,食堂把过去喂牲畜的黑豆也拿来为村民充饥,喝了黑豆汤,大人孩子没一个不屁滚尿流。食堂散伙了,家里没有一颗粮食,祖父和父亲就把家里的石磨拉到北山,换了一口袋包谷回来,度过了最饥饿的一段艰难的日子。粮食的金贵,是从这样的一辈又一辈饥饿的痛苦记忆中获得的,在此前此后多少年,即使在粮囤冒尖的大丰年,也没有哪一个庄稼人敢马虎一颗粮食。收割时要颗粒归仓,曾祖父在世时,就常蹲在路边的尘土里一颗颗地捡麦粒。晒场上,麦子堆积如山,在庄稼人眼里,每一颗麦粒都如同心血汗珠,是不可以丢弃的。据说在古代计量单位中,有一石(担)、一斗、一升,还有更微小的称谓,如一撮,恐怕也就几粒麦子。他们可以端着大老碗吃饭,往往在最后是要抱着大老碗,把脸埋在里面,环绕着用舌头一点点舐净碗底的。如此吃相,也许不雅,而所谓雅的东西往往是酒足饭饱之徒的专利,是从来不知盐米油盐贵的中上流人士的遮羞布。
       在漫长的假日里,孩子们的主要营生是割猪草、放羊。大点的孩子给队上割牛草,每十斤一分工,能挣三分八厘钱,买不到一支铅笔。猪草比牛草要精细一些,一般都是些嫩草,比如打碗碗花、炮仗花、猪耳朵草、苦菜等。牛草相对柔韧,大多是禾谷英、索草一类,所挑剔的草很少,一种带刺的小叶片的香味草,叫它香脆梨瓜子,说是牛吃了肯下牛娃子。天旱时,在近处或平坦的地方是割不到好草的,这就得走远路,冒险到峻峭的沟畔上去割草。有一回,我和二弟到一个山峁上的窟窿边割草,不小心把草笼掉进了深不可测的窟窿里,就壮了胆子从窟窿的另一个入口钻进去,终于找回了草笼,却没有割到一把草。有一次太贪心,背了几十斤的草捆从沟里往上爬,快到沟畔时,连人带草滚了下去。祖母给我去叫魂,从跌倒的地方抓了一把土,一直叫到家门口,一声声“回来哟回来”,又想哭又好笑。有时贪玩,临到日落西山了只割了一点草,就在草笼里支帐篷,再放上几块小石头,好看也有份量,瞒过大人的责骂。割不到草了,常常打树的主意,爬上高高的桐树椿树去折枝叶。有一回失了手脚,在掉下来的一刹那抓住了树枝,但上又上不去,往下跳吧有几丈高,准会摔坏了腿。就这么,在恐惧和忍耐中,渐渐恢复了臂力,爬上了树枝。在割草经历中留在手指上、膝盖上的刀痕,是不慎造成的,也是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纪念章一样永远珍藏在自己的躯体上。放羊的日子是浪漫的日子,那个冬天,我和小伙伴盯上了沟里的一片葱绿的麦田,这儿很偏僻,大人们极少经过这里,这块麦田就成了羊儿的盛宴,也成了我们的天堂。冬阳暖暖地照着,羊儿吃得圆鼓鼓的,个个像怀了羊羔,我们则玩起摔跤顶牛和骑马打仗,在柔软的绿地毯上尽情地疯了不少日子。最后,羊儿啃光了麦苗,我们的战场也成了尘土飞扬的不毛之地。心想,这块麦子明年一定是颗粒无收了,我们这几个作孽的孩子都很后怕,制定了攻守同盟,谁也不许泄露这个秘密。其实,这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冬麦田要耙要碾,是为了保存墒情,我们糟蹋过的这块麦田,在来年收割时愈是显得茂盛可人,麦茬周围瓷光瓷光的,连一棵草也没有。我们在冬天的一场恶作剧,被麦田宽容了,接纳了,珍藏了,也没有走露一点风声。
       漫长的寒暑假结束了,整天念书时盼放假,这时候变成盼上学了。回到小学堂的头一件事,是铲除院子里的杂草,一段时间没有孩子们的踩踏,荒草就占领了本该属于它们的地方。我已经是高年级了,可以陪着老师一起到小镇上去,从新华书店买回新课本,发到一双双小手里。我的小手,连同这一双双小手,都几乎同样是草绿色的。我们是大自然的孩子,是庄稼人的孩子,是土地的孩子。是一棵草、是一棵麦子、是一粒黄土。过了十岁了,我们的足迹没有走出村子以外三十里的地方,没有翻过远处那座山。小学堂的老师不再是那个甩着偏分头和围巾的白面书生,他已经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奔波于邻村的家舍与小学堂之间,脸上身上多了尘土和草屑。轮到我家管老师吃派饭的时候,他与我的父母打讪几句有关农时节令和我的功课的话,然后低头默默地吃完两个烤黄的白馍,就几口辣椒拌萝卜丝,稀溜溜地喝下一碗米汤。老师不像庄稼人那样伸长舌头舐碗,而是用筷子精心地捣净最后的米粒,放下饭碗,说一声吃好了,便起身告辞。这之前,老师已经在主人不觉察的情况下,将事先准备好的三角钱压在了饭碗下,免得相互推让。尽管我不是一个让老师挠头的坏学生,还算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但我的心里总觉得自己是老鼠,老师是猫,有一种永远的敬畏。
       和谷,作家,现居西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远行人独语》、《和谷散文精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