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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二姐
作者:阮 梅

《天涯》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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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事耽搁,落脚在女儿读书的城市。行色匆匆的路人,不时鸣响的喇叭声,使傍晚的热闹不减白天分毫。七弯八拐找到女儿练功的琴房,久不见面的女儿嚷嚷着一把扑向我。桔黄的光晕下,女儿挽着我的脖子,把头歇我胸前,低下眉眼,开始说一些细细碎碎的话。好看的黑发自然散落。我习惯地拍了拍女儿的背,看一缕发丝爬过她的脸颊,便伸过手去,想拿下发梢,也想抹除发丝贴近脸颊后所形成的临时阴影。
       但我伸出去的手指却僵在了半空。
       因为女儿低下眉眼的一瞬,像极了一个人。
       一丝疼痛从心头闪电般地扯过,那是我那早已远离人世的二姐啊!陡然想起,在尘世间还可以肆意行走笑闹、还可以任意叫苦叫疼的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记起过二姐的存在了呢?看着那嵌在女儿脸盘上越来越像二姐的略微下垂的眉梢、长长的睫毛,总像汪着一潭深水样的眼睛,我开始惊怵,是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二姐不经意地镌刻在我延续的生命里了么?若不是,为什么我的女儿不像我,倒像了她呢?
       送女儿回寝室,歇身在陌生的居所,听窗外的笑闹声如花蕾般吱吱绽放,我无法不疯也似地开始追思。十多年过去,世事变迁,我以为我忘记了二姐,我的姐弟们都忘记了二姐,不想在这远离了乡间的城市里,在这亢长的夜里,我还是想起我的二姐来。整整一个晚上,喜欢戴两朵栀子花的二姐、喜欢披干部衣的二姐、喜欢吃钵儿饭的二姐、看着别人家小孩伸手就想抱的二姐、舍了生却不愿瞑目的二姐一齐挤满了我的视线,其景轰轰烈烈。
       想起二姐,内心充盈许久的对二姐再也无处表白的歉疚,便像万颗针头一齐扎戳在我的心尖上。
       1
       闭上眼睛,在时间的隧道口,亲人生前的最后容颜总是抢在其它之先,璀璨入目。
       与二姐生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娘家一个冬阳暖照的午后。那时,二姐刚从精神病院回来。二姐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张竖不起来的白纸片,单薄、硬脆。因为药物带来的镇静需要消耗二姐大量的体力来平衡,那一次,我与母亲两个多小时的家长里短,就好几次被二姐的跌倒声打断。我们时不时得扔了话题,去帮助二姐倚墙站立。最后的一次是来自厕所的摔倒声。二姐被药物与饭食催得微胖而疲软起来的身体,我搀了好久,才使她能够傍我而行。想送二姐到睡床,以减少她的体力支出,但她坚持着要回到我们中间。回到我们视线里的二姐,不时回过头逗一逗女儿,女儿在她热烈起来的问话里,渐渐地笑得咯咯吱吱。
       母亲和我那一次的见面,因了她的病而多了一个沉重的话题。在二姐又一次出神地望向女儿的时候,母亲偷抹了一把泪,低声向我细说了她的病情,并暗自叹息:医生说她的病情是最难治好的一种,我的身体只怕会挂不住,我不在了以后,只怕还要拖累你两姊妹照看她的。
       一餐饭在女儿打打闹闹中吃过,就到了往常与母亲告别的时候。此时的阳光下,不知是家人难得相聚,还是日光久照的缘故,二姐脸上竟洇染出几缕红晕,笑声,也变得清亮婉和。我满上一盆热水,母亲端来炭火,拉着二姐开始洗澡。手程序化地行进,触碰二姐山高水低的身子,抚摸二姐二十九岁的熟透的女人体,成了我那天必须为之的尴尬事。有好几次,我不再敢把手伸向裸体的二姐,在二姐近乎完美的肉体面前,似乎总在心底潜伏着的某种犯罪感,令我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手来……如同面对曾经描摩过的众多裸女,面对眼前肌肤毕现,似一座鲜活雕塑的二姐,我还对她身患精神残疾这个严峻的事实开始了怀疑。而二姐好几次对自己体肤的深情凝视,又为我当时的怀疑找到了借口。在我的神情恍惚中,洗浴,在母亲的把持下总算完成。
       为二姐换上新买的衣,搀着二姐回到屋场外。二姐又一次地扯过女儿抱进怀里,嘱咐我们要带好满崽——我的女儿。还说了好多如何才能带好满崽的话。可当我想要抱回女儿时,发现竟然一时难以推开二姐的手。天色渐晚,我以略微嗔怪的神色看向二姐,二姐停止唠叨,只把眼睛看向怀中的小女,满眼流露出只有母亲才有的慈善与温婉之色。看起来,她全然没有顾及我急欲赶往自己小家的愿望,也似乎没有看到我开始变得艰涩的笑态与眼神。
       其实在饭桌上我们说着要走的话题时,二姐不舍的眼神就开始在我们四个人的脸上不停地流转了。她先是打断我们的话题一次次央求我们住下来,我们不响应,只好将女儿要到怀里抱了又抱……终于,二姐怀中的女儿哭了,回到我手中的女儿一直哭到好远好远。后来想,二姐一定跟着望到了好远好远。但我居然一次也没有回头。许是女儿有先知,她超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天,是一种诀别。而我们竟不得而知。
       那天,我们抱着嘤嘤哭泣的女儿回到家中,开始繁复不变的、不得不以女儿为中心的种种琐碎。因为凡俗生活的琐碎使我们对心中飘荡着的梦想痛感力不从心,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常常诅咒这些琐碎。我们毫不领会这些琐碎对于有些人来讲,其实是一个有非常意义的生活。特别是对于二姐而言,这些琐碎,简直就等于仙女在天堂里的漫步。她穷尽一生的努力意欲抵达的这种漫步,我们只须提脚便可完成,可她,却永生无望。所以,在分手以后的那些天,我们没有留一丝闲空来回想从未生育的二姐在分手时刻对女儿的那种特别的疼爱,也没有去想两次遭到婚姻背弃的二姐眼睛望向我们一家三口的时候,是怎样的羡慕、留恋与绝望。
       直到我回家刚好满二十天后的那个下午,从母亲的电话里得知,我的二姐已经完成了对自身命运的最后抗争,决绝地离去,我才猛然觉醒,我们每天都享有的这些琐碎,其实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2
       人一旦见过亲人死去的面目,便会终生不忘。
       跨进二姐房间的那一刻,便感到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摁住了我的心脏,令我喘不过气来。空气中弥漫的死亡因子,看不见,摸不着,但存在着,把我的进气出气都侵蚀得透心的寒。很难想象,那曾经是一具生命的载体。怎么我都不相信,那被平放在地板草苫上的,一具瘦骨伶仃、只粘着层皮的骸骨,会是二姐。仅半月不见,头发蓬乱,手脚皆如枯爪。一本书遮盖着她不再有任何声息的五官面相。唯有身上那件红衣,似乎有些眼熟,可它能够作为二姐身份的物证么?那还会是二姐新嫁时包裹过她青春枝叶的红衣裳么?可那的确是啊!那件曾经映照着二姐生命光芒的红夹袄,此时套在二姐的躯干上,显得是如此拖沓、褶皱、滑稽……
       红红的颜色,像寒血,在我眼中渐聚渐散,茫茫的一片,刺痛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夜半,胆大的堂姐不顾母亲的劝告,执意掀开二姐的面纸。我猝不及防,全身如被电流击中:那是一双怎样绝望的眼睛?似乎要洞开坚硬的房顶穿透整个的宇宙;嘴,微微张着,像是要告诉我一个她认为的真理,又像是在历数这个尘世留给她的太多委屈……
       再用劲,都……闭不上。母亲泪如潮涌。半月不见,母亲说话似风中残烛,头上白发猛增。到底是为什么?我问。母亲告诉我,在我们一家子走后,二姐大哭了一场,直哭得日落西山,深夜也没有停住。无论母亲如何追问,都不说一句话,且不吃不喝,连一口水也不喝。叫了医生,检查说没有病,吊水,她拔掉针头,就连母亲含着泪水求她,用奶瓶滴注她最喜欢吃的灌头汁,都拒绝进食,二十天时间,竟这样活活饿死。
       她是自己挣脱了生命的牵绊,斩断了伸向生命的任何触角,关闭了所有的生命之门,以决绝的方式,让自己窒息而亡的。
       她这个样子,迟去不如早些去,免得在阳间遭罪。在场的每个老人都这么说,来的亲戚们也这么说,父亲、母亲这么说,大姐也这么说。
       难道这就是二姐应该承受的生命结局么?向着二姐的遗骸,我问自己。问得一股寒流从地泛起,浸遍全身,直至全身发抖。
       
       3
       火化,在现今已作为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渐近成为习惯。而在二姐去世的年代,于执守迷信的乡间来讲,不亚于一枚日军炮弹受到集体的排斥。随手掂掂它本身的罪过,会比被人掘了祖坟还大。千百年来人们固有的观念是,被火化了,便会失去三魂七魄,是一个人在尘世内外的彻底消亡,更甭谈转世再为人畜。可谁会愿意自己的彻底消亡呢?所以在二姐离去的年代,这个新的文明方式在宣传到一定时期仍然毫无响应后,便开始实行干部带头制——这是国家受信于民的一贯策略。而在为干部制定的最后一个土葬日里,恰好有一名干部拖到了火化期,按照政策只能火化,但他却死不瞑目。遗言,便是托人想办法不火化。终于扭结成为一场不小的纠纷。而二姐,她作为一个家族或一个地域需要被遗忘的灵魂,便有机会骄傲地走在了文明的前列,引领了一个地方的新风,成为了绿水青山间一缕扬眉吐气的青烟。
       那是二姐最后的一次在人前盛装出走。那天,二姐连头带脚被吞进一辆特制车辆的后铁箱,悲壮地朝火葬场的方向行进。送行的鞭炮,一路稀松地响着。我本能地回头一望,就看到了纯弟,看到了纯弟挤站在行动的敞篷车厢角,头发向后翻飞,衣裾飘飘,一只手高举鞭炮,一只手用烟头去点。在随之爆响的噼里啪啦声中,小弟的笑声里便充满了一种恣意的豪迈。就在小弟笑声骤响的那一刻,我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好多年前的一幕和着泪雨扑面而至……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天,妈妈做工回家不见了小弟,到处找不着,急火攻心的母亲便抓了个帚柄嗖地一声敲上我的头……待过了一会,又一道暗影投过来,我吓得头都大了,以为是母亲再次怒起的棍棒,抬眼一看,却是二姐,满身湿淋淋的二姐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弟出现在门口。她急急地说,找了老半天,原来小弟被人丢在池塘里,妈妈……快找人……来救……他。
       因为这次受了冻,二姐发烧了好几天,连续两个月病病歪歪。以后,二姐只要看到了水就怕,甚至一个人不再敢走路过桥。
       我的纯弟,面对二姐的死,或许人家可以笑,但你不能……我不能。
       4
       一个骨灰盒,盛着二姐年轻生命的最后残骸,成为了二姐生命的最后见证物。
       盛装二姐的骨灰盒,制作精美,雕塑逼真。再次审视它,不由想起希腊神话里的潘多拉魔盒。潘多拉怀着好奇心不慎打开了陪嫁的魔盒,里面所有的灾难、瘟疫和祸害便都飞了出来,人类从此饱受折磨,诸多不祥因子便长扰人世间。可被用来拯救人类的最后一样物件——希望,却被潘多拉关在了盒底,永远失去了它应有的功能。而我们当初把二姐放进去,是否也怀了一个不敢言说的妄想,妄想将一个家族里所有的不祥因子全部随了二姐的离去而永远地陪葬在里面?要不是这样,何至于过了好多年,几姐弟相见,我们连二姐的名字都不敢再一次提起?
       对于子孙满堂的寿终正寝者,以亡者为大。不锣鼓当道、嚎哭喧天、肆意铺张就会被指责为对亡者的不敬;而对某一类人逝去,却以生者为大。他们的逝去本身,就被永远地钉在整个家族与一个地域的耻辱柱上,只能遭贱葬、诅咒,以避冥冥之中所说的一种大邪。这是常人遵循的法则。按照乡俗,二姐属于后一类。母亲在二姐故去的当天,即对我们有过教导,说,想这类亡人,不利活人。以后不准再提她。
       自小父亲长年在外,母亲是我们的衣食来源,更是我们姊弟五个不可侵犯的精神权威。像一枚山中果子,我们习惯了缩在母亲为我们铸就的坚硬外壳里,成为随着风儿左右摇晃的弱小的一瓣瓣籽粒。尽管年岁猛长,二姐离世时我已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我一直习惯遵从母亲的思想,不敢逾越冥冥之中命运诡异的断言。于是在二姐去世后的这么多年,对于阴阳相隔的二姐,我和我的姐弟们一样,因恐惧而远离。那层薄薄的纸,虽有过窥视,但也不敢结集任何力量和思想来触摸、突破它。起初想起二姐,一般的时候,我们就学着把二姐作为一个该诅咒的词儿,尝试去遗忘,遗忘不成,就把她作为一个忌讳,藏在心底。就像小时候含着偷嘴的话梅糖,只用嚅动的唾液嘴咀千遍,酸酸味,甜甜味,只留在心底滚动。就是不敢在母亲和大姐面前有半点的流露。
       但在二姐初亡的那几个月,对二姐的思念却犹如一颗深埋地下的种子,逮着机会就疯长。
       在当时还没有兴旺起来的殡仪馆,被注上编号的骨灰盒,是有一个固定存放位置的。但这个位置的期限仅指一个月。记得二姐火化一个月期满的那天,我们专程回家见过母亲。那天下午,我和大姐蹲在母亲的田地里,归拢母亲在前面拔去的摞摞杂草,齐齐把泪水洒在母亲的菜地。可母亲一句不准再提她,便闭死了我们的嘴。那一刻,望着母亲飘扬在风中枯朽的短发,我很想问母亲,难道二姐真的就这样从我们生活里消失了么?难道二姐的生命真的不如一枚草芥么?
       在属于二姐的冥世,她真的只能成为一个没有葬身之地的孤魂野鬼么?在她那没有资格形成注脚、写成悼词的曾经有过的生命天空里,二姐真的只是如鸟儿一样飞过,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么?
       5
       父亲说,二姐小时候,生得眉毛细、皮肤白、嘴巴甜,是爸抱到单位最多的一个细妹子。二三岁的二姐,喜欢挥动着胖胖的手臂到河滩上或是下过小雨的泥沙路面转圈圈,哼自编的歌,把两脚间的泥巴踩成软软的小山样,惹得路过的叔叔婶婶忘了赶路而看呆了。然而,欢蹦乱跳的二姐四岁上不知染上了什么病,好多次走在路上无缘无故就倒地人事不醒,死了一般。医生看不出什么病,慌了的爸便找着药丸子就给吃,二姐居然奇迹般地一次次活过来了。只是活了过来的二姐到了十来岁虽然不再无缘无故地“死”去,感冒发烧都不生一个,但却中了邪似的,走路做事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你急她不急,一天一件事情都总是做不利索。到了上学的年纪,书自然没法上了,便留在家里帮衬母亲做家务。
       二姐做事慢,但性倔,话来得快。像母亲磨过的切菜刀,锋快。
       有一次,邻家的祥伢欺负大弟性情敦厚,把大弟逼到一个墙角角,出口说了一连串他家有什么有什么你家有吗之类的话,急得大弟直哭。不想二姐远远地丢上一句:我们的屋——是红砖瓦屋油膜毡,你们的那个烂棚棚子比得啵?后来,这句话让整个队的细伢子不敢再小觑二姐。
       那时候,全大队可以称上红砖瓦屋油膜毡的房子只有两户。
       二姐尽管性子倔,但在家里,她与我之间发生的战争,最终却总是我胜。而斗败的她,要么默不着声,要么委屈而哭。而我,便怀了屡战屡胜的喜悦,快快活活去做我的功课。记忆中最深刻的战事,有两件。一是她往往不记得大我整整六岁的现实,和我争抢父亲的衣服披,争抢父亲带回的土钵盛饭吃。我个儿小,就常常蹿起老高抢,抢不到的时候,就赖在地上,不起来,手指着她又哭又骂:你是傻子,你是醒宝,读书都读不到,你长大了吃得到“公家饭”,披得到“干部衣”吗?往往这时候,她就把“干部衣”、“钵儿饭”给我,一个人呆在一边,眼窝泛起潮。而得了衣儿钵儿的我,还要对她进行胜利的叫嚣。直到母亲使了眼色厉声骂,我才会住嘴。其实这时的二姐,早已抹着围裙在灶头烧火了。这是大斗,小斗是每天都有的。比如母亲吩咐二姐的活计,玩耍在二姐身后的我,总能及时找到事情过后的遗漏,向母亲检举她这样那样的错。而我,对于母亲派给的活,总是比她做得好。想来小时候的我,竟会以如此的拙劣表演,以期讨得母亲欢喜。可每个子女都疼在心窝窝的母亲怎会让我的计谋得逞呢,便将偏袒二姐的心显露得更甚一些。这样,我便有些不甘心。与二姐玩的时候,便玩出许多花样来。记忆中的第二件事,是在一年收获的季节,母亲从老远的湖里挑来两担柳条,我们五姊妹十只手掌顿时像一群顽皮的小麻雀,一齐翻飞在柳条之间。我随便抽出一根小柳条追着二姐打玩架儿。柳条打人不痛。二姐嬉笑着说。那这根柳条打人痛不痛?很快,我找到了一根最粗最长的柳条。我问二姐。不痛!二姐咬咬牙,颤了颤声音,仍然坚守住自己的观点。那我打啦!打吧!不痛。于是,我双手衔紧柳条尾,使出吃奶的劲,粗重的柳条头很快便扫过二姐的颈,一道血蚯蚓一下子横爬在二姐的颈上。二姐大哭。闯祸啦!我丢了柳条就跑。直躲到太阳西下,待到母亲逮到我回家吃饭时,我才知道,二姐根本没有对母亲说。饭桌上,因为二姐颈上的血痕,母亲直骂二姐事做不好,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一直在唉声叹气。二姐被骂得眼泪滴落到碗里头,额上还被母亲手指戳了几戳,可就是没有提起我。晚上,二姐照例早早地睡在里边,把外边留给我。那晚我起床大解,二姐照例帮我提灯拿盏,在茅棚外的寒风中站立,等着边看小人书边蹲厕的我慢悠悠出来。
       二姐爱乖。爱乖的二姐看到队里的哪个女伢子穿了新式衣,她就找母亲要。有人烫发了,戴耳环了,她总是比我勇敢地向妈妈提出:我也要!而且还比划出她喜欢的式样和颜色。记得我家那树栀子花开得最猛的那一年,身条儿好脸儿白净的二姐开始在青青的头发上插上栀子花,这里走来那里走去,或者干脆就坐在门前想她的心事。从此以后,就很少再见她与我打闹。以后每年栀子花开的季节,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着二姐跑呀跑的。像个野男孩的我,还不懂得腾出灵性的目光来采集这些自然而来的芬芳,跟着二姐跑呀跑,二姐在我眼里便像个傻傻的花仙子,笑声格外的好听。
       现在想来,那时已屏开着少女花骨朵般芳香的二姐,一定忽略了自己与庸常他人的差别,把自己当作了人世间真正的花仙子。要不,隔壁收来了新媳妇春香,为什么母亲几次去唤,二姐都赖在那里抵死不想回呢?回来以后,痴痴的二姐还向母亲提出,她也要和春香一样好看的嫁妆呢?
       想着这些,我真的不敢相信,有着好多痴痴念想的二姐居然死了,而且死在自己的主观意愿下。
       6
       二姐终究是嫁了。
       但她是嫁在发生过两桩无法启齿的丑事之后。
       看大梅子醒宝有毛毛!一天放学之后,远远看见大门前围了一圈子人,路上,有几个弟弟的同学在怪喊怪叫。我家房子大,堂屋墙壁张贴有父亲画的社员生产图,屋场边有父亲种的冬天冻不死的兰叶花。村里有会常常聚到我家开,村里小孩常常放到我家带。小的靠墙坐木枷椅,大的便咿咿呀呀跟着队里出工分请的那个年轻老师唱歌做游戏。少的时候,来七八个,多的时候就有二三十人。顽皮些的小孩放学以后最喜欢疯在我家房前屋后闹,里面的哭,外面的喊,老师常常顾得了这个,就顾不了那个。
       到了家门口,我拨开一堆叫着闹着的顽皮蛋一看,二姐怀里果真抱着一个哭闹着的小孩。
       你干什么啊?你这个醒宝!隔壁春香跑过来,边抢孩子边说。
       这时,二姐敞开的胸,还来不及扣上衣扣,孩子的嘴刚好衔上乳头,正使劲地吸吮二姐那未经开垦的处女体香,胖胖的小手正伸向另一只。春香抱走孩子之后,二姐似乎还没有从事态的突变中缓过神来,那袒露在众人辣辣目光之下的双乳,还在怡然地接纳太阳的恩泽。而二姐这种怡然自得的情态,却使很小就开始承受母亲传统道德教化的我蒙羞,以至于那一刻,我稚嫩的胸腔一时暴满了对她的仇恨。那种恨,使我的视线很快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辉,脑子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昏眩。
       不过,比我昏眩得更厉害的,是收工回家的母亲。
       找个人家嫁了。母亲对父亲说。
       可这个宝里宝气的样子,咋嫁?还是先想法子治治看!
       母亲找来算命婆,算命婆七掐八算,一惊一乍:有解有解,娃儿拜个干爷子准好。二姐拜的干爷子,是邻村喜欢走村串户,略微懂些医的毛爹。毛爹收了礼,便拿礼钱买了好多饼干给二姐吃。又和言和语跟二姐说了几次话,还细声细气地告诉二姐认:哪是“一”、哪是“二”、哪是“三”。认干爷子不几日,毛爹一早来家说,隔壁村庙堂灵验,想带二姐去拜拜菩萨。母亲把二姐收拾打扮一番,嘱咐了二姐早些回家,便到田里出工了。日落西山后,没顾上吃饭,母亲拉着我就往路口赶,望了好久,终于望到二姐回来了。只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回来的二姐蓬头垢面,衣裳破败。母亲颤抖着褪下二姐撕破的衣裤,我看见二姐雪白的双乳间,已布满几道血色指痕。二姐开始对母亲诉说一种从没经历过的疼痛。这种疼痛的叙述过程漫长得让母亲忍耐不住地用手捶胸,窒息得母亲出一口气都要用力嘶喊。母亲泪水一行行,滴在二姐换下来的破衣间。
       家丑不能外传,何况是弱智的二姐。二姐经历的这次疼痛,使母亲半个月没有说一句话。直到二姐出阁的前一天。
       7
       二十三岁的二姐是明媒正娶进夫家的。
       大姐是媒人,姐夫是与大姐家隔一条河的老单身,因为头上生癞长疮后,贫瘠的头皮生不了几根毛发,婚事就落后了法定年龄十多年。二姐穿着剪裁合身的大红上衣,黑青长裤。高挑的身子、白白的皮肤、蓄着一头抵死不肯剪的长发的二姐,望上去嫩呵呵,水灵灵,喜里喜气。送二姐到夫家的那晚,二姐夫家婆婆、弟媳、小姑子已聚拢一大堆,走进新房的二姐倒像了一个待价而沽的摆设娃娃,低着头,红着脸,任她们目测眼挑、心底的秤杆儿七上八下地打望。望着姐姐高高的个头,圆圆的身段,婆婆开口说话了:梅伢子生个娃儿给我抱,啊?给我生个娃儿!傻人会有傻福享的哦。看婆婆对二姐的眼神,像是满欢喜的,我便第二天一早急急地回家告诉了母亲。可令我不解的是,话传过后,母亲满脸的担忧之色仍未褪减,只是随口说了句,要是,那就好。
       二姐出嫁以后,过不了几天,母亲便打发我去看一次。
       许是婚姻的降临产生了奇迹,二姐的状况一次比一次好,伴随二姐多年的一些顽症,竟然也出现转好的迹象。二姐说话、做事的速度开始接近于常人,从来不懂做坛子盐浸菜的二姐,学着别人的花样,把菜园里几分菜土耕作得四季葱茏。就连别人家常常会丢弃的老广东白菜的长芯,她也削了皮,切成细条子,用糖水食盐浸泡打理后,让姐夫吃得有滋有味。二姐种的菜,常常吃不完,过剩的,姐夫就拿到街上换油盐。二姐晓得怎样才是对姐夫好,待姐夫晚饭过后,一桶热洗脚水,常常就送到了姐夫脚边。两个弟媳有时把孩子放在她这里带,扔下三五天都不记得接,她默不着声好吃好喝待孩子。每逢孩子来,二姐夜里不敢睡死,一晚上总有几次起来为孩子系衣紧被。有一次我去二姐家,正好碰上她弟媳在对姐夫说,只有在二姐家,伢子身上才屎干尿干,不尿床。干脆把伢子托嫂子带养几个月。于是在以后的两年,三个弟媳相继把伢子托付与二姐。二姐绣得歪歪扭扭的鞋垫,也一迭迭到了三妯娌手里,姑娘婆媳小叔子,见者有份。当然,姐夫对二姐也好到了细微。田里没功夫做的时候,姐夫带领二姐将所有的棉梗分成若干等分,取一根棉梗添加些稻草扎成一个个柴把子,送库房内码成一垛垛,好方便二姐用。二姐不会认钱,他把大票换成零钱放在敞口的瓷花瓶里,隔天少了,又加放一些,任二姐零用。
       如果命运垂怜,让这种古老的男欢女爱在二姐的婚姻里延绵重复,直至终老,该有多好!可世事偏不遂人愿。还在二姐二姐夫沉浸在这种田园牧歌式的婚姻里时,二姐所在的村子大部分男人已经遏制不住对外面金钱世界的向往,纷纷出门“淘金”了。等到姐夫醒过神来,再把眼光朝向门外,村子里已看不到几个壮年男人。看二姐手脚虽慢一点,但说话做事也还放得下心,二姐夫就把二姐托付给他母亲,与几个同伴一道,买了台砖机匆匆出了家门。
       8
       那是在二姐嫁后的第三年,我又一次去看二姐。
       二姐不在家。找到她婆婆的操坪时,二姐背对着我,似乎在跟婆婆讨要一些什么。打第一眼看上去,二姐仿佛患了场大病样,显得瘦了许多。你不生小孩,我们家白养你做么子用呢?还不如喂一头猪,过年了可以杀了吃肉呢!走到近前的时候,刚好听到婆婆说着这么一句。我气得高叫了一声,二姐,我们回家!
       二姐回头看见我,脸刷地就白了:我不回去,这是我的屋。然后对她婆婆说,我不要你们的柴了,我自己——砍!你们说话不算数。说完,就朝自家的方向猛跑。二姐很快拿来了一把没有木柄的锈镰刀,走到沟渠旁边砍起了青草,边砍嘴里边念叨:看你们以后还骂我不,看你们以后还骂我不……她将一把把青草带回自己的家,就晒在坪里。做晚饭的时候,烧的就是那抱砍来的青草。可那是青草啊!怎么能够做柴烧?灶里只有浓烟,好一阵子,根本不见有火苗出来。
       看着一时没有晚饭吃,不懂事的我便早早回了家。回家了的我,忘了把二姐的情况告诉母亲。以后的一个月,我没有去看二姐。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那天她婆婆的几句讥讽,我这个亲妹妹的大意疏忽,把二姐推进了苦难的深渊。青草烧不燃,做不成饭吃,就吃生菜。生菜吃多了,就生病。生病了,家里没有任何人来探问。偶尔婆婆小姑子来一趟,说出的话语无一例外地像刀子一样在剜二姐的心。等到姐夫回家时,蹲在厕所里已不知天光日夜整整一天没有出来的二姐,身如筛糠,抱起她来,身子竟轻飘得像一包衣物。
       9
       二姐是中秋节的夜里被送回家来的。姐夫把脸白得像纸,已认不出任何人的二姐用自行车驮来,像扔包袱一样扔在了我们家堂屋里。简单说了几句,默声听过我母亲的责怪,最后,姐夫不留一句话,走了。
       记得走时,母亲问他,你几时来接?连问三句,我看见问话的母亲泪都流出来了,但姐夫还是一声不吭地走了。
       太倔,不敢留。姐夫最后的一句话,让母亲的泪水打湿了整整一个夜晚。一个正常女子,进入婚姻,以怎样的退让与柔韧,都有可能锁不定婚姻这张门,更何况二姐一个弱智之人呢。可又正是这样一个弱智之人,一颗最为敏感而最易受创的心,才更需要他人的细微呵护啊!对于并非天生弱智、并没有完全失去正常思维能力的二姐,在婆婆千百次地把她指向牲畜的诅咒里,二姐又怎会退让出她残存的一点人的自尊呢!
       父亲用苹果汁喂活了二姐,喂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等到二姐醒来,二姐开口却吵着要姐夫,不见到姐夫,就拒绝再进食。父亲便对她说,只要你吃得多,有劲下地走路了,他就会来接你。而事实上是二姐在父亲的许诺中一天天好起来,脸上偶尔能见笑容了,能够下地走路了,这时,却被告知再也不能回到她那个家了的事实。于是,二姐更要命地吵,将一家人的耐性,逼迫到了极致。
       二姐吵了整整一个星期,见我们还是不放她走,就惊天动地地哭,晚上也不间歇,哭得邻近的人都有了怨言。
       不要你了,还嚎!
       有一天,再也受不了的母亲道出了事实真相,以一种暴发的语气。
       10
       为二姐选中第二个婆家的是我。
       得知被姐夫抛弃后,好长一段日子,二姐因过度伤心总是卧床不起。看了母亲的辛劳,我决定自己为二姐找个归宿。那年,我说服母亲,并在母亲面前赌咒发誓,保证会对二姐一世好,就把二姐接回了家。
       接到我家后的二姐,起初什么活儿都不会做,连话都懒得跟我说。白痴一般。我带二姐重新学习做家务,从刷鞋搓衣开始。渐渐地,二姐有了一些记忆,我又教会二姐掌握电视开关,学会调频道看自己想看的电视。有了电视里的生活剧看,二姐脸上的笑容渐渐多起来。来我家后不到三个月,她就能够与我一块儿轻松地谈笑和做家务了。
       为你找了一个人家,看不看?有一天,我对她说。似乎是想起了前姐夫的绝情绝义,二姐阴了几天的脸色。但当我找准时机再一次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她笑了,看就看吧!
       二姐的婆家只相隔我家半里路。除了姐夫勤快外,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看上去精精瘦瘦,最重要的是还烧长香——我相信能记着给菩萨天天烧香的老婆婆肯定心善,不会像二姐的前婆婆,动不动,一张嘴就能伤着二姐。这可有前车之鉴。而且他们家人口简单,只有两兄弟,老大早已结婚,孩子都有十五、六岁,颇有一些家底。更何况烧长香的婆婆在家还有绝对权威。从介绍人将二人八字合拢开始,老婆婆几乎天天上我家来看二姐,每次来,便拉着二姐的手说个没完,二姐想要什么买什么,一切从了二姐愿。
       就这样,二姐从我家热热闹闹地嫁到了新婆家。
       二姐离我家近,在做完了家事的时候,便常来我家坐坐。
       来了几次,二姐便向我说起她伯哥背着姐夫骂她的事情来。想起前婆婆对她的种种虐待,二姐每说一次,我都及时到她家里跟她家人面谈,希望他们包容二姐的种种不好,善待二姐。二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告诉我这个妹,我来好好对二姐说。可到后来,二姐每次到我家,都说到同样的话题。
       如果有人敢欺负我姐,就是欺负我,我会找皮绊的。最后一次到她家里,我黑着脸对她家人说。
       11
       又是一年中秋节。
       二姐来了。那一天,为了赶制两块预定好的画匾,我一边忙着往画布上涂抹颜料,一边听二姐似乎永无休止的唠叨。
       他们又欺负我。二姐说。
       他们怎么又欺负你呢!
       毛毛说要把我杀了,如果我不走。还有……
       还有、还有什么啊?每次你说他们欺负你,我去问,他们都不认,我想是不是你有问题啊……
       我对二姐又一个不可饶恕的错,就这样犯下了。我清晰地记得我当时就是这样咆哮着对二姐说的。在我的精神大厦摇摇欲坠,物质生活还没有一砖一瓦的人生青涩季节,我一方面放大着对自身命运的恐惧,一方面又做着不甘沉沦的抵死抗争。在与自身命运短兵相接的较量里,我独独卸下对二姐负有的如山般重大的责任,忘却了二姐终是一个智障者,也忘记了二姐在她家人的眼里,终是以掠夺者的身份进入到他们视野的这个严峻现实。
       在邻居后来的证言里,我才明白,俩父子死死认定是二姐的进入,扰乱了他们原本平静富饶的梦。姐夫勤耙苦做余下的钱,以前均以侄子名义记存,婚后,不仅侄儿的存折久无动静,还得增添一口人的费用。这使向来习惯于对姐夫的劳动价值精细盘算的父子俩,面对二姐,芥蒂不得不蓬勃而起。但碍于老婆婆在世,他们只能背地里以污言垢语为强力炮弹驱逐二姐,且矢志不渝。而在当时,我并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在二姐一次又一次的倾诉里,我甚至怀疑是二姐智障的大脑出了问题,没想到的是,使二姐大脑真正出现问题的罪魁祸首,竟是我。
       记得那天,在我一顿连珠炮似的抢白过后,正张着嘴不停说着话的二姐忽然哑巴了似的,在我后面不再声响,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回头一看,二姐已经走了。现在想来,那天连亲妹妹的信任也得不到了的时候,我的二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迈进对她来说是虎口一样的家的。我只记得在二姐走后的好几天,我才在太过平静的气氛中嗅到了一种不正常。
       在一路小跑赶往二姐家的路上,路过小卖店,我问,这几天,看没看到过我的二姐?守摊的谭嫂说,你做妹妹的都不相信她的话了,她说她再也不会到你家来了。我的天!我怎么会想到,在二姐的内心世界里,我会是她唯一可以支撑起自己信念的一座山!我又怎么能够想得到,她会因了我的一句话,而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啊!
       赶到二姐家时,二姐坐在窗前,兀自望着窗外,不时面露微笑,细言细语,对我视而不见。我以为是二姐在生我的气,但我很快发现并不是。听完她家人的叙述,我的心一下子跌进了冰窟:母亲把好好的二姐交给我,我怎么跟母亲交代?智障又添精神错乱,二姐的余生,将如何度过啊!与她家人几番商议,我们把二姐送到了一河相隔的康复医院。医生问了问情况,说,这种情况最难治。越疯越好治,像她这样,只怕治不好。在拿尿检结果时,医生抛过来一句话,惊雷一般:有孕在身,还治不?
       就在那一刻,在家人面前缩着脖子从来不敢出声的姐夫,第一次表现了他的果敢,他从集市上租来一部板车,连夜带着二姐赶回了家。因为有喜在身,二姐受到婆婆的十二分礼待。
       可好景不长,在一个月后,二姐本不应来的例假还是来了。得知情况的那一天,可怜的二姐和姐夫遭到了她家人有史以来最长的一顿数落。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二姐成了与他们家再无挂碍的人。
       当天,二姐被接回了我的家。起初的几天痴呆过后,二姐开始跑到夫家找姐夫,但姐夫已经不再是姐夫,姐夫家人一次次的驱逐,让二姐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病患者。好几次从大路沟渠边找回被顽童追打笑闹的二姐后,我嚎啕痛哭,整夜流泪。二姐,我用什么样的补救才能赎得清我在你身上犯下的罪过?每天早晨,我必须防着二姐,因为稍微不慎,起床了的二姐就会往外跑,往外跑的二姐会再也找不到回我家的路。大路上,屋舍旁,她望着别人的孩子伸手就抱,看到中年男子就叫着姐夫的名字朝人傻笑……
       天地如此开阔,可二姐的纤足所及却是步步荆棘。可怜我的二姐用灵肉之身碾出的泥泞道,还是一次次地遭遇水淹土埋,二姐,便再也找不到一条回归的路。
       12
       二姐再一次被送入精神病院。
       再次入院的二姐恢复得比医生预料的要好。恢复得好,那是因为二姐在很短的时间里,以她一生少有过的清醒,完成了一个已久的蓄谋。
       13
       恢复了的二姐被母亲接回了家。在不是她想要的家里,二姐以自己的方式践行了那个蓄谋。
       14
       曾经也去看过二姐的两任丈夫。他们均已子孙绕膝,只是无己出。问及,是两个姐夫本无生育能力。去过驱逐二姐出家门的她伯哥家,厅内已不见长香袅袅。老伴为口角之争早以一瓶农药绞了肠,儿子打架滋事犯事入狱,烧长香的婆婆早在二姐走后,一跤跌成残疾,半年不到,生疮而亡。只留下他一人守着偌大的房舍和荒草丛生的三亩薄田。
       有一回,我还遇上了二姐前夫家经二姐带过的俩小侄,早年鼻涕糊面的幼稚小童已成翩翩少年,佩大学校徽,穿雪白衬衫,着蓝色牛仔长裤,牵着女朋友的手,很青春的样子。
       问他记不记得我的二姐,回答我的是少年一脸的茫然。
       15
       蝼蚁尚且贪生。
       二姐的早逝,我一直不明白。是心善的二姐不忍成为亲人的累赘对自己的自行了断,还是二姐在立不稳尘世这叶浮萍又够不着岸边亲情树上那枚想要的果子时的失手沉沦?
       对于二姐的死法,我也想不清楚。是二姐不忍采用世人常用的死亡伎俩——绳索、水淹之类,怕吓着了她至爱的亲人?还是疲惫至极的二姐已经没有力气孤注一掷让自己的生命之墙轰然倒塌,哪怕只是纵身一跃,哪怕只是于横梁上挥手抛出一个生与死的悬结?抑或是二姐心死为先,满怀热度的肢体其实早已离开冰冷的内心弃她而去?
       我更不知道,当智障的二姐选择冷眼离世时,是如何透心的寒冷平抑了自己求生的热望,是如何的决绝才扼杀尽自己丰腴肌体的千般饥渴、击退了蜂涌的精神语言的万般蚕食?看着自己从今生今世里一点点撤离,想问二姐,你的心曾经是怎样的一种凄凉与悲伤?!站在死亡的门槛上,于挣脱今世的最后一缕牵绊之前,我的二姐,你是否曾有过一瞬的眷念与不舍?是不是魂灵依依不肯去,而魄却离散得太远,看情事如花般枯萎的你,本想滞留在今世的情天恨海,但却已爬不回今生的苦岸跃不上今生的枝头?
       一个需要放松的人,他先需要受累。不知是谁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的二姐,走过了今生今世的万般疲累,你的灵魂是否因此一跃步青云,抵达了你梦想中的天堂……
       还有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那早早就渐次离世的双亲!我是否可以对你们发出这样的追问:是受不住二姐离世后的剜心之痛,熬不过没有了二姐的孤寂与清冷,怕了年迈的脚步与昏花的老眼再也寻找不到二姐远去的行踪,所以在本是劲健年份你们便断然舍弃了我们、一个比一个地执意不要了我们姐弟四人,去寻了二姐冥世的幽径?
       故人已去。只留下往事如瀑,冲刷着记忆的弯弯河床,在心壁内拍出滔天巨浪般的呜咽。
       阮梅,作家,现居湖南华容。主要著作有《送你一枝原野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