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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在抗美援越的日子里(下)(1967——1968)
作者:佚名

《天涯》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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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采石场遇险
       赔了小水牛以后,我给连里写了一封检讨书,请求给我处分。连长、指挥员找我谈话讲,这件事你们没有责任的,不要背包袱。还说交牛的故事已经在北太省广为流传,进一步增强了中越友谊。
       我和助手龚素平回到了后勤处。农历十二月二十七日,后勤处首长决定帮当地合作社修一条路,各连驾驶班轮流派车去十三公里外的采石场装废石料铺路。班里派我出第一台车。
       十三公里一脚油门就到了。这是个很大的采石场,根据这里的负责人讲,石料全部用来抢修铁路,很紧张。听说我们只要废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并说叫工人们帮助装车。我发现,采石场附近除了住有十几户社员外,山崖那边好像是个军用仓库,一条伪装公路直通崖边,林木掩映中有人民军士兵站岗放哨。
       车管助理员命我们轮流开车进采石场装车。正在这时,三架美机突然呼啸着从我们头顶掠过。大家心里一阵紧张,才注意到今天太麻痹了,汽车竟然没有搞伪装,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反射着可怕的绿光。我忙去折树枝,龚素平一把拉住我叫道:
       “老邓,不好,采石场山顶上有越特发射信号弹!”“呀,”我回头一看果然是的,心想既然越特指示了目标,肯定凶多吉少,于是告诉他,“快去发动车子,以防万一。”
       几乎是同时,助手们纷纷跳上了汽车,打响了马达。五分钟左右,三架敌机折了回来,轰隆隆朝我们一头扎来,卷起一阵狂风,吹得树摇草倒。我还没有回过神来,飞机又反身扑了过来,几乎探到了我们的头皮。这是即将投弹的前奏,再不走,人、车将全部完蛋,我朝助理员喊道:
       “助理员,敌机要投弹了,我开车走啦!”
       “全部开走,快!快!”助理员伏在树从(丛)里应道。
       我们飞身上车,“呼”一声离开了危险之地。约莫走了一公里,只听见采石场那边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龚素平惊魂未定地对我说:“老邓啊,要不是你要我带头发动车子做准备,说不定我们已经飞上了天呢。”
       我说:“千不该万不该,今天不应该忘记搞伪装。”
       他说:“大家都没有搞,领导又没有布置呀。”
       我说:“我们两个是从阵地上来的,根本不应该忘记这件事。”
       敌机飞走了。我们耽心留在采石场的战友和那里的工人的安全,又把车子开了回去。到那里一看,我们停车的地方倒是平安无事,合作社社员的房子、采石场、军用仓库旁边都是一片火海,巨大的炸弹坑一个挨一个,树枝被削断挂在树干上。助理员喊道:
       “快去救越南同志,快呀!”
       其实不待他喊,我们早已向火海扑去了。战友们不管木架房子是否会倒塌下来,也不管越南同志是死是活,背起他们就朝汽车跑,有两三个就开走一台车,直奔后方医院。那情景多惨呀!一位妇女抱着婴儿被炸死在矮椅子上,婴儿嘴里还含着奶头;一位工人爬伏在井台上,半边脑袋削去了,他可能正在打水,炸碎的水桶东一块西一块;山崖边死了六个人,个个破肚流肠,头破血流,一个炸弹坑在他们中间,几张扑克牌粘在血液上;采石场负责人和人民军哨兵死在一起,他们可能正在谈论着什么事情。
       我和战友们都弄得浑身血污,灰尘满面,一遍又一遍冲进火海搜寻伤者和死者。直到扑灭了大火,运走了全部伤者和死者,我们才瘫坐在砾石上,再也站不起来。
       我觉得,这就是中国人民对越南人民至深至爱感情的表达。
       事后得知,越南警方捕获了两个越特,经审问,原来美帝飞机是专奔人民军仓库去的,我们去那里纯属巧合。不过,支队领导对我们没有搞伪装还是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九、大年夜联欢
       大年三十,司务长陈步元同志一早来到后勤处我们高机连驾驶班,传达了连首长的节日慰问和安排,带来了许多节日物资,介绍了阵地情况。我猜他准是又要我回阵地。果然不出所料,他说:“今晚阵地山下的群众会来参加联欢会。上次到合作社送节日礼物时定下的。你这个文娱组长务必要出山一趟,而且现在就要动身。”
       我问:“龚素平呢?”
       司务长沉思了一下,说:“他就不要去了,驾驶班人少,再走一个会更冷场。”他的机敏稳重在任何时候都能表现出来。
       一到连部,我就请示连长、指导员怎么办。连长说:“你当文娱组长还来问我,我正想问你哩。”
       “早又没听说要开联欢会。”我讷讷地说。
       指导员说:“这样好了,马上开会,我和连长带头报节目,再动员一下,节目估计不少。”
       我很耽心,因为战友们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文盲呀。
       司务长着急地说:“开会吧,这是在国外。没有节目可是关系‘国际影响’哦。”
       动员大会开得很成功。先是指导员带头报了《山东快书》。连长报了独唱《浏阳河》,接着福建晋江籍战士陈玉林等报的是《三句半》,湖南涟源籍聂子才等报的是花鼓戏《刘海砍樵》选段,江西萍乡籍战士曾子群等报的是合唱《江西是个好地方》,还有相声、快板、武术表演等十几个节目。我、司务长、副连长等作为机动,随时准备上演节目,不使晚会冷场。这次大会使我大开眼界,经过几个月战争洗礼,战友们的思想情操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基本摆脱了出国初期的那种沉郁的精神状态。
       刚吃完晚饭,阮进他们就哇哇啦啦的像鸟儿一样飞来了。他们抱在连长、指导员脖子上打秋千,拱到被窝里捉迷藏,跳到床上打斤(筋)斗,司务长不知什么事被追得满头大汗,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喊:“唉呀呀,一塌糊涂,一塌糊涂!”阮进兄妹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可能是到炊事班去了。不一会儿,乡亲们“咚嘭咚嘭”地敲锣打鼓来到阵地。他们挑来几筐礼物,有椰子、香蕉、菠萝、菠萝蜜、芒果、木瓜、杨桃等等。搬空的帐篷里灯火通明,中越军民像一家人似的混合着席地而坐,大家不用翻译互相热切地嘘寒问暖,彼此心领神会,亲密无间。小朋友在人们中间追逐嬉戏,场面显得热闹而欢快。
       双方领导致词后,联欢会正式开始。各类中国的、越南的、说的、跳的、唱的节目陆续上演。不在平是否听得懂,不在乎是否精彩,一律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是中越之间血肉相连患难与共的情感交流,是中越几千年文化渊源的体现。我们欢聚在一起,手牵手,肩并肩,心连心,把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表达得淋漓尽致。
       节目表演接近尾声,已是晚上十一点。帐篷外天空繁星闪烁,草丛里虫蚁鸣唱,凉爽的晚风牵着硝烟的余香袅袅而来飘然而去,防区沉浸在雾霭和肃穆中,远远望去,各连阵地都有灯光透出,一定也在开联欢会。大家意犹未尽,盼望还有节目表演。正在这时,
       炊事班的战友簇拥着阮进兄妹跑进帐篷。炊事班长宣布:“下面由阮进、阿梅代表合作社表演节目——《小放牛》!”
       哎呀,天那,谁想到还有这一对宝贝没有露面呢!真亏了炊事班,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么齐整的“行头”,瞧,那服装,那牛鞭、那化妆,令中越军民乐得泪眼昏花,东倒西歪。司务长悄悄地对我说:
       “嗬呀,原来炊事班托我置办的这些玩意是这个用场啊!”在一片掌声中,兄妹二人边跳边唱起来:
       什么人,打美帝,
       什么人打美帝千里迢迢到越南?
       中国人,解放军,
       为打美帝到越南。
       依呀依么哟!
       什么人,打飞机,什么人打飞机空中开花真好看?
       解放军,叔叔们,
       百发百中打得准。
       依呀依么哟!
       叔叔们,打美帝,
       叔叔们打美帝流了多少血和汗?
       叔叔们,援越南
       流血流汗是好汉。
       依呀依么哟!……
       他们先用中文唱,再用越语唱,把晚会推向了高潮。不少越南父老乡亲可能从来没有欣赏过这样的节目,一个个手舞足蹈,如醉如痴。谁能想到,百分之百文盲的炊事班,竟然弄出这么精彩动人的节目,不知他们花了多少心思,策划了多长时间。有了这个压轴节目,大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根据事先安排,晚会结束是中越军民大合唱。第一首唱的是《越中友谊之歌》,歌词大意是:
       越南,中国
       山连山,水连水,
       共临大海,
       我们友谊像朝阳。
       同饮一江水,
       早相见,晚相望,
       清晨共听雄鸡高唱。
       啊!共理想,心相连,
       胜利的路上红旗飘扬。
       啊!我们高呼万岁,
       胡志明!毛泽东!第二首唱的是《解放南方》,歌词大意是:
       解放南方,坚决向前进!
       打倒美帝,消灭卖国贼!
       江山受割裂,
       鲜血流成河,
       此仇不共戴天。
       雄伟的九龙,
       光荣的长山,
       激励着我们去冲锋杀敌。
       肩并肩一致向前。
       起来,英雄南方人民!
       起来,快冲向暴风雨!
       誓为我祖国,战斗到最
       后,
       紧握刀枪向前。
       兄弟姐妹们,
       不怕作牺牲,
       为江山灿烂万年
       十、阮忠水同志
       元宵节前的一天,副连长郭住伙同志搭乘我的汽车去高平扫墓,在分手的时候他交待我说:“一定要注意天上、路上的情况,可能我们马上要换防了,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这是他到达烈士陵园时的感慨,也是战友之间真情的表露,答复他说:“副连长,谢谢你,我们一定小心。”
       司务长把站在车厢上的龚素平叫进驾驶室,说:“听见副连长说话吧,千万注意啊。”
       车队回程时在北口重新编队,我被编在30辆汽车的最后,团车管股长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回国的啦,不多交代啦!”
       长长的巨龙向前方飞奔,卷起灰尘遮天蔽日。此时的越南北方,由于空军、炮兵联合作战,已经取得了绝大部分制空权,虽然美帝经常来捣乱,但情况已非当年,我们这么大的车队敢于白天行动就是证明。为了以防万一,我征得司务长同意,与车队拉开了距离。司务长说:“这样好,反正我们装的是自己用的弹药。”
       “不如这样吧,”走了一段路后司务长提议,“我们干脆绕道去后方医院,看望一下住院的同志。”
       “要得要得!”龚素平欢喜得不得了,因为医院里有他同一个公社同一个大队的战友在住院。
       因为去医院耽搁了时间,我把车开得很快,两旁的树木田野像波涛向车后涌去。司务长一个劲地叫:“好凉快好凉快!”龚素平则在颠簸中像小孩似的进入了梦乡,躺在司务长膝头上咂着嘴巴。突然从车后超过一辆飞车,直插我的车头。我忙打一把方向避开了,只见那车的后头有两根树枝在灰尘里一晃就不见了。
       “哎呀,好凶,吓出我一身冷汗!”我叫道。
       “幸亏你一把方向打得快,”司务长说,“要是新手,翼予板肯定被挂掉了。”
       我放慢了速度,副连长的话在我耳边回响。往日回国,北口以后都由龚素平开,这一回却换成了我开,真是阴差阳错,有点奇怪,如果是他开会怎么样呢?我不敢想。
       “老邓你看,”司务长撞我一下,用手指着前面,“那个炸弹坑里翻了一辆车!”
       “呀!”我从“分神”中惊起,往远处一看,一辆大货车栽在炸弹坑,“屁股”上两根树枝还在摇晃。我叫醒龚素平,告诉他准备施救。
       这是一辆苏产吉斯150货车,车头栽在炸弹坑底,驾驶员已经爬出来,躺在弹坑边呻吟着。通过交谈,知道他叫阮忠水,湖南长沙汽车学校毕业,人民军某部驾驶员,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看到这情况,司务长说:“老邓你留在这里陪阮忠水同志,我和龚素平去医院和修理厂叫人。”我很赞同他的果断、周到。
       我撕开急救包,一边给他进行简单包扎,一边问他:“阮忠水同志,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同行间好说话,他答道:“住在太原市北郊。”
       “是不是陈国萍桥附近?”
       “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叫阮进,一个叫阿梅?”
       “是呀是呀!”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挣扎着坐起来,眼泪盈盈的,“三年多没有看见他们了。……啊,我知道了,是你们在关照我一家,太谢谢了!”
       我当然不能提起他妻子被炸死的事,只告诉他说:“你家里人都好,阮进、阿梅学习进步快。过年的时候,还代表合作社表演了节目呢,很精彩的。”
       他握着我的手用劲抖动一下,笑了:“谢谢,谢谢你介)! ”
       我说:“我更要感谢你呢,是你的儿子救了我一命呀。”
       我把经过给他说了一遍,瞒去了阮进替妈妈巡逻的讲话,再三对他表示感谢,也用劲抖了一下双手。
       我又问:“你车子后面插两根树枝是什么意思?你的同伴都没有呀。”
       他说:“如果我从高平、北□、太原公路经过,一定插两根树枝,从我内兄赵文龙家门口经过时,他们便会知道我还活着。”
       “啊!”我从内心里发出感叹。
       阮忠水同志是越共党员,他虽然开车到家里看一下很方便,可是他没有回过家。这是他为了省却一分牵挂一分留恋而采取的措施,难啊!可钦可敬呀!
       我愿意交这样的硬汉子做朋友,对他说:“阮忠水同志,等以后不打仗了,欢迎你到我家里来做客,带上阮进、阿梅,都来。”
       在我们热烈交谈中,医护人员为他清理了伤口并进行了重新包扎,修理厂也帮他拖起了汽车并进行了修复,两支人马都说:“不碍事,不碍事。”
       意思是说人可以继续开车,车子可以继续跑路。
       于是我们珍重道别。灰尘在他的车后扬起来,两根树枝很快消失在灰尘里。
       “一路好走,阮忠水同志。”我在心里祝福他。
       十一、“3·21”战斗,精湛的歼敌艺术
       美帝国主义鼓吹的“空中打击”、“规模轰炸”在我中越军民的坚决打击下,如一条狂叫的恶狗,终于夹起了尾巴,激烈的持续的炮空之战像拍岸的惊涛暂时退去了。没有仗打,没有空中开花看,没有敌机着地的轰响听是很难受的,战友们骨头缝里成天喳喳响。正义的战争是一门艺术,是进行正义战争的人们在实践中用仇恨和心智制造的产品。
       我和龚素平天天看天空,时晴时雨变幻莫测的天提不出任何敌机会来的答案。龚素平问我:“老邓,你看还有没有仗打?”
       我拿两盾越币往空中一撒,看它们悠然飘落地面,拾起来一看,说:“还有打。”这两盾越币是联欢会上越南父老给的压岁钱。
       “你是问卦呀!”他把我一推,显得很失望。
       我说:“有没有仗打由美国鬼子决定。它会甘心失败?”
       “邓元凤呀,”连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边,“就你名堂多。”他一边刮胡子,一边嘲笑我。
       “连长,”我说,“明天美国佬一定会来。”
       “见你个鬼哟!”他和龚素平大笑着。“不过,”连长踱开了方步,煞有介事地说,“美国佬嘛也不够意思,我们要回国了,它也不来打个照面。”
       他正要往下说,阵地上的警报骤然响起来,各就各位完毕,就听连长兴奋地宣布:“美机从岘港、波来古、航母起飞一百二十架,目标太原——安沛防区,一级战斗准备!”
       紧接着,一号方位传来沉闷的隆隆声。连长高喊:“敌机一百二十架,距离二百五,高度一万!”
       各班排同声呼应。看现在这种气势,好像是干沟里捉鱼似的,瞧大家那份信心,那份贪婪!高射机枪齐整地指向一号空域,战士站立的位置和姿势那么规范那么标准,呼应的节奏那么干脆那么准确。再也没有紧张的气氛,一切如生产流水线,那么规范化、程序化。只待开火命令下达,他们将制造一种名叫“正义胜利”的产品。
       一七○支队防区就是这样的构造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火网,高、中、低分层次设立火炮交叉点,各点运用几何图形交织成可变换的网点,在司令官指挥下运用自如、变化莫测。
       在我们张开火网准备歼敌的时候,美帝飞机像六月的飞蛾一样,向我防区飞来了。
       “七号俯冲机,开火!”随着连长的指挥旗一划,高射机枪猛烈地喷射起来,一七○炮群上空一片火光灿烂,百花齐开。我看到,由交叉火力点构成的几何图形在不断地变化着,那么简洁明了。凡是交叉点上的飞机,不是凌空爆炸,就是拖着浓烟向富寿方向栽去。一瞬间,我们打了第一批第七号俯冲机又接着打第二批第三号俯冲机。当正义的战争以一种艺术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时候,战斗的景观是那么的壮丽动人,那么有条不紊,甚至色彩也配搭得奇妙无比。比方说,我们高射机枪连的歼敌目标是七号俯冲机,开火之时,从太原防区飞来无数条火的箭头,在七号机身上碰在一起并随它移动,通红的火球包住它向前摆动,跟着是黑烟一闪向四处飘散,火球即时移向第二个目标,而黑烟散后是红光一闪,天空轰隆一声,即宣告空中开花结束。
       我握着举头,抑制不住激动和兴奋,感叹道:“战争哪,打到这个份上,才真有看头呢。”
       愤怒的炮火呐喊着正义的口号,准确地射击,宣判着美帝飞贼的死刑。什么先进、什么大国、什么优势,在真正的较量面前,它是那么脆弱、那么渺小、那么低劣。我看到,那些敢于俯冲的兵油子无一逃脱,剩下的敌机都施放火箭加速器仓惶逃命。这就是他们的优势效应!
       20秒钟后,战斗结束,烟消云散,天空一片蔚蓝,鸟儿又从竹林里飞出来,在防区上空翩翩起舞追逐游戏。
       十二、祖国,我们回来了
       三月底,连里来了几位陌生的军人,和连长、指导员在阵地上指指点点亲热地交谈着。我想,他们大概是老乡,趁空来见见面的。
       “不像。”龚素平说,“听口音既不是湖南的也不是山东的。”
       因为连长是湖南平江人,指导员是山东青岛人,语音特点很明显,可以听得出是不是老乡。
       “啊,可能是炮校的老同学吧。”我说。在异国他乡同学见面肯定亲热无比。
       “不对,”龚素平一脸的疑惑,“连长没读过炮校呀。”
       我们跑去问司务长陈步元同志,好一个“罗金保”,他倒问起我们来:“猜猜看,干什么的,嗯?”
       我一眼瞧见他半开的抽斗里躺着一份一七○支队政治部《关于做好回国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检查工作的通知》,一下子明白过来,说道:“啊,他们是接防部队的。”
       司务长朝龚素平脑袋上拍了一下:“前天回国没有见到那些炮群吗,笨蛋!”
       “那我们马上要回国了?”龚素平露出一脸泄气的样子。
       司务长开导他:“全军各高炮部队都想来呀,不换防能行!”
       我知道,龚素平想“赖”在越南,代表了广大指战员的心,一是战斗打出了门道,体验到了“美国佬好打”的意义,当正义的战争进入到了规范化程序化轨道的时候,恰如一名流水线上的工人,他由生疏变成了熟练,能够运用自如、协调流畅了,突然叫他到另外的流水线上去工作,他一下子舍得丢开“手中的活路”吗?另外,一旦回到国内,那一套流水线是: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背“老五篇”、“斗私批修”,哪里比得上在“援越抗美”战场啊。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说回国就回国,好在“3·21”打了一仗,也不冤枉到什么地方去。
       连里倾其所有,分批慰问了合作社的父老乡亲,一是表达了我们的深情厚义,二是寄托了我们的一片乡思乡愁。阮进兄妹猜到了我们可能要走,白天晚上守在连里,一个劲向连长哀求“叔叔不要走”。为了他们,炊事班只好把五块铺板合在一起,以便带他们睡觉。
       连长说:“走的那一天,这两个小东西怎么办呢?”
       战友们建议把他们带回国去上学,等越南统一后再送回来。指导员说:“带回去到哪里上学?都停课闹革命啦!”
       接防部队的首长说:“你们放心好了,这一摊子的事我们会像你们一样做好。”
       我们全连的一块心病终于得以救治。交接防工作有步骤地进行,合作社的群众并不感到意外,一如既往地欢迎着新来的中国军人。
       我抽空悄悄告诉阮进:“你有时间可以带妹妹到舅舅家去,在那里,你们可以看见一辆特别的汽车,车厢后面插了两根树枝,那就是你们爸爸
       的汽车。”
       他们兄妹呆呆地望着我。我又叮嘱道:“他任务很紧,千万不要去拦他,懂吗?”
       阮进、阿梅很懂事地点着头,眼泪汪汪的。
       四月十日,我们接到回国的密电。下午,赵文龙同志到阵地接走了阮进兄妹,一切正常,没出现意外。傍晚,我们驾驶班的战友开车到阵地,悄悄地装完了车。晚上十点,我们秘密起程,告别了难忘的阵地,向一号公路开进。
       我们正庆幸没有惊动越南父老乡亲,只见岔路口两边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只听见一片低沉的哭泣之声。阮进兄妹依偎在奶奶腋下,赵文龙同志站在他们身后。此时此刻,泪水就是语言,目光就是声音。我们的心震撼了,震撼得难以自持。司务长似乎想伸出头去打招呼,又赶快缩回来,一头扎在挡风玻璃下面的工具箱上,嚎啕大哭起来。龚素平见司务长一哭,好像瘫倒似的伏在司务长肩膀上边哭边叫:
       “老邓呀,快开呀,受不了啦!”
       我看到,前头汽车车厢上的战友一个个侧过脸去,不敢再看一眼父老乡亲们,他们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堆。
       此情此景,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车队终于穿过人群,我的手帕在掉水。我不时告诫自己不能失控,这是连长再三交待的。走了好远,我听见阮进兄妹在哭着喊叫:
       “中国叔叔,你们不要走!”
       到了一号公路,营首长命令暂停前进,有话要说。部队立即在一块坟地集合。营长说:“我们哭了一路,也哭累了,哭够了吧,还有要哭的,趁现在大哭一场。如果我们摆脱不了悲哀眷恋,那样在路上不安全。前面是我们伟大的祖国,是我们日夜牵挂的地方,现在我们凯旋而归,没有辜负党中央、毛主席和全国人民的托付,应当高兴才是。我们对越南和越南人民有牵挂,但是,有接防的战友替我们完成使命,大家应该可以放心上路,高唱凯歌回祖国。请大家把情绪调整一下,十分钟后开进!”
       营长铿锵有力的话使我们从哀哭中醒过来,逐渐进入另一种精神境界。有的连队开始唱起了《打靶归来》。我也指挥战友们开始唱《我是一个兵》。在歌声中,情感的长城在加固,战士的风貌在展现,慷慨激昂的精神在焕发。
       车队继续前进。我、司务长陈步元、助手龚素平不约而同地呼唤着周喻明、袁生根等烈士的名字,希望他们的英魂同我们一起回到祖国去。周瑜明生前最后一次给我的车子加水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恍惚看见他提只水桶朝我走来。公路两旁到处是林立的炮群,天空呼啸着飞过我们的战鹰。不久,从我们身旁飞驰过一支越南人民军车队。可惜没有看见车厢后头插有两根树枝的车子。我们通过了谅山,驶过了同登,清晨八点到达越南边境哨所。前面就是友谊关,陈毅元帅的题字依稀可见,一轮红日高高挂在城楼上空,高音喇叭传来热烈的欢迎声和锣鼓声。我们心里激动起来,眼泪开始往外涌动。过境手续办齐后,我们恋恋不舍地向越南国土、向夹道欢送的父老乡亲告别,一路高歌向日思夜想的国门开进。
       我手握方向盘,心里万分激动,在驶入城楼的瞬间,忍不住放声高呼:
       “祖国,我们回来了!”
       几乎是同时,全体回国官兵像我一样高呼着:“祖国,我们回来了!”
       这声音在城洞回响,在十万大山激荡:
       “祖国,我们回来了!”
       资料写作者:邓元凤,现居江西省萍乡市。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