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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发现了鲁迅的长篇小说
作者:晓 剑

《天涯》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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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伟大作家鲁迅没有长篇小说问世,如同另一伟大作家曹雪芹没有短篇小说问世一样,然而,这一历史事实和专家论断在2006年1月份被彻底颠覆了。有AAk为这是给喜马拉雅山凿风眼,给长城贴瓷砖,给太平洋安栏杆,给月亮镶金边的天方夜谭或短信娱乐,但实际上,这是真事儿!
       1
       博士生导师沈飞抽着雪茄,喝着咖啡,稀疏眉毛下被眼袋和鱼尾纹包围住的眼睛神情黯然地看着床上凌乱的床单,显得有些郁闷。这当然不是新新人类的那种矫情,而是透着成熟男人深沉状的不快,知识精英们一般管这种状态叫作学者焦虑症,在某项学术研究处于停顿阶段时必然发生的病态。
       窗外,是巨大的梧桐树,不远处南京路上的喧嚣和嘈杂被浓密的枝叶所阻隔,更给沈飞增添着心灵的沉重和急于突破这种沉重的躁动,床单上某些疑似小型地图的可疑痕迹就是他躁动的证据。
       有人进来,默默无语,应该不是帮助他宣泄躁动的人,那个人从来不知道沉默是金的女性传统,只要一在他眼前出现,就会喋喋不休地没完没了,有如中央电视台里俗不可耐的大专辩论会上的主辩手。他对她有点烦,尽管五年前他就是由于欣赏她的口才而拜拜了结发妻子把小自己二十三岁的她娶进家门。
       进来的人依然没有开口,但不会是陌生人,否则不可能被阿姨也就是保姆放进来。的确,那个在他身后站立着的年轻男子是他认为多年来所遇最有前途因而也最珍爱的博士研究生,是他从全国各地上百个报考他专业的优秀男女中慧眼选中的。
       这个名为陈宇宙的青年瘦高,白皙,卷发,戴着一副假冒名牌金丝眼镜,属于典型的上海小开形象,当然气质更像。他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子,毕恭毕敬,神情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导师,绝不打搅导师的思考,因为他这样说过:沈飞老师的每一次沉默,都可能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一次巨大震动。
       沈飞沉稳地转过身子,平静地问:“论文写好啦?”
       陈宇宙的神态有如秘书面见省长,小心翼翼但诚实地回答:“还没有。”
       沈飞一皱眉头,点燃了一根中华牌香烟,盯住学生,口气不快地训斥:“这篇论文关系到你能否被社科院录用的问题,怎么不抓紧呢?”
       陈宇宙的腰弯下来,谨慎地解释着:“老师,我打算推翻论文的内容,另起炉灶,所以……”
       沈飞差一点儿咳嗽出来,口吻由不快变成了愤怒:“为什么?难道我给你设定的题目还不够水准吗?《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人格缺陷》,这是要震动中国文学界的大题目呀,还没人敢触及。没人敢触及就标志着第一个触及的人必定能够出名。”
       陈宇宙不慌不忙地从文件夹子中拿出三页发黄的老式竖排稿纸,轻轻地摆在了写字台上:“老师,您别急,我、我发现了这个东西,可能会震动世界文学界,我……”
       “言过其实,夸夸其谈,这种东西我的书房里有八箱子,胡适的,李大钊的,陈独秀的,茅盾的,夏衍的,巴金的,田汉的,柔石的,肖军肖红的,郭沫若的,张恨水的,郭小川的,柳青的,王蒙的,蒋子龙的,不是都给你翻阅过吗?”
       “可、可这不同,老师,您先仔细看看,若没有价值,我马上回到您的题目上来,三天后就能交稿了。”
       沈飞不耐烦地抓起老花镜,戴上,扫了一眼,发现这是一篇没头没尾的小说,然而,他只看了两行,呼吸就开始急促了。
       来。
       在鲁镇请客不要太多银两,十文买一碗酒,再多些,那就有荤菜下酒了。我的客人是闰土,儿时的伙伴,曾带我用大竹匾捕鸟,用钢叉刺獾猪,我还陪他在地里看西瓜,给斜对门的“豆腐西施”杨二嫂送过一个不很大的瓜,伊高兴地搂我,说年轻时候就这样把我抱到屋外晒太阳,对那软绵绵的胸脯,我似有记忆。
       闰土有大大,他不让伊来到酒店,说是“女人嘛,女人嘛,妈妈的,女人”,很鄙视的模样,不像上海那些小白脸才子不仅仅要带穿著很淑女的太太风光,有时还要带自称表妹穿著露出胳膊和半条大腿的婊子出场, 以为自己就是有三间工厂五间银行的资本家了,可在文章里又很革命底要推翻资本家。
       “你发财了罢?”闰土不看我,眼睛看着窗对面的咸亨酒店,似是回忆我小时在那里买酒的落魄。
       “没发。教书不是发财的事。”我说。
       “是,是,教书发不了财,孔乙己酒都喝不起,他是教书的,还偷东西,被打断腿。”闰土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不是教书的,只是读过书。”我解释,也追想小时孔乙己考我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情景,他也配考我么?那些上海滩的流氓加才子考了我二十年,用教授,用作家,用诗人,用革命家的头衔考我,不是没用么?
       闰土黑黑的脸靠近了我,细小的眼睛闪出明亮的光芒,问:“上海的女人嘛,上海的女人嘛,是不是用两个白布兜兜把奶子装进去?”
       我想起大大用的从美国传来的那种摩登东西,于是点头。
       闰土兴奋底挥手,似是向谁示威:“我说对了罢!我说对了罢!”
       周围十几个喝酒的人全都兴奋了,大笑着,酒店内外充满着。
       三页稿纸看完了,沈飞的神态也相伴着凝重到了极点,沉思了片刻之后,声音低沉得如同钢琴最左边键盘发出的声响:“小陈,这是哪儿来的?”
       陈宇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老师,您认为……”
       沈飞站起来,拍了拍桌子,貌似坚定但却有些犹豫地说:“这、这是伪造的鲁迅先生的小说。”
       “是,我也这样认为。”在学术问题上,陈宇宙从来不会和老师唱反调,其实即使在生活问题上,他也都是以老师为榜样。
       “不过,是谁这样无聊呢?”沈飞似乎在自问。
       “是绍兴的一个下岗工人。”陈宇宙肯定地答复。
       “鲁迅老家的工人?真的是工人?不是做梦都想出名的小文人?”沈飞的眼睛瞪大了,他的声音中充满着想象和希冀。
       “他只读过小学四年级,他说他爷爷就是闰土。”陈宇宙连忙回答。
       “我去见见他。”沈飞产生了一种中国文坛将要地震的预感。
       2
       并非在夜晚,下岗工人闰水有些神秘地把摆放在老式红木大衣柜顶上同样老式的樟木箱子很费力地搬了下来,然后坐在上面,微微喘气,似乎是年龄不饶人了,也似乎是在犹豫,到底打不打开这个箱子。
       一高一矮同时也是一胖一瘦两条黑影从敞开的房门处投射过来,刚好笼罩在樟木箱子和坐在箱子上的人身上,这两个人的目光呈现出焦急、焦虑,甚至焦躁的成分,有如虎视眈眈,有如垂涎欲滴,他们当然就是从上海赶来的博士生导师沈飞和博士研究生陈宇宙。
       按陈宇宙的说法,他是在深入乡镇收集上个世纪文学创作背景资料时结识了因下岗失业而在市区收破烂的闰水,闰水看到他对一些废旧书刊很感兴趣后,好奇地打探他的目的,得知他想发现上个世纪二、三、四十年代作家的创作情况,一时冲动,给他拿来了三页发黄的旧稿
       纸,说是有些像老一辈人们写的小说,他一看,感觉疑似鲁迅的作品,但马上又产生出是伪作的念头,可由于拿不准,便请导师鉴定。
       沈飞出于本能和常识,认为当今世界上不可能再发现鲁迅没发表的作品,可出于侥幸心理,又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因而决定会会这位自称闰土孙子的下岗工人,反正在家里呆着也因学术上的捉襟见肘和思路枯竭心烦,即使撞上一个造假的小文人,还可以嘲弄一番寻些开心。何况,假如万一是真作呢?他绝不能轻易放弃,这将是他在退休之前一鸣惊人的机会,听说中国要评选社科方面的院士,也就是以前被废弃和终止了的学部委员了,对此,他梦寐以求。
       下岗工人闰水对于他们郑重其事的来访受宠若惊,但有些犹豫和畏惧,他说:“我、我不知道我爷爷留着这些没用的纸干什么用,他不识字,我爸爸是农民,1962年时饿死了,我只上过四年学,也看不懂这些东西,可他们一直珍藏着,我就不敢动,前些年,我老婆买不起例假纸,想用,我都没拿给她。”
       听了闰水这番表白,沈飞马上掏出五千元现金,说:“假如这确实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不管是谁写的,这钱都归你。”
       闰水很惶恐地拒绝:“不,不,我不能要,假如这东西要真对你们有帮助,不,对国家有作用,我就无偿捐献。”说罢,他就取下箱子,沉默了一下,在来者急切的期待下,毅然打了开来。
       一股潮湿霉烂的味道冲人沈飞的鼻腔,但他丝毫不在意,马上把头伸了过来,将视线投入,而陈宇宙则用随身携带的数码摄像机拍摄着这个场面,释放着有如考古工作者在打开皇陵那一瞬间的激动和窒息。
       箱子里面是一个蓝印花布的包裹,似乎有虫蛀的痕迹,这让沈飞的预感更加贴近,他的脑海中盘旋着鲁迅先生的各种画像,眼睛则紧紧盯着闰水哆哆嗦嗦地打开包裹,那里面是厚厚一摞发黄的老式稿纸,大约有数百张之多。
       “就是这,你们看吧。”闰水感到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任务,长长地吐了口气,坐在了边上的木沙发上,点燃了劣质香烟。
       “关上门,这纸放久了,脆,怕风,麻烦你开灯。”沈飞把稿纸从箱子里捧出来,放在茶几上,珍爱的神情即使在新婚之夜看着新娘的裸体也不过如此。
       陈宇宙放下摄像机,打开电灯,也凑过来观看。
       先是寂静,沉默无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和轻微的翻纸声,突然——
       “看,看这段,妈妈的,‘上海滩才子摸得,我为甚摸不得?’不就是《阿Q正传》里和尚动得,我动不得的翻版吗?口气如出一辙啊。”沈飞兴奋地敲打着桌子。
       “老师,这段也很像鲁迅一贯的文风,您听,‘馒头不仅蘸着下了点盐和五香粉的人脑好吃,蘸着女人的乳汁、男人的精液、童子的尿、处女的血也好吃。我看着他们吃,自己也不由得想品尝。’”陈宇宙广播员似的朗读着。
       “犀利、尖刻,锋芒毕露,看,‘才子离开女星火热的怀,穿上由娇嫩细白带红指甲的小手系上扣子底白色西装,走上街头,来到浩浩荡荡游行队伍的前列,高呼,用我们的血肉去阻挡倭寇的坦克、大炮和刺刀,用我们四万万人的口水淹没炸弹,我们民族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人们跟他高呼,忽视了他呼出的气息中还有女人的唇香、乳香、腋香、阴香,人们以为这是百乐门女招待身上的气味,其实这些女招待如法国女人羊脂球般正义和勇敢。”’沈飞的声音震颤着。
       “‘上海滩四个才子又聚会,裤线是昨夜枕头下压出来的,每人身后陪一个追随者,自然是异性,很美丽,很妖艳的异性。他们喝着掺有法国葡萄酒的牛奶,吃着夹有意大利果酱的面包,欣赏着一堆肥白的小手,让眼镜后面的目光折人伊们旗袍的领口,慷慨激昂地讨论着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且争执不休。’这完全是鲁迅先生的口吻和文风。”陈宇宙又宣读了一段。
       “‘他们看我笑,以为我常常出入于质铺和药店就会忘记国人的疾苦了,却不知我在东京时已经做了反省,短的文章是慷慨激昂,可长的文章较为回避问题和主义。’鲁迅先生处在了身与心双重的痛苦中啊。”沈飞感叹着。
       “这页接上了。”陈宇宙惊喜地喊着。
       “接上什么?”沈飞问。
       “我拿给您鉴定的那三页——‘后面是快活的空气,他们是闰土请来的罢?在得到了满意答案后走散了。我揣摩这些闰土的同党是急着把这答案说给更多自己的同党,他们知道了上海的女人,他们好几天都不寂寞了。”’
       “哦,我也找到了前面的一页——‘咳嗽得久了,没有气力与才子争辩,他们人多便觉势众,有如苍蝇在身边飞个不停,自然还是为了我的血。太太命我离开上海,去温暖些的地方写早就发誓要完成的文章,那就是先作了题目的《流氓与才子》。这比先前秃头正传还速朽的小说模样文章,仿佛是不那么难看的女鬼在拉我到地狱,我是升不了天堂的’。
       “‘故乡算是温暖的地方,那里没有才子加流氓的嗡嗡声,也没有伊们的虚情假意,我还有衣锦还乡的感觉,大约在中秋前两三天踏上了小镇的石板路,走进咸亨酒店对面的酒店里坐下。,后面就接上了。”
       “老师,我们能不能断定,这就是鲁迅先生的未问世之作?”陈宇宙充满了无法压抑的亢奋,把脸凑到了导师跟前。
       沈飞淡淡地笑了一下:“哪有这么简单,对待学术问题一定要谨慎,终究鲁迅先生没写过长篇小说现在是盖棺定论的,要想推翻,还要对字体进行鉴定,对稿纸、墨水的年代进行鉴定,甚至要对文章中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情节的出处及背景进行考证,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漏,否则会贻笑大方的。”
       “那……”
       “放心,主要工作我来做。”沈飞果断地一挥手,做出了决定。在这一刻,他已经把这可能的重大发现收入自己囊中。
       3
       对字体、纸张及墨水的鉴定是在中国最权威的司法鉴定中心进行的,结果很快出来,首先排除了已发表鲁迅真迹与送检字迹是不同人所写,而后又得出送检纸张和墨水是七十多年前物品的结论。
       沈飞在激动之余,为了拿到更可靠的科学依据,又飞赴美国,做进一步鉴定。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大鼻子的外国专家虽然对鲁迅是谁一无所知,但经过最先进的物理及化学试验,鉴定出纸张、墨水都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甚至精确到1929年10月份出品,对笔迹没有肯定出自一人,可也没有否定结论。由于欣喜若狂,在国外从来都洁身自好的沈飞忍不住到红灯区里转悠了一圈,很想找个洋妞开开心,可最终还是把持住了自己,从而对自己的人品有了更高评价。
       另外,闰水的身世也搞清了,他确实是鲁迅先生的同乡,他爷爷当时的家和鲁迅先生的老家是邻居,居委会当着沈飞的面出具了证明,那个有着硕士学位的年轻女主任说:“沈教授,我们希望您的研究成果里千万别把闰家弄到别的地方去,中国历史名人出生地的官司太多了。”
       在花费了数万元科研经费和耗时半年之后,沈飞十几年来首次亲自动笔,修改好陈宇宙
       写出的《发现了鲁迅长篇小说》的论文:
       “我”,自然是鲁迅先生,与上海滩四个著名的流氓加才子有着无法摆脱的恩恩怨怨,从生活态度到政治观点,从学术境界到人生品味都尖锐对立,形同水火,导致他不得不以长篇小说的形式来完成对这一历史阶段的记述。因着种种众所周知及不得而知的原因,此二十万字的宏大作品没有问世,甚至在此前,从不为人所知,这是鲁迅先生的幸事呢抑或是憾事?但任何人的作品,一经创作完成,都是要公布于众的,除非有着什么障碍,包括个人的和社会的。不管七十多年前因为什么情况使鲁迅先生的长篇小说被搁置和掩埋,时至今日,必须要让其重见天日了,这有可能颠覆中国文学史的发现使我们以谨慎的态度和科学的精神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探索,在掌握了大量罕见的证据……
       四开小报上海文学周刊以号外形式全文刊登了署名沈飞和陈宇宙的《发现了鲁迅长篇小说》的两万字论文,在一些大媒体还没有反应的时候,数千个门户网站几乎在同一天全文转载,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略有常识的网民顿时轰动了,点击率超过千万,跟帖人数超过百万,有三个纯文学网站因此瘫痪。
       4
       沈飞在接电话,这是他当天接到的第三十七个电话,也是论文发表以来接到的第一千八百九十八个电话,他年轻的妻子为他做了精心的记录,其中包括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作家协会、现代文学馆、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杂志社、现代文学大典出版社、中央电视台、新华社、人民日报社、美国《新闻周刊》、日本《读卖新闻》、英国路透社、香港《东方日报》、台湾《联合早报》等七百六十五家研究机构和媒体。
       “当然是真的,我是专家,我要对我的话负责,更要对我的研究成果负责,也要对我的人格负责。”沈飞振振有词,然后从文学、考古、书法等等方面对采访者进行学术的阐释及说明。
       这已经是他无数次重复自己的语言了,他一点都不烦,而且永远都兴致勃勃,有如和一个新的女人约会,因为每重复一次,都意味着一家学术机构记录了他的成就或媒体对他的名字曝光,尽管他早就是教授、博导了,可他心里很清楚,像他这样的教授、博导,中国满大街都是,人数绝不会比乞丐少,他需要的是知名度,是学术上站在喜马拉雅山的巅峰。现在,他做到了,无数专家和记者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将和李政道、钱学森、袁隆平、杨利伟并驾齐驱。
       他在接受采访时,不再使用我们这个字眼,而是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我,陈宇宙从他的介绍中消失了,最多是他的助手,负责整理资料,倒是他的年轻妻子从幕后站到了前台,成为每一个成功男人身旁都站立着的那个伟大女性。
       这个伟大女性正在为他精心准备着各种资料,有确切消息传来,中国社科院已经开始院士人选的征求了。
       有人敲门,妻子说:“不是媒体来采访就是市领导来祝贺。对了,早晨社科联来电话,说是要来人送表格,给你申报国家级社科重大成果一等奖,这个奖项已经连续几年都是空缺了。”
       然而,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人,他们不是姓鲁就是姓许,纷纷表明是鲁迅先生夫妻的后裔,说是来登门求教,其实用打上门来形容更准确。
       为首者说:“沈先生,我代表鲁迅夫妻的后裔对你的所谓重大发现表示质疑,我们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鲁迅先生从没有创作过长篇小说。”
       沈飞并不尴尬,反而冷笑一声,回应道:“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自己画的《炮打司令部》在卖出高价后,他也不承认,说他从没有创作过;去年珠海画展,几个名家的后裔同样不认账,但经过国家级专家鉴定,都是真品,因而也都是珍品。你们不是专家,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否定。”
       “我们掌握鲁迅先生生前所有的日记,他从没有在日记中记述曾经创作过长篇小说,要知道,鲁迅先生连洗脚之事都写在日记中的。”
       “对,这正是我所研究的,为什么鲁迅先生在日记中记述一些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却有意忽略他人生中的大事。”
       “这没什么可研究的,只说明鲁迅先生没有做这种大事。”
       “你们是在嘲笑自己的先人无能。”
       “你是在哗众取宠,沽名钓誉,无聊炒作,跟伪造希特勒日记一样,玩弄天下。”
       “请你们走,否则我打110报警了。”沈飞有点恼羞成怒。
       “走到哪我们都要和你说个明白!”一群人愤愤离去。
       “他们这是利益之争,不是学术之辩。”沈飞跟妻子抱怨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家都一样。”年轻妻子笑笑。
       沈飞感到妻子陌生了,似乎满脸都写着庸俗二字,但他再没有吭声,因为又有电话来了。
       电话的内容是香港某著名电视台通知沈飞,希望他能够在中午12点和晚上9点观看一下该台《张嘴就说》栏目,这是一个在国内颇有影响的栏目,据说收视率仅次于李咏主持的《幸运52》。然而,沈飞有些疑惑,因为这个电视台并没有采访过他,看看落地座钟,正好是11点58分,他连忙打开了电视机。
       一群明星虚情假意的广告之后,徐娘半老但依然花枝招展的女主持人亮相了,她嗲声嗲气地花了五分钟时间评述最近震撼全国的发现了鲁迅长篇小说事件,然后说:“一场闹剧要收场了,有请主要演员闪亮登场。”
       沈飞对此评说感到奇怪,马上又大吃一惊,因为出来的是他的学生陈宇宙。
       “噫,是宇宙。”沈飞的妻子同样感到意外:“不是说好了,原则上由你接受媒体采访吗?怎么他……”
       “别出声,听他说什么。”沈飞的第六感官让他有些紧张和担忧。
       陈宇宙一副很沉痛的模样,似乎默哀般沉默了半分钟,才开口:“一个年轻知识分子的良心底线让我不得不承认,关于发现了鲁迅先生长篇小说一事是炒作,准确地说,是学术造假,是愚弄大众,是糊涂之举,这个始作俑者就是我。
       “在我面临博士论文写作的时候,感到课题是老生常谈,毫无创新,理论空转,没有意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过是为每年出产的学术垃圾再增添点微不足道的份量而已,至于抄袭别人,模仿西方,又是我嗤之以鼻的事。因而,出人头地和一鸣惊人的念头让我想出了一个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利益的方式,伪造鲁迅先生的长篇小说。
       “其实整个过程并不复杂,我先模仿鲁迅先生的口吻、文风、意念和用词特点,再加上鲁迅先生作品中常出现的人物、历史背景和他个人的恩恩怨怨,创作出二十万字的小说,再通过某个书香世家搞到了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纸张和墨水,然后在马路边上请一个能够临摹各种笔迹的民间艺人誊写一遍,又与绍兴一个真正的下岗工人串通一气,向他许诺了一些好处,包括帮助他就业和送上一万元现金,鲁迅先生的长篇小说就出笼了。
       “我的本意只是想自己捞取点能够分配好工作的资本,比如到北京大学或中国社科院,没想到让我的导师沈飞教授深深陷了进来,还没想到那个民间艺人的字迹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
       度,连专家都鉴定不出来,更没想到我模仿的鲁迅风格也毫无破绽,于是,引起社会轰动的一桩学术风波就在所难免了。尽管在几乎所有公众场合都是由沈飞教授出头露面,但他是被我蒙蔽的,责任在我,我愿为此承担一切法律后果
       “混蛋!”沈飞暴跳如雷:“我真是瞎了眼!”
       “被他骗了?上海小白脸没好东西。”妻子火上加油。
       “不是被他骗,我敢肯定,这是鲁迅的真作,实际上是陈宇宙看到风头都由我出了,他嫉妒,愤恨,心理不平衡,所以宁肯说成是假的,或者是通过承认造假来、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沈飞认为自己的话正中陈宇宙的要害。
       5
       下岗工人闰水诚惶诚恐地坐在五星级豪华宾馆客房的客厅里,在博导沈飞教授邀请的十三家权威媒体记者和九位鲁迅研究专家的陪同下,看完了陈宇宙发表言论的录像,立刻,他满脸通红,一副被羞辱了的样子,激动得都结巴起来:“这、这、这个有学问的人怎么会这样不讲良心,他、他完全是胡、胡说,我、我有什么必要和他串通一气?我、我拿了他什么好处?我、我又不是文物贩子,我、我一不为出名,二不为得利,我、我怎么就成了骗子?我真是比窦娥还冤啊。我、我现在当着你们大家宣布,收回我爷爷给我留下的文、文物,留给能弄明白了的后人去、去研究。”
       沈飞马上端给闰水一杯茶水,安抚着他说:“你的赤子之心我们都理解,我们已经弄明白了这就是如假包换的鲁迅先生作品,放心吧。另外,我聘请你到我们大学来工作,不能让你这样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吃亏。”
       一个电视台的女记者对着镜头当场解说:“观众朋友,我们通过今天的采访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今后中国学术界,除了《红楼梦》的作者之争,潘金莲是淫妇还是淑女之争外,还将增添鲁迅长篇小说《流氓与才子》的真伪之争,而且同样旷日持久。”
       几乎与此同时,几十个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和出版商蜂拥而至到陈宇宙的宿舍,纷纷高价向他讨要《流氓与才子》的稿件,说是以他的名义出版,当然前面要加上一句话:疑似鲁迅先生唯一长篇巨作。
       有一个胖子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我对你模仿大家的能力很欣赏和佩服,你再模仿张爱玲、张恨水、佚名、老舍、曹禺等死了的作家风格创作几部长篇,每部我出五十万,不,一百万买断。”
       而一批字画贩子则在上海街头搜寻着那个能够把鲁迅先生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完美无瑕的民间艺人,准备高价让他模仿索靖、王羲之、乾隆、于佑任等古代大家的字。
       至于那个家里存有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纸张和墨水的书香世家,也成为了某些别有目的的人追踪的对象。
       不过,离奇的是,几天之后,沈飞和年轻妻子共浴时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亡,经法医查验,没有任何他杀痕迹;下岗工人闰水则在出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后变成了傻子,整天逢人便说:“别以为我是祥林嫂,可我告诉你们,那文稿真的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他和鲁迅是发小,鲁迅写的闰土就是我爷爷,阿Q也是我爷爷的发小,我爷爷说,阿Q本来没那么傻……”
       陈宇宙销声匿迹,有人说他出国深造去了。
       但鲁迅先生的长篇小说越流传越广。
       晓剑,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天妒》、《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