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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我似一条刚刚找到水源的鱼
作者:白玛娜珍

《天涯》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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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今年藏历年初一,寒风在拉萨灰白的上空瑟瑟流动,一早,我带着九岁的爱子旦拉,按惯例前往堪布·贡觉丹增仁波切处拜年。
       推开仁波切家红色的小门,院子的泥土里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花。我心里不觉暗自感动:仁波切的心境总是春天一般明朗啊。
       仁波切盘坐在客厅的上座,他的出家弟子多吉正在收拾桌上的茶杯,一批给仁波切拜年的人们好像刚走。
       我和旦拉虔敬地给仁波切拜过年,旦拉跟着多吉到院子里玩去了。仁波切带我来到静静的小佛堂。
       他在靠窗的卡垫上盘坐下来,晨曦温和地洒在他的额头:“你好吗?”他关切地望着我问。我低垂双眼,摇摇头说:“不好。”我想,我的上师啊,我所有的欢乐和痛苦您都是知道的!
       “那么你找到自己的心了吗?心在哪里,有别的去处吗?”仁波切严肃地望着我说。我怔了一下,茫然地望着仁波切;我怎么能知道的自己的心在哪里呢?我像一株空心的竹,活在生命的丛林里。虽然有仁波切耐心引导,可我总是陷于昏盲中,连初级的五加行功课十万次等身长磕都难以完成,这是实践和修持的基础。而如今,精神的荒芜和信仰的没落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并存,早已丧失了自心的定处。迷乱的心呵,时刻随着外境的变幻悲喜沉浮。想到这些,我低下头,轻声回答仁波切:“我找不到,我的心像野马,我无法驾驭。”
       “唉,慢慢来,一分钟一分钟开始练习。”说完,仁波切带着我进行了五分钟的入禅练习。
       “男女之间,刚开始互相都觉得好如神仙,再后来就觉得对方不过是普通人,走到最后又把对方视成魔鬼……”上师慈祥地说:“既然由爱缘起,互相之间最重要的是要有慈悲心啊!”
       我的泪水不觉淌下来。我想当初任性地爱上的,不过是自己心里生出一个个幻念;今天的苦果昨天其实早已注定。
       “你要把心静下来,好好反省。过去的事情无论好坏都已成为过去,只会留下一些无足轻重的回忆,重要的是我们如何面对未来。一切聚合终将分离,一切苦乐也是无常的,不会停驻一处啊!”仁波切语重心长地说着,双眼有些潮湿了。我默默地点着头,心里格外感动:我这个五毒粗重的女子,什么时候才能以自己的勤修和觉悟报答仁波切对我的一片仁爱和慈悲呵……
       然而,我昏盲的心时刻反复。不觉中,迎来了拉萨的五月。拉萨人几乎倾城出动出外踏青、泡温泉和朝佛。这时,我的女友汪汪从北京来到拉萨,她个人生活几经挫折,她想在五一放长假期间远离都市,跟随仁波切到隆钦饶绛巴曾经修行成就的岗日托嘎山上静心朝拜。我决定一起去。
       二
       隆钦饶绛巴,被誉为第二佛,又被称为桑耶巴一切知语自在和童子文殊菩萨之化身。仁波切告诉我们,这位至尊文殊菩萨和班智达无垢友两者合二为一的智慧蕴集于一身的遍知上师,并非因为业力牵引而转身轮回中的,是由于誓愿和慈悲力如愿转身到人世间的。
       一路上我们跟着仁波切,虔敬而喜悦地唱诵着隆钦巴:
       岗日托嘎宝藏大雪岭
       一切快乐之源的大乐园
       洞见精义之要的隐瑜伽
       隆钦饶绛足下我祈请
       生起真实证悟请加持
       ……
       山野渐渐开阔,山谷里传来鸟儿悦耳的鸣叫,我侧耳聆听,觉得鸟儿好像在对我们欢唱:“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这时,岗日托嘎山上吹响了迎请丹增堪布的庄严的法号,我的心在这样的情境中,变得清净而轻盈起来。但上山的路荆棘丛生,平日缺乏锻炼的我渐渐落在了仁波切一行的后面。为了赶上他们,我干脆直线抄小路朝上爬。快到半山腰时,终于看到仁波切的身影了。我停下来休息了一下,潮湿的大山格外沉静,草木泛青,野蔷薇枝头冒出了嫩芽,万物恍若沉醉在复苏的狂喜中。我深深吸了一口来自大山深处甘凉的雪气,心里忽然想:“一个再柔弱的女子,也得一个人上路呵!”想着,我仰望天空中盘旋的鹰,竟没有半点想要飞翔的愿望,只渴望心如大地恒久安驻……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美丽的岗日托嘎大雪岭,据说这里从前冰雪弥漫,是圣者和空行出没的圣地。但随着气候变暖,如今只有山巅有少许的积雪。许多僧尼在山上的岩洞里修持,在隆钦巴修行的山洞周围,还盖起了一些小小的僧舍。
       听说堪布·贡觉丹增仁波切到来,僧尼们都赶来拜见。其中有三位看上去高贵贤淑的女子,上师介绍说,她们是在印度闭关修行三年三月零三天后回到岗日托嘎的,是琼色寺活佛的女儿和侄女,分别叫:薇色曲珍、曲尼次珍、仁增旺姆。她们看上去有三十出头,乌黑的长发是闭关的日子里蓄下的,望着她们,我不由暗自吃惊:闭关是指身居密室或岩洞,清净眼耳等六根,苦修瑜伽行、观想、颂咒等,不能与外界来往,有专人负责送少量糌粑和水,每天天黑以后才能出来散散步。(据传有人在闭关中获得成就后,可以在洞里不吃不喝入禅定数年……)不知这三位美丽的女性如何完成漫长的苦行生活,获得了如何的体验和多少觉悟?!我好奇地悄悄看她们,但不敢多问,密法是秘而不宣的.
       她们和仁波切一起,在隆钦巴的修行洞里为供养诸神共行法事,整整一下午,在金刚铃和呼啸的山风中,唱着悠长的祈请文,那清澈的女声,带着一丝凄凉穿透我的心,我盘坐在一旁,感到身心完全沐浴在佛唱的明光中。我默默向岗日托嘎三大护法:益嘎扎德、党吉多吉勒巴、热乌拉以及尊者隆钦巴、空行母益西措祈请加持,使我能早日明见空性的本心:
       请传播能使成熟与能令解脱的秘法
       祈请具德上师长久驻世勿入涅
       一切最好的菁华与善根都回向给众生
       愿能证悟那清净真实
       如金刚般不变的义理
       ……
       当晚,岗日托嘎飘起漫天大雪,风雪之中,遥望山下灯火,恍若隔世。第二天我从一片安详明净的心境里醒来,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从没有过的啊!这时,窗外传来仁波切的笑声:“白玛娜珍,你们是来睡懒觉的猪吗?”我忙答应着赶紧穿衣服。仁波切和多吉昨晚睡在隆钦巴修行洞里,我和汪汪睡在一间小僧舍里,温暖的酥油灯在佛龛前彻夜摇曳,我们睡过头了!
       “快来看!”多吉和仁波切在小平台上欣喜地叫我们。只见天上还在飘雪,雪花飘到仁波切绛红色的袈裟上面,变成了一朵朵祥瑞的六瓣雪花。仁波切告诉我们,今天是空行遍降藏历25的吉日,说着,只见薇色曲珍三姊妹已在隆钦巴修行洞里准备好了青稞酒、可乐、水果、五谷、酥油灯,以及糌粑做的供品“坨玛”等,上师要在隆钦巴修行洞里行法事,祈请所有护法护佑佛法弘扬昌盛……
       吃过岗日托嘎僧人为我们做的香喷喷的糌粑粥,我正要起身去厨房帮着洗碗,仁波切叫住了我。他盘坐在隆钦巴修行洞里面的那扇小窗户旁,窗外纷飞的雪花闪烁着太阳的光焰,把仁波切映照得犹如一尊幻影重现的雕像。我脱了鞋,轻轻走进去。
       “关上门过来。”
       关门的一刹那,时间恍若骤然停滞,寂止的时空里,只听见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双手合十在仁波切跟前跪下来,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的心,要像那些山群,”仁波切给我讲授完观修心要后,远眺窗外轻声对我说:“无论外境怎样变幻但岿然不动。”我泪流满面地点着头;在隆钦巴尊者成就的修行洞里,在瑞雪纷飞空行遍降的晨光中,我的根本上师为我破除遮蔽心灵的迷雾,使我沉浸在神圣的爱和慈悲的光河中,这样的宗教体验于我是第一次,我怎能不感动得泪如雨下呵……
       接下来的整整一上午,仁波切、琼色寺和岗日托嘎的喇嘛以及薇色曲珍三姊妹和多吉等在隆庆巴修行洞里为迎请空行,轻摇铃杵,漫唱祈请,在连续的手印中如痴如醉。多吉盘坐在一旁禅定,禅定中他动情地轻唤着莲花生大师,但过了一会儿,也许因为入禅太深,多吉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哈哈,我和其他几个小喇嘛不禁笑出了声……
       午餐时雪停了,岗日托嘎的僧人送来了青椒炒牛肉、粉丝肉沫汤和一粒一粒洁白的米饭。虽然蔬菜和肉都同样是从拉萨买来的,但在岗日托嘎吃起来真是格外鲜美。也许因为我们平日吃的是各种佐料的味道吧,在这里似乎第一次感到了蔬菜本来的滋味,以及清爽的空气,明朗的心,真是胃口大开。
       吃过午餐,仁波切带着岗日托嘎的喇嘛晋美丹增、汪汪和我来到山上隆庆巴“意”的小山洞。小小的洞穴十分干净,里面放着一个小卡垫,仁波切在卡垫上盘坐下来,我们三人围坐在仁波切的身旁。仁波切对我和汪汪说这个山洞是隆钦巴意之化现的,要我们虔心祈请,静心观想,说着,仁波切念完一段祈请文,带着我们一起轻声唱起遥唤隆钦巴尊者的“岗日托嘎宝藏大雪岭”之歌,进入禅定。
       于是,肃静的山洞里寂无声息,风的光影在山洞小小门扉的缝隙间流泻。我望着那扇门,我想只要我推开它,一个广阔的世界和山川就在前方,但虚掩的门犹如我心的业障,我的目光竟无力穿透它呵!
       正在胡思乱想,仁波切突然几声大吼,我和汪汪吓得尖叫起来,我还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但晋美丹增却坐着纹丝不动。他从小出家,在寺院里得以系统全面地学习佛法和修行实践。而实践正法和修行归纳起来有三个次第:一是下士之道:即害怕恶趣的痛苦而不去造孽;二是中士之道:不满足于轮回的安乐而追求自身解脱;三是上士之道:同时修行性空和慈悲心,从而摆脱生死,获得涅。它包括三个内容:发菩提心、实践菩提心和学习有关的教导。晋美丹增肯定已在上士之道,而我和汪汪不过刚刚开始领悟“苦难皆由不善来,痛苦皆由恶业生”等因果不虚的道理,刚刚在心里升起沉浮不定的信仰……
       “害怕了吗?”我们的失态令仁波切笑起来。我和汪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的心还在怦怦乱跳。“但除了吓了一跳别的什么都没想。”汪汪说。
       “很好。这几声大吼就是要驱散你们心中的妄念。”仁波切说完,继续带我们入禅。这一回我不敢胡思乱想了。我微眯双目,感受着此刻仁波切给予我们的殊胜的加持,默默祈请我们能和隆钦巴大师心心相印。渐渐地,我感到一株带露的粉莲在我心间缓缓绽开,恍若隆钦巴大师心之化现,芬芳萦绕在我的鼻息间,我不由沉醉在无限的喜悦中,但慢慢地我又睡着了,于是,心,又坠入一片混茫……
       仁波切在耳旁轻唤。我睁开眼,只见晋美丹增喇嘛双手合十,头触着仁波切的双膝,哽咽着连声说:“谢谢仁波切,谢谢仁波切。”我有些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位出家人。他看上去有三十八、九岁,他的一条腿有些瘸,多吉他们把他称为岗日托嘎的管家。这几天他一瘸一瘸乐呵呵地跑上跑下为我们端茶倒水,还笑我道:“白玛娜珍拉萨女子,还能吃得惯岗日托嘎的粗茶淡饭吗?”他性格开朗幽默,下颚留着几缕可爱的胡须。此时他突然伏在仁波切的膝上像孩子般哭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鼻夹沟流下来,我望着他大大的眼睛,他的胡须,我想是什么令这样一个中年男人远离红尘如此深痛地皈依佛法呵,而今天,我们的身旁又有多少像晋美丹增这样有志于众生根本利乐的人时时处处在精进努力地修习佛法啊,但我却时常放逸心思处在烦恼的利牙中……想到这儿的刹那,我仿佛感受到了他心中的一切,我的泪水不觉淌下来。这时,上师慈爱地捧起他的头,泪水也夺眶而出,一时间,在隆钦巴“意”的山洞里,泪水犹如甘泉,弥漫在我们渴望的心田。
       三
       从隆钦巴“意”的山洞出来,只见远山在风影里忽紫忽蓝,太阳透过飘荡的云层金光绽放,偶尔显露一片天色时,宛如悬于天际的湛蓝的湖。我们来到岗日托嘎金刚亥母意所在的双乳流出的甘泉旁,这里清泉汩汩,美丽的神鸟漫飞在四周。神鸟有山鸡那么大,橘红色的喙,灰色的脖子,灰白相间的伞形的胸羽,长长的尾巴浅黄带点淡褐色,它们从来不食虫和杀生,所以被人们称作神鸟。我们在这里畅饮圣泉,和神鸟嬉戏,在高处纷撒风马旗,仿佛已淡忘了平日所有的烦恼。这时,我看到山顶上突然有一个人影晃动。
       “那是德庆杰布。”晋美丹增对仁波切说。
       “就是那位吃野兔、旱獭的疯子吗?”我问。
       “谁说的?”仁波切笑了。
       “是听岗日托嘎的出家人说的,听他们讲他还会下来偷东西。”
       “怎么这样说?”仁波切问晋美丹增。
       “我想上去看看。”我说。
       “你不怕他吗?”薇色曲珍她们来接泉水,她们问我。
       “难道他会打我?”我疑惑不解。薇色曲珍她们没有回答。
       我在一位尼姑的陪同下,顺着一条羊肠小道朝山顶走去。山顶的海拔大概有六千多米,我走走停停,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来到一处大岩石旁,尼姑告诉我德庆杰布就住在下面的洞穴里。果然看到有一个洞穴通往地下。我决定进去。我从岩石顶上跳下来,弓腰钻进去时,心里不由阵阵紧张和痛楚,我感到自己的动作好像一个入穴的动物,而里面的人竟是如此活着……低矮的山洞漆黑一片,窄小得像一个通道,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在洞穴的深处开了一个小天窗,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枯瘦的男人,他盘坐着,左手摇着转经筒,前面放着经书,一面念诵着一面望着我们。
       “德庆杰布,有人来看你了。”尼姑对他说道。他一面念着经,又望了我一眼。我让尼姑把我带来的两个梨子递给他。
       “德庆杰布,你有糌粑吃吗?”
       “有。”他说话了。嗓音沙哑,是牧区口音。我在暗处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想这个男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内心痛苦,才选择了如此的苦行生活呵。我不由流泪了。德庆杰布看见了,他放下转经筒,特意拿起我送的梨子吃着,又望了我一眼。
       “你叫他出来好吗?”蹲在黑暗的洞穴里,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对尼姑说。
       “德庆杰布,你出来好吗?”尼姑问他。他看看我,点点头。
       外面的太阳好极了,我们在岩顶上等着他。尼姑又叫了两声,他终于出来了。他提着一个小糌粑口袋给尼姑,以为尼姑想要。
       “我不要,我是问你有没有,没有我打算送点给你。”尼姑对他说道。他笑了,露出一口满是黄垢的牙齿。
       “德庆杰布,你今年多大了?”为了证明他的疯癫,尼姑故意问。
       “二十五岁。”他说。
       “那你来岗日托嘎多少年了?”
       “二十五年了。”
       尼姑笑起来。趁他们说话,我悄悄打量他:他只穿了一件破烂的浅褐色长衫,赤着的双腿和双臂枯瘦如柴,长长的脚趾甲里满是污垢,披散的头发已粘连成团,脸上长着黄褐色稀疏的胡须,瘦长的脸颊,面色黑黄憔悴,一双典型的藏北牧民的三角形小眼睛里也很黄。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在虚弱地喘气。
       “丹增堪布来了,你不去拜见吗?”尼姑问他。我站在一旁,心里格外难受,这个世上有怎样的苦,这个男人要这样生活呵,我的泪水忍不住又流下来。
       “我不去,岗日托嘎的僧尼们见到我会心生嫉妒,这样我会导致他们造孽。”德庆杰布一面对尼姑说,一面悄悄看我。
       “为什么?”我不明白对这样一位独自生活在洞穴里的人,那些不愁温饱的寺庙里的僧人有什么好嫉妒的。
       “他有些疯,一次晚上一个尼姑在附近捡柴,他突然从洞穴里出来大声长啸,吓得那个尼姑丢了魂,后来有活佛念经才清醒过来。”尼姑说。
       “你愿意去拉萨吗?去我家。”我抹去眼泪问他。他一个人生活在山里,大叫几声很正常,而从刚才到现在,他的眼神和说的话一点都不疯。
       “不,谢谢,我在这里有信仰的自由,我哪里都不去。”他回头对我微笑道。
       我们又和他聊了几句,就下山了。他一直在山岩上站着远远望着我们。我和尼姑在一片草地上坐下来休息时,尼姑告诉我了德庆杰布的身世。
       原来,三十年前,德庆杰布的母亲把家里上百的牲畜托给人代管,带着德庆杰布来到了岗日托嘎,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在山洞里生活了三年,后来德庆杰布的母亲病重,他们又回到了老家藏北,两年后母亲去世,德庆杰布一人回到了岗日托嘎,至今已有二十五年了。藏北看管他家牲畜的人每年入冬前会给他送来一些钱和肉。德庆杰布从不去山下化缘,没有糌粑时他就几天不吃……
       “那你们为什么说他疯?”我问。
       “是呀,如果是疯子怎么能在山上独自生活二十五年,还念经修行呢?”尼姑支支吾吾地应和道。我笑了。看来无论在哪里,贪嗔痴无处不在,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回到岗日托嘎,我从诸空行的供品中悄悄拿了许多水果和饼干等,又翻出别人送给贡觉丹增仁波切的干肉和饼子装好一个口袋,准备给德庆杰布送去,但多吉来通知我要下山了,我只好把水果和食物交给尼姑,又给她一百元钱请她转交给德庆杰布。尼姑提着东西再次朝山顶走去,这时天色已变,岗日托嘎大雪纷飞,望着风雪中尼姑的背影,远眺山顶德庆杰布穴居的岩洞,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祝福。然而,我知道,我虽然有缘听闻佛法,却因懒惰等并未身体力行地实践;以及尘缘业障,摇曳不定的心……所以,我的善意和同情多么轻浅;德庆杰布虽然衣不蔽体,食不裹腹,但对他坚不可摧的精神境界、他的菩提誓愿一时间我又如何能够了悟!我像一条刚刚找到水源的鱼,那些出家的僧侣却早已在大海中畅游,德庆杰布一定是深藏海底的瑜伽师,我的上师就是水的本质……
       四
       在岗日托嘎短短两天的时间就要结束了。下山的路很快。当安住于佛的密意中的殊胜的上师贡觉丹增仁波切带着我们满怀喜悦又唱起隆钦巴之歌时,回望的一瞬,我看到被雪花覆盖的岗日托嘎,恍如一片悬于天际盛满甘露的湖;而远处,从一株高耸广茂的古树上,有一枚成熟而甘美的果实正飘坠下来,和涟漪湖水相遇的一刹那,水缘和果实会集,一片耀眼的水黄金诞生了;我痴痴眺望着那飘逸的金色波光,恍然领悟善缘与正果,就是如此奇迹般显现在平常的每个时刻的呵!
       我不由回想着我的清晨,当阳光穿越晶莹的冰层时的光芒;正午,一枚嫩绿的核桃树叶和微风相遇时曼妙的舞姿;夜晚,当拉萨街上流淌的明光幻化如酥油金灯的河……在我的内心涌起的狂喜,不觉中早已连续成了我此生的幸福。
       是的,是幸福。我今生将经历的,一如满溢的醇酒呵。而这一切,正是因为我的上师贡觉丹增仁波切,当他安驻在我心灵的圣莲之上,又像一束来自天宇的阳光,把世间的浮尘显照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我的耳畔,空旷的山谷里,岗日托嘎金色的雪光中仿佛回响起佛祖的真言:“我已指明解脱之路,能否解脱便看自己”……
       五
       从岗日托嘎回来,汪汪很快飞回了北京。我也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当中。我的心变得明朗和安宁。过去的一切已毫无踪影,只有今天,等待我心怀感激,恭敬地把每分每秒仔细地串成一颗颗美丽的珍珠,作为我献给生命的礼赞。
       白玛娜珍,藏族,作家,现居拉萨。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复活的度母》、《拉萨红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