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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老乡(小说)
作者:郑午然

《天涯》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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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制服笔挺的保安崽把守着“西莞足浴城”的大门,远远望去,容光焕发的他们就像是两个警察,身上的制服足以以假乱真。一辆黑色奔驰车驶了进去,车牌末尾三个数字是“668”,在本地,这个数字与“168”或“888”一样,很受尊崇,非大人物莫属。保安崽满脸阿谀神色,张臂放行,这个手势模仿的是交警。大门外静静地停着几辆锃亮的小车,牌照齐全,我知道这些牌照都是假的。车主们等待着足浴城出来的散客,抢夺的是合法营运的出租车的生意。翠儿这时候到了,她找到了足浴城的门口。
       “翠儿!”
       我热切地迎上前去。远道来访的翠儿要找的就是我,但她聋着耳朵,不听我的招呼。两个保安崽回应着她的问话,仍然很和善。他们当然不认识翠儿要找的老乡。噢,就算是足浴城的员工,天天见面,他们都未必认识。保安崽也倨傲起来了。而我已经到了他们旁边,身着工装,胸前挂着工号,满怀愧意。
       “我在这儿等,”翠儿两臂交叉,“我的老乡,他一会儿就出来了。”
       保安们建议,她可以直接进足浴城去找她的老乡。
       “不用啦,我再等等。”
       我处在这几个人的交谈中心。这不寻常,主观上他们没有轻慢我的故意。我仰起脸来,头顶上是广东沿海一带的天空,白云似絮,斜阳将要坠落在我的老家方向,暮色不会顷刻间到来,将眼前一干人淹没在暗影中。我只能蹭着两个保安崽的胳膊肘,横穿过去,一声不吭地拉扯住翠儿,迅速到了大门外一处墙壁下。
       “别皱着眉头,我哪里见过穿这种工装的你嘛。”翠儿嚷道。她从深圳来,我这里是毗邻深圳的西莞镇。几年来我们断断续续地只有些电话联系,昔日身材很是苗条诱人的她变矮胖了。翠儿还大我两三岁。我们先后脚离开老家,都有过往沿海的广东闯荡一番的雄心与梦想。最初我梦想在深圳出人头地,很快在那里三餐不继,然后我从闹市区挪到特区边缘,最终在西莞镇落下了脚。翠儿当然比我多一点本钱,她身材不错,婚后一年到深圳,体型暂时变化不大。老乡们之间一度传说她还要移民去香港,那正是我从深圳一步步后退,流落到它的外围之际。翠儿在我打给她的电话中也含含糊糊地承认,帮助她的是一个香港货柜车司机。移民香港后来没有结果。我在墙角处盯着翠儿,眉头久皱不散,临末又一声叹息,算是别后重逢给她的问候。
       “干嘛叹气?”
       我想这不用解释,一声叹息而已。非要解释的话,就说来话长了。在广东,在深圳这种地方要混个出人头地,我想只能是两种人:一种人天生出类拔萃,到哪儿都是哪儿的中心;另一种人或许行事低调,可以处在台面下,但眼明手快,随时都清楚中心在哪里,目标在哪里。唉,道理就这么简单。
       我们朝我的住处走去。足浴城前面,开着一家“日韩料理店”,又一家潮汕人经营的海鲜楼,再往前是一处“香港腾达国际货运代理”招牌,小镇街头,放眼尽是这种广东特色,能够时刻让人记起,一个来自内地的打工崽,身无长技,永远都难以真正融入这片土地。我在西莞镇几年间,离群索居,单身只影,此刻不难体味像翠儿这样一个老乡的突然现身带给我的愉悦。他乡遇故交,那应该像是夏日里吹来一阵凉风,雪地里乍见绽开的一树寒梅,但是,在广东打过工的人却知道,平白无故,不会有一个老乡要来打扰你。翠儿更不例外。
       我的住处不算太简陋,一室一厅,月租金大概刚好与附近西莞工业城普工的月收入相当。厨房里我有一件奢侈品:微波炉。客厅里的沙发旁竖着一只小冰箱,经常嗡嗡作响。翠儿一进客厅,就堵在门口,不肯挪动了。我从她的一侧绕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不碰触她的矮胖身体。接下来我请她在沙发上坐——几步之间,翠儿已经凑近厨房,我的卧室,洗手间,探头探脑地张望一圈,然后才回到我指给她的位置。
       我想开怀大笑。十年前,二十岁的翠儿在我们的故乡小镇,在我的面前一直就是这么个做派,不大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总是像老大姐,世上没有过她解答不了的疑问。只是二十岁那年的翠儿已经恋爱,行将嫁人,不再有多少功夫理会我的纠缠。她还擅长变着法子、不用明言、却一样能说出她要说的那层意思。此时故作东张西望一圈的她仿佛一脚踏进的是哪户有钱人的家,她要给我的其实就是赞许:小老弟将自己照顾得还不坏。
       “你在足浴城每天都干些什么呀?”
       翠儿盘问起我来了。她瞅着客厅里的其它一些简单摆设。我停顿了一下,含糊地回答她:打杂。我不想说得太细,自己在足浴城替顾客洗脚,按摩,大多是上年纪的女顾客,偶尔会有一点额外报酬。翠儿想要知道的也许就是这一点,我赚了多少钱。
       “哦,赚钱多不多?”
       我等着饮水机里的水烧开,在预备给翠儿的纸杯里我添上茶叶。茶是老家的茶。我想在泡熟的茶叶缭绕开来的清香中,捕捉一点故乡山岭间清晨满带着露珠的滋味,先不谈赚钱多与少。但翠儿等着我的回答。十年前,经常是我缠着她,而如今,同样是过去的那种情景,我们之间却掉了个位置。我又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翠儿将我的点头理解成了认可。几年来她一直靠那个香港货柜车司机过活,她有过很多钱,相比之下,我这一下点头未免滑稽。
       “噢,这就好。”
       沙发上翠儿像是如释重负。她跟我挨得很近,一直侧转脸向着我,眼神里充满期待,仿佛我仍然是十年前的故乡小镇上那个没有长大的邻家小老弟。茶沏好了。我也侧过身来,避而不看旁边矮胖的翠儿并得紧紧的大腿,干脆正对着她的脸。与十年前相比,翠儿的脸变化不大,一场婚姻,又一个香港货柜车司机都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印记。我询问她那个货柜车司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突然间翠儿的情绪冲动起来,几秒钟前神色还很显得暧昧的她变得恼怒了。我惊讶不已,香港货柜车司机被炒了鱿鱼,一年来分文不给翠儿。她现在独自带着三岁的女儿,每隔一段时间,香港人还来白吃白喝她一顿。恼怒的翠儿两眼冒火,很快又若无其事地一摆手,不经意地按在我的腿上。我不能肯定,接下来这个动作她到底是失控还是即兴发挥,她搂抱住我,眼睛里噙着满眶泪水,欲出不出。翠儿的体温还明显高出我几度。
       我等着无助的翠儿恢复平静。此刻的我成了她惟一的依靠。尽管在深圳她另有几个老乡,交往更为密切。我提了提那几个老乡的名字,没有回应。轻轻啜泣着的翠儿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前,很委屈,大概一半原因是因为我无动于衷。我不习惯这种哭怒无常,而且从翠儿走进我的住处,到她倒在我的身上,整个过程太短,甚至少有铺垫,很像是那种蹩脚的小说作者胡乱编出的情节。我解开她的手,站起身来。
       “行啦,翠儿,事情都过去啦,你就当那个香港人出车祸死掉好了——”
       我俯下身,扶住翠儿的双肩。翠儿要借钱,我不能装傻,只能尽力帮她。我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等着她破涕一笑。“是吗?”翠儿瞪大了眼睛,眼眶里噙着的那些泪水果然不见了。“可谁说过要借钱?跟你借?天哪,我只是要在你这里借住几天。”
       我相信翠儿麻烦在身。如果翠儿的麻烦不在钱上,那也许比缺钱的麻烦更大。我的住处有一只巴掌大的旧本子,记着几个电话,我忘了它丢放在哪个角落,但我费一番工夫找到它,带着它回到足浴城。稍知翠儿底细的大概还是在深圳的那几个老乡,我照着电话本打过去,一个老乡都没有联系上,他们的电话都停机或关机。我想他们颠沛流离的,混得肯定不甚如意。夜晚十一点,我早早地离开足浴城,经过大门口两个保安旁边时,相互之间谁也没有理睬谁。惯常都是这样,保安崽一样不起眼。
       我回到家里,浑身疲惫。将钥匙插进锁孔时我没有弄出多大的声响,一进门,我轻轻地摁亮客厅里的电灯。灯光弥漫开来,屋子里蓦然变得窗明几净,到处都亮闪闪的了。翠儿擦洗了这里的积年尘垢,手法比我在足浴城给顾客搓揉臭脚丫也差不到哪儿去。我的感觉很奇异。接着闻声而出的是翠儿,一身睡服。
       客厅灯光照射下的这身棉质睡服色泽柔和,除此而外,并不稀罕。我也见过夜半时分的女孩子身上的睡衣睡裤。但此时翠儿一只胳膊稍稍前伸,很像是哪家主妇在夜归的男人面前,随手要接过男人拎回家的东西,或递给自己的男人惯常喝的什么。刹那间我有感觉,翠儿伸出的胳膊,身上的睡服,连同擦洗一新的客厅仿佛成了一个整体,很是和谐,自然而然,倒是我自己像是误闯进别人家的外人。
       我觉得这个样子的翠儿很动人,眼睛在她的睡服上停留了几秒钟。客厅里我们还有几句闲扯,随后我突然提到她的女儿,我想知道翠儿将这个三岁的孩子安顿在哪里。
       “寄放在保姆家里。”
       翠儿的回答引来我一阵沉默。将孩子寄放在保姆家里,也许是为了避开那个香港货柜车司机。但这实在难以言之成理。我能够想象一个躲得无影无踪的香港人,不可理喻一个跟她争抢女儿的香港人。
       “你会不会,翠儿,会不会……杀死了那个香港人?”
       我压低声音,我无意识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个念头太荒谬,说出口则更荒谬。我紧张地盯着翠儿,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我杀死了那个香港货柜车司机?”
       我想翠儿是在重复我的疑问。
       “没有,我没有杀死他。”
       翠儿脸上的表情平静如常,而我隐约希望的是她至少皱皱眉头,翻翻白眼,以确证我的荒谬。她跟这个香港人共度了几年,原来的婚姻并没有解除。我猜她最近几年过得该算是单调,整天都不离孩子,但也许另找了一份工作,她能抽出时间。
       “噢,我是整天不离牌桌,打麻将。还有什么问题吗?”
       末一句翠儿提高了声调。这算是警告。可我并不准备就此住口。
       “朱迪的七年刑期是不是快满了,翠儿?”
       我还记得朱迪。我当然记得朱迪。十年前第一次到我们那座小镇的朱迪,一露面就处处暗示他大有来头,同时又过分谦恭有礼。街邻中一半信不过他。小镇古风犹存。翠儿要嫁给朱迪,恰巧又被这一半街邻当成了各自的家事。那两年我还时而跟在翠儿身后,见惯的这个朱迪,小眼睛里充满狐疑,甚至对我也不无戒备。朱迪实际上是个很单纯的人。翠儿嫁给他不到一年,倒霉的朱迪有一天酒后驾车,撞死两个路人,然后逃逸,被判七年重刑。监狱里的他一定想不到,如今翠儿在深圳成了一个三岁女儿的妈妈。
       “朱迪已经放出来了,”翠儿回答我,“他到了深圳。”
       “你开玩笑的吧,翠儿?”
       “到深圳他不直接找我,自己在外围转。朱迪想要搞清楚我这些年的情况。”
       “搞清楚以后,他又能怎么样?”
       “我不管他……”
       翠儿的眉头终于皱起来了。我同情地望一眼翠儿。但应该同情的也许还有朱迪。小眼睛的朱迪不倒那种霉,这一刻,一身睡服的翠儿守候着的就只能是他。监狱里一呆就是七年的朱迪没有多少理由苛责任何人——包括那个香港货柜车司机。“朱迪是个胆小鬼,你不用躲着他。”
       “我说过我在躲他吗?”
       翠儿盯着我,一丝嘲讽浮现在她的嘴边。在这样一个夜晚,这种嘲讽所能包含的全部内容,我都懂。翠儿肯定另有麻烦,而我无力卷进去太深。我将客厅里的长沙发摊开来,临时当成自己的床铺,然后轻推一把翠儿。卧室我就让给她。“睡去吧,明天再说你的麻烦事。”
       “你一定挺累,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翠儿的声音温存极了,她假装温存,却不掩饰嘴角边的嘲讽。我讨厌这种表情。最后她还说:
       “足浴城的活儿,比‘鸭店’里的活儿还累呐……”
       我在西莞镇简单而宁静的生活即将告一段落,我有这种预感。翠儿借住在我这里,现在才短短一两天。第二天夜晚我又提早从足浴城回来,洗手间厨房阳台几个地方都不见翠儿。一丝愧疚因此涌上我的心头——翠儿不辞而别了,而我们在老家小镇一同长大,甚至称得上青梅竹马。如果可以设计这一番别离时的情景,我愿意是这样:翠儿要走,我坚持挽留,终于依依道别。但事情总是有意外,突然间在卧室一个壁柜挡住的一角,我找到了翠儿搁在那里的一只提包。
       拉链锁着鼓囊囊的小提包,我打开了它,这在我们老家小镇算不上是什么出格的举动。提包里除了小梳子、镜子、口红之类的东西外,都是钱。怨不得翠儿嚷嚷过她用不着借钱。厚厚的一叠钞票中夹着几张银行柜员机打出来的小票,我溜一眼日期,连续几天,翠儿都在柜员机上按每天的最高限额取款。一只空钱包里另外夹着一张胖嘟嘟的女婴照片。我重又锁上拉链。在床头的电话机上,我查出翠儿拨过的几个电话,都是深圳号码。按一下重复键,我听到一个女声在询问:“你是谁?”我不能答。放下电话,我立即下楼。翠儿应该就在附近,我要找到她。
       一家大型超市门前黑压压的无数人头攒动,翠儿应该不会在人堆深处。空荡荡的超市只有数得着的几个购物的人。我退了出来。被超市门前的人流带旺的是旁边的一溜小食档。许多人围坐在小食档前。隔一条马路,是一大片草地,一些人违禁拥坐在草地上。晚风轻拂,街头涌动着一股轻微的凉意。这时我瞥见到了翠儿,她垂着头,在一扇玻璃窗下喝酒。
       我犹豫在门外。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如果我的老乡翠儿真的是躲避什么人,或者如果我就是追踪她的那个人,那么,我已经轻易得手了。我的胸口一阵堵塞,脚步慌乱地靠近过去。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跟我走,醉醺醺的翠儿却朝我举起了酒杯。
       我们在小酒店里有一阵相持不下。翠儿完全不介意她所处的位置。透过身侧的这面玻璃,她可以看到那家大型超市门前的热闹场面;往酒店门外看,能够看清坐在草地上的一堆小打工崽,年纪只在十五六岁。但是反过来,外面的人也一样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我必须弄明白,如此镇定的翠儿已经喝醉到什么程度。我不得要领。一个服务员给我拿来了一副碗筷,一只酒杯。
       我轻声向翠儿提议,现在回我的住处,接下来我们继续喝,慢慢喝。我还捏着她的手(这个动作有我的职业特征),翠儿的反应是睁大眼睛迷惑地盯着我,目光里充满无辜——但天知道这到底是酒醉后的迷糊还是真的无辜。暂时我只能推测,从老家那座古朴小镇走出来的翠儿,就算是作奸犯科,又能闯多大的祸?
       影子般守候在两张桌子开外的服务员,一直脸朝着我们这个方向。翠儿这顿夜宵,现在是小酒店惟一的一单生意,没有别的顾客可以让服务员分心。只要我张口,这个板着脸而且难看的服务员就能听个一清二楚。我挑不出她的岔子,板着脸的服务员天生一张惹人生厌的脸,内心里其实只想讨好她的客人,一瓶接一瓶喝下去,直到烂醉如泥。我再一次婉劝翠儿走,毫无效果。两秒钟后,我已经独自到了小酒店门外。
       街头还是那阵夜风,时急时缓,来无踪去无影。这股风与盛夏时节我的老家小镇街头吹过的晨风有几分相像,温润怡人。除了风,眼前的一切就全属于西莞镇了。大型超市门前清一色的打工妹打工崽,商家为吸引这群特定的顾客搭起的露天歌台,深夜里仍然停歇不下来的扰人的歌声,在这里都是平常一景。我仰起脸来,吸进口里的夜风——惟一与老家小镇街头的晨风不相像之处就在它的丝丝荷尔蒙味道。这种味道本来应该四散在内地的山山岭岭之间,不成气候。但是在这里,黑压压的人堆里,荷尔蒙味道汇聚了起来。我不能说,为容纳蚁群般涌入的外来工,本地厂商设置的巨大车间与狭小宿舍,超常工时与菲薄收入多么不成比例——我不管这个,一年又一年,时间也足以慢慢消耗这些人体内的这种东西。然而我觉得,夜风中的荷尔蒙味道或许就是一些人蠢蠢欲动、作奸犯科的根子?我简单地在两者之间划上等号。翠儿终于出了小酒店。我站身在一处暗影中。旁边是闲坐在草地上的那几个十五六岁的小打工崽。马路对面,一个瘦而高挑的大姑娘拎着一小只购物袋,正穿过人丛。姑娘目不旁视,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傲慢的眼镜,面部很清秀,她也穿一身工装,胸口别着厂牌。摇摇晃晃的翠儿到了我面前。
       我要扶住翠儿。她的哪一个部位都肥厚而溜滑。领她回到住处后,我就要找出不久前有人塞进我的门缝的一张治安告示给她看,如果她还能睁大眼睛看明白的话。那张告示毫不含糊地说:傍晚七点到凌晨七点属案发高峰时间,西莞镇多个拐角都是高危地段。歹徒在路边抢劫,手法五花八门。单身女人往往是遇袭目标……我还要补充警告翠儿,作案人与受害人大都是外来人口,我亲眼见过一个女人当街被抓获。所以,只身在街头瞎闯的翠儿,无论在哪一个意义上都会是警方盯防的对象。尽管这个喧闹的夜晚一派祥和,从酒店到我的住处楼下,一路上安然无事。最后的小岔子出在翠儿自己,东倒西歪的她在楼道上开始无缘无故地哭泣起来,我腾出手开门的一刹那,她干脆跌坐在地上,拒绝起来了。
       我的耐心还没有完全耗尽。找那一纸告示再费了我一点工夫,我找不到这张唬人的告示。这段时间翠儿一直瘫倒在地上,她真的醉了,口里还念念有词。我听不清她哭诉些什么,念来念去她都是几个简单的句子。我将她弄到卧室,躺倒在床上的她还拒绝松开攀在我的脖子上的手。我挣脱开来,找一只塑料垃圾桶,移放在她的床头,准备她呕吐。这个恼人的夜晚暂时还不会终结,下一个曲目翠儿是唱歌。歌声骤起,她同时挣扎着坐了起来,只差手舞足蹈了。换一个时间,换一种心境,我要说,我的老乡翠儿的独唱真的还不赖,上句虽然不接下句,韵味却很是悠长。我和她早在童年时就听熟过她爹曾经唱的那种曲调,有着与西莞镇街头随处都在播放的流行曲完全不一样的风味。翠儿的爹唱民谣,老人家还藏有一根陈年竹筒,不知道那叫不叫渔鼓。更早些年头,这种简陋的竹筒大概是走江湖的卖艺人随身带着的乐器,翠儿她爹用它来自娱自乐。那一年,在翠儿出嫁的那个早晨,兴冲冲的她爹也要在满堂街邻和接亲的朱迪一干人面前唱上几句,老人家显然喝多了,非唱不可,唱到一半停下手中的竹筒,声言让各位宾客等一等,他要去茅坑小便一下,却又呆在街檐下原地不动,像是改变了主意,接着再唱了起来。朱迪始终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乐呵呵的街邻随后起哄将醉醺醺的老人家推进了里屋。老人家的民谣唱得不错,错的是他当街在裤子里撒下一泡尿,一时在我的老家小镇传为笑谈,从此翠儿她爹——淳厚的街邻并没有将他当老怪物——自己将自己当成了老怪物,滴酒不沾,落落寡合。翠儿这一唱,我想她也该是记起了她死去的老父亲。夜已经渐深。亢奋的翠儿终于喑哑下来。我只能悄无声响地走出房间,而此前墙角处她那只提包一直在我的视线中。
       翠儿直截了当地解释了我的满脑子疑团:为什么她不一次性地从银行柜台提款,非要用信用卡每天提一次,提银行柜员机允许的最高限额?“噢,我愿意这么提,怎么着?”
       两天前我脱口而出,怀疑她杀死了那个香港货柜车司机时,翠儿也是这种镇定神态。清晨起来的她还带着昨夜的宿醉,脸色茫然。我愿意设身处地替她想,借住在我这里的她整天百无聊赖,打不成麻将,也许将每天去一次银行当成了消遣。但愿是这样,翠儿。白天我仍然要去足浴城,我在那里打杂。正如我只肯说打杂,而不想说得更细,这并不见得我一定在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然,如果照十多年前我们的老家小镇的旧风习来衡量,无论是她,还是我,都已经走得够远了)。
       午饭晚饭我都在足浴城吃快餐。短短半里左右的路,我不回住处。刘米娜,听口音应该是扬州人而她坚持说自己是安徽人的刘米娜(我猜她的名字也未必是本名),是我的同事。我们互相很有些好感,吃快餐的时候总凑在一块。其它时间刘米娜比谁都要忙碌,我知道还有客人很多次半夜里约过她。有趣的是她却经常摆出一副监督我的架势。晚饭过后不到半小时,刘米娜表情古怪地又来了,透露说前台来了一位客人,点名找13号,也就是我。
       我有预感来客是翠儿。果然是翠儿。我想她一定有急事缠身,因而半开玩笑地说,她大概不是来洗脚的。“哦,不洗脚,”翠儿回答,“就按摩按摩吧。”我将她领进房间,不用指点,她已经动作熟练地侧身上床,平躺在我的眼皮底下了。
       我觉得翠儿简直是胡闹。隔墙有耳,我压低声音,抱怨她不该跑到这里来乱花钱。“我要一个钟,你就当我是普普通通什么客人好了。给我一杯茶,对啦,先放一旁,现在来吧。”翠儿摆开了客人的谱。刘米娜这时推门进来了,很礼貌地征求客人的意见,是否介意与另一位男客人共用这个房间。“噢,我介意。”翠儿说,“我付两个床位的钱,不要来打扰。”
       刘米娜一走,灯光暗弱的房间里只剩下翠儿和我了。我拿过来一块白床巾,盖在翠儿身上,然后从头脸到脚尖,给她一揉一按。我想这在从前,在我们的老家小镇偶尔闹出这种丑事,至少偷偷摸摸的一对当事人一定自觉很风雅。如今在广东,却是丑也不丑,风雅也不风雅了,我们按商业规则操作。早年的翠儿和我还算得上是两小无猜,我不记得她出嫁前的那一两年,我是不是朦朦胧胧地对邻家大姐翠儿的身体有过一点想入非非。也许瞎想过。在老家,一个嫁出去的邻家姑娘往后也就如同陌路人。只有在广东,我们才会有这种相聚。广东还改变了翠儿的身体,我一揉一按,碰触的尽是她在广东增重的一身赘肉,翻过来覆过去的翠儿都不见早年的模样了。按摩床上,翠儿几次变得举止反常,握住我的手,停放在她的心窝间。当年的我朦朦胧胧地瞎想过的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一个钟的预定时间已到,实际上我有权拖延几分钟,足浴城可以不另外向客人收费。我拖延了几分钟,然后告诉翠儿,她买完单后先回我的住处,等着我十一二点左右下班回家。我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了。
       “为什么不现在走?”翠儿一跃而起,下了按摩床。
       我微笑着面对翠儿。我不能说,在足浴城我接一个客人才能赚一份提成,那太过份。我只是坚持要到下班时间我才收工。
       “现在走,”翠儿不容分说起来,“你这个夜班的工钱由我付——”
       “别胡闹,翠儿。”
       我无法拒绝翠儿,可我选择在她提出这个未免荒唐的条件后,立即让步。翠儿走在前头,我磨蹭一阵,故意落后几步。刘米娜跟她的客人出走时,也经常落后这几步。如今我的一举一动都隐约可见自己的职业特征,这不是我的本意。出足浴城门口时,一帮人在那里打架。我赶上前去,攥紧了翠儿的手。打架的一方是门口那两个保安崽,寻衅的另一方纠集了不下十余人,几天前他们就在足浴城小闹过一场,现在又闹大了。闷声不响的这伙人挥舞着棍棒冲过保安的门岗,开始砸足浴城的玻璃。挨打的一个保安在嚷嚷着呼叫110,要找警察。我拉着翠儿快速离开了现场。事不关己,我们走我们的好了。
       路上我趁机向翠儿转述了那张找不着的治安告示的内容,刚才这一幕恰好可算是实证。暗影中我看不清她的反应,回到住处,灯光下翠儿的脸色并不坏,她明显未受惊扰。我们立即拥抱在一起。翠儿更主动些。十几年前我跟屁虫似的跟在她身后,那时候她会不会同样有过朦朦胧胧的一闪念,我不知道。哼哼唧唧的翠儿最后一次紧紧地抓住我,与此同时,小眼睛朱迪呆在深圳哪一个老乡家里,也许正瞪着眼睛茫然无计——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让我自己小吃了一惊。客厅外有人在敲门。我不理睬。什么人在这个时候乱敲乱叫,敲错了门的这个人随后就会转身离去。我等待着。但敲门声却不依不饶地更加急促起来。
       “朱迪找上门来了,翠儿。”
       “不,不是朱迪。”
       翠儿瘫软在床上,不完全像是高潮过后的身体反应,而且她很肯定找上门来的不是朱迪。慌乱中我已经穿上衣服,到了客厅。打开门,透过门缝,我看到涌进来的是一大群制服吓人的警察,他们是真正的警察。
       我的老乡翠儿卷入的是一桩杀人血案。一个香港人(不是香港货柜车司机)和他的情妇、他们的女儿在深圳合家遇害。洗劫这一家子的凶徒是我熟悉的几个老乡(我拨打过他们的电话,全部关机或停机)。遇害的那位情妇一度是翠儿整日混在麻将桌上的牌友。现在我也因为包庇涉案人翠儿收审在看守所,相信不久就该放出去。总有一天,我还会遇上小眼睛朱迪。我要代翠儿转告他,案发后的翠儿之所以回避跟他见面,只是不想连累自己的丈夫二进宫。说到连累,我至今琢磨不透的一点是,几个涉案人究竟是谁连累了谁,他们都互为老乡。如今我对老乡已是厌倦之极。不过,我进看守所第一天能够免掉一顿例行的痛打,倒是意外而侥幸。当时我大呼小叫,牢头听出了我的口音,喝止住一帮动手的在押犯人——牢头也是我的老乡。
       郑午然,作家,现居北京。曾在本刊发表小说《小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