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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1980年代大学生书信(1982-1986)
作者:佚名

《天涯》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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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你好!
       我是昨天接到你的来信的,心里自然很高兴。感谢你给我以安慰。
       我到师专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我是感到了有点沉闷,或者说苦闷吧。但我绝没有消沉。正如你所说的,师专只不过是一块“贫困的土地”,但勤劳而勇敢的农民是不在乎的。我自己谈不上勇敢,但勤劳我是有的。我永远坚信:成绩决不会辜负汗水的。
       去年我上了师专线并没有来,你不要以为我是不愿意当教师。恰恰相反,我是很喜欢当教师的,特别是语文教师。这主要是由于我在初中时受到一位使我永生难忘的语文教师的感染(他使我的语文水平迅速提高了许多)。此外我还觉得,我们的老师能辛辛苦苦地教育我们,我为什么不能代表我们去教育他们的子孙呢?“知恩不报非君子,万古千秋作骂名”,“齐天大圣”这种思想在我的头脑里是早扎下根了的。那么我为什么不来呢?也许你还记得,我在一中读书是为了考哲学系的。我所以要考哲学,并不是我逻辑思维好;更不是像曾X光所说的那样,为了当官;而是因为我觉得现在的青年(也就是明天的主人)中有不少是“信仰危机”的,而这又是最危险的;我认为唯有哲学才能改变这种不妙的局势。人生在世,如果不为追求真理而活着,那真是白活了。我准备研究哲学。至于考不考研究生,还不一定。而教师,却一定要当的,而且当就得当好。
       我觉得,在师专学习,生活好比乌云,理想好比蓝天,而学习就好像风;风越猛,乌云退得越快,蓝天也出现得越快。
       下面我们再谈些别的事吧。
       你说我们在中学时代的交往不够充分,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我和你很少在一块抽烟、谈论罢了。而在这一点上,我与其他同学都是这样的。这绝不会妨碍你我之间的进一步交往。你是一位谨慎而又很有心计的人,但请你不必过虑。哈,哈,哈……
       我感到很高兴——你感到了你的学习任务很紧。我由于一到师专就生病了十多天,到现在还断断续续地感冒、发烧,再加上我又在班上当了个学习委员,工作多,学习一直没抓紧,我正着急。
       你说得好,学好英语,非要和汉语比较不可。记得你曾多次对我说过,现代汉语中没有定语后置这种语法现象。我觉得,像这样的句子:“……这时走进一个小孩叫小嘎子的……”,其中的“叫小嘎子的”这个词组应该是“小孩”的定语(当然这种句子不常见)。
       方X江在政教科,唐X纯也在。他俩似乎比我快活。曾X强、张X浩还经常找他们踢足球。张X滨在中文科,她是二班(我是一班)。
       祝你生活愉快,身体康健,成绩优异!
       此致
       紧紧握着你的手!
       学友:J
       1982年10月22日
       Y:
       你好!
       我很高兴,我们刚一分手你就给我来信。同时我也很不安——你竟在来信中用“您”这样的字眼来称呼我。我看我们还是随便点好。
       可能你以为我是个挺严肃的人,其实我是个很爱逗趣的人。我所以不能开朗,是因为现实生活中许多不解的疑团像乌云一样笼罩着我的心境。这样疑团是些什么呢?一下子也说不完,也说不清。
       还是谈佳节吧。元宵夜里,想你定和张X特在一起吃元宵吧。你们经常在一起吗?请代我向他问好,我还给他写过一封信呢。
       你说你和曾x民他们的关系冷淡了一些,为什么呢?我觉得这不好。你看是不是想点什么法子使你们关系恢复原状?我在一中与谁怎么样,现在也怎么样。唯一的不同是对朱X丰他们热情了一些——因为他们毕竟比我更不幸。
       听说你们学校为你们聘请了外国教师教你们,我从这一点看到我与你的英语差距很大:我的英语听力很差。我鞭策自己努力地追赶你们。学习,我是很喜欢的。可以说,离开了学习,生活就失去意义呢。到师专已经半年多了,我对“学习”终于有了正确的认识:不单要向书本学习,还要向社会、向大众学习。
       Y,不知你是怎样从我的信上看出我的生活信念比你强、我的进取心比你积极的。现在的我并没有坚定的奋斗目标,我只是想自己为祖国尽力做出点贡献来。人类的历史极其漫长,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有的人沉沦,有的人奋进,有的人停滞。我认为我应该选择奋进。想你还知道我原来是想考哲学系的吧。是的,至今我还在自学哲学(当然不是去考大学啊)。因为我认为学习需要哲学,工作需要哲学,生活需要哲学……要使我的生命放射出尽可能多的光彩,我要学哲学。不过,值得避免误解而值得一提的是:我始终认为哲学只是一种极有用的工具。
       现在,我的世界观还没有定型,还在激烈地震荡。你呢?
       我愿我的一生是为真理奋斗的一生,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什么过错的话,我都决心改正。只要是真理,泰山压顶也不弯腰,不能弯腰。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碰到的问题除了事业以外,还有爱情、婚姻等等。不知你是怎样对待这些问题的。我谈谈我的看法吧。没有目标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没有共同目标的生活是没有幸福的爱情的。找爱人,应该找同志,不应该找妻子。如果你一往情深地爱上了一个姑娘,而这又能促进你的学习的话,那你就别忘了经常给你们的爱情的幼苗浇水、培育。不知为什么,89班有人总把我跟张X滨联系起来,甚至赵老师有时也有意无意地在我与他的谈话中提到她。勿庸讳言,张X滨是一个好姑娘——这不是指她的形貌,而是指她的行动。但我们还只是同学关系,至少目前(在师专的三年之中)是这样的。生活下去,也许我真会学康德呢!在人类发展史上,后人看我们的只是对事业的贡献,而不是爱情生活。当所谓的爱情阻扰事业的时候,敢不敢一脚踢开,就是看你是英雄还是草包的铁证。我想做英雄。
       这次就谈到这里吧。
       祝你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紧紧握着你的手!
       学友:J
       1983年3月3——4日
       Y:
       你好!
       收到你的来信,我惊喜地发现你我之间有许多共同点。
       我也不相信命运。我所以受到各种挫折,我总认为那是有必然性的原因的,只是自己有时觉察有时没有觉察而已。当然,我不及你,我的不信天命,并不能与别人辩论而取胜,因为我没有强大的精神武器来战斗。
       我现在感到世界是一个充满奥妙的世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需要我们去弄清它们的前因后果。其实这也是我不惮于当教师的一个动机,我想教育我的学生去做探索“十万个为什么”的来龙去脉的勇士。我不惮于当教师的另一个动机就是,教育后一代如何在正确的道路上健步如飞。因此,我自学哲学的主攻方向是方法论问题。可行与否,待日
       后证明。
       你谈到你学习“点点时间都用上了,似乎又没用上”,我也有同感。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呢?我还没有仔细推敲,我现在是这样认为的:是不是我们没有规定每天应该学多少?记不清是哪一位名人说过:如果不知道自己今天该做什么,那这天就会稀里糊涂地混过去。
       你再三叮咛我不要做“哲学夫子”,完全正确!哲学家任继愈曾谈过搞哲学研究的人应该结合一两门具体科学来研究。我的初步打算是结合文学概论和一门高等数学(当然,我数学较差,但我有决心、有信心赶上)。而对于其他的学科如文学史,我也尽可能使自己达到具有研究能力的水平,现代汉语也如此。此外,像伦理学、心理学、美学等等,我都要学的,那跟你差不多,也指望了解这些科学的基础理论和基础知识。在学习上,我是模仿马克思的,他的知识极其渊博,拉法格赞扬他说,他的头脑就像军港中一艘升火待发的军舰,一接到通知就能驶向任何思想的海岸。马克思已经离世百年了,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人类的知识财富又积累了多少,我们有条件超过他的知识水平的。另一方面,我比在一中读书时活跃多了。
       “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我俩对这条检验艺术品的原则的看法是不谋而合。人们看问题总容易偏左或偏右。
       我钦佩毛泽东、周恩来,这一点想不到你也是如此。以前我敬仰的是他们的成就,现在我钦佩的是他们取得那些重大成就所做出的种种努力的方法。毛泽东这样的人是奇才,又是政治家,又是军事家,又是理论家,又是诗人。古今中外没有几个这样的人。他为什么能取得这样的成就呢?这是我所要探求的一个问题。
       你的关于真理不幸谬误幸的认识,是很有道理的。这一点认识,在你未说之前,我只有感性认识,而且极模糊。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事例。
       舒婷这个年轻的女诗人,我也曾读过她的诗,不过印象不深。她的《这不是一切》是获奖作品,据说是飞扬着昂奋的音调的。今天星期六,我回家看看,看她的这首诗是否像你所说的那样。那她就改日再谈吧。
       在高考的重压下,许多人的脑子都僵化了,我也不例外,而你却仍有清醒的头脑,这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也是我得向你学习的地方。
       现在已是下午两点了,待会儿要搞大扫除,三点我要到街上乘厂里的车回家。时间实在不多了,只好改日再谈。本来可是“言逢知己千句少”的。
       Y,祝你成为一个才华横溢的人!
       友:J
       1983年4月23日中午
       Y:
       你好!
       这也许是本学期以来我倒数第二次给你回信。听张X特说,你们7月9号放假。你想家吗?
       对于学校食堂搞承包,你说:“当我看到工友脸上的笑少了,工友之间愉快的打趣没了,而代之以似乎紧张不安的神情时,我心里又不是个滋味。”你责备自己现在才“宽洪(宏)大量”,确切点讲,是有“恻隐之心”。从这里我看到了你的一个性格的两个方面。你有一颗纯朴的心。一方面,你富有同情心,同情一切不幸的人,另一方面,你这同情心又是极朴素的,简直就像一个天真的儿童!你想想,如果这些工友是不幸的,那么食堂的改革就是不应该的了。换句话说,就是改革对食堂是没好处的(也许你们那儿的食堂特殊,改革的确对它是没有益处的。不过我认为不至于此)。我认为,改革对于今日的中国是处处需要的,食堂也不例外。中华民族绝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民族,几千年来的旧社会形成了种种恶习(当事者迷,旁观者清,这在外国人是清清楚楚的)。与欧美、日本等先进的国家相比,办事效益低不能不说是我们的一个特点。有的外国人就讲过这样气人而又急人的话:“中国人是以慢腾腾著称于世的。”不改掉这种陋习,在这竞争的世界上,中华民族的前途是可虑的。食堂必须改革!我认为,笑并没有从工友们身上消失,只是从脸上转移到心里而已。即使个别的甚至一部分的工友不痛快,也不会改变这种情况的本质。何况关于这一点还有许许多多的大道理呢?从这一件事情上,我只不过想要告诉你:
       在你的比较深邃的思想里,还夹杂着一些幼稚的东西。
       所以,愿你在思考问题时不要为这些幼稚的东西所迷惑。实际上,我这无非是祝你成熟些、再成熟些。
       至于你上次说到你在一次谈话中运用了“经常唯物主义”一词,我觉得在具体语言环境中灵活地运用语言是可取的。不过不要弄得人家不懂就好一些。你看是吗?
       你们班进行过一次“民意测验”,你得到的评语是“知识丰富,喜欢炫耀自己”。我的记忆里,你并不是一个喜欢炫耀自己的人。他们这样说你,也许出于嫉妒;但也许你确有那么一点但被他们夸大了(我没和你在一起,并不清楚)。不过请你务必注意自己的缺点。按法国雕塑家罗丹的艺术观,推而广之,所谓完人,就是把身上那些不是完人(的组成部分)的地方劈去就是。
       我讨厌打牌这种娱乐活动,我觉得在牌桌上浪费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时间。所以我的“牌艺”也差。我只会打“五十K”和“40分”。现在我的文娱活动只有下棋了。
       似乎还得留些话下次再谈,就此搁笔吧。
       祝你心宽体胖,体重回升!
       再祝你端午节愉快
       友:J
       1983年6月12日
       Y:
       你好!
       星期一接到你的来信,自然是很高兴的。因为你每次来信都有使我耳目一新的东西,没有半点空洞、敷衍的成分。认真给我回信的人不止一两个,但每次都交流思想的还只有你,Y。
       关于食堂改革的看法,看了来信后我感到我们已经一致了。由于我们对工友们了解很不够,所以我们很不容易得出正确的判断。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它发生于星期一下午,在学生食堂。经过如此:中午体育科一个同学正在水龙头边上洗碗,一个工友(大概是开玩笑地)把一些水浇到这个同学背后。这个同学挺老实,没吭气。那个工友就骂这个同学是个笨蛋,人家把水弄到身上也不管。中午无事。下午不知为什么,这个同学就去找这个工友论理。谁知这个工友就动手打人。他那(哪)是体育科的学生的对手?然而他突然拾起一块破玻璃朝这个同学的太阳大砸去,砸断了一根动脉,流血很多,赶紧送到医院抢救才脱险。很多教师对这个工友的行为感到很气愤,我们特别是体育科的人更是气坏了。如果学校处理不当,那可能有一场更大的斗殴事件发生,我是这样猜测的。据说那位同学即使出院了也无法当体育教师了。我们的英语教师气愤愤地说食堂的工友:“他们连我们教师也不放在眼里,还搞文化大革命‘工人阶
       级必须领导一切’那一套。这样下去,学生的生命没保障,以后谁敢进这个学校?”的确,在我们学校,工友(当然指男工友)总是骄横一些,学生在他们面前是不敢显出轻蔑的神气的。对这件事情,我认为工友也太欺人了一点,他们不应该把知识分子的地位看得那么低下。英语教师还讲到行政科的领导也护着工友。看来问题挺复杂。
       你来信提及《马克思主义是科学还是启示录?》一书,我没看过。从你所说的看来,这书可以看看,但价值不大。等我系统地自学科学社会主义时再好好看看。有人说,看科学著作要看最新的书,看文学作品要看最老的书,这很有道理。
       思乡之情不太深,这在当代大学生中相当普遍。不过这没有什么,我们阅历不深嘛。
       我这里有两本文学理论的书,其中有对电影艺术的粗略介绍。你放假回来可以到我这里来拿,那时我还在忙于考试呢。我们要到21号才放假。黄X知道我的寝室。我觉得你是不是可以趁暑假练练字。今后工作如果在书写上面吃了亏,那可太不抵了。暑假我打算系统地整理一下一年级所学的知识,再抽出一些时间研究一下学习方法。有空当然还读哲学著作。这一切到那时再说。
       我反复考虑,觉得下学期如果再当干部就是空耗时间,因为我感到我的工作是徒劳无益的,许多同学的自私心是那样地严重……我工作得再好,也无法改变他们的心。而我渴望的正是如何去塑造美的心灵。现实的狂风海浪撕破了希望的风帆、摧折了理想的桅杆,那我是不是应该把帆船拖回港湾,换上更结实的风帆、桅杆,再来一次远征呢?你能给我参谋参谋吗?
       就为我们有共同的语言再次紧紧地握手!
       祝你
       成绩优秀!
       友:J
       1983年6月22日
       Y:
       你好!
       两次来信都收到了,杂志《大学生作品选》也收到了。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拖了这么久才给你回信,只好请你原谅了。
       首先得祝贺你买了一套《马恩选集》!在我们班上,只有我一个人的书桌上摆着“马恩”。我总觉得,不学马恩的人是不明智的人。因为在社会主义中国这块土地上,马克思主义是压倒一切的思想,它的影响远非其他主义所能比拟。再从世界来看,我看还没有任何一种理论的力量有马克思主义这么强大:它指引人们打出一个社会主义阵营。总之,事实证明马克思主义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而任何一个有头脑的、想要有所作为的青年,一开始就抛弃自己时代影响最大的思想而去搞别的什么东西,那真有点像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走了弯路。其实,即使马恩是一套要不得的说教,也应该去研读,只不过要更注意批判性地阅读。
       任继愈的四本哲学史对我来说并不难,只是其中谈到的古代思想如《周易》(即《易经》)引起了我的兴趣,并因之拖延了时间去详读《易经》。这部典籍的确是中国最难懂的古书!但为了考证任先生的观点,必须硬着头皮去读!
       我的一个很好的老师的爱人10月2日不幸病逝,10月5日我得知这个消息。从那天起到现在我的心情都不那么好。10月6日我和曾x强去参加了追悼会。此后我便天天去看看这个老师,不久我将陪他住一段较长的时间。一个老人孤苦伶仃地生活,想想也于心不忍,何况我们还有师生之谊呢!
       我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兴趣并不大,又加上这几天挺忙,《大学生作品选》未及细看。听本室看了的同学说,写得并不是那么好(我们寝室有一半是喜爱文学创作的,经常练笔)。不过我觉得看水平较接近的作品收获更大。下次回信我一定会抽几篇谈谈自己的看法的。
       你似乎很喜欢文学。我认为你既然不是中文专业的学生,将来又不打算当作家,那么只要选择几个自己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来看就行了,不必学蜜蜂采蜜。当然这是要通过一次较全面的阅读才能确定的(马克思毕生喜爱莎士比亚)。确定之后即专门阅读,如果闲来没事,那还是可以看其他作品的。读书我总觉得没坏处。谈到阅读文学作品,我希望你看看《将军吟》(这是当代文学中难得的一本好书,我们中文专业的必读书之一)其中第678页上赵大明的一大段独白,从“文化革命刚开始的几个月里”到“以后就站在一旁观看吧”,我抄到日记上了。因为我觉得这对于认识我们自己是有帮助的。我们受他们的影响太深了。我们之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认为就是由于“文革”及其后来的变革影响形成的。其中有好影响,也有坏影响,但不好的居多。我本打算对八十年代的青年的成因作一个调查,因腾不出时间而没有动手。
       似乎记得你说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并不难学,只不过有几条原理罢了。我想你说的是对的,但这只适合于你本人。我需要一个哲人的头脑,所以感到马克思主义哲学很不容易学好,它需要的知识太多。那天哲学教师给我们讲世界物质统一性原理中的时空观时引用相对论的例子,我勉强听懂了。其他同学本来对哲学就不感兴趣,这回不是看小说就是打瞌睡。越学哲学我就越觉得,哲学(主要是辩证法)使人思想严密、深刻。
       眼下我正在读《周易探源》(李镜池著)和《周易大传今注》(高亨著),另外还看苏联数学界普及数学知识的名著《数学——它的内容、方法和意义》。它从算术一直讲到拓扑学、泛函分析等高等数学,只需要高中数学水平的预备知识就可理解了。如果你想了解数学史的话,也可读一读。它通俗、生动,只有三卷。你数学好,我建议你不要放弃它。记得马克思说过这样的话:“一门科学,只有当它达到了能运用数学的时候,才算真正的发展了。”数学在国际法中肯定是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
       顺祝学习进步!
       友:J
       1983年10月10日
       Y:
       你好!
       刚钻进被窝午睡,就有人给我送来你的信。读后仍如以往,一股以喜悦为主的心情在心中荡漾,思维的涟漪不断传向远方……
       “繁重的功课压得人抬不起头来”,真没想到你落到了这个地步。现在到处都是填鸭式教学,我认为只要头脑保持清醒、冷静,择食而食,那是有办法过这一关的。顺境成才不算什么,逆境成才才有真本事。如果把填鸭式教学看作一种逆境的话,那你大可进行一番与逆境搏斗直至战胜它的斗争。师专还好,填鸭式的教学的效果的考查——考试——不难,只要届时突击突击就可以;平时“天高任鸟飞”。一门功课学的时候似乎乱七八糟,学过之后一看,只不过那么几条,不知你看了《美学概论》之后是否有同样的感受。
       “我仇恨小生产者的狂热、极端、保守、虚荣心,而我恰恰都有。”你严于解剖自己,祝你寻到好药治好这个病。其
       实我也是一个内心充满着矛盾的人。我怀疑自己身上缺点多于优点,但我并不向顽固的缺点屈服,我要抗争。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能保持乐观向上的根本原因所在吧。在师专,我最大的苦恼就是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一个都没有。我心中的问题只能埋在心底里。缺乏争论的生活是单调的生活。我企图在班上掀起关于人的本质的问题讨论,又以公正的态度著文号召大家科学地对待马克思主义,但一切都是徒劳的,没有任何反应。我并不需要很多朋友,只要有一、两个就行(爱因斯坦只发动两个同志就组成一个读书会,他们戏称之为“奥林比亚科学院”)。然而现实敲碎了我的梦幻。有时我很想贴一张征友启事,但又怕别人讥为出风头,因为这样的事只有毛泽东可以,我们不行。而武大,我想这是不难做到的。这样的逆境够人受的!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昂起头来!
       祝
       好!
       友:J
       1983年10月17日
       Y:
       你好!
       昨天(星期六)中午收到你的来信。读你的信就好像在欣赏一首优美的诗,——它太含蓄了,余味无穷。而诗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诗贵含蓄。
       你的生活应该是充满欢乐的,可你却总是“提不起多大的兴趣”。真不理解你到底遇见了什么为难的事。我的环境比你差得多,但我总是乐观的。不过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你的关于党的前途的看法使我耳目一新。我上次的信的内容我没有记下。下面我还谈谈这个问题。
       就现有的科学水平看来,人类社会的发展尚处于无限的螺旋上升过程中的第一个螺旋之中,换言之,即第一个“肯定一否定一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中。原始社会是“肯定”阶段,阶级社会是“否定”阶段,共产主义社会是“否定之否定”阶段。我们现在正处于“否定之否定”对“否定”作出否定的时期,用政治教科书中的话来说,就是正处于帝国主义灭亡的前夜、无产阶级胜利到来的时候。又从质量互变规律来看,现在正是社会发生质变的时候(或正要发生质变的时候)。在这个质变阶段中,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通过斗争达到解决。资产阶级也就逐渐成为一个历史概念,作为它的对立面——无产阶级(当然也包括共产党)则转变为一种新的物质形态。当然这是从总体上看。我们只要深入下去,就可以看到你所说的情况:现在还必须在党的领导下进行新社会的创造。这一点上我们是共同的,但在下面这个问题上我们可能就有分歧了:党是否在积极地为自己的转化做准备呢?你的回答是肯定的。我的回答是:不论自觉还是不自觉,在客观上(当然是从总体上说),党并没有在积极地为自己的转化做准备。你也许会以党积极地开展多次政治运动来反驳。这我实在不敢苟同。“文革”之类的政治运动在建国三十多年来的政治运动史中的影响,我看是远远大于向雷锋学习、向张海迪学习、五讲四美之类正确的政治运动的。
       我的烦恼中有幸福的成分,但为数极少。这是我矛盾的一个地方。对于我的意中人,我所愿望的是我追求她,而不是她追求我。因为我觉得追求我的人不是我的意中人。再跟你说一件请不要告诉其他人的事儿:在我们班上,有一个有才有貌的女性,她和我在许多方面都相合,甚至在第二次进师专这点上也一样。但由于她在追求我——我们之间曾有过“白茹的心”那样的事,我就以缄默拒绝了她。她追求我,不过是她的私心作怪——她大概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名人。在这方面,张x滨显然是比她强的。不过我和张……,嗨,也说不清!我觉得她不了解我,有时甚至想把日记给她看!的确烦恼,一切三年后再说。
       祝你篝火晚会快乐!
       友:J
       1983年11月20日下午
       Y:
       你好!
       你10月22日的来信,我25日就收到了。本来星期六晚上我是机动时间,经常在这一天写信。不知为什么竟忘了给你回信,可能是到了哲学海滩上流连忘返的缘故。于是拖到今天(11月5日,星期六)才回信,学校正放电影《小路》和《贺龙军长》。
       我在学校已经有两个月没去看电影了。在影剧院也只看了《张海迪》和《屠夫》。时间太少了。由此我又想谈谈一些走上社会的青年想读书的看法(这对你也许耳朵都磨出茧来了)。
       在学校里,同学之间并没有多少为难的事。即使有,也远没有社会上的那么复杂。大家在校以书本为主,朝气蓬勃,不乏改天换地的壮志。一出校门,首先扑过来的是人的关系之网。那些经验不足而又经不起挫折的年轻人碰到的烦恼极多,简直招架不住,于是很想遁入校园。一来逃避现实,二来再多读一点书。
       《中国青年》我很少看,要看也多半是看报告文学之页。那天看第10期《中国青年》上报道的南开大学哲学系学生朱光磊的事迹,我是受到了鼓舞的。我和他有许多共同之点,只有两点差别:他在南开大学哲学系,我在S师专中文科;他乐于助人,我只想推卸工作。我觉得我可以和他成为同志。也许我们很孤立,但我们的精神十分充实而欢乐!我想,我用不着向你重复马克思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的豪言壮语了。我只想到牛虻的诗:“不论我活,或是我死,我这个牛虻,总是快乐的!”一个人只要对自己的信念忠贞不渝,并不懈地为之奋斗,他的一生就始终充满着乐观向上的情绪。
       当今世界日新月异,突出的特点就是一个“变”字。在这巨大变化、大浪淘沙的时代,怎样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现代人?丰富的知识固不可少,但先进的思维方式更不可少。谁不能适应社会的变化,顺应历史的发展,谁就要被淘汰。[注意:我所说的社会,并不是指充斥着庸俗的社会,而是它的反面。现在在中国,庸人固然不少,但“没有困难,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邓小平语)我们不去奋斗,谁去?]我的话可能调子太高,请你原谅。
       你觉得共产主义渺茫吗?我在日记中写道:“在以马克思、恩格斯为首的一大批人的带领下,我们人类正告别阶级社会,向一个新的世界走去。”这是历史发展必然规律。
       Y,我在学哲学时所产生的极度喜悦无法形容,我简直太兴奋了!上课时我思想常常开小差想到哲学上的问题,如果不是工作引起的烦恼,那我休息时间除睡觉之外,都是在思索哲学问题中度过的。
       顺便谈谈我的工作引起的烦恼。眼下我的工作主要是搞好男女同学关系(说起来真有点滑稽!)。我的意思是想从此打开局面,恢复五十年代初期那种真正的同学关系,给班上创造一个良好的学风。其实我们班的同学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同寝室的人认为有谈恋爱的,我不以为然),就是这一点不对头:路遇时如同陌生人,谁也不理谁,自然也十分
       别扭。于是女同学首先向班主任提出搞好同学关系,我按班主任的意思去做。我知道我在班上的影响较大,据女同学反映在这个工作上我是个阻力极大的人物——大概因为开学两个月来我还没到过她们寝室去过一次,有事总托别人帮做。于是我表示了积极的姿态:首先向她们借杂志。由于我们班那个成绩较好、又长得漂亮的女同学(她引起我们班许多男生的爱慕)一天中午自己把她的杂志送到我这里来,好几个男生对着我就没笑过。只是由于我的向来行为深得人心,他们才没发泄什么。昨天班上举行文娱晚会竟有人不来,却到隔壁教室听着我们的歌声、舞曲。在这个晚会上,有三十来个节目,我就占了8个,因为我抓住各寝室最坚决反对改善男女同学关系的人来了几个二重唱。直到今天我要女同学向男同学借杂志不要只找干部(其实主要是指我自己),这个“闹剧”才稍微平息下去。谁知道明天又怎么样!生活中的庸人太多了!应该让他们减少!搞得我一举一动都要考虑是否刺痛了他们的心。
       当我向你诉说了这些后,我的烦恼一下子减少了很多。谢谢。
       没想到《垂帘听政》、《火烧圆明园》没打动你?我没看,不敢妄言。我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多读书。
       祝
       好!
       友:J
       1983年11月5日晚
       Y:
       你好!
       接到你的信很高兴。真没想到,目前我们的思想状况竟是如此相似!
       我常和一些同学辩论,但对手都令我失望。他们的言论水平一般是限于“朴素唯物主主”水平,有的还感情用事。我希望和我辩论的是比我强的人。向老师提问,还没有几次得到完满的答案。当然,这也怪我有时提的问题怪,但我绝无刁难老师的意思:明年七月我就毕业了,这一年时间该怎么过?每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心急如焚,真的,如焚。
       前天晚上我又看了《霍元甲》,但竟冒出这样奇怪的念头:这《霍元甲》还不如那些商业广告好看。太失真了。事情一久,资本家那种唯利是图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听到了那个内容介绍,站在电影院门口我也没进去看。《屈原》很不错,它深深打动了我。可惜这样的影片太少了。
       就你的来信的整体来看,你对人们的无知是深为苦闷的。但自己目前又无力解除他们以及自己的苦痛。我何尝没有这种苦闷呢?但我绝不敢消沉下去。“思考一切”成了我生活的一条准则(这是马克思的座右铭。等我有能力战胜“骄傲”这个敌人时,我也将以它作座右铭)。一切是非我都要思考,决不盲从。我从哲学开始,东撞西碰,现在正在自学经济学说史。嗨,书海无涯!知识太少,是我一大遗憾。
       我的第二大遗憾是孤军奋战。我渴望青年马克思的“博士俱乐部”,神往爱因斯坦的“三人科学院。”因为我从事的是一门危险的学问研究,我应该使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踏在正确的道路上,就十分需要有人为我指点指点。而他的前进过程,也可以让我来帮助帮助。我们互帮互学,应该会有较大的进步。但合理的却没有存在。上个星期我干了一件十分难忘的事:我当着四十六位同班同学的面说:“我早有女朋友啦。她既不是邵阳人,也不是我们学校的。我们是八二年暑假认识的。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她人不错。”本来我还想编造下来,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没说下去了。这完全是出于工作便利的考虑。言外之意:我既不会向哪个女同学表示点什么(对男同学来说);也不会从哪个女同学那接受什么(向女同学说)。这是一件荒唐的事,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班上的工作之所以没有开展起来,就是因为思想状况是一片混乱。我是班上唯一的没受到同学当面顶撞的干部,但背后总有一些风言风语。目前这些风言风语也消失了。如果我这一招仍无法将这个班搞好,那我只好辞职。有些人不知是怎么搞的,别人满腔热忱地帮助他,他却不理睬。
       班主任又动员我写入党申请书。这我得慎重考虑。
       祝你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才学与日俱增!
       友:J
       1984年3月26日晚
       Y:
       你好!
       翻开日历,我看到进校这么久,这个四月的学习是最多的,简直可以说丰收的四月!
       我自己在这段时间也出过一些笑话。例如我不经班主任就擅自向全班同学宣布我辞职。原因一下子也说不清,主要的是觉得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我看不惯那些自私自利的小人和嫉妒才能的人,但做班长又不得不跟这种人“笑着”谈话。而那些心里想把班集体搞好的同学又仅仅是想想而已,有时还故意拆拆台。当然,这属于一种幼稚的心理,花一番功夫可以改变。但我不愿在社会工作上多花精力。跟班主任、党支书谈了几次,最后定下来:由于一下子难以物色一个班长,我还是把这一学期干完。万岁!
       我越来越感到集体的重要和必要,所以不久我将在食堂贴一张寻友启事,邀集本校对人生、社会、政治有浓厚兴趣的人举办讨论会。本班已有几个人跃跃欲试了。但愿我们这一举动能冲破师专死气沉沉的“学究”之风。我不敢对成功打保票,我们毕露锋芒,必定招风。但缩手缩脚不是八十年代大学生的作风!平平静静的一生是没出息的一生,活着就得轰轰烈烈地活。当然,我也反问过自己:我这是不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种狂热劲作怪?可能是的,但似乎把这种热情的根本性质转变也只有在轰轰烈烈的工作之中。不管怎样,辩论,听听别人的意见,总不是无益的事。这件事可能要到五月中旬去做。顺便提一句,我们“五一”放四天假。
       在学习上,我渐渐构思自己的知识结构的基础部分。还没有成熟,但对本学期还剩下的两个多月将有重大影响。学习,越学我就越觉得这个奥妙无穷的世界是那么可爱,那么令人神往。读书,是最好的消遣。我复习了文学理论,找到了我的文艺观不能成体系(只是一盘散沙)的缺陷。又复习当代文学史,每每为中国的过“左”路线叹息。现在正在进行语言(汉语和英语)的学习。但总的说来,是觉得自己在许多方面都是一知半解,而其他方面则是空空如也。
       我很赞成你重提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词,我总认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货色。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些什么毛病吗?我还不大清楚。我的一个老师曾写过一幅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通病挂在卧室里,去年我就请他给我抄一份来。没想到他那时已经重病在身,今年一月份不幸病逝。如果你了解我和这位老师的深厚情谊,那你就会知道我闻讯后是多么伤心。那一天我都没学好。
       改日再叙。
       祝你一切顺利!
       友:J
       1984年4月30日中午
       Y:
       你好!
       你回信总是飞快的,我却
       一贯拖泥带水。幸好你不十分埋怨。
       你的来信调子的确比较低沉。何苦呢?在庸人中过活当然难过,但难过绝不是有成就的人的属性。善于发掘灿烂的阳光下的阴暗的东西固然是一个长处,但在乌云翻滚的时候仍能看到光辉的太阳更为可贵。问题在于如何驱散乌云。Y,我倒认为你应该常常想想自己名字里的“阔”字,使心胸开阔起来。你似乎急于要拿出文章。我想,只要考虑成熟,写就是!但你又说:“只有自己拿出像样的文章来,才能改变自己在辅导员脑中的印象。”这当然是事实,不过你还应该在这后面接着向我说一句:“但我并不是为了改变自己在辅导员脑中的印象而去编织像样的文章。”这样才不会引起我的误解。祝你成功!
       阳光底下的阴影处处有。就说我们学校近两天的事吧。前两天学校召开学代会和团代会,自然是那种内定方法选举出来的学生会、团委。这我没有什么意见,全国“人大”会议也是如此。气人的就是今天下午的晚餐。由于是吃鱼——好菜!于是食堂秩序大乱,卖菜的窗口挤得不亚于上公共汽车。我站在后面看着。忽然走过来一个同学,他是新当选的学生会成员,我们科学生分会主席。我连忙喊住他:“哎,你还不去整队!”——因为学校曾规定学生会的干部要整顿食堂纪律。哪知他向我笑了笑,居然自己也去挤了。我正纳闷,忽然瞥见上届学生会的一个副主席(即将毕业的学生)也正当“袖手派”。我非常生气。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学生会成员,只是一个普通的班长,也不顾一切地去整队去了。我心里可慌哩,把别人一个个拉开,免不了吆喝别人几声。后面的人一见有人维持秩序,当然支持我。结果我竞把一个窗口的秩序维持好了。我心里很痛快,但一想到那几个怕得罪人的学生会干部,又怎么也笑不起来。事实上,即使我是一个普通的同学,我也要多管闲事的。况且这种“闲事”又是多么地有意义!在这个学校,靠学生会、团委是做不出什么来的,只有靠自己!
       在参加团代会的两天时间里,我认真读了胡乔木先生的《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可惜装着这本书的文件袋丢失了。在书上的眉批、感想也丢得差不多了。这篇论文用中央精神筛掉了思想界的一些杂质。作者做出了作为一个党的理论家的最大努力。但我认为深度还不够。胡先生还可以深掘人道主义和异化思潮的根源,——他仅仅谈了社会根源,而且比较概括。当然,我相信他只有这样的水平。他缺乏现代自然科学知识,对现代西方哲学的浪潮只能采取回避的作法。哲学界目前对西方哲学的态度就是,慎重、慎重、再慎重!就是因为自己缺乏本事。另外我还有点“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的思想,希望胡老这篇文章发表后允许别人提出批评(事实上这篇论文不是那么谨严、无懈可击),并倡导百家争鸣。因为历史告诉我们:百家争鸣总是大大推动了社会的进步。当然,也许胡老是正确的:我们现在需要一个平静的局面。
       我觉得,我是一个平凡的人,要成才就必须在思想修养、道德修养上下功夫。一个学者如果不是道德高尚、思想境界很高的人,那他的人生价值就大大贬低了。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当然是从思想意识形态上划分),迫切需要移到工人阶级上来。这些日子我正做这个工作,尝到一点甜头。当然,这是一个长期的工作。人生的路是多么艰难,又是多么有趣!
       长江涨水了吗?真羡慕你能天天见到我们伟大的长江!每当我哼起(龙的传人)时,我身上就来了劲,就好像五八年人们背诵毛主席的“下定决心……”那样,真是莫名其妙!
       祝你心胸豁达,成为一个乐天派!
       敬礼!
       友:J
       1984年5月21日晚
       Y:
       你好!
       我一眨眼就晃过了两周了。我似乎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但又不知从何谈起。
       真替你惋惜,没能买到吉他。可惜我也没买成小提琴。那天我拿四十块钱到文具用店,才知道三十多块钱的“百花”卖完了,只有六十多块钱的“金雀”。还差三十块!我不好意思再向父母要钱了,结果这美妙的肥皂泡破灭了。只好等到明年春节了。
       我一开学就开始紧张地准备学习。写教案,试讲,出刊,忙得团团转。我们中文科全部在D县实习。我分在D一中实习,教高一。听说张X滨也教高中,分在D三中。其实我对初中生更感兴趣些。10月4日出发,11月初回来。真觉得有点突然,我很快就被人们叫作李老师了。
       你写入党申请,考虑成熟了吗?从中国共产党的党纲来看,这个党的确是具有强大生命力和远大前途的先进组织。但许多党员没有使自己的言行符合党章要求。时代迫切需要一批优秀的党员。我虽然觉得党并不是那样令人满意,但自己也在暗暗地用一个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怪!
       知识分子墨水多了,又往往根据理论去机械地认识现实生活,于是对不合理的现象特别敏感,“大济苍生”的理想时时催促他们大声呼吁立即解决这些问题。这些知识分子如果仅仅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呐喊几声的话,那无异于给自己磨制一副灰色眼镜。我也磨制了这样一副眼镜,但我打算悄悄地把它扔掉。
       将中国人同西方人特别是美国人对比一下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美国人富于进取,虽然他们的进取可以是惨无人道的。中国经过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的折磨,进取心似乎不如美国人。但祖国正具有一种进取、飞跃的契机。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促进这一飞跃迅速实现。研究日本是一个很好的办法。暑假我读了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对他的新异观点很有感触,尤其叹服作者发掘民族文化心理中有数学结构方程的思想。心理、数学,明日世界两颗最灿烂的明珠。
       我听一个从北大进修回来的老师说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温元凯到北大作关于改革的报告,礼堂里座无虚席,过道也挤满了人。当温元凯讲完时,一个学生跳上讲台喊:“请温元凯副教授担任我们的校长好不好?”台下一片“好”声和掌声。老校长在台上很不好下台。可见改革是深得人心,同时人们也盼望着乔光朴式的改革家。作为八十年代的青年,如果漠视改革浪潮,那将永远会停留在落后、愚昧的孤岛上。生命,只有放到改革事业之中才可能溅出火花。
       我开始学五线谱了,跟一大堆“豆芽儿”打交道。
       祝你心宽体胖,成为一个“乐天派”!
       友:J
       1984年9月16日晚
       于校园
       Y:
       你好!
       三十五天的实习一眨眼就过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累是累得够呛,但也有许多乐趣。
       刚到D一中,这个学校的领导对我们很冷淡,因为我们是专科生(他D一中只有高
       中)。我们心头上免不了一层阴影笼罩。这种情绪对我三十五天的实习一直有影响。如果说辛苦、乐趣是暖融融的春天,那么这股淡淡的忧愁就是不时袭来的寒流。
       首先讲辛苦。从清早6点到晚上10点就没有闲过,常常还要加班到深夜11、12点甚至2、3点。如果不是伙食好,那没有谁不会瘦得皮包骨头。其次是乐趣。和那些学生在一起,一切烦恼都抛却了,自己的心灵也得以“净化”。不时袭来的忧愁对我的实习成绩肯定有影响。
       回来时D一中正在上课,只有两个班的学生送了实习老师。我们对面的两市镇中学却全校出动热烈欢送。很多学生都哭了。我的一些同学也哭了。虽说我和自己的学生感情不够,但毕竟也能买一盒磁带录下我们班欢送会的实况。
       还有8个多月就毕业了,毕业后怎么办呢?我希望能分到S市四中。因为我并不想在教育事业上度过宝贵的青春——尽管我热爱教育事业。在实习中,我发现在教师们广为流传的“教学是一门艺术”中也隐含着我在许多方面都碰到的辩证法问题。我已经预感到它对社会、对人类的巨大作用。但我有点力不从心。因为这个问题的解决应该在辩证法的框架搭起以后。而建造辩证法大厦的任务就够艰巨的了。罗X洪劝我到赵老师那儿开开后门,毕业后分到一中。本来也不算开什么后门,况且分到一中也并非不可。不过我觉得在一中教书比在四中教书辛苦,——重点中学你毕竟不能只满足于不误人子弟。前天傍晚学校停电,我和方X江到赵老师(他现在是校长了)家,他不在。后来到四中。我和四中的语文教研组长谈了几分钟,他见我表示愿意分到四中,就说到时候他去把我要到四中。四中也缺语文教师。管他呢!环境是死的,人是活的,将来到底怎样,还得看自己。不过一个有利的环境毕竟有利。中文科七八级也有一个酷爱哲学并喜欢教育的人。但他教书时却不够认真。不过后来考取了研究生。我最理想的是:在教育事业上认真(还谈不上很好)教学,并用较充足的时间研究哲学。也许还不现实。
       对现在的社会及发展趋势我还没有研究过。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必须大胆进取才能成为真正的时代弄潮儿。不知你对政治经济学的兴趣如何?劝你下一番功夫。我恨自己没有分身法,不然我要好好研究政治经济学。
       业余爱好如果在艺术方面,那最好的应该是音乐了。因为音乐能使你无法脱离它的艺术境界,而文学欣赏却容易走神儿。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德国人。
       祝贺你递交了入党申请!不过要哆嗦一句:不要受那些心术不正的人的影响,按自己的信念走下去,不论有多少讥诮、白眼。
       刚才看了电影《人生》,确实不错。真实、感人,蒙太奇等技术也不错。真想再看一遍。改日再谈吧。
       恭喜心宽,祝愿体胖!
       友:J
       1984年11月18日晚
       Y:
       你好!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上个月23号收到你的来信后,就考虑怎么回。没想到前天又收到你的一封长信。自从我第一次和别人通信以来,给我回信最多的就是你,Y。
       对于一个酷爱教育事业的师范生来说,最令人难忘的时日非实习莫属。转眼即逝的个把月,可以浓缩下几年的读书生涯。我不会搞文学创作,不然的话,我一定要将我那段难忘的日子记录下来。上个星期六下午,我又和两个同学到D一中玩了玩。在和自己的学生的亲密无间的交谈中,我获得了不少精神力量。假如人人心灵都像这些学生那么纯洁、善良,那生活会多美!
       本月4号的晚上,我们班上的几个同学自发组织一个“假如我是S师专的校长”座谈会。参加会议的主要是中文科的学生,我也去了。他们还把校党委书记、两个副校长、中文科主任、教务科长、后勤股负责人请来了。我们这些学生分别从食堂、教学方法、考试制度、学生干部作风等方面向领导提意见,有些同学措词比较激烈。我算是嗓门较大的一个。大家意在推动学校的改革。可惜有不少意见属于空想,例如说大学应该完全改为学生自学,教师把讲义印发给大家。党委书记表态说,热烈欢迎同学们给学校改革提建议,言辞中流露出徘徊观望、随大流的情绪。第二天,那几个同学用四张红纸写出倡议书,贴到食堂门口。倡议书中力陈学校种种弊端,号召全体同学起来推动学校的改革,立即引起很大反响,一批响应书贴出来了。可惜有的响应书里面出现了“不怕流血”之类的词语。有的学生干事(大概相当于你们的辅导员吧)就说:这是红色大字报。学校党委、中文科全体教师、全校班长和团支部书记以上学生干部为此举行了各种会议,“统一”了一个腔调:同学们的愿望是好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昨天中午校广播室又拿出《光明日报》9月份的一张报纸上一篇关于彻底取消大辩论的文章广播。真不知道学校领导们是怎样想的!那张倡议书还提议成立“开拓者协会”。据说报名的人还不少。我昨天也报名参加了。其实全体大多数师生都是迫切希望学校改革的。这一活动是很得人心的。但我对它的命运却很担忧。学校领导的消极态度倒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的那几位发起这次活动的同学缺乏这方面活动(斗争?)的艺术。例如,今天早上学生会公然在响应书上面贴了一个“《江青侍卫官》订购启事”。这当然是把这个活动视为儿戏的举动,可这几位发起人却无动于衷!现在我正在家里伏案写信,不知学校又有什么新变化没有。
       我的个性你很清楚,我可能在社会上吃不开。但不论如何,我决不会为了生活舒适而沦为一个小市侩。我的左右同学都了解我,虽然他们当着我的面没说什么,可背后都承认这一点:我是我们班上唯一的无可挑剔的人。我在师专的生活有两个遗憾:一个是读书太少,一个是迟到了一次。当然,无可挑剔只能说明自己的缺点还没有被人家发现而已。我的前途是坎坷的。
       你似乎牢骚越来越多了。千万别像李清照所说的那样:“载不动,许多愁”。我其实也是一个满腹牢骚的人。不过想到自己之所以满腹牢骚,对众多的社会现实矛盾百思不得其解,是由于读书太少、太僵,心里也就坦然了一些,转向了知识的海洋。可恨至今仍是在海滩上拾几个贝壳,不能乘船扬帆出海。如果疲倦,欣赏欣赏音乐也就非常惬意了。
       顺祝冬安!
       友:J
       1984年12月9日
       Y:
       你好!
       前些日子又接到你的信,又收到你的书,太谢谢啦!
       我每天都花一、两个小时弹弹吉他,倒也自得其乐。每周星期二晚上还混进校歌队听课,培植几个音乐细胞。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图书馆立即开放了J类、A类书。我现在也不忙着打拍子,你倒来了三封信,太谢谢了。咦,你怎
       么在十四、十五号两天寄来两封同样内容的信?你可真糊涂。是什么事使你这么神魂颠倒啦?
       Y,这个学期我变得“开放”多了。个别人看不惯我学吉他,我偏偏还要学流行舞。探戈我只学了基本舞步,觉得这个舞的确不错。不过我不喜欢迪斯科,我觉得它只有快感而没有美感,也不符合汉民族文化心理。不过别人跳我并不反对,“天地之大,扭扭何妨”,也是的。
       我还有三个半月就告别学生生涯了。我不由得想起李宗仁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人都是从老年活到儿童,那么世界上将有一半人是伟人。的确如此。现在回想起过去的三年自己是多么幼稚,走了多少弯路!
       开学到今天,已经认认真真读完了三本书:《音乐理论基础》、《思维规律论》、《傅雷家书》。都很有收获。说来也有意思,你的《音乐理论基础》寄来的时候正是我读完它(在校图书馆借的,多亏了我们的力争)的时候。读完的时候我还舍不得地抚摸了一下书面:要是自己有一本就好了。《和声与对位》对我来说不适宜,就没买了。
       我对音乐发生兴趣的最初动机并不是为了具有音乐欣赏能力,而是想通过音乐打进数学宫殿,因为历史上有一个奇妙的现象:数学家大都是出色的音乐欣赏者或音乐演奏者。我希望我的每一种能力和每一点知识都能有益于创业,而不能为了娱乐。娱乐对我来说,也是为了创业。可惜我做得很不够。从这一点,你大概可以看出我的性格的主导方面:重志轻享受。我现在还看不见这有什么弱点,否则我将会改变它。
       你把你和王X的所谓的“那么一回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我十分感激你对我的充分信任。邵阳的风气有很多地方都叫人看不惯,在男女交友问题更是如此。我很看不惯。不知其他同学对你是怎么看,我对你表示理解和同情。难得你打算每一个女同学家都拜访到。要冲破世俗的愚蠢的偏见是很不容易的。在选择生活伴侣这个大事上,我完全相信你是十分慎重的。
       这次班上评了6个“三好”、两个“优干”,我算其中的一个。评选是采取人人投票的方式,据说我的票数较高。
       人和社会是地球上最复杂、最神奇的动物,但是我懂的很少。我有时甚至产生这样的念头:只有想象中的人物才是最美的人物。这种意识当然是不对的,但我有时确实流露了这种情感。
       现在有一首《迟到》在青年中非常时兴,我甚至听到三尺孩童也在唱。对这首歌你是怎样看的呢?我觉得这首歌平淡、自然,充分表露了一部分青年的真情实感,但色彩过于暗淡,只能使人排遣一下苦闷而不能彻底解脱。这首歌我拿不准说好还是不好。
       祝你万事如意
       友:J
       1985年3月31日晚
       草于李子园
       Y:
       你好!
       太对不起了!收到你的信这么久了才回一封!
       我现在是有事忙,无事也忙。一天到晚好像事情总做不完,又好像无所事事。稀里糊涂浪费了五个月的光阴。什么样的“昨天”像没有虚度?只有在“今天”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昨天”所做的一切,这样的“昨天”才不会白过。而我既来不及(也许是懒?)回忆,又回忆不出什么。这下子,只有无可奈何地喊一声:“再见,85年!”
       在教师岗位上混了这么多天,我已经发现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当教师,我总不能极其耐心、细致地跟学生打交道。我现在之所以能稳住班级,完全是取决于比较认真的工作作风。我不善于跟人打交道!这是我当不好教师的根本原因。
       校长们对我还比较重视,我两节公开课没上好也没有说什么。中考后又让我代授一个班的语文,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全校老师都知道我要考研究生。尽管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埋头读书,但是还没有准备一出师专校门就考。我觉得自己书呆子气还较浓,需要社会的风俗和自己的实践活动熏一熏。从理论上讲,任何职业都是可以产生出杰出人物的。但是理论终归是抽象物,它一和实际结合就得改变色彩。所以一点点自我设计应该是允许存在的。不知你看出来没有,我这个人很大的调和气味,——既想个人拔尖,又不愿忽视民众利益。这对矛盾一旦解决,我身上的事业发动机才真正运转起来。
       近来主要阅读教学书籍,抽空看一点哲学文章。读冯友兰先生解放前写的《中国哲学简史》,仿佛遇见了一位英姿勃勃的中年学者。收获并不亚于读任继愈等人编的巨著《中国哲学发展史》。
       你现在正忙得不亦乐平吧?我总觉得考研究生对你来说,不是一件难事。你现在最犯难的大概是入党问题。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急于入党。其实过几年入党也可以的。武大的党员标准也太高了。听师专历史科的同学说,他们历史科自从去年开始,已经有十多名学生党员了。
       唐X纯分到技校去了,听说他常常溜到师专玩,也踢足球。如果说他有点玩世不恭的话,我倒认为毫无必要。环境只能左右一般动物,却不能决定人的命运。张X滨是好事多磨。起初说她被分到十一中,她不去;后来又说她在师专附中教书,最后讲她是在汽车制造厂技校执教。直到现在,我还没见着这两个老同学。元旦前曾经给张X滨寄一张明信片,不过可绝没有那么一层意思。
       正如你所说的,政治经济学极有必要学好。如果不是手头拮据,书店里那本《经济学说史》我一定买下。所谓时代造就人,这个“时代”当中就有很大一部分是属于经济的范围。完全可以说,不学好政治经济学,就不能把握时代。人们常说“新人”,其实这“新人”根本不新,早在一百年前就在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两个人身上体现出这种“新”来了。而这两位伟人恰恰都有着极其雄厚的经济学根基!
       几天来断断续续写下这些乱七八糟、毫无内在逻辑的东西,多多包涵吧!
       祝你在二月份获得好成绩!
       再祝
       冬安!
       1986年1月5日夜
       资料提供者:赛胜君,现居北京。
       (请资料写作者、提供者速与本刊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