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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耕读之家到文化世家
作者:刘经富

《读书》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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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第常新,足兆三槐之瑞;人文蔚起,高拔五桂之芳”是旧时宗谱里常见的四六句。而在父老的口头叙事词汇中,相同意思的表述是“三代没打过赤脚”,祖上曾出过“十八把白纸扇”(即十八个读书人)。这是对书香的礼赞,对耕读的颂歌。科举时代,“耕读传家”对农家具有巨大吸引力。“耕”是生存之本,“读”是进身之阶,是乡民攀登社会阶梯的惟一途径。著名古村落研究、保护专家陈志华教授对此深有体会:“看到古村落的义塾和书院,看到那巍然高耸的文昌阁和文峰塔,看到宗祠前为举人、进士树立的旗杆和村口的牌楼,看到住宅扇窗上精细的‘琴棋书画’或者‘渔樵耕读’的雕刻,你才能真正理解农村的‘耕读文化’,理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举之梦在农村的重大意义。”在已逝去的年代里,耕读不仅仅是属于文化层面的田园牧歌,它是家族的头等大事,是古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内涵。他们晴耕雨读、春耕冬读,秀者抱经、朴者负耒。众多寒门细族在这种耕读的秩序下崛起于阡陌陇亩之中。陈宝箴家族就是一个典型的范例。
       陈宝箴家族属客家移民,史称“棚民”,修水称“怀远人”。雍正末年,陈宝箴的曾祖陈鲲池(一七一○——一七九五)从福建上杭迁江西义宁州(今江西修水县)。一般说来,棚民刚迁移某地,考虑最多的是如何生存下来,站稳脚跟是首要任务。只有生活初步安定,解决了衣食温饱,“读”的问题才会提上议事日程。黄仁宇先生指出:“一个农民家庭如果企图生活稳定并且获得社会声望,惟一的道路是读书做官。然而这条路漫漫修远,很难只由一个人或一代人的努力就能达到目的。通常的方式是一家之内创业的祖先不断地劳作,自奉俭约,积铢累寸,逐步上升到地主。这一过程常常需要几代人的时间。经济条件初步具备,子孙就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所以表面看来,考场内的笔墨,可以使一代清贫立即成为显达,其实幕后的惨淡经营则历时已久”。陈宝箴家族的发展道路非常符合这条规律,只不过比其他棚民家族的步子迈得更快更大。其成效甚至比本地已跻身于耕读之家的家族还要显著。从棚民到耕读人家再到文化世家,陈氏家族创造了勤耕苦读的奇迹,见证了耕读模式的合理性。陈家大屋、陈宝箴父子旗杆石、修水县城“陈门五杰纪念广场”等标志性建筑,是这个家族生存、发展、升华轨迹的三座里程碑。
       陈鲲池初迁义宁州时,开始是落脚在安乡十三都一处叫“护仙塬”(又称“护仙坑”,俗称“乌沙坑”)的大山里。山的另一边是泰乡七都竹(修水旧时分高崇奉武仁西安泰八乡。每乡面积极广,略大于解放后区一级建制)。护仙坑海拔约七百多米,两山夹峙,山涧弯曲,长十余里,早年人迹罕至。陈鲲池与同从福建上杭、来苏、中都迁来的何、邱两姓共同开发护仙坑,结棚栖身,种篮为业。三姓人家同锅共爨三十年,小有积蓄后才分开居住,称上棚、中棚、下棚。护仙坑是修水怀远人保存得最好的早期遗址之一。那些古道、古桥、残破的屋场,刻着陈、何、邱祖先名字的修路功德碑、封山碑、社坛,向后人诉说着当年创业的艰辛,令人感叹思索“山窝里飞出金凤凰”这句老话的文化底蕴。
       按照修水地名的一般说法,“塬”是尽头有岭挡住,两边被山夹住的狭长山垅。“”则是望眼开阔的山间盆地。它有山有水,有田有土,柴方水便,阡陌交通。考古成果表明,河流谷地、山间盆地对人类特别友好,最适合人类栖居。如果一个姓或几个姓的家族能够获得这样一方乐土,就可以休养生息,繁衍发展,躬耕不废课读,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经济圈、文化圈。日本学者上田信据此写成《传统中国:盆地、宗族所见之明清时代》一书。在修水这个大山区,能到“”里居住、耕读,是山里人、塬里人所向往的。因此,陈家在护仙塬艰苦劳作了六十年,家境稍宽裕之后,即开始实行向邻近的竹迁居的计划。陈家是修水怀远人从山上往山下最早迁居的家族之一。对于一个棚民家庭,这一步跨出去很不容易。竹因为陈氏家族日后成名,也地因人胜,在修水众多的“”中声名鹊起。
       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陈鲲池的长子陈克绳操持主办,在竹盖起了一栋砖瓦屋。鲲池公取名“凤竹堂”(俗称“陈家大屋”),请修水怀远陈姓著名文人陈光祖撰《凤竹堂记》。凤竹堂一进两重,中有天井,左右有厢房,属于修水民间常见的宗祠、大屋形式,历经二百余年风雨,至今仍基本完好。与修水本地聚居几百年的望族所建的深宅大院相比,凤竹堂稍嫌俭朴。但如果我们了解不少棚民家族因盖砖瓦屋而与土著家族发生纠纷的背景,就会对这些没有建筑文物价值的砖瓦屋另眼相看。从棚到土巴屋再到砖瓦屋,不仅是建筑材料的进步、建筑规模的扩大,还附着更深一层的文化内涵和社会意义。有了大屋,门第的观念就有了载体,按伦理秩序规范家族成员的行为就有了坐标,按士绅标准举办各种仪式就有了场所。换句话说,大屋是底层社会跻身耕读人家的外在表现形态。正如恩贡生陈书洛所写的《凤竹堂诗》那样:“凤竹堂开哕凤凰,山明水秀映缥缃。天生文笔窗前峙,地展芝华宅后藏。俎豆千秋绵祀典,儿孙百代绍书香。应知珍重迁居处,冠盖蝉联耀祖堂。”
       陈家顺利迁居,无疑给家族注入了新鲜活力。陈氏家族从此进入了持续稳定发展的快车道。凤竹堂落成的当年,陈、何、邱三姓对护仙塬的山林屋场进行了登记配搭,正式明确产权。嘉庆二十三年(一八一八),陈氏家族再次拆分竹的田土屋场。此时陈氏家族的经济、人口都有了一定的规模,陈鲲池的四个儿子陈克绳、陈克调、陈克藻、陈克修(称竹四房)开始自立门户。继凤竹堂之后,陈克调、陈克藻在附近又各建宅第,陈克修仍住护仙塬中棚原有的宅第“崇福堂”,形成了以凤竹堂为中心,四房家族成员分四处居住、生产的家族活动圈。以凤竹堂的落成为标志,陈氏家族第二代就完成了从棚民到耕读之家的转变,而且克字辈四兄弟已进入了义宁州文人士绅的圈子。其中陈克绳、陈克调尤为突出。
       陈克绳(一七六○——一八四一)早年业儒,屡试不利。四十二岁时循例捐纳成为监生,参加乡试未取录(陈家曾存有陈克绳部监二照,后失。过去民间有的宾兴组织规定,捐纳贡监者必须持有部监二照才能得到补助)。陈克绳从此绝意仕进,退隐林泉,与州、府文人士绅唱和往来。晚年曾与南昌府书香世家程赞采(嘉庆十九年进士)、程焕采(嘉庆二十五年进士)兄弟交游。程焕采曾为陈克绳作《传》并为陈克绳夫人撰《墓志铭》。今存陈克绳诗作四首,其中《酬钟醒斋因公过劳》一首说:“不惮崎岖道路艰,车尘马迹水和山。漫天白雪光前路,一点公心著笑颜。得句奇逢大手笔,裁诗定有古输班。一朝德泽同仁视,修水长流续钓湾。”从陈克绳诗作和钟醒斋诗作中“读克绳兄弟壁间诗”的一条注释来看,《陈氏宗谱》上《陈克绳墓志铭》说陈克绳“著有诗集待刊”不是谀颂之辞。
       陈克调(一七六五——一八四○)亦为监生。他是四兄弟中文人风雅气息较为浓厚的一个,曾将自己的宅第名为“竹筠居”,所撰《竹筠居自序》,颇具风致。又自题自写照:“我从田间来,尔在书房坐。观者齐相见,说道尔像我。我学孝悌慈,升堂由也果。有义有信交,无谄无骄可。诵读经史书,半生不敢惰。屡挫文场锋,困顿如许夥。尔与我周旋,动容中礼么?噫嘻!尔我惟相亲,尔丈夫我,我丈夫尔。毋学尔为尔,我为我。”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陈克调的后代为其迁葬时,陈宝箴写了墓志铭,谓其“所为诗文多质厚近古,童时州里有声……”
       陈氏家族迅速从棚民转型到耕读之家,陈克绳功不可没。他对家族发展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两件大事上。一是盖起了凤竹堂;二是不遗余力地培育人才,为子弟的科举成功倾注了大量心血。早在护仙塬时,陈克绳就创办了陈氏家塾——仙塬书屋。拨立田租定膏火卷资。陈家的这个家塾存在多久,已难确考。陈家迁竹后,仙塬书屋仍在护仙塬开办了一段时期。陈克绳的长子陈规钫、次子陈规镜都在家塾里做过先生。陈规钫长子陈观礼的童蒙教育,就是在仙塬书屋完成的。凤竹堂落成后三年,陈克调到离家几十里远的陈光祖私塾就读。陈克调离开家中有点想家,陈克绳带着铺盖,陪伴了他半年之久,才回竹。每遇试期,陈克绳必亲自带领弟、子、侄赴州及省垣应试。嘉庆二十三年,陈克绳年近花甲,主持了竹四房分家析产。在《分关》文书中专就子弟科举议定:“读书凡发蒙至半篇者,每年众帮俸钱五百文,成篇者每年众帮俸钱乙千文;赴州试者每名卷资钱四百文,终场者倍之;赴府试者每名盘费乙千叁百文;其州试府试有列前十名者外赏钱乙千文;入泮者花红银十两;补廪出贡者五两;登科甲者三十两,祖堂旗匾众办。”“生监有志观光应乡试,文场者每届帮助盘费贰千四百文……举人应会试者,众帮盘费贰十四千文。”
       这两条“赏规”透出的历史信息是多方面的。在具有法定性质的《分关》文书上专条规定全族对子弟参加科举应尽的义务,表明全族经过两三代的积累已具备支撑子弟参加科举各项费用的经济实力,亦表明耕读模式在这个家族已经固定化,“读”的分量在加强。嘉道之际,陈氏家族第三代规字辈、第四代观字辈已接力传灯,族中子弟“业儒”“习举子业”者明显增多。透过历史的烟云,我们仿佛可以看到竹当年一派朴者耕、秀者读,彬彬然弦歌户诵的动人景象。在浓厚的书香氛围中,规字辈中的代表人物陈规,观字辈中的代表人物陈观礼、陈宝箴脱颖而出。
       陈规(一七九八——一八五四,陈宝箴之父)。早年习举业,后因母病,弃举业而究心灵素之书。陈规虽然困顿场屋,连生员都不是,但颇有学养气度和办事能力,后来成为一方绅士。他一生做了三件大事:接替父亲陈克绳怀远陈姓的尊长地位,管理总祠事务;创办怀远人自己的书院——梯云书院;创办团练,尤以创办梯云书院名垂后世。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义宁州的怀远士绅发起创办书院活动,陈规是首事之一。他承担了大量事务,并捐银三百二十两,是五个捐银最多者之一。道光二十八年又以长子陈观瑚名义续捐银二百两。道光二十九年再次捐银二百两给梯云书院宾兴会。发起创办书院之初,陈规在首事中名次靠后,因他只有童生的身份。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自己办事能力的不断展示,陈规的地位越来越高。同治二年梯云书院重修,设崇祀堂,祀奉二十六位首创、重修书院和倡修《梯云书院志》有功人员的长生禄位,陈规名列第三。郭嵩焘所撰《陈规墓志铭》中“于是倡建义宁书院(即梯云书院),又为宾兴会资”是有所本的。
       陈观礼(一八○九——一八七一)少年时曾在父亲的辅导下苦学九年。他于道光七年入州学,两年后岁试、科试优秀,得补廪生。陈观礼是陈氏家族第一个取得生员资格的人(陈寅恪先生晚年撰《寒柳堂记梦稿》,谓“吾家素寒贱,先祖始入邑庠”,可能是指他自己这一支即陈规后裔而言),以后数次参加乡试未中,遂在家塾任教。咸丰初年离开竹到安乡设塾授徒,成为义宁州知名度较高的塾师。今存陈观礼三十岁时所抄写的契约一纸。虽是日常应用文字,但从其书法的高妙可以推知陈观礼确有才学。陈观礼生四子:长子陈三略廪贡生,以军功分发湖南嘉禾县正堂;次子陈三田国子监生;四子陈三爻州庠生。
       陈宝箴(谱派观善)生而英毅,少年时曾受学于堂兄陈观礼、陈观澜。道光三十年十九岁时入州学。次年以附生资格参加咸丰元年辛亥(一八五一)恩科乡试中式。是义宁州这一科五个举人之一。今存陈宝箴乡试卷,本房总批曰:“统阅三场,皆归一律。诗文俊爽,理析牛毛。经策淹通,谈倾鹿角。揭晓来谒,知生传经,世业惊座。家声傅就,髫龄驹齿已著龙文之目;庠游弱冠,凤翎早生燕翼之辉。去年泮沼芹香,既交辉于棣萼;此日蟾宫桂折,更附骥于竹林。从兹红杏联簪,丹墀藻,于生有厚望焉。”批语中传经、世业之誉,虽有旧时应景套话的成分,但对照陈氏家史,亦是实录。
       时至今日,我们已能清楚地看出陈宝箴中举对他的家族和他本人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在民间社会,家族中出了一位举人是全族的一件大事,特别是有棚民背景的家族。它对提升全族的社会地位所起的作用不可小视。在他中举之前,陈家已有四代十余人名落孙山、艰于一衿的痛苦记忆。陈宝箴的成功,使陈家彻底摆脱了文运不利的阴影。光绪八年壬午(一八八二),陈宝箴长子陈三立步严父后尘参加乡试中式,成为江西壬午科第二十一名举人(今存陈三立举人匾一块)。光绪十五年己丑,陈三立会试获隽,成为义宁州清代十五名进士之一。至此,上述赏规中列举的“入泮”“补廪出贡”“科甲”(举人、进士)竟然被陈氏子弟一一实现。赏规中第一条规定的“登科甲者三十两,祖堂旗匾众办”自然照办。于是凤竹堂大门前,平添了一对旗杆石,一对旗杆墩(又称进士墩)。陈三立进士墩可能是清代一万八千多个进士中惟一幸存下来的进士墩,为后人了解民间科举礼制提供了实物依据。
       在陈氏家族发展史上,陈宝箴是承先启后的关键人物。咸丰十年(一八六○),陈宝箴在京师参加庚申科会试落第。同治元年(一八六二)秋回乡,在凤竹堂后五六里远的“四合埚”,建一栋读书楼,名“四觉草堂”,请举人李复和廪贡生黄韵兰课其子侄陈三立、陈三畏和族侄。同治二年,梯云书院重修,再次向怀远人劝捐,陈宝箴捐田租拾石折合钱一百吊,为八个捐款最多者之一。光绪六年,陈宝箴署河南省河北道,创办了“致用精舍”(也称河北精舍或治经书院),花巨资建造校舍,购置、刻印典籍。今存《河北致用精舍课士录》一册。光绪九年,义宁州修复考棚,陈宝箴捐钱五十吊(嘉庆二十年,义宁州创办考棚时,陈宝箴祖父陈克绳被推举为怀远人劝捐首事之一)。光绪十年(一八八四)陈宝箴回乡,捐资在凤竹堂对面的山坳建家塾,取名“义学”,供本姓和旁姓子弟读书。又购两千卷书捐给梯云书院,弥补了梯云书院原有藏书因太平军攻占州城而全部被烧毁的空白。光绪十八年,梯云书院重修《梯云书院志》,陈宝箴撰《梯云书院记》并捐钱一百吊。陈宝箴对梯云书院一如既往的关爱赢得了州人士的崇敬,梯云书院宾兴会崇祀禄位陈宝箴牌位列在两位州尊(县令)之后。光绪二十三年,陈宝箴在湖南巡抚任上设立时务学堂,任熊希龄为总理,聘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期收培养学通中外新人才之功。至此,我们可以看出陈家由创办家塾走向资助、兴办更大规模书院、学堂的渊源脉络。耕读并举,兴教办学是贯串陈氏家史的一条主线。抓住了这条主线,就能找到这个家族传承不息的精神源头,理清其日后之所以能够成为文化世家的因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