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铁匠铺
作者:徐 岩

《天涯》 2007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在冬天的黄昏里去三叔的铁匠铺串门,别有一番景致。
       那情景是说不清的,纷扬的雪,早在黄昏之前,就弥漫了整条巷子,甚至弥漫了四周围渐渐缩短的群山。
       三叔的铁匠铺子也是两间灰黑的瓦房,和我家有所不同的是,其中一间的屋瓦是斜着铺排的,被当地人称为偏厦子。铁匠铺就在偏厦子里面,在整个瓦街高矮错落的积木似的房子中,极不显眼。
       瓦街是个拥在群山之中的小镇,在兴安山脉张广财岭的东北部。大朵的白云飘浮到这里也就不白了,白云被大山衬托成灰褐色,飘移过后,那种灰褐色的云雾,就一点点地被大山的峰峦分割成小云朵,然后再一块块无奈地隐去。
       还没到腊月小年呢,三叔家的铁匠铺就抢先挂出了一只红灯笼,在院子大门的木头瓦当上,从灯笼里发出来的那一层红光将扑落的积雪一一接住,再欣喜地擎在肩头,任凭雪花渐渐地铺厚灯笼上面绣了黄云朵的部分。
       雪是不急不缓地落,从早晨就开始下,到了黄昏时分也没有停下来,好像是在向人们炫耀它的好脾气。
       去三叔的铁匠铺串门,我总是先到正房里去见三婶,那个长得极标致的三叔后娶回来的女人。她的脸上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红痣,小米粒般大小,悬在高挑的鼻梁上,引人注目。三婶总是笑着扯了我的手,去灶屋里给我拿新蒸的馒头吃,就是那种上面嵌了红枣和白糖的精面馍,那种平时舍不得吃,做出来准备过年吃的糕或者供果。
       然后,三婶就赶我去三叔的铺子里玩,她说她要拆被褥洗脏衣服了,活都赶一块了,不抢着干就要挤到年根了。
       我便小心地进到三叔的铁匠铺子里,立刻就会被一大团热气围住,我的感觉真温暖啊。铺子里火光不时地映红低矮的屋顶,那叮叮当当的锤击声不绝于耳,像炸雷一般,震得我耳根子发痒。
       就是在那熊熊的火光中,我又一次看到了三叔那张布满了核桃纹般沧桑无比的脸。
       打小时候起,我就听娘念叨过,三叔是个不容易的手艺人。
       我是在七岁的那年夏天,也就是去年六月的一天里,看见三婶跟那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的,我后来知道那个男人是个走村串街的木匠。说那个男人年轻,是指跟三叔比,三叔的脸孔是黑黝黝的,是那种古铜色的,而那个木匠的脸却是白皙且透着红晕。两个人单从面颊上比,三叔就至少要比那个木匠大上十几岁。
       我是无意中去颖河边上玩的,却在寂静的河弯处,在颖河的边上那片茂密的青草丛里,看到三婶被那个小木匠压在了身子底下。两个人急三火四地将扯脱了的衣裤一件件扔出来。然后便大呼小叫地晃荡起来。我躲在不远的一片柳树毛子里,看到了三婶那两条白得耀眼的大腿,从草丛里高高地举起来。三婶的两只脚上依旧套着那两只平时总喜欢穿的粉色的线袜,像两小束火苗,在阳光底下晃来晃去。三婶被那个男人欺负得不住的呻唤,那显得过分激动的语调,一颤一颤肆无忌惮地飘进我的耳鼓,然后再拐个弯,飘向不远处的河面。
       我本打算是要在河边上消磨掉这个难熬的下午的,穿过三婶和小木匠抱在一起的这道草坡,去附近的浅河湾里找野鸭蛋。这会儿却去不成了,却在突然之间起了变故,并且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诧不已。三婶怎么会被这个只来过村里几次的男人欺负,并且在野草甸子里。我看到两个人在草坡上滚了好几个时辰,才仰躺着歇下。三婶的裸体竟是那么好看,看得我有些心慌气短,怪不得三叔那么在意这个女人呢,原来她的身子竟是那么的好看,就连她呻唤出来的声音也是那么动听。
       那一次,三婶穿衣服走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脸上是流着泪的,那个小木匠光着身子将三婶再一次抱住,两人拥了很久才分开。小木匠就那么一根根地给三婶往下摘头发上的草叶,然后看着三婶快步地走回村里。直到三婶的人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小木匠才穿好衣裤,背上装家伙什的帆布兜子,隐进河岸厚密的苇草丛里。
       我觉得浑身有种不同寻常的燥热,比在三叔的铁匠铺子里还要热,便脱了衣服跳进河水里,游上两圈。
       那天晚上躺在自家炕上,想把三婶的事说给娘听,却忍住没说,可是三婶那好看的裸体却始终在我眼前晃动。
       三婶对我好,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听娘跟爹说过,三婶刚被娶回来时,是挨过三叔不少打的。三叔看上了三婶好看的脸蛋和苗条的身子,才花了大把的钱给她爹付了彩礼的。可娶回来半年多也没见三婶的肚子鼓起来,三叔在三婶的身上花的力气不亚于他打铁的力气,那时候我经常去三叔家里玩,时不时就会在吃晌午饭时碰上三叔跟三婶两个人光着身子摞在一起晃荡个不停。
       我知道,三叔是有一个儿子的,叫权子,比我大八岁,好像是三叔跟死掉的那个女人生的,为了念书,老早就离开了家。
       我跟权子在一起玩过弹泥弹子,就是那些用颖河里挖出来的黄泥团成的泥球,晒实成之后,在地上弹来弹去。三叔家的权子在短短几天内就成了泥弹子王,因为他把村里几个孩子们挎兜里的所有泥球球都赢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包括我的那几颗。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我堂兄权子在那天晚上曾来到我家里,将那几颗泥球球又还给了我,并且还多给了我两颗,让我欣喜之余后,又对他感激涕零。
       后来,我堂兄权子就去夏堡镇上去读书了,一两个暑假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据说,那阵子正好赶上村里的家家户户收麦子,每到黄昏的时候,村里的牛车就会载着高高耸耸的金黄的燕麦往麦场里走,坐在麦垛上的大人和孩子都是满脸的倦色,他们的身形正被夕阳的余辉涂抹成结实的紫铜色。
       可就是在那么样一个忙碌的季节,我三叔的铁匠铺子里却传出了吵闹声,还夹杂着噼噼啪啪的摔东西声。等我父亲跟我娘赶过去时,三叔跟三婶的仗已经打完了。三叔脸色铁青地坐在铁案上吸纸烟,三婶则满脸泪痕地弯着腰收拾碎落在地上的瓷碗片。一看便知三婶是挨了打的,三婶的眼眶子青了一处,头发也披散了下来。从三叔跟爹的对话里我知道他们打架的原因是因为权子。权子在学校里惹祸了,权子跟本村的同学刘二愣动了刀子,而且伤了人。
       三叔被迫将铁匠铺子停了,赶驴车去了夏堡镇,了解了事情经过,是刘二愣老是找权子的茬,骂权子他爹是臭铁匠,骂权子他爹老不正经又娶回来个小老婆,而且还是只不下蛋的母鸡。刘二愣是当着全班的女同学面骂权子的,才把权子骂急了眼。权子说刘二愣咱俩一个村,人不亲土还亲呢,你咋就老是找我茬呢?刘二愣便在女同学面前耍威风,亮出一把磨得飞快镶了木头柄的刀片说,就骂你了咋着吧,再说我就割了你的小。
       最终是刀片被权子抢了过去,割了刘二愣的小腿动脉,弄医院抢救过来后落了个残疾。权子因不满十六周岁,被送去劳动教养四年。
       三叔回家后因为赔了人家不少钱上了火,就把怨恨加到了三婶身上,两人就吵起来。三叔的理由是因为娶了三婶回来,才把权子送出去念书的,权子出去念书离开了大人的照顾才碰上跟刘二愣打架这件事的,而捋来捋去这罪魁祸首便理所当然的成了三婶这个外姓人。
       那天晚上,我记得天上下着小雨,三婶翻箱子倒柜的收拾了一个包裹要离开铁匠铺。而那时候只有我跟三婶在,三叔被爹拽走了,娘回去给他们弄饭的时候特意嘱咐我看着点三婶,说她要是去河边就让我跟着她。我在心里想,三婶会去哪儿呢?她会去找那个年纪轻轻的小木匠吗?当时我还在心里琢磨过,我三叔不也是手艺人吗?铁匠难道不比木匠强吗?那抡大锤的雄武样子该有多么的威风啊。可三婶却偏偏去河边上任凭那个瘦男人欺负,看来有些事情真是让我想不透。
       三婶挎着包裹要走的时候,我只好拽住她的衣襟不让她走。
       三婶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三婶只是回娘家呆几天,等你三叔的气消了就回来,三婶舍不得丢下你这个老燕子。老燕子是我的小名,那时候我才七岁多一点,好像还没有大名,村里的人都管我叫老燕子,可能是因为我老是不时闲地在村街上穿梭往来嘻闹的缘故吧。
       我说不许你走,我娘让我一会儿带你去我家里吃捞面条呢。
       三婶说老燕子你听话,听话才是好孩子,等我回来给你带红枣馍吃。
       我更紧地抱住了三婶的一条大腿,从她穿的那条单裤上面我感觉到了三婶那条腿的滑软,我的身子便抖动了一下。
       三婶却使劲地推开了我,小声地说,得走了,雨会越来越大,等着啊,过几天婶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看着三婶的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我急了,不知怎么的就冒出一句话来,就是我的那句话,虽然还夹带着细弱的嘶哑的童稚,却叫三婶的脚一下子便定住了。
       我说的那句话是,你骗人,你是去河边上找那个小木匠的。
       三婶竟在雨水里站了好几分钟,才愣愣地收了草编的雨衣,回到屋里来,抓了我的手问我咋就这么说呢?我直视着三婶那双好看的眼睛说,我都看见了。
       三婶弯下腰身,摸着我的头发说,你真的看见了?我点点头,我的眼睛看着三婶时,她的目光却躲开了我。好半天,三婶才说你有没有把你看到的跟你三叔他们说?我坚定地摇了摇头。三婶脸上的惊慌才开始一点点的消失。我依旧抱着她的一条腿,感觉到她还会走,还会离开三叔的铁匠铺离开我,就小声地说,只要你不走我就永远也不会说给别人听。三婶说也包括你爹和你娘吗?我说包括。三婶说也包括村里的任何人吗?我说包括。三婶说那我就不走了。
       三婶被我的几句话给留了下来,但她却没有在那个雨夜去我家里吃饭,热汤的捞面条是娘给我和三婶两人送过来的。三婶只吃了一小碗便搁下了筷子,我却觉得肚子饿了,那晚上我吃了足足有三大碗捞面条,我的肚子像填不满的一架不停运转的机器,竟将三婶的那一份也独吞了。
       那天晚上雨没停,我被娘留在了三婶家里。
       娘说你陪你三婶睡吧,你三叔呆会儿回来,要是还跟你三婶闹,你就回家找你爹。三婶给我铺了被褥,三婶浆洗的被褥很软和,被头盖到脸上有股很好闻的猪胰子味。三婶挨着我的身边躺下了,她把三叔的被子给铺在了炕头,中间隔着我是她的被筒。三婶摸着我的头发小声地问我,你看见婶子跟那个木匠叔叔在河边上做什么了?我说看见你们光身子了,看见他不停地欺负你。三婶竟然小声地笑了。笑过之后,她趴在我耳根处说,别跟人说,三婶去赶集的时候给你买奶糖吃。我说我都快有半年没吃奶糖了。三婶说过了雨天就能赶集了,一定给你买。三婶还告诉我,那个小木匠是她的表哥,人可好呢。
       窗子外面的雨小点的时候,我睡着了,朦胧中觉得有人碰了我的腿,半睁开眼睛后发现屋子里的灯已经灭了,有人从我的身上爬了过去,钻到了三婶的被筒里,闪电的光亮里我看到那是三叔,他喷着满嘴的酒气压到了三婶的身上。他们的动作跟我在颖河边看到的三婶跟小木匠的动作是一样的,只是三叔的要比小木匠的凶猛一些,他们撞击的声音遮掩了窗户外面的雨声。我听到三婶说,你还怨我不?三叔喘息着说不怨了,不是你的错。之后便是三婶嘤嘤地啜泣声和三叔手忙脚乱的动作声。
       五魁是三叔的徒弟,顶多二十岁,在铁匠铺里抡大锤,喜欢跟我开玩笑。
       五魁笑的时候,胳膊上的腱子肉就会绽起青筋。听三叔说过五魁的身世,五魁没有娘,五魁的爹是个瘸子,年轻的时候跟三叔一起念过几天书,前年秋上五魁就被他爹给送到三叔的铁匠铺里来了。五魁的爹赶着牛车给三叔拉了两袋子晒干了的包谷和一坛子酒,两人喝了顿酒就算是给五魁认下了师傅。
       五魁的爹说,在他们范家屯周围还没有一家铁匠铺呢,五魁你好好跟你师傅学手艺,将来就有了吃饭的家伙什。
       五魁很能卖力气,他也有的是力气,炉火升起来之后,铺上铁板,将焦炭在炉膛里撞足,就坐下来不歇气的拉风匣。木制的风匣有一米多长,推风的两根木杆被五魁推来推去的,炉膛里的火便旺起来。
       坐在砖炉旁的三叔,看火候差不多了,便放下手里的搪瓷缸子,弯腰抓起地上的铁钳,夹住事先割好的铁块放到炉火中烧。随着五魁脸上汗水的越来越多,炉火中的铁块也就被渐渐地烧红了。三叔麻利地将烧红的铁块再夹到旁边的铁案子上,抡锤敲打起来。这时候五魁也起身帮三叔抡锤,只是三叔的锤大,五魁的锤小而已。火星子飞溅着,四散开去。
       我就曾经被火星子烫过脸,肿起来一个水泡,是三婶帮我拿针挑破的,再抹上大酱泥,才止了疼痛。
       有时我三叔歇了气出铺子抽叶子烟时,五魁就逗我说,今儿没去那屋找你三婶讨馍吃吗?我就摇摇头,说没。五魁便边收拾炉膛口堆出来的煤焦核边说,那馍看着就好吃,老燕子你知道那馍像什么吗?我想半天也想不起来三婶蒸的那馍像什么,便仰起脸问五魁。五魁就说下回你吃馍时给我咬一口,我就告诉你。果真就有一回,我让他咬了一口三婶给我的蒸馍。五魁却咬掉了白馍上那粒沾了白糖的红枣,然后告诉我说,像你婶子胸前那两坨肥奶子啊。听了五魁的话,我就低下头琢磨,觉得有道理,我是看过三婶的身子的,她胸前果然就有两坨圆嘟噜似的奶子,而且乳峰上面又有那两粒红紫色的果子。
       五魁便还要咬我的馍,我马上躲开了,心里想我还舍不得吃呢,你愿意说像啥像啥吧,可不能再给你咬了。
       歇过之后,三叔跟五魁就又开始抡大锤打铁了,那些被事先割好的毛坯子铁块,就在铁案子上被敲打成了菜刀和镰刀的模样。模型经过粗糙的敲打,便送到水槽中去浸,待凉过之后,再放到炉火里烧,刀型的模具被再一次加热之后,固定在特制的铁架子上,将一指厚的锋刃用钢制的利器劈开,夹进极薄的钢片,回炉烧红,经过反复的锤打之后,便成模具的半成品了,再浸到水里冷却过后,刮出薄刃和刀锋,像木匠刨木头一样,这样子几个时辰之后,一小批的刀具便完工了,有十几把之多,那事先用模具印上去的罗氏刀具的字样,竟清晰无比。这时候,三叔跟五魁身上的褂子和汗衫跟水洗了一般,两个人黑红的脸孔透着油光。
       炉中的火弱些时,三叔跟五魁便都坐在了木头墩子上,两个人依次地用旧报纸卷叶子烟抽。三叔卷喇叭状的很粗的一棵。五魁卷直筒筒的极细的一棵。浓黑的烟雾渐渐地就弥漫了两张刀凿斧刻似的脸。
       这些叶子烟极其辛辣,是五魁的爹前几天来看五魁时拿来的,黄灿灿的烟叶没有一点梗和杂质,绝对是上好的地产黄烟。两三把黄烟虽说份量不沉,却很让三叔看重。三叔用三婶剪辣椒的剪刀,剪了其中的一把,将剪碎剪匀称了的烟末装在他那只红绒布的烟口袋里,剩下的两捆子便被他拿麻绳拴牢,系在了房檐下雨淋不着的地方。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吸烟的样子很过瘾,就想是啥滋味呢?便凑到跟前拿鼻子去闻。五魁见我馋,曾硬逼着我吸过两口他吸剩下的叶子烟。五魁说,你慢慢就会长大成人,长大成人后的男人就会像我师傅一样成为爷们,是爷们哪有不吸烟的啊?我听他那么一说,就吸了两口,眼泪立刻就被呛出来了,嘴里嚷着怎么比吃辣椒还厉害呀。我便淌着眼泪围火炉转圈,惹得五魁哈哈大笑。
       其实,我喜欢到三叔的铁匠铺子玩,也有一方面原因,那就是跟着三叔他们混些好的吃喝。三叔家里比我们家要富裕一些,因为三叔凭力气打出来的那些刀具及锄地种田的工具,拿到镇上去是能换回钱来的,加上三叔的手艺好,铁活卖得也就好,日子多多少少的比村民们殷实。三婶便时不常地去外面割些肉回来,做给他们师徒俩吃。
       三婶做的蒜瓣烧肉块简直是绝了,色泽暗红,有如酱油的颜色,喷香扑鼻,隔老远我就能够闻到那种香气,心里想不去吃了可两条腿却由不得自己早就移出了自家的门槛。
       我去的时候,三婶会将留出来的半小碗烧肉从碗架柜子里拿出来,端给我,惹得五魁直拿眼睛瞪我。我每次都是飞速地接了碗,蹲到铁匠铺的门口去,拿手抓了吃,边吃边在心里想,五魁你瞪我干吗?你凭什么瞪我,我又没吃你家的,我吃的是我三叔家的。三婶有时候还会把盛在一只白铁皮盒里的烧肉拿给我,让我给娘送去。三叔端着瓷碗喝酒,喝一口酒便夹一块盘子里的肉,津津有味地嚼,他还特喜欢吃烧肉里的蒜瓣,那些蒜瓣都烂熟了,佐料和滋味都从裂开的蒜身中浸了进去,很有咬头。
       我记得三叔在吃蒜瓣烧肉的时候,夸过三婶手艺好不止三到五回呢。
       我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碗里那几块烧肉后,便放下碗,再捧着给爹和娘的烧肉往家里走,到门口的时候,五魁准是顺门缝飘出来一句话,五魁说可别偷吃啊,偷吃烧肉变小狗。
       可管他说什么呢,我脚下加快步伐的同时,右手早已经伸进碗里,捡出一块大个头的肉来,倒腾着躲过热气将肉扔进嘴里。
       自打我堂兄权子进了劳动教养所后,我三叔跟三婶不吵架了。三叔更加卖力气的打铁。铁匠铺在那个夏天里从未熄过火,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将整条巷子都淹没了。炉火化成灰烬的时候,三叔跟五魁制造出来的那些刀具和锄具是越来越像样子了。
       三婶也跟着忙碌起来,她要给三叔他们师徒俩做饭,要蹲在院子里煎汤药自己吃。听娘说,三叔带着三婶去夏堡镇赶集卖铁活成品时,顺便去医院里检查过了的,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医生说不生育的毛病在我三叔,就花了钱抓了几十副汤药回来煎了吃。三婶还要去锄河套附近自家的几亩玉米田。
       可是尽管这样,三婶也没见老,她还是那么俊模俊样,还是那么身材苗条,穿得整洁而干净利落。三婶锄田有时候会叫上我,她会当着三叔的面喊正在铺子里玩的我说,走啊老燕子,跟婶子搭个伴,去把河套边上那几垄田锄一锄。三婶总是轻快地说要锄那几垄田,而不是说锄那几亩田,因为要是把那几亩田一下子都锄完了就没得田地可供她锄了。
       然后三婶扛着三叔为她打制的锄头,拉着我的手走出院门。
       三婶的脚步轻盈,腰姿扭摆着如村街上随风舞动的杨柳。她脸上是溢着笑的,肩上的锄头薄而锋利,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
       我走在三婶的后面,一下一下踩着她的脚印,像爬虫似的跟着,小心翼翼地。
       我知道这个时候的我已经背叛了三叔,成为三婶,一个脸孔之上,具体点说是鼻梁之上有一小颗米粒大小的红痣的好看女人的同伙。尽管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同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三婶是跟我十分亲近的人,话说回来,我也是有幸知道三婶心中秘密的唯一的人。
       到了河套拐弯处颖河边上靠柳毛丛的那片玉米田之后,我们就能够看见正等在柳毛丛里的那个被称为小木匠的男人。小木匠会请我吃几颗包了玻璃纸的水果糖,然后接过三婶手里的锄头,弯下腰身锄地,小木匠锄地的技术不错,快而利落,一条垄很快就会被他锄完。然后他会接着锄第二条垄,玉米苗绿油油的,随着河套里吹来的微风舞蹈。往往锄第三条垄的时候,三婶就会将一条毛巾递过去,让他擦汗,等他擦完了再拿回来,将毛巾递给我,嘱咐我去不远处的河里浸。等我回来的时候,锄地的小木匠和三婶便都不见了,成片的一眼望不见头的玉米田整个的随风舞蹈。我也不急,知道他们不会走远,就坐在地边上,吃另一颗糖,青禾的叶子刷啦啦的在我的身前身后摇摆。
       不远处的河套,堤岸上好像有低着头吃草的马。
       任凭我怎么仔细地看也看不清楚,因为那些马离我们锄地的地方太远了。
       两年之后,我再也看不到三婶和他的小木匠相会在河套里,三婶因为不小心流产而彻底地失去了她的亲人和故乡。
       我跟着三叔和五魁去肇原四马架子时,是这一年的秋天。
       我们赶着马车穿过衰败的野草甸子和颖河桥时,遇见了那个帮着三婶锄地的小木匠。没想到三叔跟小木匠是熟识的。小木匠背着装满了木匠家什的帆布兜子,侧了身子给三叔的马车让路。颖河桥稍稍窄一些,三叔的马车上又装了半车打制好的铁活,小木匠就躲在了桥身的一侧。三叔从辕板上跳下地,牵了马缰绳一边走着一边跟小木匠打招呼。
       三叔告诉小木匠自己是去肇原的四马架子,给那的一个代销点送割镰的,整整一批呢。
       小木匠则告诉三叔,他是去村子里给老赵家打结婚家具的,也不是小买卖。
       三叔待马车过了桥后,跳上车甩了个响鞭后跟小木匠说,等回来找你喝酒呀。
       小木匠也爽快地说,那酒钱算兄弟的。
       马车很快就跑远了,我回过头想再看一眼那个瘦家伙,却被路上起的烟尘遮住了,但我还是在心里想,那个三婶的亲戚,怎么脸色那么难看啊,是得了什么病吗?
       马车跑了正好一上午,才到了肇原镇,去那家代销点卸完镰刀后,太阳又矮了些。三叔去旁边的一家面馆里买了三份肉包子,再去另外一家食杂店里买了些苹果和糕点,便赶上车出了镇子,直奔镇西急走。
       三叔坐在前边赶车,五魁跟我坐在车箱里吃包子。
       五魁一边吃包子一边告诉我,三叔是带我们去看权子的。
       我跟五魁说你见过权子吗?
       五魁摇头说没见过,五魁摇头的时候,我看见他嘴角正有油汁淌下来,我打心里想,在家里娘蒸的包子是不会淌这么多油的,菜油金贵着呢,也就是三叔吧,才会舍得给他们花钱买肉包子吃。
       天黑前我们赶到了那个叫四家子的农场,见到了正在那里接受劳动教养的我的堂兄权子。权子变了,变得黑瘦黑瘦的,权子的肌肉看起来很结实,眼睛也很清澈。他和我拉了拉手,就坐在那间亮着盏昏暗灯泡的一张木椅上开始吃三叔给他买的东西。权子先吃了三个肉包子,再吃了两块蛋糕,然后咕嘟嘟地喝了一瓶汽水之后,又吃了一个肉包子和一个苹果。权子的吃相真是把我吓住了,他那么黑瘦的一个人咋就一下子吃了那么多东西呢?
       我看见权子的手上已经沾上了油汁,他却从裤子兜里掏出一块灰色的手帕来,仔细地擦过后,看着三叔说,婶子她好吗?三叔眼睛里噙着泪说,好,她好着呢,来时还给你缝了一件棉坎肩呢。三叔说着话便从一个包袱里摸出一件深蓝色的棉坎肩来,递到权子面前。
       权子将那些他吃剩下的东西,推到我面前说,我不留了,这里伙食好着呢,拿回去给老燕子吃吧。我的心动了一下,也跟着一热。我看见那是两个袋子,纸口袋里剩下两只肉包子,塑料袋子里装着三个苹果和半口袋蛋糕。我的手刚想伸过去,便被五魁的右手给逮住了,五魁的手真不愧是打铁的,被他捉住了就怎么使劲都逃不出来了。五魁便腾出左手,将那些吃食都划拉到那个塑料袋子里,提起来,重又推回到权子眼前,瓮声瓮气地说,还是权子带回去,分给你屋里的人吃吧。
       权子用眼睛盯着五魁说,你是谁呀?
       五魁说,我叫范五魁,你爹是我师傅。
       权子就点了点头,接了那包东西和那件三婶给他缝的棉坎肩,再抓了几张三叔掏给他的钱说,没什么事你们就回吧,时间快到了。
       我听见三叔说,权子我会再来看你的。
       我听见五魁也小声地说,我会再来看你。
       我也想跟着说一句,权子却已经随着那个戴大壳帽的管教走出了那间屋子。
       夜色很平坦地落下来,落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马车走得很慢,马蹄声清脆悦耳,月光也淡,悬在天边上,好像离我们很远,又很近。我看到坐在我身旁的五魁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来,在马车的颠簸中将纸展开,递给赶车的三叔,仍旧是瓮声瓮气地说,师傅,您吃一个吧,您还一点没吃东西呢。
       三叔没有吭声,回过身将纸包接了过去,凑到嘴前吃起来。
       我借着依稀的月光,看到三叔的脸上全都是泪水,白亮亮的。
       我突然鼻头一酸,觉得三叔真是个可怜人。
       因为冬天的到来,铁匠铺的活越来越不好做了。
       大雪把田野跟河套都埋藏得不露一点声色,连我们居住的巷子也成了很好玩的迷宫,弯曲又狭长。
       到年根了,五魁回家歇假了,三叔给他带了几块腌好的咸肉和半面袋子蒸馍。
       经过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活计,五魁也瘦了,面孔黑黝黝地呈现着那种健康的颜色,他坚决不让三叔套车送他,而是自己背着东西走着出了村。
       三婶终于怀上了,三婶把那些空了的汤药袋子,都填到灶坑里烧着了,火光映着她那张红润的脸,我怎么看都像是夏天的河套里开着的那些野芍药花。
       雪时大时小,我除了去后街胖小家玩摸纸牌外,就去三叔的铁匠铺转悠。
       三叔的铁匠铺里仍旧生着炉火,那些火焰红彤彤的,将低矮的房子映得亮堂堂的。三叔就坐在火炉旁的那把木椅上,打磨那些半成品,没有五魁帮他抡锤的日子,他也不会歇着,他也要抓紧时间做另一道工序,准备开春时淬火煅烧的那些刀具的毛坯子。
       三叔跟我说过,他要攒足钱,好等我堂兄权子劳动教养结束回来时,给他说一房婆娘。
       我说三叔那咱以后就别再割肉吃了,把钱都攒起来吧。
       三叔笑着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说,那也不能一点荤腥不沾啊。
       我从三叔的铁匠铺子里出来,热乎乎的身子便被外面的风雪打透了,进了旁边的屋子之后,我看见三婶正坐在灶台边上往铁锅里撞粘豆包。三婶将焦黄的粘米面,擀成薄饼,再往里面放上蒸熟了的红小豆馅,然后团成团,一个挨一个地摆进铁锅里麦秸编的盖帘上。
       三婶的肚子真的就鼓起来,但并不像村里那些孕妇那么臃肿,她还是体态轻盈,撞满锅后又弯着腰去身后的水缸里舀水,再盖上锅盖,稳稳地坐下来往灶坑里填玉米秸。
       我走到她身边说,三婶咱下回啥时候去接头啊?
       三婶忙捂了我的嘴说,小点声,别让你三叔听见。
       然后,三婶就走到门口去朝院子里看了看,见没人才回过头来跟我说,你木匠叔病了,年前就不去了。
       我点点头,便往家里走。
       这期间三婶让我去村外场院处等过几回那个小木匠,一回是给她取回来一个小梳妆匣子,还有两回是给小木匠送去了三婶用手针织纳的一双厚底棉鞋和一条羊毛裤。
       我没要小木匠给我的糖果,而是管他要了一把能打洋火柴头的木头枪,说白了就是在枪的木管上镶上几节自行车链子,拴上皮筋的那种,用火柴头上的黑火药做燃点,打出去的木杆杆能将三张厚牛皮纸穿透。
       我第二次替三婶给小木匠捎东西时,小木匠给我带来了枪架子,就是有木柄有车链子,却没有皮筋。小木匠说皮筋那玩意不好掏弄,得托在乡卫生所的亲戚弄,说下一次准带过来。可是第三次还是没有带过来,小木匠说他那个亲戚出门走亲戚去了,就下下一次吧。
       所以,我惦记着三婶再跟小木匠约好了,好让我去取东西时,小木匠能把皮筋带来,把我的链条枪组装上,那样子的话后屯的许东明一伙臭小子就不敢再欺负我和胖小了。
       可是我没有等来小木匠的皮筋,而是在腊月二十六的那天下午,等来了三婶的死讯。
       我正在门前的冰面上跟胖小抽冰猴呢,娘喊我快去后街招呼四姑夫套马车,并喊着说记住了,让你四姑夫套两匹马。我便弯下腰身捡还在冰面上旋转的冰猴,屁股上已经挨了爹一脚。我看到爹苦着脸一边系棉袄扣一边朝三叔的铁匠铺跑,后面还跟着邻居家的谢老大及谢老大的婆娘。
       我管不了我的冰猴了,撒开腿朝后街的四姑夫家跑,边跑边朝娘喊,我咋跟我四姑夫说啊娘?
       风雪里我听见娘嘶哑着嗓音说,你三婶子流产了。
       大雪彻底地把瓦村埋葬掉了,积木似的房屋都被雪拥裹着变得矮趴趴的了。
       积雪好像把巷子里的房檐都压低了,我稍直下腰就能摸到挂了成串冰溜子的那些房瓦。
       三叔的铁匠铺里炉火依旧,矮小的铺子里大白天就悬了两盏灯泡,使火焰跟灯光相融合,照亮屋子里飘浮着的那些热气。
       在火炉的旁边,靠窗的空场上,临时支起了一块木架子搭成的工具床,那个瘦削的小木匠只穿了件黑毛衣,在舞动手中的刨子时,挥汗如雨。他的面部没有一丝表情,脸上脖子上都淌着汗水,大片小片的木屑随着他那双舞动的手四处飞溅。
       他的身边已堆好了供他打制棺材的木头。
       三叔低着头,给炉膛里加焦炭,好使炉火旺起来。
       外面真是太冷了,冷风吹打着积了厚雪的窗玻璃,发出嘎吱吱的声响。
       三叔不时地给小木匠点一根纸烟,他没有给小木匠卷喇叭筒抽,而是掏钱让我去给他买来了两包带锡纸的烟卷,他跟小木匠说,兄弟你用点心,看得出来你是个不错的木匠师傅,一定要拿出你最好的手艺,把咱婆娘的房子盖好。
       我听到三叔在跟小木匠说话时竟然用了那个咱字,我想平时三叔也不用这个字啊,这会儿怎么偏偏就用上了呢?我的心便激凌了一下。
       我再看三叔时,他的脸上竟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低着头吸烟,烟雾很快就将他那张粗糙的脸淹没了。
       三婶是去后院的柴草垛抱柴禾烧灶坑时滑倒在地的,她自己倒的脏水结了冰,上面落了层浮雪,将冰掩藏住了。三婶是踩了冰以后整个身体横着飞出去的,重重的摔在了两米远处的垃圾沟里。她当时就昏了过去,好半天才醒过来,感到下身剧烈阵痛,便强忍着往回爬,血水跟积雪很快就融合在一起了,她微弱的喊声在几分钟后被来家里送鞋样子的宋家婆娘听到,才发现了她。
       三叔跟我爹以及四姑夫等人套上马车将三婶送到乡卫生院时,孩子跟大人都不行了,尽管那几个大夫拼着命地抢救,也未能使三婶起死回生,她就在这个冬天走了。
       等着出殡那两天,我突然间对来家里干活的小木匠产生了厌恶,我觉得三婶的死似乎跟他有关,如果不是他压在三婶的身上欺负她,三婶会怀了孩子吗?那怀不上孩子的三婶就不会摔倒,也不会丢了命。
       现在三婶没了,这个自打嫁到三叔家里来,就很疼爱我的年轻温柔又善良的女人,再也不会给我蒸面馍做烧肉吃了,再也不会给接受劳教的堂兄权子缝棉坎肩了。我想着这些,泪水便在眼眶里涌了出来。
       有好几次,在小木匠歇气出去透空气的时候,我都想把他跟三婶之间的那个秘密说出来,但还是忍了,我想到我曾经答应过三婶,对任何人永远都不说出来的,我不能让三婶失望。
       第二天晚上,棺材就打好了,上好的木料加上精巧的手艺,使三婶的房子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挑剔。三婶被穿上了新衣,梳洗之后装进了棺木里。三叔家的屋子里摆上了酒席,很多村民都坐在那里默默地喝酒,给三婶守灵。
       小木匠显得更瘦了,他去灶房里洗过手之后,便被三叔拽到靠窗户边上的一张空着的酒席上坐下。三叔给他倒了满满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两个人抖颤着端起酒碗,当的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三叔给两人面前的酒碗里再一次满上酒后,便从衣兜里摸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来,摆到小木匠的面前,然后再次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我看到小木匠喝过那一碗酒之后,脸整个的都红了,他摇晃着站起来,将那沓钞票推给三叔,说铁匠大哥,咱都是手艺人,你瞧不起我是不是?然后端起酒碗出了屋门。我看到小木匠摇摇晃晃地,奔三婶的灵堂走去,并将那碗酒倒在了棺木前面的雪地上。
       积雪的反光,映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也是在积雪的反光中,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
       小木匠回屋后没有再喝酒,而是背了他的帆布兜子,出了三叔的铁匠铺。
       三叔拉着我的手出去送他,三叔的手不像三婶的手那么绵软,而是结满了硬茧,剌得我的手生疼。
       在院门外,小木匠站住了,跟三叔讨了根纸烟,他抖动着划燃了火柴,将烟点上,吸了几口后说,大哥有话你还是说了吧。
       三叔没看木匠的脸,只是憨憨地说,你跟小满的事我全知道,小满她爹今年秋上都跟我说过了。但老爷子给你时间了,是怨你自己挣不到那笔钱的。老爷子说他当老人的也没有办法,他也得靠那笔钱给他那瞎只眼的儿子娶婆娘呀。
       木匠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地吸烟。
       三叔说我知道你们是青梅竹马,其实什么都不怨,就怪你命苦,我是有打算的,等小满给我生了这娃娃后就让她跟你走,你也是有手艺的,亏不着她,我想好了的,人在这儿心不在是没有用的。我跟你说实话吧,我那个叫权子的娃也不是我的,是我跟死掉的那第一个婆娘朝人讨来的,她也不能生育,以为要一个就行了,可她却撇下我走了,你知道家里没女人那还叫人过的日子吗?才又讨了小满。
       木匠哇的一声哭起来,我看到被风旋起来的雪沫子正好灌了他一嘴,将他来势凶猛的哭叫减弱了许多。
       三叔说你走吧,你已经给她盖了房子了,她不会怪你的,这都是命。
       木匠走了,背着他装了家伙什的帆布兜子,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渐大的风雪中。
       三叔拉着我的手往回走,我有些害怕,我知道那个三叔口里说的叫小满的女人就是三婶,三叔已经知道了三婶跟小木匠的事,我以为三叔会找没人的地方揍我一顿,因为三婶跟木匠的事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而我帮三婶做的事情肯定逃不过三叔的眼睛。但是没有,三叔把我领到屋里那张依旧空着的酒席前,拉我坐下,并从大海碗里捞出一条炖熟的鸡腿来,塞到我手里说,吃吧,饿肚子熬夜可不行。
       三叔说完就招呼身前身后那些捞忙的乡亲说,大家伙多喝点酒啊,喝了酒身子就暖了。
       三叔说完了就抓住桌上那剩下的半瓶酒,独自喝起来,我看到酒沫子因为喝得猛而溢了出来,顺着他的黑脖梗子淌到了衣襟上。
       我握着那条还有余热的鸡腿,怎么也吃不下,我在心里想,三婶在外面的风雪里躺着呢,她会不会饿啊。
       我突然间有了个想法,跟三叔说说,把三婶挪到铁匠铺子里去吧,那里面不是有生得旺旺的炉火吗?
       徐岩,作家,现居哈尔滨。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胡布图河》、《染指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