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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在旅店里(外一篇)
作者:熊淼江

《天涯》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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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纯是惠君旅店仅有的服务员。
       小纯当初是独自上温泉镇来找事做的,她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她跟别人说过她父亲不喜欢女孩子。她出生后一个月她父亲都不愿意瞧她一眼,“又是个蹲着撒尿的!”她父亲可真给气坏了。小纯很早就知道她父亲直截了当地讨厌女孩子,这样,她初中毕业不久就出门了。
       小纯倒挺喜欢温泉镇,尤其是周末,许多城里人来附近的大水库钓鱼,他们提着结构复杂的渔具箱,他们的小孩子从不把痰吐到地板上。
       惠君旅店是一家只有几个客房的小旅店,楼下供应早点,老板娘兼作饭店的厨师。老板娘是个说话有些快但非常热心的女人,她喜欢小纯干活利索、踏实,小纯过生日她做了个双层的核桃仁蛋糕,她让小纯叫她干妈。干爹呢,则是那种任何人都乐意见到的、笑眯眯胖乎乎的小老板。他从前做过茶叶生意,他跟随便哪个旅客都能谈起一个熟悉的地方。干爹和干妈只生了一个叫莉莉的女儿。莉莉常常在傍晚把她的家庭作业带到店里来做。她念初一了,可她对音乐课本上的五线谱感到特别困难。她把音乐课本靠墙立在一张餐桌上,然后,她跟着小纯一个音一个音唱出来。这当儿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小纯在搂着莉莉的肩膀唱歌。小纯为自己还像个学生一样站着唱歌觉得非常新鲜。
       小纯有个女同学也在温泉镇,她可比不上小纯运气好,她给一家折扇厂做扇骨。每次小纯去邀她玩,都能看到她双手全是斑斑点点发红的伤口,“竹篾划的,慢一点就要扣工资呢!”小纯真不敢相信。
       就这样,小纯喜欢她在惠君旅店当服务员的工作。厨房里悬挂的锅铲和勺子各式各样,它们和灶台和洗涤池总是亮晃晃的。餐厅有一面玻璃幕墙,能望到街道拐弯处的电影院和集贸市场。现在是秋天了,雨季刚刚过去,楼梯上换了新地毯,橙黄色的灯光投下来又是那么温暖。一个来写生的美术学院的姑娘,曾让小纯靠着楼梯扶手给她画素描,小纯甚至还捏着块干抹布。小纯碰到过好些有意思的人。大海,那个每天要喝掉一打啤酒并发誓从未醉过的小伙子,唱着他自己编的歌: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酒瓶。还有那对双胞胎兄弟,他们来看镇政府主办的龙舟赛,第二天就是端午节了,他们不知为点什么事闹得不可开交。是弟弟先惹的祸,他父亲威胁说明天不让他过节,于是,这男孩嚎啕大哭起来,任别人怎样劝都无济于事。他的确以为全世界都过节而要把他抛到一边。第二天吃早饭时,小纯注意到这男孩穿着崭新的衣服和皮鞋,出奇地安分、彬彬有礼。事实上,这是个正在成为旅游区的小镇,人人都在为彬彬有礼而尽力。眼下在惠君旅店落脚的就是这样一对彬彬有礼的中年夫妇。
       中年夫妇刚从山上的森林公园回来,他们打算在镇上过了河神庙的庆典后再回城里去。这位中年太太似乎碰上了一点麻烦,她告诉小纯她在城里的政府单位上班,每星期只工作三天,可她总是失眠,要不就是夜里突然醒来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让小纯在床前的花瓶里插一束干艾叶,她摘下淡绿色的墨镜,凑近去闻一闻艾叶的清香,“啊,太好了,谢谢你小纯!”中年太太总是把谢谢挂在嘴边。小纯给他们送去热水,她说谢谢;小纯把他们的衣服晾到楼顶上去,她说谢谢;而黄昏把晒干的衣服送回他们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她又忙不迭地谢谢;中年太太每晚睡觉前要喝一碗枸杞银耳汤静心,汤盛在一只瓷杯里端上楼去,中年太太对小纯说太麻烦了可真不好意思。中年太太说谢谢的时候,她丈夫只要在旁边也会和气地呵呵笑。他是个喜欢摄影的公务员,戴着黑框眼镜。他随便上街溜一溜也不忘挎上他的相机。照相机有个看起来笨头笨脑的镜筒,不过这中年丈夫可是个见多识广很有文化的人,他喜欢在楼下餐厅里读一本书,而且他的脾气那么好。他跟小纯说这儿山美水美姑娘们也那么漂亮,又漂亮又朴素。他让太太跟小纯合影,他半弯着腰调镜头,他说,小纯,请保持脸上的小酒窝,于是小纯和中年太太一起笑了,真是令人愉快。
       这阵子河神庙的庆典还得等一个星期,人人都上县里去采购货物、邀亲戚来听皮影戏花鼓戏。干妈干爹把钥匙悉数交给小纯,也同熟人的车走了。干妈用皮尺量了小纯的腰围和肩宽,她回来要送小纯一件秋衫。
       这会儿中年夫妇是店里仅有的客人。中年丈夫非常体贴他的太太,白天,他挽着太太的手臂在各条巷子里散心。他对太太解释,散心对她有多么重要,像下雨对树木一样重要。于是,太太跟着他去乡里人的婚礼上唱歌、喝糯米酒,他们找卜卦的巫师算命、谈天,他们买小商店的工艺品:头巾折扇、陶碗漆罐、竹凉鞋、贝壳狗、木偶人水烟管,傍晚他们抱着这些东西回到住处,不由得开心地嘲笑自己。中年太太还从一个篾匠那儿学习用棕叶扎麻雀蝗虫一类的动物,在楼下的餐厅里,中年太太特别想把这手艺也教给小纯。
       已经是晚上了,夜色沿着北面杉山的斜坡溜下来覆盖全镇,街上是卖夜宵的小摊,亮起一盏盏灯。
       中年丈夫坐在靠玻璃幕墙的藤椅上喝茶,把相机的镜头拆下来弄得咔嚓响。他刚洗完澡,头发梳得一抹平。他喝茶时下唇也稍稍抿进嘴里去。这当儿小纯去了一趟浴室,小纯回到餐厅时身上的蓝格围裙没有了,她告诉太太热水又烧好了。太太提着一篮子沐浴用品进到浴室。中年丈夫安静地瞧着外面逛夜市的人们。
       中年丈夫把目光收回来,端起手中的茶杯:“真是个又热闹又悠闲的地方。”
       小纯听从了中年太太的提议,这当儿正学着用棕叶编一只青蛙。
       “你们城里才更热闹呐!”
       “嗯,城里人没有时间,没时间也就没心情了。”
       “哦!是吗?那您就在这儿多玩些日子再回去。您要添杯茶吗?”
       “现在还不要。”中年丈夫隔两张桌子瞧着小纯的脸,“真不明白你们这儿的年轻人老想跑到外头去。”
       “大家都说外面总比家里好,自由自在的。”
       “哦!是吧。”
       中年丈夫顿了好一会儿,眼睛望向窗外。逛夜市的人们在一个接一个的烧烤小摊前逗留,临时撑起的布篷里是人们在喝啤酒。从电影院那边的广场上,传来孩子们的呼喊和音乐喷泉的声响。中年丈夫取下眼镜,从衬衣口袋抽出布片来擦一擦。
       “小纯,找男朋友了吗?”
       “没有。”小纯笑了笑。
       “哦,我还以为你有呢。”
       “是吗?”
       “我不知听谁说了还是怎么的,也许是我觉得你应该有吧。”
       “您别开玩笑呀。”
       小纯让自己低下头去。
       浴室里传来肥皂什么的掉到地上的啪嗒声,接着是流水哗啦。中年丈夫双手围拢杯子,杯子在他的两手之间打着旋。
       “小纯你真的没有男朋友吗?”
       “嗯哪。”
       “女孩子总该希望有一个男朋友吧,”
       “……”
       “我是说没有不等于不希望有,你说呢?”
       “……”
       小纯抿紧嘴唇把头放得更低了,她看起来正特别用心地编青蛙的最后一条腿。一会儿,小纯放下青蛙走向饮水机。小纯端着另一杯茶走向中年丈夫时,她注意到茶水热气蒸腾,屋子里的空气也开始变得不对劲了。她略略倾下身子,接着她听到玻璃杯放到木纹桌面上干脆利落的磕托声,接着却是一股恶心的味道,小纯感到这股恶心难受的味道在她体内从胸口直往上蹿,她胳膊猛一哆嗦,茶水溅洒到桌面上。她侧过头去,中年丈夫微微笑着,一只手正从小纯的臀部移开。中年丈夫又习惯地推一推眼镜,一脸和气的笑容。
       太太洗完了澡,用一片大毛巾裹住头发站在浴室门口。小纯戴上袖子走向浴室,她这会儿最最愿意做的是她熟悉的事情。一个人只要做他熟悉的事就会让心里的事平息下来,不是吗?小纯把香皂和沐浴露归置到梳妆台上,她使劲搓太太用过的毛巾、刷洗浴缸、擦掉镜子上的水滴。她听见太太和她的丈夫说话,她听见太太说她今天可真累了要早点休息。小纯把他们换下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小纯听见他们上楼时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中年太太没有喝她的枸杞银耳汤就睡去了。
       中年夫妇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后,小纯才又感到那种不对劲。她给衣服甩干水不对劲,她拿拖把清除餐厅的尘土不对劲,她关上玻璃门不对劲,外面那跟平常夜晚一样吵闹的夜市也不对劲。接着,她和她的不对劲一起走向楼梯旁边那间狭长的卧室,她熄了灯,不对劲和她一块儿躺下。在睡着之前,她尽力对自己说我只是感到有点不对劲罢了,也许还有一点恶心但算不了什么,我可不能把这件不对劲的事告诉任何人,不告诉折扇厂的女同学,也不要跟干妈和任何其他人提起。
       第二天,一小束煦光掠过楼房的间隙落到她那间狭长的卧室时,她还是不免想起这件不对劲的事来。但是没过多久就好多了,因为中年丈夫又挽着太太的臂膀出门了,他们今天是去河那边的斜街。小纯给他们推开门,中年太太说谢谢。中年太太又戴上她的淡绿色的墨镜。天气可真是好得没边了,中年太太还不得不带上一把遮阳伞。
       
       七岁入学
       
       他们经过一块大石壁,石壁上晒着别人家的蔬菜。他们穿过红薯地进入树林,听见鸟雀在啄楝树的果实,小路边落着金黄的松针。柏友尽量避开草叶,免得露水沾湿了白球鞋。他不让父亲帮他背书包,也不让牵着走。做父亲的提一只盖着荷叶的小竹篮,他是个面色酱黑、大手大脚的农民。小竹篮晃动在他身体一侧显得很轻巧。他一径吧着纸烟。这时传来公路上汽车的声响。柏友回过头来问:“爸,要是上课的时候,我要去撒尿,老师肯吗?”“嗯,你最好别这样。”于是,柏友就靠在路边的樟树后面哗啦啦撒了尿。
       父子俩从公路爬上那段斜坡时,学校的孩子们正在做课间游戏。同村的孩子看见柏友背着书包来了,好奇地跟在柏友和父亲后边,接着,另一些不认识的孩子也跟上来。长长的走廊,校长办公室在顶头。
       校长是个穿裙子的中年妇女,她的上嘴唇长了一粒痣。柏友听大点的伙伴说过她上课的声音很小、骂人的声音很大。这当儿她正用一支红笔划作业本。她抬起头来。
       “做什么做什么呢?门都快被你们挤落了!”
       “老师,他要读书。”有个胖孩子抢嘴说。
       女校长这才看见柏友的父亲。
       “丁校长,我们家柏友,呵呵,他闹了半个月硬要来读一年级,这不……”
       “哦。满七岁了吗?”
       “是这样的,丁校长,只差三个月就……”
       “不行!没满七岁不行!”好像为了配合自己的声调,女校长把几叠作业本啪啪啪码到一起,并将它们在桌上用力垛齐。柏友给父亲牵着来到她的桌子旁边。
       “校长,您多费费心,我们做家长的,这是……”
       父亲一双手将盖着荷叶的篮子放到校长的办公桌上。荷叶边缘,有些鸡蛋探出头来。
       “你别这样,我也不喜欢吃鸡蛋。”女校长双手往后捋一下短头发,“再说,他没满七岁,跟不上班,我们教起来也累。”
       “跟得上,跟得上的,”父亲连忙点头,“是他自己一心闹着要读书的。柏友,背诗给老师听。”
       父亲拍拍柏友的后脑勺,像拍一条小牛的屁股让它快跑。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还有呢?”父亲催促他。
       柏友感到两行鼻涕爬出鼻子,爬到自己的嘴唇上,他缩了一下。
       “床前明月光——呼——疑是地上霜——呼——”
       看见柏友背诵诗歌时认真的脸面上两行鼻涕溜进溜出,那个旁观的胖孩子先哈哈笑了。在他的带领下,门口一帮高高低低的孩子都放肆地笑起来,笑声各式各样。
       “别背了,没作用。”那校长对着柏友挥挥手背,像赶一只苍蝇,“我就要去上课。”说着,她提一提裙子站起身来。
       柏友正想停下来擦擦鼻涕,但父亲还是拍他的后脑勺。父亲的手和他的笑脸一样,很粗糙。
       “春眠不觉晓——呼呼——处处闻啼鸟——呼呼——”
       孩子们哈哈的笑声更响亮更有节奏了。女校长绕过父子俩走到门口。“走!都给我走,上课了!”孩子们一哄而散。女校长的皮鞋声也紧随着一下一下在走廊上去远、变轻,终于消失。
       父亲没微笑了,他搓一搓自己的手。“我们回去吧。”父亲说。柏友看着桌上绿色的荷叶与竹篮,他还以为父亲会将它们带走呐,但他没有。
       一路上柏友都不搭理父亲,他慢吞吞落在后边。他知道自己读不成一年级了。他看着脚上那双浆洗得干净硬朗的白球鞋,心想一回家母亲就会要他脱下来,不过这会儿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在乎呢。父亲回转头等他,他装作没看见。经过那片红薯地,父亲弯下腰将那些伸到路上的茴藤理开。“都拦住路了,这些人家,种的什么茴藤哪!”做父亲的自言自语了好几句。
       柏友的母亲对父子俩的归来显得失望。她正提一桶水朝厨房走。柏友噘着嘴,一溜风从她前面跑进屋去。
       在自己的房间里,柏友把书包拉开倒提在手里,抖一抖,文具盒、蜡笔、几本彩色的旧书和练习簿都散到床上,他把它们一股脑儿塞进靠窗的木箱子里,新书包也塞进去。接着,他坐到床沿,左脚右脚相互踢掉白球鞋。他伏在床上,他还在生气,同时听见厨房里母亲在询问父亲。
       “你没跟校长多讲几句好话?仔细扯起来,她还算我娘家的亲戚呐。你就应当多陪陪笑脸,你总是金口难开!又不是人家求你……”
       “你怎么知道我没讲?”父亲的声调里有一股旱烟味。
       “鸡蛋她也收下了,那她如何说?”
       “她如何说?她又不能把上头的规定改了。她倒是答应看看,看看有没有空缺的学生名额……”
       柏友还差三个月就进七岁,老实说,一个六岁的孩子记得的事情可不那么多,但是,父亲刚才的这句回答却像个什么笨重的东西撞了他一下。整整一天他都有点迟钝,闷闷不乐。晚上,父亲照例进来瞧他盖好被子没有。父亲以为他还在生气呐,他用手胳肢一下柏友的肋骨,于是柏友笑了。等父亲放心地走开,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山风从高坡上吹来猫头鹰的叫声,柏友还在想:喜欢默默干活而不善言语的父亲,却当着母亲的面,将别人对他的羞辱说成一个体面的答复,为什么?
       第二天,第三天……柏友一直在这个问题中打转。当父亲扶着牛犁耕田,母亲用砍刀削去田埂边的蒿草,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去田沟里挖鳝鱼,而是瞧着他们。柏友记起母亲曾告诉过别人,她之所以嫁给父亲是因为他总在农忙时节主动帮外公外婆家干活,他说话又是一副踏实、“很叫人落靠”的样子。那么,如果不是这样,她就不会嫁给父亲了,那么,也就不会有柏友了。而如果没有柏友,父亲的儿子会是另外一个小孩,或许他也叫这个名字。接着,柏友想象自己是另外一个柏友,他站在稻田边,他看到周围的草木、山峦,跟自己现在看到的是那样大不相同。他记得有一回戴过外婆的老花眼镜,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等了一年,柏友也和同村的孩子蹦蹦跳跳走在去小学的路上,在学校圆形的操场上与每一个同学追逐、喊叫,他甚至还喜欢上了听那个女校长给他们朗读课文、讲故事,但他总会在某个瞬间晃一下神,记起他六岁时那件莫名其妙的事。的确有些莫名其妙。你知道,要弄清这件事可还真需要点阅历。一直到许多年后,柏友从一个拥挤嘈杂的城市归来,看见做父亲的仍然弓着背在菜园里锄地,他才真正理解个中缘由。那时,他也还记得一个闷闷不乐的小孩,常常瞧着父亲的背影暗暗地说:他撒了谎,从今往后,我可不再什么事情都相信他。
       熊淼江,硕士研究生,现居北京。已发表诗歌、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