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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准最大的理论贡献是什么?
作者:高建国

《读书》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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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所说:“史家对以往史实的兴趣,永远和他对当前生活的兴趣连成一体。”顾准生前对东西方文明史、现代化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发展史,孜孜不倦进行全方位探源研究,正是由于他对中国向何方去,中国将建成怎样的现代化国家,寄予悠深的关注,怀有巨大的忧虑。这种以求真知为至高宗旨的忧患意识,与他曲折的人生经历有关。
       顾准于清朝帝制被推翻后第四年,降生于上海一个新移民家庭。他在以英王的法语读音命名的爱多亚路当小学徒时,便强烈感受到中国陷于新旧观念、东西方文化夹击下的尴尬与幸运。而当祖国被日寇铁蹄践踏时,他又从早已许身的欧美会计学,转而信仰从苏俄传入的马列主义,矢志为苦难同胞建立一个理想国……特殊的人生际遇,造就了他终身一贯的爱国情怀,也造就了他多元复合的学养结构与心智系统。因此,他特别能感受梦想腾飞的祖国那颗因煎迫而滚烫却时时失速的心。
       一九五六年,中国引进苏式计划经济刚四年,顾准便敏感地发现,这个新体制缺乏科学性,阻塞了商品经济血脉,对新中国发展不利。顾准先在日记中对计划经济发起连续批判:“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目前那一套规律是独断的,缺乏继承性的,没有逻辑上的严整性的”,“是离开……价值规律的空东西”。继而公开撰文指出,新中国如要达到经济现代化,必须以市场价格的自由涨落调节生产与流通,实行资源有效配置,与人类公共的价值尺度接轨(《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与价值规律》,《经济研究》一九五七年五期)。顾准这一出格的经济思想,曾推动他的老友孙冶方提出要重视价值规律学说。
       顾准虽为中国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第一人,当年却成为我国惟一两次戴帽的“右派”。不断升级的政治批判,逼迫他将研究重心从经济转向政治与文化。
       顾准欲从历史积淀中,掘出现实病症之源。他一九五六年便曾反思,洋务运动以来的革命家过于“单纯”——思想本不丰富,又不“珍重遗产”;思维方式简单而激进;行为模式则习惯以“乱到极点”来追求冲击力。他曾为此大声呼吁:“认真来一个百家争鸣,是可以补过去启蒙运动单纯之不足的”(《顾准文存》,中国青年出版社二○○二年版,第三卷,93页)。因此,顾准绝不愿简单化看待使他坠入苦海的那一幕幕历史悲剧。他深感,共和国正与他一样支付着惨重代价。共和国的现代化步履蹇涩,与晚清的“自改革”流血也难有成效,事虽不类,病脉有似。
       顾准潜心研究希腊城邦制度,便是要将人类社会最早的民主政制,与中国传承千年的专制政制参照比较,以此洞开理性批判的突破口,穿越浓重的历史迷雾,辨明中国正确的发展方向。
       顾准针对那种希望通过“大跃进”与“文革”,推行类似巴黎公社的直接民主,建成色彩杂驳的“公社”体制,实现终极理想社会的做法,一针见血地指出:马克思以极大热忱赞许的巴黎公社,是为法国大革命还愿。而伟大的法国大革命,不幸具有一个致命伤:“国民公会集立法和行政于一身,它是古罗马式的、由代表组成的直接民主机构。”这样,罗伯斯比尔就是取胜,“自己会变成拿破仑”。
       顾准率先在理论高度,说破了“文革”内核深藏的极左症结。与直接民主、高调民主有关的“总意志说,使领袖和他的民众能够有一种神秘的等同”(罗素〔Bertand Ruseel〕语)。正是这种特殊的社会文化心理,为“文革”的顺利发动与长期持续,提供了条件。顾准并据此率先剖析了直接民主在专权控制下的变通形式。顾准建树的这座理论灯塔,为中国今后如何彻底避免“文革”浩劫重演,实施可操作的民主(间接民主)与法治(rule of law),在理论上指明了道路。这是他不可磨灭的思想贡献,其意义甚至超过他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阐述。
       “不是只有经济基础才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也能使什么样的经济结构生长出来或不生长出来。”顾准这样向国人点题。
       其实,顾准早在一九六四年“四清”运动前,就已通过译介熊彼特指出,中国现代化究竟需要怎样一种民主制度,国人亟应重新启蒙。追求直接民主和高调民主潜伏着不容低估的危险,严重时可导致大规模政治动乱。顾准实际就是以理性拓展的历史眼光,对“文革”浩劫可能爆发,发出了预警。
       请看顾准精心译出的以下文字:“群集心理现象绝不限于拉丁市镇狭隘街道上骚动的暴民。”在群集影响下,“道德上的限制和文明的思想方法或感觉方法突然消失,……使我们面对谁都知道、可是谁都不愿正视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各种组织和会议“都呈现出某些群集暴民的触目特色”;各种职业的人都可能“进入某种癫狂状态,企图在这种状态下引导他们走向理性论证,只能更加煽起他们的兽性”。“公民在政治事务上,还会屈服于超理性或非理性的成见和冲动……变得比平常更为非理性,更不负责任。在某些危急存亡时期,这对于他的国家也许是致命的。”“浑水摸鱼的诸集团的机会愈多”,那些“对控制政治戏剧、或在这场戏剧中对买空卖空有兴趣的人们”,就愈加能改变甚至“创造出人民的意志”。“‘不可能愚弄所有的人民’这一格言中是有真理的”,但是,“所有的人民在短期内是可以一步一步被‘牵着鼻子’,走到他们真正不想要的某种状态中去”的(绛枫〔顾准〕译,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商务印书馆一九七九年版,321—331页)。
       这活脱脱就是在描绘被“四人帮”等人愚弄的群众运动!然而,令人慨叹的是,顾准在孙冶方支持下,刚把译著送交商务印书馆,便被第二次打成“右派”,重新下放劳改。
       难能可贵的是,顾准身处“文革”荒唐环境,却又以步步格致的憬悟之心指出,中国如要迎接现代化“神武景气(日本“二战”后十年的突飞猛进——引者注)”,光着眼于制度重建远远不够,还须重视意义层面的人文重建。为此,他把他倾心的西方文明支柱,一一介绍给后人:倡导个人尊严与独立,并讲究权利与义务誓约的日耳曼骑士文明,“是西方传统中的个人主义等等的渊源”。“有一种个人主义在中国很少见”,“像布鲁诺那样宁可烧死在火刑柱上不愿放弃太阳中心说”,像基督教的“清教徒那样,把赚钱、节约、积累看作在行上帝的道”。而希腊混合型海上文明,具有内陆文明难以追比的政治宽容性、契约共享性与文化流动性。内陆文明的对应性缺陷,正是先秦自由辩论无法形成逻辑思维之因,也是许多中国人至今文化心理褊狭麻木之因……这些人文制约因素,都与“现代条件”相悖。未来的中国改革家,必须打破对资本主义文明支柱的排斥惧怕心态(《顾准文集》,293、379、282页)。民族自主的真力量,恰恰来源于融会他者的文化意识与价值判断。
       顾准鞭辟入里地指出,中国传统文化之大弊在于“服从政治权威”时,曾因缺乏大量第一手资料,误以“史官文化”涵盖传统文化,造成批判的武器偏宕。但他绝不主张“全盘西化”,更鄙视食洋不化的照搬学风。
       顾准预见到“文革”失败后,中国定将兴起新一轮学西热潮,便以典型的东亚文化心态提醒:虽然西方文化的主要资源是个人主义,长期倡导群体伦理的中国,应大胆鼓励个人伦理;但是,个人主义也有“不顾大体”、“自相残杀”的负面作用。中国人切不可从此极端走向彼极端,把损人利己、掠夺大众、破坏社会公正,也当作合理行为。他殷切告诫后人:应当“论及人性善与恶的两个方面”,乐观地“考虑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承认道德在公共交往中的重大作用,承认利他也是动力。
       顾准正是在这个话语环境中,超前研究了“道德人”与“经济人”问题。这既关系未来的市场秩序,也牵涉未来的普遍价值与人文精神。他极其赞赏偶然获阅的鲍尔丁(Kenneth E.Boulding)的英文近著《作为道德学的经济学》,以热烈而郑重的口吻,向中国未来的市场经济社会,预先发出箴言:在个性解放、自由竞争的市场经济社会,人应当成为“经济人”,也必须成为“道德人”,否则定将引发巨大灾难。中国没有市场调节不行,没有道德和共同价值调节,肯定也不行。政府应在市场模式自由经济中,扮演积极(消极的积极)的角色。这正是他作为第一流思想家,在阐述历史奥义的紧要关口,出于对中国问题的深刻认识,对德性伦理与权利伦理的双重考虑,表现出的冷静与出众(高建国:《顾准全传》,653页)。
       顾准认为自己对中国未来的制度重建与人文重建,都负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思考与言说使命。而他无私无畏地存在与坚持,本身便是人文光芒的不朽体现。
       王元化先生曾在顾准遗作序言中赞美顾准,“对于从一九一七年到一九六七年半个世纪的历史,……都做了认真的思索”,“许多纠缠不清的问题,经他一点,立即豁然开朗,变得明白易晓”。而这,与顾准以中国的大悲剧为养料有关。他曾为中国革命献身,亲见共和国接连发生悲剧,怎能不以个中人的深切感情,进行系统分析?正是一阵比一阵剧烈的心痛,促使他动笔。心痛达到极致,便是理论的开端。所以他说,最好的学者应当具有如冰的理性,如火的热情。
       顾准对中国问题的穿透性认识,源于他对国情的独到理解。他认为,欲知中国问题本质,必先认清中国的“亚细亚”特征。如此,便可万丈深渊探骊得珠。
       由于我国理论界对“亚细亚”社会的有无,看法始终不一,顾准再三强调的这一命题,至今也未引起应有关注。其实考古学家早已证实,“亚细亚”模式自古存在(张光直:《古代中国考古学》,辽宁教育出版社二○○二年版,24、441页)。中国考古迄今未见西方意义的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充分说明,马克思等人对“亚细亚”模式的论述,虽不尽准确划一,却足以岿然存世。还是顾准说得好:“考古学时代,把古代史的面貌彻底更新了”,思想史研究应做相应调整。
       众所周知,规划一国的现代化蓝图,必须充分考虑它的历史母斑及相关国情。如何走好中国特色现代化道路的课题,迫使我们不能不回头,重新关注顾准强调的“亚细亚”问题。
       顾准凭借他对共产国际文化的熟知,向世人严肃指出,被斯大林一棍子打成“伪科学”,而严禁使用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与“亚细亚社会”,却是马克思多次使用的概念(此前,亚当·斯密、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S.Mill〕与理查德·琼斯〔R.Jones〕等学者,已使用这一理论),专门说明在地缘历史影响下,不少“东方”国家的社会形态与文化特征,与西方社会科学的经典概念相去甚远(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马恩选集》,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二年版,第二卷,83页)。
       按照马克思与R.琼斯、J.S.穆勒、亚当·斯密的说法,属于“亚细亚”社会的中国,与“半亚细亚”社会的俄国,由于文明进程、生产方式与社会转型方式“特殊”,政治权威与国家机器自古具有超常的统治力,经济、文化均受制于政治。私有财产始终处于软弱地位,虽然也存在土地私人占有,“国家却是真正的地主”(马克思语)。虽然形成分散的小农经济,政府却是最大的公共工程部门。以集权君主为代表的政治权威,享有极大的自觉性自由,对臣民的财产乃至人身权利,具有“最高”支配权——犹如黑格尔形容,是一种“普遍奴隶制”(按:黑格尔忽视了“礼”、“法”〔rule by law〕以及中国文官制度对中国皇帝的约束,但包括中国皇帝在内的“东方”帝王,确实享有西方人难以想像的权力)。(《资本论》,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五年版,第三卷,370—373页。《马恩全集》,人民出版社一九六五年版,第九卷,110、144—148页)而这些,都是中俄现代化要面对的大问题。
       耐人寻味的是,也许由于马克思关于那时的“亚细亚”社会,既非封建主义亦非资本主义的阐述,可能约束已经涌现革命高潮的俄国去建立社会主义社会;也许由于普列汉诺夫曾经警告,布尔什维克全面实行土地国有,并推行使“国家官吏成为一切生产管理者”的政策,可能促使“亚细亚复辟”……列宁便逐渐减少了他对“亚细亚”、“半亚细亚”概念带有偏爱的采用,而将旧俄国改称为“资本主义前期”或“资本主义”社会,也不再论及中国的“亚细亚”属性。然而,颇为惹人瞩目的是,列宁本人晚年亲见俄国建设经典式社会主义艰难万分,重又恢复强调俄国的“半亚细亚”属性;他的新经济政策便与此有关。列宁用生动有趣的比喻,调侃那些百般回避“东方”“特殊性”的人,“像小猫在热粥旁边绕圈子一样”,难以尝到真理的好滋味(列宁:《什么是“人民之友”》,《论马克思主义历史发展中的几个特点》,《论粮食税》,《日记摘录》,《列宁文选》,莫斯科,外国文书籍出版局一九五○年版,第一卷,97、722页;第二卷,859、866—867、1000页)。但是,斯大林却爽性于一九三八年,以“地理环境不可能成为社会发展的决定原因”为由,强制取消了一切“亚细亚”提法,把沙皇俄国硬性地称为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社会(斯大林于一九二六年,便已强调中国社会的“封建”性质),以此说明,俄国封建主义被资本主义代替,资本主义又被社会主义代替,完全符合“五阶段论”发展规律。于是,“亚细亚”问题被彻底掩盖了(斯大林:《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列宁主义问题》,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一年版,644—645页)。
       一贯坚持“亚细亚”基本理论的顾准提醒日后或能侥幸读到他遗墨的同胞(顾准是“牛鬼蛇神”,不能指望文稿长存),必须下大功夫研究“特殊性”中国。明辨其先天优势与缺陷,发现其潜在动力与危机,是正确规划中国改革的重要前提。
       顾准集中阐述“亚细亚”问题,已处于生命最后阶段。鸡蛋大小的癌肿紧紧卡在心脏与气管之间,使他不能顺畅地呼吸,且因咯血过多而数次输血。可是,他却在使命感与责任感推动下,进行着最后的拼搏。他每天不是在简陋的斗室坚持写作,就是怀揣两只冷馒头,艰难地前往北京图书馆读书。他五十九年生命的绝响,便是一篇论述“亚细亚”问题的专稿。
       顾准指出,中国从大陆式部族公社,发展成东方型“专制务农领土王国”,没有西方奴隶社会中的自由民(西方许多文化理念由此产生)。而且,“中国从来没有产生商业本位的政治实体”。西方意义的国家学说,也很难适用“中国历史和现状”……顾准大声呼吁:务必以持恒之心克服中国特有之弊,并正视中国既成局限。而顾准的警告更显得寓意深长:千万不要忘记马克思、亚里士多德等西方思想家,都是在西方文化背景下写作的!(《顾准文集》,290、318、256页)
       其实,马克思早已用讥讽的语气指出:某些蹩脚的宣传家,把我的“历史概述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马恩全集》,第十九卷,130页)。
       历史告诉今天的中国人,马克思的讥讽,顾准的警告,适用于各类西方思想家。“亚细亚”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中国国情问题。拥有十几亿人口的中国,只能走符合自己国民实际需要的现代化道路。
       顾准站在一个“中国人的立场”,反复回顾、体验、比较、思考后,以俯瞰人类文明长河、超越历史局限的气势指出:“一百多年的历史,证明两股潮流在交叉。一九一七年的革命无疑对资本主义形成一股强大的冲击力量,没有这种冲击,西方的资本主义不见得会在其内部产生一股民主福利国家的潮流,至少,这股潮流不会强大到目前那种正在缓慢地改变资本主义面目的程度。奇怪的是,冲击了西方资本主义的这股潮流,本身也在演变,而且正像毛主席所指出的那样,事情正在向它的反面转化过去。我不相信,它真能转化到它的反面。看来,互相激荡的两股力量,都在推动历史的前进;两股力量,正在互相渗透,渗透的结果,都促使它们向前进。没有激荡,没有渗透,进步就不可想像了。”(《顾准文集》,373—374页)
       顾准并以平实而深刻的语言进一步揭示:在追求历史进步的过程中,应当采用彻底经验主义态度,把多元主义“贯彻到一切科学研究和价值判断中去”。这是他多年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所悟得的要旨(《顾准文集》,424、346页)。
       通观顾准晚年遗训,我们可知,这位思想先行者在中国悲剧的极端年代,曾以杜鹃啼血式的诤言,力主市场经济、制衡民主与多元文化等等,倡导超越既有的社会主义模式,在中国实行全方位深度改革。同时,他对未来中国可能简单仿效西方资本主义,也怀有亡羊歧路般的隐忧:“通过资本主义来现代化,必然要鼓励创业精神和牟利动机,必然要把资本主义的积累看作人类的福音。可是资本主义把社会积累‘委托’给资本家,这种积累,资本家有权无限制地加以动用,……人类比二百年前聪明一些了,残害儿童(剥削童工——引者注)已经不能容忍了,所以,新兴国家怎样现代化,资本主义老路走得走不得,已经成为一个严肃的问题了。”(《顾准文集》,330页)由此,我们可知,顾准高瞻远瞩,力主接受资本主义诸长处同时,也倡导批判既有的资本主义模式,希冀以中国改革的实践经验,探求中国特色现代化道路。
       请看顾准如何以他成熟的思考,对未来世界的现代化画龙点睛,谕示后代的中国人:“到本世纪(二十世纪——引者注)以后,就不再纯粹是接受资本主义的问题,而成为一个更广泛的‘现代化’问题,可以有资本主义道路的现代化,也可以有社会主义道路的现代化,还有五十年代以后新兴国家的特殊样式等等。”(《顾准文集》,326页)顾准以沉疴攫摧之躯,屏足生命全部余力,高擎思想火把:“清醒地看到问题所在,……实事求是,而不是教条主义地对待客观现实,我们国家不久就会在经济上雄飞世界!”
       顾准在生命的最艰难时刻,曾多次向友人袒露心迹:我的研究,主要为中国改革,其次为人类进步。
       顾准以人为本,高瞻远瞩,首倡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互渗论,将经验主义哲学旧瓶装新酒,为中国改革所做的一系统创新设想;充分重视中国国情,在思想构筑中率先提出,西方意义的“现代化”可有多元样式,为中国特色现代化所做的极具启发性的前瞻思考,无疑构成了他最杰出的理论贡献。
       遍览二十一世纪全球现实,中国正向纵深发展的改革大业,瑞典与奥地利建立的“杂交型社会主义”社会;美国罗尔斯(John Rawls)创立的“公平正义合法的自由主义”思想……无不证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渗成果,富有生命力与历史推动力,也证明了顾准超前三十年为中国所做的改革思维,兼具批判性与独创性。
       然而,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不论表现为制度、政纲或思想,都可归入近二百年来起源于西方的两股大潮流。“亚细亚”特征所揭示的“东方”属性,则为中国改革者在更漫长的历史画卷上,提供了新的思维空间。这两股大潮流与东西方多元文化,在改革平台形成的“平行四边形”关系,将二十一世纪“更广泛的‘现代化’问题”,又提升到一个崭新的理论高度。谁能说顾准的思想作用滞留于二十世纪?
       人们不免要问,二十一世纪中国特色现代化的具体模式,在顾准心中究为何规何矩的蓝图?天不假年,这位受尽磨难的哲人未及细致描绘,便带着他的憧憬和他的秘密悲惨地谢世了。抑或,彼时的顾准,以其彻底经验主义哲学立场,已觉无需赘言。他期待后人接续着思考下去。
       顾准赍志而殁,距今已整整三十年。现在,我们正面对西方意义的“全球化”。中国改革的成就举世瞩目,然而,蕴藏的危机也深刻复杂。当改革正在过大关时,我们追寻顾准的思想轨迹,体验他的悲凉心境,或可增加沉潜往复研究中国国情、中国问题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