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去康旗镇
作者:徐 岩

《天涯》 2005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天黑的时候,我们住进了小红旅馆,选了二楼临街的一间房。
       没想到房间还挺干净,两张床两把椅子一张地桌,都是漆了褐色的油漆。坐在床头上,正好能瞧见街上夜色下来来去去的人。
       刚来小镇的时候,王队跟我们说,去了就住小红旅馆,那儿地处镇中心,出入方便。王队三年之前到过康旗镇,是办一个抢劫案,在那儿蹲了一个月。所以我们临来之前,他特意给我们介绍了一些情况。
       康旗镇是个大山里的小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从地理位置上看本应闭塞僻静,却因有了采金船的引入而热闹起来。那条曲里拐弯的盘山道被拓宽了不少,上面还铺了些碎沙石,很多外来人蜂涌而入,镇子就活泛了。
       镇子里原来住了不少的瓦尔喀人,是一个善于攀山越岭、捉鱼抓熊的民族,他们说满语,吸草烟,春夏秋冬都住地窨子,直到三十年代后期才跟汉人融合到了一起,而他们傍山搭建的圆顶木屋就成了临街的主要建筑。
       山归国家管了之后,康旗镇进驻了治安队和林业派出所,猎枪被禁用和收缴,瓦尔喀人的后代就凭借老屋街衢,改换门脸做起各色生意来。他们有的是手艺,染布刺绣啊,土酿黄酒啊,开野菜馆、茶坊、旅店业,各种买卖应有尽有。
       其实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些红红火火的采金人,那些采金人可是开着采金船浩荡而来的,很让当地人眼热,拿当地人的话说,采金船就是他们活命的饭碗呢。
       所谓的采金船,说白了就是一些外来的挖金子的人搞运输用的汽车,六轮的或者十轮的大卡车,一辆或者两辆和三辆,车箱板上打了围栏,上面扯了苫布,再装入挖金子用的电机、高压泵、滤水器和搅沙机、木筛子及帐篷、炉灶、炊具等,驶过盘山道,直接经过镇子,开到镇西炭窑沟或者宁家沟的河滩上,卸人卸货,码绺子选盘,挑起一挂鞭,在鞭炮的炸响中燃两柱香,采金就开始了。
       渐渐地,有很多人就不呼康旗镇的大名了,而是直接叫金沟,有许多内地人没活干了,也往康旗镇来,嘴里叨咕着去金沟啊,捞外快去。
       挖金汉子多是下苦之人,有本地的也有外来的,他们光了膀子,腰间系了红布拧的裤带,老手会有双纯胶皮的水靴,新手则光着脚,在晨光微熹的时候就到河滩上干活了。到吃早饭时,已经是日上三杆,每个人腰间系着的小红布口袋却不同程度的有了份量,而所谓的份量说的就是金沙。
       我和潘小民都是第一次来康旗镇,长途汽车坐了八个多小时,中途在一个岭上林业检查站停了二十分钟。那儿有个叫二圈的汽车停靠点,是专门供乘客们吃饭打尖小憩的地方,有热汤面条和新蒸的山粘耗子卖,价钱便宜吃得也实惠。我要了一碗热汤面条,坐在木墩子砍的椅子上吃,汤面煮得特有筋道,每根都有筷子粗细,佐了酱油,浇了油炸的辣子,汤面上浮着葱花和香油,很诱人食欲。潘小民要了一个山粘耗子,就是那种用大黄米磨了面包豆馅贴玻璃树树叶子蒸熟的粘性的面食。潘小民吃的时候直粘牙,可他吃完之后又要了一个。打尖吃面的时候,我一直想问那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墙上面用红油漆粉刷的“二圈”字样是什么意思,可想了又想还是忍住了,二圈许是她男人的名字,又许是当地人对岭上这地方的称呼。
       车停了二十分钟,乘客们随意吃点东西后又上路了,到康旗镇时我感觉骨头都要颠散架了。下了车奔镇中心走,临街的店铺还都亮着灯,告诉我们小镇的喧嚣还没有静止下来。我们顺路往北穿一弯曲的胡同来到正街,不大会儿功夫就找到了小红旅馆,登记选房间上楼住下来,天就黑透了。
       我听王队给我讲过康旗镇的一些事、那儿的一些瓦尔喀人和镇子里的风土人情。
       王队说你们去住的那家旅馆的老板小红是个很不错的女人,王队说这话时在一边吸烟的潘小民插话说,怎么个不错法?王队说是个很温善的人。王队接着给我们说小红这个人时,潘小民接手机电话出去了,我便独自一个人知道了关于小红的一些身世。
       小红的丈夫是林业治安队的警察,几年前带人进珠河平矶山抓盗伐木材的山贼时,被山贼用砂枪击中头部,受重伤没抢救过来而殉职了。小红至今未再嫁,听说王队他们也是警察后,非要免他们的宿费,而且小红还是瓦尔喀人的后裔,姓毓名离红。
       康旗镇有些仿古建筑,木梁房檐和屋脊均为红松搭建,层层相叠间用黄玻璃树做的铆衔接,丝丝入扣,木楔间滴入松油,经风吹晾无比的结实。
       小镇三面被大山夹峙,一面河水环绕,很为幽静。
       河如带子,渐宽渐窄,出镇子朝西竟分出许多河岔,挖金汉们便取其河道稍窄处的那些岔子,截流引水掘沙采金。
       其实,我们来康旗镇的目的也是跟挖金汉有关的。
       在填住宿登记时,小红看了我的证件后竟朝我笑了一下。
       小红的笑很是妩媚,笑得又特别,像朵花似的绽开在整张脸上。
       那张脸跟丝绸一样柔软,使我暗自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深山里的小镇竟有这么好看的女人。
       我想到王队说的她丈夫是林业警察时,心里不禁对她生出一些亲切来。
       进房间没多大会儿,小红就敲门进来了,她带着一个服务员端来了一盆水饺,竟是大肚子花摺的肉馅饺子。小红说吃吧,不收钱,都在宿费里呢。
       潘小民说还真饿了。
       我说谢谢你啊小红。
       小红竟有些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我说听我们王队、王本强说的。
       小红想了想就记起来了,她说你们是同事啊?
       我点了点头。
       晚饭后很久我都没法入睡,脑子里一直勾画着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我们要找的人叫梁彬,在城里西坝区电子建筑工地打工,一年前放火杀人后潜逃。
       快入秋了,天就一天比一天凉,尤其那些浸了水的沙滩,脚浸入水里浑身就冷不丁的一哆嗦。一哆嗦之后,干活的那些挖金汉们才知晓自己是该加一两件衣服了。
       梁子一大早就起来了,他昨天夜里病了,领工的老黄给他灌了一海碗生姜枸杞根烧红糖水,帮他捂了床厚棉被发了一身汗,天亮时竟觉得浑身轻松了。他便爬起身来,穿好衣服出了工棚。
       四周的大山裹着水蓝色的雾,慢慢蒸腾着,在朝他一点点地逼近。
       对于梁子来说,这是最简单的日子的开始。他都有些习惯了,他每天都在重复着这相同的朝暮更替。大半年的日子,他跟随老黄也就是他的师傅在这个叫浅谷的采金点干活,每月发给他一块纸壳牌,有火柴盒那么大,正面写着数字编号,押着一方红印,印上的字好像是老板的名字,是顶工钱的,这些纸壳牌到半年一兑钱,弄的还挺像回事。
       梁子不太爱说话,他被老黄收了徒弟,跟着老黄筛金沙。
       那些金沙本来就很沉,从水里挖上来就更沉了,用双手使劲端住筛子框,浸到清水里匀匀地晃动,筛子的木框要浮出水面,泥沙过滤出去一些后,剩下的沙金就要倒入更细的筛子里,提出少量的金沙。
       老黄是河南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刀条子脸,身体瘦削,腕子却有力,听说他在这个点采金都六年了,竟没回一次家。可老黄却每月都搭便车去康旗镇一趟。每月歇息的时候他都会一个人早上走下午回,问他时说给老婆孩子邮钱去了。老黄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有了红晕,一看就知道是喝了酒的。
       梁子曾跟老黄说过,想跟他一块去镇上逛逛,老黄说行。可梁子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老黄的铺空了,人早就走了。梁子想老黄是不愿意带上他,就罢了。
       梁子也不会计较,毕竟是自己的师傅。
       梁子出工棚后朝远处的大山望了望,便伸了个懒腰,朝河滩上走,他想得去干活了,老黄师傅他们都起来有一会儿了。
       河滩上人影绰绰的,挖金汉们正干得起劲。他们用铁锹将河沙一点点挖起来,放进旁边人的筛子里,然后再挖。
       梁子走到河滩边上正要脱鞋下水时,金把头乔二在不远处的伙房门口喊他过去。梁子就直起腰身跑了过去,乔二吸着烟说,你感冒刚好就别下水了,进伙房帮兰嫂揉馒头吧,于师傅请假回家两天,伙房里缺人手,你先顶两天。
       梁子说行,就进了伙房。
       伙房里热气腾腾的,一口大锅上盖着竹笼屉,旁边的一口小炉灶上的铁锅里煮着粥,兰嫂正在面板上揉馒头。梁子知道每天早上都要蒸两到三锅馒头,把晚上的带出来,中午吃米饭,晚上就熘那些事先蒸好的馒头。
       兰嫂见他进来,就说你去抱点干柴,帮我烧火吧。
       梁子说行,就出灶房门去后山墙处抱柴禾。
       这时天光已经亮了,远处大山里的雾也随着夜色的消遁而离去。他发现那些雾离去的速度是很快的,就像他曾经逝去的一些岁月或者那些找寻不回来的时光。梁子弯腰抱柴的时候,发现不远的沙土路上有两个陌生的男人,在搭着手棚打量他。
       梁子想,多长时间都不来陌生人了,许是县上黄金公司的人吧。
       梁子就抱了捆干柴回了伙房。
       我跟潘小民合计了一下,先去各个采金点找,兴许能找到梁彬,赵福说见到他了,肯定没错。他们俩在一个工地干过好几年嘛。我说的赵福也是个民工,曾跟梁彬在一起当过建筑工人,那次工地配电房着火之后,死了人,梁彬跑了,工地停产整顿,赵福等一些民工就暂时离开了工地。我跟潘小民、李晓天办的这起纵火案,调查开始挺顺利,后来就搁浅在梁彬的身上。那次张家园建筑工地失火案发生的原因,是有人在工地的配电房里喝酒吸烟,引着了一场大火,将旁边盖起来的即将完工的半幢楼座烧了个一塌胡涂。挨着配电房木棚子搭建的伙房里还死了人,是一男一女,后经调查是工地上做饭的老郭夫妇。
       据工地包工头说管配电房的只有两个人,就是梁彬和林胜利,俩人还是老乡,着火后都下落不明了。
       因线索断了,案子就搁下了,是半年后同在这家建筑工地打工的赵福回来讨要欠他的工钱,工头说工地虽然开工了,但那失火的案子还没结,不少资金都冻结了,所以欠你们的工钱就得等。赵福说对了,你们不是要找纵火的那两个电工么?我在黑龙江的康旗镇看到了其中的一个。工头便将这条线索报告给了王队,王队请示局里后,便有了我们的这次康旗镇之行。
       小红对我们很热情,一天三餐给我们送上来,弄得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潘小民说,你瞧人家山里的治安人员家属,思想境界多高,你再瞧咱队里有些人的家属,那是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
       潘小民没说是谁,但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他说的是我们队三组刑侦员大刘的老婆。大刘在前年破一起吸毒案时被嫌犯用刀刺中了心脏,评烈士后他老婆对组织上给的抚恤金和优惠待遇不满意,竟三番五次地到局里找领导闹,最后到了哭闹骂街的地步。
       我知道大刘的老婆,平时看,是个挺朴素的家庭妇女,跟大刘做同事时还去他家吃过饭,女人风风火火的张罗着买酒做菜,代表大刘给我们敬酒时,还挺羞涩的样子,可大刘没了之后,她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就想,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
       我在内心里是不会埋怨大刘的老婆的,她毕竟是个普通的女人,毕竟是生活跟她开了一个相当残酷的玩笑,并且给了她重重的一击。男人是执法者,活着的时候她跟着自己的男人自豪,男人突然间就没了,她的那道用精神建立起来的防线也就随之坍塌了,现实世界是不允许她不为自己今后的生活做出打算的。其实,无外乎就是想多要点生活费嘛?女人没工作,孩子又上学,丈夫没了今后有谁会管她们呢?
       我跟潘小民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以后不要再拿出来打比方,人毕竟不在了,咱得想到人家的苦衷。还有,你心里记个账,住宿费、餐费走时都一分钱不能少的结清了。
       潘小民说记着呢,错不了。
       将近三天了,我跟潘小民连着跑了好几个采金点,都没发现梁彬的影子。赵福说他是在康旗镇的街面上看见梁彬的,问他能不能是过路神仙,赵福说不会,看梁彬那身打扮,肯定是在哪儿挖金子避风头的。潘小民说那你怎么不跟他说话呢?赵福说没敢,全工地的人都说他和林胜利是失火案的嫌疑人,怕他琢磨我。
       第四天的时候,王队打来电话说,你们撤回来吧,不用找梁彬了,那起失火的案子破了。我握着电话听筒愣住了,说咋破的?难道跟我们正在全力追捕的梁彬没有关系吗?王队说没有。吉林警方抓住了林胜利,林供认说火是他点电炉子下面条睡着了燃起来的。当时梁彬正躺条椅上睡呢,林胜利见那火越来越大,救不了啦,就踢醒梁彬叫上他快跑。梁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满屋子火和烟也傻了,就撒腿跟着林胜利跑出工地,回头看时那片楼座子也跟着燃起来。林胜利跟梁彬说,咱哥俩惹祸了,快跑吧,抓住要蹲巴篱子的。俩人就跑了。
       我在电话里跟王队说,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撤是吧?
       王队说撤吧,队里还有别的事等你们做呢。
       放下电话,我跟潘小民说,还有宁家堡附近的几家采金点没去,返省城的长途车要明天下午才有一班,我们再去找找梁彬,若找到了顺便跟他澄清这事,打消他犯了罪的顾虑,省得让他东藏西躲的。
       潘小民想了想说也行。
       决定了就行动,我和潘小民出了小红旅馆,开始继续去采金点寻找梁彬。
       采金工梁子一连病了几天,刚好些,他想下水干活,走到河滩上却被金把头乔二叫住了。乔二说你去伙房给兰嫂打下手吧。梁子便来到伙房,一屋子的热气里边他看到兰嫂正在一块面板上揉馒头,想帮忙时,兰嫂说去房后抱捆柴禾帮我烧火吧。梁子就出去到了房山头,弯腰抱柴禾时他看见不远的那条沙土路上有两个陌生人,正手搭凉棚朝他这望着。
       梁子想,采金点很久没来陌生人了,难道是县上黄金公司的人吗?
       梁子就抱捆柴禾低了头往回走,他走到伙房门口时又停下来,慢慢的回过头看,那两个陌生人已经越过柴垛后面的荒草滩,朝采金汉们走过去。
       梁子想,能不能是警察呀,为建筑工地那场火来带他回去呀。为那场火他已经出来躲了快一年了,有家不能回的滋味真是难熬。想到那两个人可能是警察,梁子就有些害怕,林胜利说过,他们将配电房弄着火了,烧了整座即将完工的大楼呢,包赔损失是砸碎骨头都还不上的,只有出来躲着。梁子进屋后就蹲在灶坑旁烧火,往炉塘里添柴,那些火苗子滋啦滋啦响,总要窜出来舔他的手。
       兰嫂已经麻利地将两屉馒头揉好,摆进锅里的竹帘上。然后兰嫂开始拌咸菜,是那种放酱缸里淹好晒成干的萝卜,用葱花拌了,再洒些小磨香油,看着很有食欲。
       梁子想,那两个人不像是来问工的,像他们这些下苦力的人他是能看出来的,如果真是来找他的警察的话,自己非得进大牢不可。打从城里那家建筑工地逃出来之后,林胜利就在火车站跟他分了手,去吉林的胶河投他四姑去了。自己则跑到宾州寻活干,最终又来到这偏远的康旗镇帮人家挖金子。
       梁子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干,就使蛮力气挖河沙,后来老黄收他做了徒弟,才学了些手艺,比如顺筛子,比如冲清水流等挖金精细的活,但多半时间还是给师傅老黄打下手。老黄待他不错,时间长了,他也发现老黄不太爱说话,并且性格有些古怪,从来都不问他的身世,也不提自己的身世,每月去一次镇上,就独自一个人。梁子想,师傅老黄对他不错,要是自己真的被警察抓住了,他什么要求都不会提但他肯定是要看看老黄,跟他道一声别的。
       梁子这么想的时候,就走了神,灶坑里的火苗借机窜出来,燎了他的手。梁子立马就觉得钻心的疼痛,他忍着没发出叫喊。
       我跟潘小民穿过已经是满目疮疤的河滩,在挖金工的指点下于隆起的一个泥沙堆旁找到金把头乔二。潘小民小声跟乔二说了句什么,乔二就扔掉手里的半截纸烟带他们回了工棚。在伙房的左侧,是几间木架结构的工棚子,房顶铺了油毡纸,靠伙房那两间是乔二跟他老婆的办公室兼卧房。进去后乔二就吩咐坐在一张桌子前的一个女人给我们倒水。乔二跟那女人说,是城里来的公安同志,你把伙计们的底卡拿出来给他们看看,要找一个人。
       女人麻利地倒了两杯水,然后又开柜子取来一个档案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沓子表格来说,都在这儿呢,总共三十七人。我对采金这活多少有过一些了解,雇工超过十人的就算是大摊子了,有的小采金点一般是加把头才七八个人,各自一摊活拢到一起就能出沙金了。要知道你雇的人越多,费用也就越大,而挖金的多少又不是跟干活人的多少成正比,出多少沙金那是要看你选的金穴的位置准不,要看你金把头的心诚不,甚至说要看你金把头的运气好不。
       我翻着女人拿来的那些雇工登记表,见上面记的还挺全,有名字、年龄、原籍,让我暗中惊喜的是还有照片和身份证复印件。我翻到第二页时就发现了梁彬,照片跟我们手里掌握的基本一样。我跟乔二说,找到了,然后指着梁彬的照片给他看。乔二说是他啊,怎么他做什么错事了吗?我说没有,有一起失火案原先牵扯到了他,现在没事了,是误会。
       乔二说,梁子他没事了是吗?那敢情好,你想我们总不能用有劣迹的人。
       我说,乔老板你能帮我找他来谈谈吗?
       乔二说行。
       乔二说完转身出去了,潘小民跟我说,你跟梁彬怎么谈?
       我说告诉他事情的原委,也能够消除他的顾虑,结束逃匿的生活。
       潘小民点点头。
       梁子也就是梁彬,被乔二叫到我和潘小民面前,怯怯地坐在了一张木凳上。他嘴唇有些发紫,脸也有些惨白,许是刚病愈的缘故。眼睛里藏着一丝恐慌。
       我说你叫梁彬?他点头说是。
       我又说,去年6月在城西张家园建筑工地看配电房了吧?他又点头说是。
       我说我们是西城区刑警队的,来找你谈谈。
       梁彬抬起头,蠕动着嘴唇说,我没放火,你们是不是怀疑那场火是我放的?
       我说,是的,火着起来后你跟林胜利跑了,我们不得不怀疑你们,那场火烧死了人,还烧掉了半幢楼座子。但现在事情查清了,是林胜利用电炉子下面条引燃的,他已经归案了。我们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声,你是无辜的,那场火跟你没关系,你不用再躲了。
       我说完之后,看到梁彬的眼眶里已经涌满了泪水,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潘小民拿手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别哭了,我们明天下午坐长途车回去,你想回家的话就跟我们走。
       梁彬拿衣服袖子使劲地抹去眼里的泪水,点了头。
       我说你要是想继续干活也行,那我们就先走了。
       梁彬说想跟你们一块走,去你们那儿给我出个证明,要不咱都没脸回村了,村里有很多人都知道咱在工地上惹了祸了。
       我说行,那你就准备一下,明天上午到镇里的小红旅馆找我们。
       从采金点出来,潘小民跟我说,是个挺老实的人。
       我说是,老实的有些过格了,让咱们费了这么多事。
       旅馆的老板小红知道我们要走,特意让灶房给我们做了炸面筋,就是用和好的面捏成条状的带花边的面榉子,用油炸成金黄色,捞出来撒上芝麻,加白菜叶子葱花煮软,是当地瓦尔喀人的特色小吃,用以招待贵客的。小红还给我们炒了几样菜,开了一瓶高粱酒,非得陪我们喝点不行。
       潘小民拿眼睛看我,我说就喝点,盛情难却嘛。
       喝酒的时候小红跟我们说了她丈夫的事,她丈夫叫巴音勒尔,也是瓦尔喀人,正经的林业技术学校毕业,守着这片山林十几年,最终把自己的骨头也给了山神爷。小红还开柜子从里面取出她丈夫的照片,我看了他穿的制服,发现不是警察的衣服,而是林业保安人员的服装,心里就想那个叫巴音勒尔的男人肯定是护林队员,而且是个出色的护林队员。但他在妻子的心目中就是一名警察,一名大山和百姓的保护神,你想想能为了国家财产而献身的人,他难道不该受到亲人和百姓的尊敬吗?
       我跟小红碰了下杯,饮尽杯中酒后说,妹子你什么时候去城里给我们哥俩打电话,我们请你吃饭。
       小红说她想去,但旅馆离不开她,她得精心着把生意做好了,供巴音勒尔的孩子读一所好大学,最好是念警察学校,出来当警察,回康旗镇来守这些大山。
       我的眼睛一瞬间就湿了,为一个普通女人再普通不过的想法。
       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尽管我们能时常地碰到那些十恶不赦的罪犯,尽管要不停地把他们绳之以法,但好人毕竟还是有的,像小红,一个护林队员的妻子,丈夫去了她还那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像梁彬,一个普通的民工,他无意间惹事上身了,他不明原委地逃匿了,最终躲到偏远的地方帮人挖金子下苦力仍旧老实地做人,甚至最终得知自己是无辜的之后,他没有抱怨而是想到要跟警察回去给他出个证明,证明他是个好人,好回家去继续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好人活在这个世上。
       晚饭后我们下楼坚持着给小红结算了这些天的饭费宿费,然后去街上转转,来康旗镇好几天了,还真就没上街逛逛。镇子虽不是很大,但街两旁的建筑却古朴,甚至有些仿古的味道,店铺都还没有关门,房檐下悬着各种色彩缤纷的灯。
       潘小民说,徐队,小红可真是个好女人啊。
       我说她好在哪儿?
       潘小民说人长得漂亮,温柔,心地也善良。
       我说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理解我们警察。
       潘小民说,你说她还能不能再嫁人?
       我说你小子胡思乱想什么,人家再嫁不嫁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潘小民说,我是想这么好的女人嫁给别人可惜了,如果能给咱王队介绍介绍该多好。
       王队家嫂子因病去世好几年了,也真就该找个女人照顾他的生活了,可小红愿意离开康旗镇来城里吗?想着竟笑了,这不是瞎操心吗?就对潘小民说,人家小红跟王队认识,咱跟着急什么啊?
       潘小民说我得给王队打个电话,让他抓紧点。
       我看到潘小民夜色下的一张脸,被街旁店铺里透出的灯光衬得极其真纯。
       一夜之间,乔二的采金点竟发生了命案,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命案发生在午夜时分。梁彬躺在大通铺上睡得正香,被师傅老黄叫醒,梁彬揉了揉眼睛,就看见自己的师傅老黄正跟他拿手比划着,梁彬就明白了。他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地不发出声响地穿好衣服,走到工棚外面,见老黄正站在门框旁边等着他呢。
       梁彬跟在师傅老黄的后面,两个人穿过一拉溜三幢工棚,再绕过水泵房,来到金把头乔二的住处。就是挨着伙房的两小间用土砖垒起来的金点办公室。
       乔二在晚饭后开吉普车去了县里,按照惯例去接黄金公司沙金收购组的几个人。一连几年了,乔二都是在所采的沙金积攒到一定量的时候,带些钱去县上,找县黄金公司收购计量组的几个人坐坐,吃顿饭喝些酒,再给每人发一个不厚不薄的红包,然后在第二天拉他们来金点,清洗、质检、验定等级、过秤后就能拿到钱了。
       乔二不指望着人家黄金公司的人能照顾他,但他还是坚持一如既往地请人家。他觉得自己做的是喜气的买卖,是殷实的买卖,是心胸大气量粗的买卖,还在乎那几个小钱吗?而县黄金公司的人到了采金点的时候,那注定了是一个喜气的日子,乔二会吩咐管伙食的韩正国多买些猪肉回来,晚上是要发工钱弄几桌酒席吃喜的。
       老黄就是看准了金把头乔二开车去县上的这个机会,才找梁彬做帮手要干件事的。老黄是瞅准了他这个徒弟的老实和所懂的电工知识及技术。
       梁彬也不知道师傅老黄到底让他帮着做什么事,晚饭前老黄把他叫到房山头跟他说,夜里有活需要干,让他带着螺丝刀子、电笔等做准备,夜里会叫他。
       两个人来到金把头乔二的住处,老黄的外甥已经等在门口的隐蔽处。老黄说一切都好吗?老黄的外甥点头说正常。老黄贴梁彬的耳根子说,呆会儿我们进去干点活,你别怕听我的就行,乔二他欠咱不少工钱,整点金子顶上咱好回老家。梁彬听了吓一激灵,小声说是不是干犯法的事啊?老黄说犯什么法?用自己的能力解决经济纠纷。你就跟着干吧,到时候分你钱好回老家。
       梁彬没说什么,想师傅求自己帮点忙是应该的,就干吧,只要不犯法就行。老黄先用大号的铁钳,将包工头乔二办公室的门鼻子撬开,然后进去。几个人来到靠南墙的一只保险柜旁,在两只手电筒的照明下,老黄拿出一些电线和几管手指肚般粗细的雷管来,让梁彬将其接到保险柜的门锁上。老黄说你是电工,你明白怎么弄,咱的意思是快点把锁炸开。
       梁彬想了一下,一个小型的爆破方案就在脑袋里形成了。
       他弯下腰身,拿出工具开始干活。他鼓捣了大约十几分钟的光景,炸药及导火索才接好并固定在保险柜的门锁上。他还需要再用电表仪测试一下,看能否顶用。这时候住在隔壁的乔二的老婆被响动声惊醒,就拿了只手电筒披衣服过来看,她同时还叫醒了临时到卧室里陪着过夜的做饭的田嫂。
       乔二的婆娘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乔二最信任的筛金沙的师傅老黄竟然在金把头不在的情况下,带人来窃取将卖的沙金。乔二的婆娘就冲着老黄大吼了一声说,老黄你想犯法不成?
       乔二婆娘说完了就推她身后的田嫂说,嫂子快去喊人,敲铜盆说有人偷大家伙的沙金呀。
       乔二的婆娘话没说完,就被老黄的外甥搂住了脖子。乔二的婆娘用手使劲在老黄外甥的脸上抓了一下,老黄外甥的脸上就有了一道血印子。老黄的外甥疼得急眼了,便将手中的刀扎进了乔二婆娘的小腹。乔二的婆娘惨叫了一声,缓缓地倒在地上。一旁正测炸药爆破指数的梁彬被这突然而至的情景惊呆了。与此同时,田嫂吓得扭头往回走,却被老黄拽住了胳臂,推倒在屋角处。老黄跟梁彬说,你他妈的快点,弄好了就点导火索。梁彬手里握着导火索连接绳说,放了田嫂,不然我不干了。
       老黄拿眼睛狠狠地瞪了梁彬一眼说,你疯了咋的,放了她我们还能带金沙跑出去吗?梁彬说我不管,必须得放了田嫂,否则我就毁了这爆破装置。老黄暗中给他外甥使了眼色,就说行,先放了她。梁彬稍不注意的时候,老黄的外甥在后面给了田嫂一棍。田嫂哼了一下歪倒在地上。这下梁彬急了,说师傅你说过不做犯法的事,却连着杀人,还杀手无寸铁的女人,你这不是骗人吗?他说着就将手中的炸药连接绳拽了下来,再将炸药拔拉到地上,用脚踩了几下说,我让你们杀人,让你们杀人。
       老黄便急眼了,眼看沙金就到手了,这一个月攒下来的沙金足有几十两,能卖几万块钱呢。他就去抢地上的炸药,两人就厮打在一起。老黄没有梁彬力气大,要支撑不住时就喊他外甥来帮忙。老黄的外甥就从后面给了梁彬一刀。梁彬临死的时候将炸药上的燃点用脚捻碎了,致使老黄炸开保险柜的计划落空了。老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无奈地摇摇头说快跑吧,金沙弄不成了。
       可是受了重伤的田嫂却拼了命的在老黄他们跟梁彬厮打的时候,爬出门去,敲响了报警的铜盆。三十几个挖金汉子都爬起来,穿衣服奔到金把头乔二的办公室,将正要逃窜的老黄和他外甥堵在了门口。
       老黄和他外甥被打了个半死,因为他们犯了众怒,要偷金沙就是要偷大家伙的口粮和命根子啊。然后被送到康旗镇下关路派出所,给铐了起来。
       梁彬和乔二的婆娘还有田嫂被送进医院,只有田嫂被救活了,梁彬和乔二的婆娘因伤势过重流血过多而死。梁彬临死的时候跟他的伙伴那些挖金汉子们说,我梁彬是个好人,你们信不?那些汉子们都掉了眼泪,抓着他的手说信,哪能不信呢?
       我和潘小民知道梁彬出事时,都是中午了,我们在等不来梁彬的情况下,打出租车去了浅谷采金点,方知道了梁彬遇害经过。我跟潘小民蹲在那片满目疮痍的河滩上,一连抽了半包烟,才回康旗镇。上长途汽车的时候,我掉眼泪了,我看见潘小民也在拿衣袖擦眼睛,不远的镇子的鼓楼边上,小红站在那块青石上正看着我们呢。
       我就在心里说,梁子兄弟你走好了,我会抽空去跟你们村里的人说,你是个好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好农民工,我会说的,一定会说。
       徐岩,作家,现居哈尔滨。曾在本刊发表小说《胡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