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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旅游客(小说)
作者:陈希我

《天涯》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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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她来电话:我想你!我披上外衣就往外跑。总是这样,她一召唤,我就马上跑去,疯了似的,不顾一切。我们离得很远,她在这城市的东边,我在西边,我需要横穿整个城市。叫出租车。我催促司机快,快!有一次,一个司机问,你不会去接危重病人吧?那该叫120,我可不愿半路搁在我车上。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忌讳。我说不是去接病人,而是我本身就是病人。他在前视镜盯了盯我:你?什么病?我笑了,戳了戳自己的心脏:这里病。
       终于到了她家。她已经等在门口了。抿着嘴,盈盈望着我。她向我伸出手,手指搭着手指,把我缓缓牵进屋里。一步一退,一退一顿,像个仪式。夜深沉,恍若梦中。
       她叫娜拉。她总是在半夜想见我。她说,我想死你了!我说,你现在才想啊?我可是一整天都在想呢。她说你当然有脑子想了,你是体力劳动者。
       她称我是体力劳动者,因为我是电脑工程师。工程师应该是脑力劳动者啊,她说不,只是技术活,只要掌握了技术,身体去做就行了,而她自己才是真正的脑力劳动者,她是作家。
       反正她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她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她要你来,你就得来,不来就是不理她了。可还没说几句话,她忽然又叫:哎呀,时间不早了,我要开始写作了!也就是说,你得走了。风尘仆仆横穿一个城市,乘了这么久的车,就呆这么一会儿?
       谁叫你这么久才来!她说。
       还久啊?出租车都成了救护车了。
       我不管。我想见你时你就要立刻出现。她说。
       那我就住这了。我就说。
       她捶我:流氓!
       我知道她会这么说。她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我真的渴望跟她长时间呆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她不写作,我也不需要上班,我们呆一起,要多久就多久。那只有去旅游度假。可是时间呢?我有年假,她却没有。她写作。她总是很忙,没完没了的忙,跟工厂开动了机器一样,有时我觉得像是吸鸦片。第一次见到她,是她的电脑故障了,人家向她介绍了我。她叫:我要马上修好!迫不及待。倒好像她是指挥官。可她的硬盘根本读不出来,机械损伤,也就是说,硬盘里的数据要全部报废了。那怎么行?她叫,好像丢了性命。这里有我的全部心血啊!三十万字,你快帮我!我说,好吧,我试试,你先放这吧。其实我也喜欢文学,我很知道那硬盘里东西的重要性。不行!她却说,要马上,马上!你马上就给我救出来!简直像催命鬼。我索性说,还得试试看能不能救出来呢,这是世界技术难题!她愣了。求求你,你一定能够救出来!一定能够救出来……她嗫嚅,勿宁是在祈祷。
       后来她说她是抱着很低的希望了。但是我却成功了。置于死地而后生。她竟激动地抱住了我。我们很快相爱了。
       她也渴望有个闲下来的时候。找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说,谁也不认识我们,甚至,荒无人烟!好啊!我说。我也很喜欢。当然这喜欢里也隐含着企图:两个人,既然一起出去了,就可能发生一些事情了,比如住在一起。
       她终于可以让自己一个星期不写了。不容易,找个不写作的理由,我不知道她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我就也去调了年假。去哪里?网上找,电话打,去旅行社问。其实我并不关心去哪里,只要跟她一起出去,去哪里都一样。她是我的旅游胜地,惟一的风景。
       有个方案挺不错,九寨沟情侣度假套餐:
       最纯最美九寨沟,最真最爱情侣行,配送九寨沟游览全攻略,避开旅行团,私人空间尽情享受,携手与爱人共享真爱时光
       ……
       什么情侣度假!她却说。
       噢,我忘了,她忌讳这词。她一直不肯承认我们是情人,因为她有丈夫。她丈夫在北京做生意。明白地说,我们是婚外情。只是平时因为他丈夫不在,我常会忽略了这个现实。但是她似乎并没忘记。她很敏感。她说我们只是很好很好的好朋友。怎么个好法?非常好,非常好,非常非常好……再怎么好也表达不了我们的亲密。好到想咬你!她说,就在我下巴上咬了一下。
       娜拉喜欢咬我,但是从不肯吻。也许是咬不关乎爱,甚至还能表示恨?有时候我觉得她简直是自欺欺人。比如她不让我碰她。请把你的爪子拿开!她总是说。或者叫:怎么老爱动手动脚?咸猪手!我说我爱她。她说,这不是爱,是需要。
       有区别吗?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她说,男人可以有性无爱,女人可以有爱无性。
       你说什么?我叫,有爱无性?这么说,你有爱,你是爱我喽?
       她被我抢了白,猛地脸涨得通红。谁爱你了?谁爱你了?想得美!不理你了!
       她真的生气了,好几天不理我。我常常自作自受。现在也是,提什么“情侣”,她本来就如惊弓之鸟,这下被惊飞了。一起去旅游,会让问题变得具体了。
       2
       我没想到这么严重。我只知道我爱她,她实际上也爱我,爱就是最大的理由。当然可能也因我没有结婚吧,我没有转身面对自己配偶的时候。她有,何况她又是女的?
       女人跨过这道坎,比男人难得多。
       我所以不结婚,是因为害怕被埋进那个坟墓。瞧着结了婚的男人那种阉猪样,我的小腹部总会被剪了似的生疼。老婆盯旁边,孩子缠脚边,老婆叫:他爸,你看,又不听话啦!指的是孩子。孩子正被母亲拴在胸前,控制着。孩子挣扎,去掀母亲下巴,母亲避着,仰着脖子,像一头引吭的母猪。吓!孩子他爸就冲过去,凶着脸,背心短裤,短裤裤腿被震得一抖一抖的,他已发福,手臂肌肉已松弛,拿着小竹批。把手拿出来,他叫,打!
       猥琐得可以,太可怕。我还看见一个男人在随带的皮包里恶狠狠掏了半天,掏出一支圆珠笔,用食指和拇指夹着打孩子。孩子哇地大哭了起来。他还骂:操你妈的!操你妈的!
       这是我在旅行社营业厅看到的。大家都笑了。你还不就是操他妈嘛!要不他怎么生出来?可是那父亲没有笑,恨恨地。好像他不是来办旅游手续,而是来泄愤似的。也许他老婆不让他晚上出去,要他呆在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看她。她有什么好看的嘛!现在好容易要出去旅游了,却还要拖着她。倒不如不去。可是不去又不行。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想跟她去?又会被责问。我庆幸自己能够跟爱的人一同去旅游。我去找娜拉,向她赔罪。我说我还可以去找别的方案,普通的方案。她说不去了。
       去吧,我说,去开开心。
       跟你去不会开心的。她说,不跟你一起去。
       怎么了?
       不安全。她说。
       我笑了。我知道她指什么。我说,安全的,你别怕,我保证不会动你的。
       我怕我会动你。她居然说。
       她说着还做出虎视眈眈的样子。我很吃惊她居然这么说,难道她真的是这样?
       她旋即笑了。
       算了,去北京了。她说。
       北京?北京不是他丈夫的地盘吗?
       是呀,她说,我要去探亲。
       怎么忽然变探亲了?我知道她跟她丈夫感情不好。有什么好探亲的?我说。
       他是我老公啊,她说。
       她居然这么强调。她一直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提她老公的。我愣了。你这是怎么了?我问。
       什么怎么了?
       不是说好我们一起去的吗?
       不行!我不能跟你去!她说,口气忽然变得很坚决。好像她是在说话中让自己思路清晰,意见坚决起来的。
       我要是跟你去了,就等于跟你私奔了!她居然说。都什么年代了!难道她是这么老套的女人?我急了。你是不喜欢我,我知道。
       我不敢说“爱”,她忌讳这个字。可怜的咬文嚼字的作家哪!
       不是。她说。
       是!
       不是。
       是!我说,你不爱我了!
       我终于还是说出了“爱”。我想尖锐地扎她。
       果然她跳了起来。好像被泼了脏水似的。你说什么呀!她叫。
       你不爱我!你根本不爱我!我更叫。
       你小声点!她惊慌地瞥了瞥邻屋。邻屋躺着她大姥姥。娜拉的姥姥和母亲都去世了,大姥姥却还活着。大姥姥已经一百多岁了,活成千年老龟。白天请一个保姆照顾着,晚上保姆回家了,老人家就睡觉。我以往都是晚上去,所以她一直没发觉我。其实白天她大部分时间也在睡觉。她的眼睛瞎了,身体也瘫了,东西也吃得很少,只有耳朵还灵着。
       大姥姥屋里发出个声响,是喉咙里的痰。是海茂回来了吗?她问。
       海茂,是她的丈夫。是我,我回答。
       娜拉紧张地拉了我一下。你说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说。也许只想恶作剧,她一直不承认我们的关系。也因为刚好保姆出去买东西了吧,我只是面对着这老人,她太老了,像神灵,面对她,我有一种幽深触到心底的感觉。
       哦,真的是海茂啊!大姥姥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我仍然说。我感觉到娜拉又把我的手拽了一下。她脸已经涨得紫红。你瞎胡闹什么呀!她说。
       过来我看看。大姥姥忽然说。
       我愣了。这我没料到。她脸色煞白。大姥姥,现在没空的,他刚回来,有点事……她支吾。她看了一眼我,好像不甘愿被我沾了便宜似的,一瞪眼,扭过脸去。
       怎么过来一下就没时间了?大姥姥仍坚持说。
       没辙了。其实去一下倒没什么,大姥姥眼睛已经看不见。只是她的耳朵并不聋,还很灵,怎么就会判断错呢?
       3
       大姥姥躺在床上。我第一次看见她,但是我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一个人老了,特别是一个女人老了,她长得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性别也已模糊。我们只知道她是个老人。
       她居然出生在十九世纪。曾听娜拉说,她原来也很青春美貌的。我竭力想象她原来的长相,一袭旗袍?甚至还很优雅?但是不管你什么样,你只要有了丈夫了,你就会被撩起旗袍,摁着操。你必须顺从、迁就,因为他是你的丈夫。只要那个叫丈夫的男人要,你就得给,不管你喜欢与否,生病与否。除了来例假,才因为他们忌讳经血不吉利,才放了你。我怀疑这禁忌原来是女人们吓唬男人、保护自己的阴谋。弱者女人用阴谋保护自己。
       大姥姥很早就死了丈夫了。她嫁的是个鸦片鬼。鸦片鬼把她当工具用了几年,又撒手丢下了她,死了。她没再嫁。现在她摸着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是一双长久没有被滋润的手,冷而糙,像蛇皮。莫不是因此才判断不出来我是谁?她把我整个手臂摸个遍,居然认可了,抓在我手腕上,问:现在回来了?
       嗯。我回答。
       不走了?她问。
       嗯。
       可别走了,夫妻在一起,才是夫妻嘛!老人家居然说。
       我们都愣了。我没料到老人家会这么说。我甚至怀疑她是故意的。难道她没有摸过娜拉丈夫的手?莫不是我半夜溜来,早被她洞察?她那闭着的眼皮很透明,神秘莫测。
       远水不解近渴,画饼不能充饥!她又说。
       说得让我心里发毛。我怀疑,她那眼睛不仅能看见,而且能穿透一切。
       娜拉害怕了,慌忙支个理由想逃出去。别这么急!大姥姥说,来,把你的手也拿来。
       娜拉不敢。
       来!老人家固执地叫。
       娜拉仍然没有伸出手。那手缩着,好像躲避着测谎器。
       老人家急了:你还认不认我这大姥姥!
       娜拉这才递过手去。大姥姥抓住了,也摸着,突然把这手压在我的手上。她慌忙躲闪。在平时她还可以不当一回事地让我碰她一下,但是现在却是被抓着确认,她害怕了。我明显感觉她的手在发抖。我倒忽然生出一丝得意。
       你们好好过。大姥姥说。
       好!我应。
       她恨恨瞪我。
       我猛然握住了她的手。我瞧见她简直惊愕了。我赖皮地笑了。她的手在被我抓着,像惊悸的小白鼠。她怒不可遏甩掉我的手,走了。也不管她大姥姥在大声唤她。大姥姥紧紧地咳嗽了起来。她却也不回头。我连忙把大姥姥扶起来,拍她的背。老人家终于平息下来了。你要好好待娜拉!她说。
       我点头,心里猛地有一种咬破酒心糖的感觉。
       我跑出去找她。她并没有走远,就在门外。你充当什么孝子贤孙?她说。
       我一愣。关你什么事?她又说,这是我们家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哦,是,是她家的事。她从来没有这么对我说话。以前她有事,就叫我,好像已经理所当然了,从来没有说是她家的还是我家的。现在我猛地被她一脚踢出了门外。你家?你有家?我叫。
       这就是我的家!她应。
       你一个人的家吗?我反问,你的家,你家人呢?
       在那边。她指大姥姥。
       还有呢?我故意追问。
       还有我丈夫,她果然说了,他在北京!他去北京谋生去了!我留守看家,不行吗?
       她显出很温馨的样子。我就讨厌她这种矫饰。是不是写文章就需要这种矫饰?读小学时老师总叫我们用华丽的词藻。她甩甩头发,冷冷地瞥着我,好像我只是站在她家门口,她挡着家门,手把着门扇,就要关门。是的,我只是一个外人。我感觉顷刻间一切都失去了。还不就那个小本子?我说。
       是的!她干脆说,这是合法!
       合法?我叫,合法占有?
       是的!她叫。
       那么合法强奸呢?
       也是!她叫,简直不讲道理。她不像个作家,倒像个愚昧的村妇。她一扭头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她的书房兼卧室。他几乎不在家,那只是她一个人的窝。
       4
       她的卧室有一张奇大无比的双人床。是她自己设计的。只有她一个人睡,她为什么要设计这么大的床?难道是为了给他留个牌位?
       她曾说她一个人睡,从来没有睡暖和过,到早晨脚还是冰的。女人需要男人的热量。她一个人如何熬得过那漫漫长夜?莫不是因此她才要半夜写作?有一次我问她性怎么解决,她说,不去想它呗。掠了掠头发,一脸轻松。太可怕了!不去想就不存在了吗?也许是吧,阴道本就是闭合无缝的。没有空虚,不必探究。太可怕了。我们生活中有多少不能探究的问题?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建立在麻痹之下的,我们的身体本来就有一种阿片样物质,那是与生俱来的体内毒品,要是没有它,我们一刻也不得安宁,我们会感觉到血液每时每刻在身体里奔走,神经像闪电一样布满全身。有了它,我们就觉得我们平平静静地活着是理所当然的了。
       他几乎不回来,回来也只有住一天两天。过年也这样。有一年大年初三,她打手机给我,我问她在哪,她说在街头哭。我很吃惊。她说他已经走了。后来我们约去酒吧喝酒。仔细想想,我们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相爱的。两颗孤独的心,不用其它理由了。取暖,她喜欢这么说。
       现在她坐在床上。我第一次瞧见她坐在床上。坐在床上的她显得像那么回事,一个贤妻,不,是旧式婚礼上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床上的新娘子,等待着合法的强奸。
       她显得很焦躁。又很无奈。她说,好了,你走吧!我求求你。她向我作着揖。我感到心痛。她从来没有这么低姿态地求我,我看出了她内心的惶惑。你走吧,她又说,我要休息了!
       她说得急煞煞的,急煞煞要纳入她的规范:她已经是人妻了。
       一个女人成了人妻,她该变成什么样呢?我曾经寻思那些人妻,她们是不是昨晚刚被自己的丈夫奸污过?她们常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数落自己的丈夫,是不是也包括被奸污的幽怨?但是她们还得继续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挪着因下身不适而有点蹒跚的步子,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我曾经听见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就是做那事啦,那半路死的!中指一戳。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这么说时并没有羞涩,因为对方也是被同样对待的人,这很正常。只要是人妻,那裤子里面都有着屡屡被虐的伤口。她也不愤怒,只是无奈,甚至好像只是怨恨她丈夫别的事,比如好吃懒做啦,不顾家啦,老把烟灰抖到被头上啦。
       我曾为满街有主的女人感到惋惜,她们长久被占有了,只能属于自己的丈夫了。难道她们不憾然?一个人一生只能和一个人做爱,是多么的可悲。因为你不是我的丈夫,所以无论如何不在我考虑之列;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我就无条件地给你,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当然你要问她们,她们也可以回答你,她们确实不喜欢跟别的男人做,因为她们的潜意识已经被规戒了,她们已自己切断了通往真实的路。
       这里面要是有爱还好些,但是你有爱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爱?她辩。
       她居然这么说。那么你也爱我吗?我反问。
       我没爱你。她说。我知道她会这么说。她应该庆幸她从来没有承认对我的是爱。不管我多么爱她,也不会得到她的爱;不管她丈夫多么不爱她,她也仍然把爱给他,要去他那里。
       那么好,我说,那么我问你,他要是爱你,为什么他不跟你做爱?
       我这么揭她,简直恶毒。我知道。我瞧见她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但是我无可选择,只有这样才能遏制她。那是她曾经跟我说过的,她丈夫即使回来了也不跟她做。丈夫不跟妻子做爱,那妻子的身体只能荒废掉,发霉,烂掉,生锈。
       你怎么知道是他不做?她说,是我不肯,还不行吗?
       她说“还不行吗”,明显是一种狡黠,使她的话也可以被解释为一种假设。可是她还是感到虚弱,又再进一步,叫:是我怕疼,还不行吗?
       要是妻子不让做,那么丈夫也只能熬着,因为你有了妻子,你就不能再找别的女人做,你就只能不做。
       那么好,我说,那么他呢?你不让他做,你爱他吗?
       爱,又怎样?他也不愿意做,还不行吗?她说,他爱我,疼我,还不行吗?又是“还不行吗”!这是一种反问,她的谎言在她的这一下下反问中变成了事实。你们男人以为有洞就可以往里戳,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样的尺寸,你们以为女人的阴道是灶膛吗?什么样的木柴都可以塞进去……
       我吃惊。她怎么这么说?说得这么粗野?也许她也觉得了,她又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管得着吗?
       他们两个人?是的,是他们两个人。何况他们是合法的夫妻?这世界上无论谁跟谁,都可以凑成两个人,你不能说他们不是两个人。即使她曾经跟你是两个人,也可以把你排斥出去跟另一个人成为两个人。
       我真的要休息了,她又说,你走吧。
       你走吧,你走吧!你快出去!她忽然大声叫,出去!好像恨不得把我扫地出门。她的家里不能出现我。我是魔鬼。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出门去。我已经被关在门外了,她仍然在嚎叫着:你出去!快出去!那嚎叫,勿宁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听见她的大姥姥在叫:你们怎么又吵架!
       可见她丈夫回来时,他们总是吵架。
       老人剧烈咳嗽,咳得憋过去似的。我想提醒她去看看老人,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老人家。她是我什么人?我是她什么人?
       我什么都不是。
       5
       这个楼道,我非常熟悉,多少次半夜三更进出,没有灯光,我都不会摸错,不会踩空楼梯,但是它跟我没关系。她把我撤销了。
       我后悔我们为什么要想去旅游。假如没这劳什子念头,我们还能浑浑噩噩混着。虽然很多时候她让我很无奈,一种不到位感,包括她一直不肯跟我有肉体关系。到了肉体融合才能最到位。我曾经这么跟她说。
       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她说。
       难道你们就真不需要?难道你是性冷淡?
       她说性不是太重要,归宿感更重要,如果能给她归宿,她可以不要性,这本来就不是很强烈的东西。所以很多女人会那么安心地做贤妻良母,而不觉得自己性上有什么欠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她说。
       男人生性野狗,女人则是家猫。也许吧。可她难道就真不想吗?她为什么喜欢咬我?不让吻,可是有一次她让我吻她的额。半夜我要走了,她躺到床上去,让我吻她的额头,说晚安,晚安!我说。她眯地一笑,嗯,点头,像乖孩子。BYE!她说。然后我关了灯,离去。听着你清脆的关门声,有一种家的感觉,真好!过后她说。
       家的感觉?作家的说法就是特别。那是她刻意设计的梦幻场景。
       现在她不理我了。她家的门紧闭。我敲门,她不开。我找到一个能看到她卧室兼书房的角度。她在写作。她一直这么写着。她不会写昏过去?曾经我问她,她说,昏倒不是问题,应该是“疯”,写疯过去。
       写作是一种残酷的审视,文字是逼人的,没有思索清楚的东西是形不成文字的。她说,就像你的数码程序,错一个码都不行。是吧,怪不得很多作家诗人是疯子。那么她怎么就不会想到自己生活的可悲?怎么不疯?
       我打电话给她。她接了。可是又挂了,把话筒放一旁。我又打她手机,她看了来电显示,掐了,从此关机。
       我去敲门。不开。门上有猫眼。她把自己跟外界隔绝了,难道她就不需要人家?我忽然希望她出个什么事。我这么想真是对不起她。
       她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写着,写着,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忍耐,男人痛苦了要去喝酒,去撒野,女人却能平平静静,一点事没有似的。我怀疑那不是女人善于忍耐,而是善于遮蔽。不去想它呗!她不是说吗?
       夜深了,她仍坐在那里写着。仍不接我的电话。那门也仍关得死死的。更糟糕的是,我的假期一天天临近了,如果不预定旅程,她即使同意去,我们也去不成了。
       一天,那门打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被她迎了进去。待我跑过去,那门又关了。
       好像她大姥姥生病了。什么病?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这可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医生在给她大姥姥检查着什么,她在忙里忙外,我发现,他们家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白大褂走了,我又打电话给她。通了,也许她以为是医生。我问:大姥姥病了?
       她说,是。
       什么病?
       老年病。她说。她的语气很冷静,好像接线员。就这样吧,她说。就挂了。
       不容我多说一句。我又打给她,她说,你别再打了,他回来了。
       哦,那男人就是她丈夫。衣冠楚楚,很商务。大姥姥病了,她当然要把他召回来。我第一次看见她丈夫。我们交往这么久,她从来没有把他的照片给我看。有时候我会寻思: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既是老板,可能有点脑满肠肥吧?果然是。我还猜想他没心肝,资本家嘛,惟利是图。但是我错了。他不仅回来了,而且还给她带了一台最新款式的手机。她后来告诉了我。他从不拒绝她的物质要求,要多少给多少,很大方。这其实也很好理解,稳住后方嘛,何况他又那么有钱。说不定他给别的女人更干脆呢,还说不定,他是为了补偿。
       匆忙回来,还记着给她买最新款式手机,这功夫可真练足了。她很满足,把手机挂在胸口上,一磕一磕她的胸脯。她就这样带着她丈夫出来了。
       他们上了出租车,我跟着他们。出租车停了下来。他出来了,大模大样地就走掉了,看得出来他是坐惯了有司机开的小车的。她连忙出来去追他。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可是很快就脱出来了,他走得太自我。她只得抢前几步,又去勾他。
       她在他的边上,显得小鸟依人。她做出很幸福的样子。女人需要这种幸福感,归的感觉,她要让人家看到她有丈夫。可是她其实走得跌跌撞撞。她拽着他,她像他的累赘。
       她拉他逛百货。我也陪她逛过百货,买东西。只是她不可能这么挂着我的胳膊。但是服务员还是把我们当做一对了。她喜欢逛花团锦簇的床上用品柜,特别温馨,特别有家的感觉。想象着把这一切装点到自己家里,该多么好!但她说话经常会穿帮,一不小心就说“我家的”,而不是“我们家的”。她始终没有说“我们家的”。
       现在她也带他去逛床上用品柜。她一定很顺溜说着“我们家的”吧?她不停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听着,没有表情。后来她把胸口上的手机托起来,好像把话题引到了他买的新手机上,他才笑了一下,但也是笑得懒洋洋的,含义模棱。
       她难道就不觉得无趣?
       他们回家时,她又拿手去牵他的手。这可是个好办法,因为手臂的伸缩性,他的手就没那么容易脱掉了,而且又被她搭着钩。她的手指搭着他的手指,还摇荡了起来,像一对甜甜蜜蜜的小情侣。牵手,牵手。但是只要你细心看,这摇晃的动力完全只在她这边,他只是随着她动。她的幅度大,他的幅度小,甚至只是一种小摆动。有一次脱钩了,他的手立刻就垂了下去。她连忙又去寻找他的手,抓,抓,抓,终于又抓到了,又荡啊荡。
       她为什么偏要这么做呢?那勿宁是在表演,表演爱。她当然不知道我在看,她至少是表演给自己看。也许她想以此告诫自己:我是有丈夫的女人了。甚至她所以把他召回来,主要也是因为这。大姥姥的病似乎还没有到非要把他召回来的地步。
       他们走进了他们的家,门关了。拉上窗帘,关灯。我蓦然一个揪心。他们接着要干什么了?谁都知道要干什么了。他回来了,她是他的妻子,她理所当然要接受他。强奸?当然也未必是。我想象他上了床,她也上了床,然后他开始动她。她被动时是什么样?她感觉这是应该了?符合道德了?但是跟没有感情的人做爱,道德吗?
       她配合他。有酥麻的感觉吗?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这个给她幸福的男人就是合法者,归了,归了……她欣慰地闭上了眼睛。我不能想了。现在已经做到什么程序了?他已经进入她了吧?我简直要冲进去。
       可是我能进去吗?我是什么人?我只能站在她家外面,这黑暗中,我只是个隐身人,只能在她丈夫在的时候遁形,我只是个梁上君子……
       突然,唰!那窗帘拉开了。我大吃一惊,慌忙缩到更黑暗中。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口。从身材看,不可能是她。那是她的丈夫。衣裳平整,动作慵懒,他在窗口抽烟。我忽然哑然失笑了,唉——他们怎么可能做呢?他们是老夫老妻了,会有什么兴趣?而她,对他没感情,又怎么可能有快感呢?
       6
       她把他召回来是个失策。反而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他要走了。她对他说:我要去北京。
       他说:去北京干什么啊?
       看你啊,她说。
       不是刚看的吗?他回答。
       她无言了。为什么不能再看?人家想你嘛!她想说。但是她说得出来吗?再说,说出来了再得到,有意思吗?
       你也得让我有个探亲的地方,也得让人家觉得我有丈夫!最后她说,怨恨地。
       他怎么说?我问她。
       他说他很忙,她回答。她不再说话了。他走后她又打电话给我。我知道她是郁闷了。
       男人总是说忙,忙是推脱的最好借口。我说。
       也许他真的忙呢,她说,一个公司,事情当然会很多。
       我真恨她又回到为他辩护上来。那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认,她自己在骗自己。得了吧!我说,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她问,很慌张地。好像害怕什么被我发现了似的。
       我忽然生出一丝残忍:你去了人家怎么方便嘛!
       你什么意思嘛!她说。
       就是这个意思,我说,人家在北京有人了,你去,不是妨碍人家吗?
       你胡说什么呀!她叫道,你这个人嘴里就没有好话,真恶毒!
       不是我恶毒,是现实残酷!我说。
       什么现实?她反问,你看见了?
       我确实没看见。
       没看见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了?胡说八道!她大声反驳道,仿佛是要用这声音赶走我这诅咒。
       你怎么就肯定我是乱说?我也说。虽然我没有证据证明她丈夫在北京就是有女人了,我并没有错,有几个老板、富人不包二奶的?这世界上有不好色的男人吗?普遍原理。
       你怎么知道他就有?她说。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你怎么知道他就对你还有感觉?
       她不说话。
       我再告诉你个基本原理吧。我说,男人就好像火力发电厂,它需要刺激源,可是单个的刺激源会使敏感度下降,输出电阻过大,直到疲劳了。这时候就需要新的能源,也就是新的刺激源,像太阳能呀,核能呀这样的新鲜东西……
       唉呀你别跟我摆谱啦,我是科学盲,从中学起,理科就不及格!她叫,我没时间跟你胡搅蛮缠,你别再烦我了!我忙死啦,累死啦!
       她又说累。忙?她也忙!是不是她和他丈夫两个都忙,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她有什么忙?整天在家里,就是写作,也不至于老写吧?我还要上班,还有那么多实际工作要做。她说你懂什么?我这是没开始没结束,没完没了,醒着都在想,睡了也做噩梦,你怎么能理解这没日没夜的忙,累!
       你以为就你们男人会累,女人就不会累!她忽然又说。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她嘤嘤哭了起来。是不是她已经察觉到她丈夫什么了?可现在这世界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只有你没有想到的,没有不会发生的。也许她还已经掌握到证据了。只是她没有捅明。这种事,去捅明干什么呢?哪方去捅明了,哪方就被动。可是她为什么也不对我说呢?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什么就说嘛,只哭不说,算什么呢?
       你让我安静一下,好吗?最后她说。挂了电话。
       直到第二天她无声无息。我再打电话,她不接。又这样!我去她家。她开门了,头发披散,眼睛红肿,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洗脸了。她穿着睡衣,皱巴巴,零乱,像个零落风尘的妓女。我们找个地方吧,她说。
       好啊!我说。
       现在。
       现在?
       找个没人的地方,她说,我想叫。
       我也想。谁不想呢?我们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眼睛盯着,压制着。你已经有了固定的身份了,固定的角色,无论你做什么,都要考虑跟你的角色合不合适。你得核算一下成本。我们是文明的现代人,衣冠楚楚,像被套上一个模子。我们住的是装修得好好的房子,进要脱鞋,大小便应该上卫生间对准便器拉,有痰应该到特定的地方吐,公众地方不能抽烟。我们是父母的儿女,长辈的晚辈,在她,还是人家的妻子,将来还要做孩子的母亲,怎么敢造次?
       那晚上我们喝了酒,到郊外,一个没人的地方,嚎叫。我没有想到她的声音会那么尖,好像不是她发出来的。我惊讶。
       她嚎叫,然后嚎啕痛哭了起来。我慌了,安慰她也不听。好像长期以来的冤屈都在这时发泄出来了。我直觉她一定有什么事。虽然她一直说没有事,我就是不相信。我越来越觉得她跟我很疏离,原来那个她并不是她。
       夜很深。深夜它不说话。
       她忽然跑了起来。我也跟着跑了。没有车,没有人,我们像两个孤魂野鬼。她跑一阵,停了,我也停了。她又开始哭。我说我不再提去旅游了,我们不去了,好吗?
       她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我说没有呀,只是旅游这劳什子让我们多了那么多事。
       你想省事吗?她却说,你想抛弃我了!
       我说没有,怎么会呢?我想要你都想得不行了,怎么会抛弃你呢?她不信,就又哭。我也哭了。
       她说:谢谢你陪我哭。
       那么柔弱,令人心痛。我猜她丈夫不会陪她哭,她也不会对着她丈夫哭。她只对我哭。
       我们去旅游吧。她忽然说。
       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了。
       可得找个有创意的,她又说,挥挥手,显出很轻松的样子。好像她纯粹是奔着开心去旅游的。那个痛苦的她蓦地不见了,云开雾散。倒把我撂在阴影中。没心没肺。
       有时候我挺不满她这种没心没肺。
       7
       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去旅游了。我又开始找,去哪里?去哪里……
       去海南?
       不好,她说,没创意。
       去西安?
       去过了。
       那么去敦煌?
       也没创意。
       那去张家界?
       你怎么就不会想出有意思的?她说,没一点吸引力。
       世界这么大,居然没有打动她的。难道她就只为了吸引力才去的?难道我没有吸引力?把鼠标都点烂了,电话都打坏了。我又找到一家旅行社。
       旅行社小姐眼睛弯弯的,带着笑。先生您是几位呢?
       两位。我说。
       我们有国内游、国外游,国内游的我们可以向您推荐武夷山,这是我国惟一被联合国评为自然和文化双遗产的旅游胜地,国外有欧洲五国游、九国游……小姐说得像倒豆子。
       去欧洲,办出境手续来得及吗?我问。
       请问您有护照吗?
       没有。我说。唉,我们这之前怎么不会想到去办护照呢?不然异国情调,该有创意了吧?
       那恐怕来不及了。小姐说。
       遗憾。
       您可以去香格里拉,小姐说,也一样神秘浪漫的。
       香格里拉?真有这地方吗?我问。
       我听说所谓的香格里拉,只是一个英国人的杜撰。他说在神秘高山和蓝月亮峡谷间,有一个使人陶醉的世外桃源。
       有啊,小姐说,就是在我国云南的丽江啊。已经考证出来了,香格里拉这个词出自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这一小说。
       这我知道。
       据考证他的灵感来自当时的《国家地理杂志》。这杂志介绍了纳西学之父、人类学家瑟夫·洛克在云南西北探险的经历。他在丽江生活了二十八年,拍了很多以丽江为中心的滇西北神奇风光。令人称奇的是,小说中描写的香格里拉与滇西北地区,特别是丽江的实际十分相吻合,甚至是地名也相吻合。丽江县的老君山山脉沿金沙江到梓里铁链桥一线广大山区,清末就称为香格里,其东部称东香格里,西部称西香格里。而希尔顿书中“香格里拉”的“拉”,也与当地的习惯用语相近……
       小姐滔滔不绝地说着。显然她是训练有素的旅游推销员。她说得言之凿凿,总之是要你相信。好吧,我信就是了。其实旅游不就是玩感觉,似假似真。
       这里还有奇特的风俗,小姐又说,摩梭人的“走婚”。
       “走婚”?
       是的,小姐说,在全人类都普遍实行一夫一妻制的今天,在泸沽湖却仍然保留着一种奇特的“走婚”制度。
       我恍然记起,我的几个同事就开玩笑说过这事,说光是为了能“走婚”就值得去丽江住下,不停地换老婆,多好!
       这挺稀奇。应该有创意了吧?我抱了一大叠宣传材料回来。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却说。明显指的是“走婚”。
       这又有什么?
       是没有什么!你觉得没什么,并不等于我认为没什么。我看你是巴不得去“走婚”呢!
       她怎么这么说我!难道在她眼里,我是这样的男人吗?难道她真的觉得我是个花花公子?她以前说我对她只是需要不是爱,难道她真的这么想吗?有时候觉得她看我挺恶毒的,难道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什么嘛!我说,要是真是这样,我为什么要来缠你?搞得这么苦,我随便找一个人,满世界女人多得是,又不是没处找……
       好啊,你准备去找了!不料她却紧紧抓住我的话,叫。简直不讲道理。那么你去找好了,也免得把我拖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私奔,背叛!
       又是这话!我讨厌她这样子,一本正经。她一道德,就反衬了我不道德。她那么讲道德,那么她为什么还要我去找有创意的?再有创意也不会去,那不是在耍我吗?我叫:难道你就很道德?人家“走婚”,至少是以感情为基础的,而你们呢?没有感情还凑在一起,你们以为自己很文明,文明之都,哼,北京!
       我不知道为什么攻击起北京来了。我知道没道理,但是我不可遏制。你以为北京有什么了不起?我叫。
       没什么了不起可人家容易来钱呀!她说。
       我愣了。钱?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会这么说。她一直貌似很独立的。女人哪!天下的女人都一个样。
       她也愣了一下,可是她马上像是更下定决心地又说了下去:至少我老公能养我,我需要他养。要不然我拿什么养活自己?你以为稿费能养活我?
       确实,她的稿费不能养活她,她还没有出名(她这种思想境界怎能出名呢?)。可也不能见钱眼开呀。可是她却越说越理直气壮了,手一挥一挥的,动作轻佻,像个痞子。你知道婚姻的实质是经济关系吗?她说。
       那你可以找个更有钱的人养呀!我挖苦。
       是,可以!她回答。
       那你不是成了妓女了吗?谁有钱就跟谁,跟他睡觉,不爱也跟他做爱。
       她嗷地叫了起来,我知道这话把她扎狠了。是呀,我就是妓女,我不仅跟我老公,还跟你,我就是妓女!她叫,去抓自己的脸。我这不要脸的,妓女!
       我慌了。如果因为别的原因,她去死了我也可以不管,但这是因为我,严格地说,是我把她拉到如今这境地的。我是罪魁祸首。我去控制她的手,不让她抓自己的脸。她拗不过我,就又放声大哭了起来。
       我跟他没爱,我也跟你没爱,我不要爱了!她叫。那边大姥姥也大声咳嗽了起来,好像要憋过去了。我提醒她,她止住了哭。
       不再哭的她,好像被缴了武器。她垮掉了,样子让我心碎。我这是怎么了?本来我们应该相濡以沫,却如此自相残杀。我抱她,把她的头搂在自己的胸口。她的身体柔软了,我明显感觉到,她瘫倒在我身上,像一只午后的猫。我吻她。她忽然敏感地逃开了。
       她远远地对着我,她的脸白得像尸体。
       她的身体也像僵尸,好像跟我隔着两个世界。咫尺天涯。
       多少日子来,我们离得那么近,却又离得那么远。为什么?为什么爱她这么苦?即使是狗男女吧,这世界上这么多狗男女,他们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行?
       8
       有时候真想放弃算了。她有什么好?我竭力去想她的坏处,让自己讨厌她。
       我真的还想过把情感转移到别人身上,随便什么人,转向她,把她当作防空洞钻进去。可是不行。全世界这么多女人,我就独独爱她一个。
       有时候她也会问我:我真有这么好吗?有,我说。我真的觉得她是最好的。她倒笑了起来,说:你简直不顾事实,不像个读理工的。
       是吧,她倒像读理工的,那么冷峻,简直冷峻到了无趣的地步。开个玩笑,她就要当真,比如我说我们在一起,她就立马说:谁跟你“在一起”!
       我说:这不,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们俩不是“在一起”吗?
       那你给我走!她就说,你马上走!
       她就要赶我。好像不把我赶走就会铸成大错。我说,人家不过是开个玩笑嘛!
       这种玩笑少开!她说。
       她脾气粗暴,乖戾,一点也不顾我的感受。有时候我怀疑她是真的不爱我,只是你要维持,你就忍受我吧,不然你就走,我还不想要呢。
       有时候她会说:能不能只你爱我,我可以不爱你?
       什么话嘛!不可以。我说。
       不可以?那我也不要你爱我。她说。
       没办法。只能我单方施予,这没有回报的爱。我爱她,呵护她,甚至纵容她,谁叫我爱她呢?
       把她哄得舒舒服服,然后才有我要的。也许爱真是需要阴谋。诓她,哄她,需要技巧。但爱一旦要用技巧,就大打折扣了。
       她舒服了,说:你真好!
       我说,好就让我吻一下。
       她伸出了脚。
       要吻,吻这里。她说。
       我以为她开玩笑,就装作真要舔的样子。我以为她会缩回去,不料她竟然没有缩,反而闭上了眼睛。我真的吻了下去,她呻吟了。天地幽暗。
       我的吻变成了舔。我舔着她的脚,我的感情成了汩汩黑流,我感受到了黑暗的快乐。我从脚趾舔到了脚面,舔到了小腿……我直奔大腿。她猛地惊醒,挣扎,可是她的腿已经被我紧紧攥住了。她穿着睡裙。大腿毕现了。她腿不大,仍然很嫩,像青蛙。也许感觉到了腿上的凉意,她挣扎得更加厉害了,但是我已经揪住了她的内裤。她的内裤很精致,镂花的。她穿着这么精致的内裤给谁看呢?难道是给自己?或者她已经预感到哪一天会出现这样的情形,甚至,根本就是在等着。
       那内裤被我扯下了。几乎是她的挣扎造成了。她猝然安静了。听说被强奸的女人一旦被冲破防线,就会马上安静下来。我成了强奸犯?好吧,我就当强奸犯吧!
       我爱她。可是我的爱却要通过强奸的方式来表达。可她忽然趁我不备,挣脱了出去,她迅速拉上内裤,放平睡裙。她闪在一边,背撞到了墙。她的房间那么小,中间又横着那个硕大的床。我追她。她很快被我逼到床边角落了。可是她爬上那床,翻到另一侧去。慌乱中她撞倒了挂衣架,哗地一响。那边的大姥姥又咳嗽了起来。她的动作马上凝固了。我想过去,她叫:你别过来!
       我停住了。我爱你。我说。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性是爱的必然结果,自然而然,爱了,就拥抱,就吻,到了状态就做爱,水到渠成。现在我却要刻意去表达,竭力去达到目的,费周折,即使最终达到了目的,我也成了流氓了。至少也像躺到了床上想睡了,又要起来去关灯,睡意全无。
       我知道,好在她还说,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不能!我有障碍。
       还是老问题!有障碍,说明你不够爱我,我说,你的爱不足以让你冲破障碍。
       你要我冲破障碍吗?她问。
       当然!我说。
       你受得了吗?她叫。
       为什么受不了?我应,我就要你全部。
       那么你全部给我了吗?你能全给我吗?你能娶我吗?你能给我一个家吗?你不能。那么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全部给你?
       我愣了。确实,我不能。她的话照见了我的卑劣。
       那么她呢?其实我们只是在交换,盘算成本,男人想确认他是不是买到了,女人则想确认她卖得值不值。我的精液回流了,黯然地,像惨败而归的部队。
       她似乎也觉到说得太尖刻了,走过来了,对着我。
       对不起。很久,她说,你去找小姐吧。
       我震惊。
       9
       她并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说真的。她说得那么抱歉,那么痛楚。
       难道我们的关系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要把我推出去。
       是不是嫖娼比婚外恋还道德些?也许只因为,这样她可以逃脱干系,做个良家妇女。所以吧,早在两百年前就有人提倡保留妓院,为的是良家妇女不受侵害。也所以吧,这满街有那么多妓女,它们是社会安定家庭稳固的柱石。男人在这里得到了性满足,然后就能平心静气地回去扮演他的家庭角色、社会角色了。
       不要爱,把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责任,一部分是性,把爱转化为性,问题就简单多了。就不会再纠缠她了。她是这么想的。她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说真的。她的神情是那么抱歉。对不起,她说。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这么痛苦,我感觉自己简直罪孽深重。
       难道你就不需要爱?我问她。
       她摇头。不要了,不需要。你饶了我吧,让我平静地活着。
       平静地活着?是的,所有的人都在平静地活着,我的那些朋友也是这样。他们活得很好。他们不谈情说爱。谈什么情?爱个屁!累不累啊?他们说,要解决,找小姐去呀,做完就算,干脆利索,简简单单,清清爽爽。我要对他们说我和她的事,肯定被他们笑死。
       无处诉说。我在QQ上说了一次。对方说:难得你还有激情。是不是性不能解决呀?去嫖呀!
       也是这口气。看来娜拉应欣慰吾道不孤。
       也许我应该从自己方面找原因,寻找解决。我应该退。我真应该像我身边那些同事学习。以往,在他们咋咋呼呼谈论小姐的时候,我就像一桶自满得不再淌响的水,在一旁静静想着她,独自享受着自己的世界。他们不能理解的。他们做爱像编程,他们不能理解什么是感情。
       我们一起去桑拿时,我不找小姐,至多只是找个做正规脚按的。他们说我可能有问题。他们要是知道我却在这里这么苦苦追求,该做何感想?
       他们一定会笑,笑我舍易求难,笑我傻。有一次,他们看报上一个婚外恋闹得拼死拼活要离婚的,他们说:现在怎么还有这么傻的人?什么年代了?还离婚?再结婚?哧!
       傻,是我们这时代绝对摈弃的,它意味着你被打入另册。这是一个智力的时代。好吧,我不当弃儿。我也可以吃得开的,我什么比不上别人?只不过,这场爱让我变得弱智了,恋爱中的人,智力处在最低下状态。
       我去找小姐了。娜拉,是你叫我找的!是你把我逼到这种境地!你会后悔的!
       发廊门口一溜坐着小姐,袒胸露乳,她们的肉被红色灯光照得粉粉的,让你想吃。只要你要,她们就给你了,这乳,这腿,你拿去用就是了,你不会被拒绝。只要你不想到那该死的爱,事情就这么简单、便捷。不像她,你千辛万苦还不能得到。其实想想千辛万苦都为了什么?实质还不就是这?那些千方百计向女人献殷勤的男人,疲于奔命,其实还不是为了裤裆里的那个东西?看他们兜着那么大的圈子。我曾经有个邻居,操办婚事,被女方这条件那条件苛刻烦了,站弄堂口,戳着自己下身,骂:他妈的,还不都是为了这个。
       我叫了一个小姐。她比娜拉性感。这是肯定的,这是她们的资本。要是纯粹讲肉,比娜拉好的肉多得是。她一进包间就劈哩啪啦脱了起来,一边叮嘱我也快脱。我说,别脱。她很诧异。
       是的,不脱怎么能搞呢?可是在我的性幻想里,我还从没有期望过把一个女人脱光了搞的。小姐已经脱光了。她白刷刷像死猪肉的身体让我索然。我叫她重新穿起来。她犹疑地问:你搞不搞?
       搞。我回答。
       她穿上了。我把她抱住。只是抱着。她搞不懂我怎么了。她站着。我把脸伸过她肩头,贴在她耳鬓上。她没有反应,没有出声。而在娜拉,有一次,在我深夜离开她家,欠身在吻她额前时,忽然一阵冲动,在她耳鬓磨了一下,她蓦然发出一个不可名状的声音,一种颤栗,一种叹息,发自肺腑的,终于透出来的,带着疲乏。那声音我至今不忘。
       可是在这里没有出现。我为什么偏要希望出现呢?
       我要小姐发声。她茫然地把头仰后,看着我。我说,你叫。她好像明白了,发出了一声叫。很职业化的,让我失望。我就把手兜到她的衣服底下去,兜住她的乳房,希望以此激发她的感觉。我并不想动她,我对她的身体没有欲望。
       可是她叫得仍然没有感觉。
       她又把头仰后,看我。如果是娜拉,我相信她这时候是不会睁眼看我的,她的眼睛应该是闭上的,醉了似的,甚至稀哩哗啦全垮了。而小姐不会,她是在工作。
       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不能舍弃娜拉,就因为不能舍弃她那声音。那声音魂牵梦绕,折磨我,把你的心捣成烂泥。你会为她去献身。这就是爱和嫖的区别吧,就是情人和妓女的区别吧,就是感官和感情的区别吧,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重要的并不因为对方的硬件,而是软件,甚至是不可捉摸的感觉,那声叹息。
       我没有再让她叫。可是她好像摸到了路数似的,连声叫了起来。同时她伸手把我的东西抓住,紧密地扯着。我感觉到包皮很痛。我把她推开了。
       她说,没关系,没有动,怎么搞得起来?
       我说不要了。爱是不能做假的,男人阳痿,女人没有爱液,会痛。也许大家都这么做,可是我不行。因为要爱,所以我不行!我简直想哭。她仍然过来动我,我喊:不要啦!
       真的,我不想。如果是娜拉,即使没有碰她,我也会勃起的。这就是吸力吧。吸力?还有人相信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吗?可悲的是我还信着。我还信着爱,我自觉得无比高尚。我甩下小姐,轩昂地走了出来,我听见后面她们在议论:哼,阳痿还这么神气?
       10
       大姥姥没了。
       说没就没了。昨天还在守贞操,今天就没了。
       我倒觉得这生命太长了,不知道怎么打发。娜拉却说。
       我知道她是指自己。是,假如像她这么折腾的话,这饱受折磨的一生真是太漫长了。
       大姥姥熬了她漫长忠贞的一辈子,终于圆满了,圆满得像个艺术品。可是她死前却将这艺术品打破了。
       在她死的前一天,她忽然异常清醒,目光晶亮、有神。一个人要死了,她的一生总有不甘,她要挣扎着醒来说话。
       大姥姥说了什么?后来我问娜拉。
       也没什么,娜拉说。她不想说。
       她一定说了什么了!我追问。我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来了,她在回避。也许因为大姥姥死了,凄凉的缘故吧,她不想失去我。她叹了口气,甩甩手,说,姥姥说,她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亲人呀,母亲、父亲、兄弟姐妹、亲戚,都是已经死去的人。吓死人了!
       毛骨悚然。
       还看见了我妈。她说。
       哦?
       大姥姥说:你妈来了,怎么不让她进来?
       可是门口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你妈总是很乖的,很守规矩,跟你一样守规矩。你叫她进来吧!大姥姥又说。娜拉叙述着,眼圈红了。我知道她想母亲了。我喜欢她哭,那是一种到位的情绪,不喜欢她没心没肺。我要撩拨她伤心处。你长得像你妈吧?我故意问。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是吧?
       她点头。
       你妈像你姥姥吗?
       是。
       你姥姥像你大姥姥吗?
       是。娜拉说,大姥姥说,她当时就想给姥姥取名叫娜拉。
       娜拉?
       嗯。可当时她不敢,大姥爷在呐,根本轮不到由她来取名字。
       这个鸦片鬼!害了我一生。大姥姥忽然叫,伸出手臂,枯柴似的,好像要扇对方耳光似的。
       扇?
       好像我大姥爷就在边上。娜拉说。大姥姥叫着:我不怕你!我现在不怕你了!我要告诉你,其实我的名字叫娜拉,你叫我的不是我真名字,你叫我,我从来没有应过你。你不觉得吗?我叫娜拉!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自己叫自己。
       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娜拉说。
       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啦,娜拉说,一个老故事。
       什么故事?说吧!
       大姥姥刚结婚时爱过一个学生,那学生带着剧团来镇里演出,演《玩偶之家》。
       《玩偶之家》?我叫,娜拉!
       时光猝然缩短了,重叠了,一个多世纪前的,现在的。然后呢?我问。
       大姥姥看哭了。娜拉说,一直哭到戏演完,她去后台,那个学生看见她哭,就给她一块手帕,让她擦眼泪,还安慰她吧,她就决定跟那学生走了。
       居然!走了吗?我问,急切地。我渴望她走。我渴望把一切旧道德旧秩序砸烂。因为它们不合理,就应该砸烂。就这么简单。
       没有。娜拉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没有钱呀,靠什么养活?
       噢,钱!我颓然了。我记起了鲁迅,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涓生和子君。感触忽然连成线了。你应该把这写下来!我对她说。
       她摇头:写不出来。
       为什么?
       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
       我看你是不想写!我说,你们这些作家,为什么总是写花花草草,风花雪月,逃避问题?难道是因为你现在富了吗?就不屑于去写这些事?难道你们觉得现在不存在这些问题了?
       不是这问题。她辩。
       怎么不是这问题?这问题大姥姥都看出来了,而你却还在回避。所以你一直说没什么,不重要。什么是重要?过去没有经济独立,现在有了,而你还走不出来!
       不是这个问题!她又说。
       就是!就是这问题。我叫,我火了,想起这些日子我所受的折磨,我真想掐死她。你看看,你看看,从你大姥姥,到你,一百多年的,时代好像没有进步!哈,对了,海茂,海尔茂,简直绝了!那个娜拉的丈夫是海尔茂,这个娜拉的丈夫叫海茂。上帝有眼!有这么巧的事!我叫。
       你看你看,她反唇相讥。你高兴了吧?你找到切入角了吧?你也可以去编个老套的故事了吧?一个不幸婚姻的故事,妇女解放的故事,悲剧,应该把它写成悲剧。
       你以为我就不会写吗?
       你会写!她说,因为你头脑简单。她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学科学的。
       学科学怎么了?我说,科学让人懂得真理!
       你懂得真理,她说,我不懂。
       科学给人力量!我说,我明白了,为什么现在作家没有写出过去那样有力量的作品了。
       是,我承认。她说,我没有力量,我掌握不了真理,我不是易卜生那时代的作家,他们相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上,他们能够把握这世界,他们想得很清楚,他们就获得了文字的支持。而我却不行。那个娜拉觉得她对自己有责任,神圣的责任,“人”的责任。可是“人”呢?现在“人”在哪里?已经解体了,已经全是欲望了,成了气体。你怎么不想到要是大姥姥不被束缚她还是大姥姥吗?是我庸俗,不错,我无能、我混乱、我没有勇气好了吧?你有勇气你娶我呀!你保证我的后半生,你能吗?
       还是这问题!
       你连娶我的心都没有,还谈什么爱?她又叫。
       好啊,我娶你!我应。我自己也愣了。这是我的决定吗?是的。其实说起来,我这么的爱她,我为什么就不能娶她呢?
       她却笑了。告诉你吧,我就是离了,也不会嫁给你!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化血为水。
       她丈夫没有回来。他说这几天他公司跟一个大客户在谈判,抽不开身。不巧,赶上了!他说,是不是一定要回来?他问她。
       她说不必了,你忙吧。
       我替她找了个丧事一条龙服务公司。对方在电话里交代:你们家属先把死者衣服换了。
       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那个保姆。但那保姆忌讳死人,托病走了。好在大姥姥早在十年前就把寿衣准备好了,放在皮箱里。娜拉给大姥姥换衣服,只能由我在边上帮着。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大姥姥不是把我当成她的曾外孙女婿了吗?我也是她家里人了。
       娜拉端来一盆水给大姥姥擦身。擦到下身时,我避开了眼睛。突然,娜拉惊叫了起来。怎么了?我问。
       你看!娜拉的嗓音都变调了。
       大姥姥阴道居然流出了血。
       这是什么?经血?怎么会?
       娜拉没说。
       办完丧事的晚上,我陪她在家里。她没有赶我走。到了深夜,我把她搂在我怀里。她也没反对。我吻她,她的嘴唇像垮了的城堡之门,张开了。她流泪了。
       我把她紧紧搂着。我爱你。我说。
       我也爱啊!她说。
       我第一次听她这么说,我很惊讶。真的?我问。
       真的,她说。
       我还是不能确认。你不是说不要爱吗?
       傻子,哪有女人不要爱的啊!她沙哑着说,没有看我,好像是对自己说的。
       我说:我们结婚吧!我感觉说这话时无限悲壮。
       她一抖,抬起脸,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她的额头有几道皱纹,使她显得很苍老。我心里一痛。她老了,就这么几天,她被折磨得这么老。我会好好爱你的,我又说,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要是做不到,我会杀了你!她忽然说。
       我一惊。她咬牙切齿,目光凶狠,不像是在开玩笑。
       蓦地她笑了。她推开我,站起来。我们去旅游吧。她说。
       我喜出望外。好啊,我去找个有创意的!我说。
       别找了,去丽江吧。她说。
       好!要是让我再找,我还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出来有创意的。我立刻到旅行社报名。我们到了丽江。
       11
       丽江可真是个好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浪漫极了。
       我们坐着旅行车,从这个景点到那个景点。雪山,峡谷,寺庙,庭院。那些沿途上辛苦劳作的身影,在我们眼中也成了美景。一个摄影家在拼命地捕捉镜头,嘴里赞叹不已。他长得有点欧化,让我想起那个英国人詹姆斯·希尔顿。“蓝月亮”峡谷在哪里?那一座座田园式庭院的“世外桃源”又在哪里?1873年以来,西方人接踵而至,法国人保尔西、特拉佛、杜各洛、叔里欧、孟培伊,英国人乔治·福莱斯,奥地利人洛克,意大利人费兰克·卡普拉,还有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那正是易卜生的娜拉出走的年代。娜拉她也来过这地方吗?
       来,我给你们也拍一张。摄影家说,他很热情。
       我就拉她拍。她有点扭捏了。但似乎也感到太扭捏反而让人家起疑心,就拍了。完了,那摄影家说:你们真是完美的一对。
       我瞧瞧她。确实,我们多么好,不说完美,也是很好的一对。我禁不住把她搂了搂。她娇媚地了我,我朝她一笑,她也笑了。
       没有人知道我们什么关系。我们自己也不记得自己什么身份了,我们是夫妻。
       她没再提起她丈夫。为什么不提他?她应该控诉他,她有理由。她应该向我倾诉她的痛苦,我更喜欢她这样,然后我就抚慰她,我们的爱就更切实了。
       或者我们也可以谈论她大姥姥的坎坷苦难。可是她只字不提。
       没有人认识我们。她曾说我们躲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吧,现在不就是了吗?她说她想住下不走了。
       好哦!我说。真的想住下不走了,哪怕抛弃了一切。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她说她要开家果汁店,她要我种水果。
       她还真的去物色店面了。
       我们喜欢在民居吃饭,坐在日常的桌子旁,用着粗糙的、还有些不干净嫌疑的餐具。孩子们在边上跑,又喊又哭。那种乱糟糟的情形让我们感觉真实,我们是落在地上生活着的,爱就有了附丽。这是我们跟那些大城市来的人不同的地方。他们的生活原来已经乱糟糟了。那一对老的,也许他们早已相处得厌烦了,他们出来,只不过想寻开心,也就是说,他们原来不开心;那对年轻的,也许他们还有经济上的不愉快,还有很具体的问题,比如家务事该谁做。所以他们出来了,一出来问题就没有了,全由宾馆餐馆提供,车到了就吃,吃了一抹嘴就走。
       他们在回避日常生活场景。而我们则跟他们不同。我会给她拿碗筷,为她夹菜,问她吃饱了没有,乐此不疲。它们是我表达爱的道具。我会把她喜欢吃的小饼包了走,给她路上吃,然后再由她分给我吃。我们是因为爱而来旅行的,或者说,是为我们未来美好生活热身,而不是为修复危机而来的。
       我们喜欢在四方街走来走去,在那些杂货铺里挑挑拣拣。狗在门坎边睡觉。她喜欢拣出奇形怪状的东西,套在头上,戴在耳上,穿在身上。我就歪着头,欣赏:唔,好!
       那就买啦?她说。
       于是真的买了。她穿花戴银,像女疯子。那件纳西服装简直不适合她,但是正是不适合,我们很开心。她还买了个鬼面具。我们在石板路上乱走。她忽然做出要吓我的样子。那是一个晚上,月光照着我们,如在梦中。
       我们到了摩梭博物馆。
       摩梭人普遍存在“阿注婚姻”制度。讲解员介绍说,“阿注”即朋友的意思,“阿注婚姻”是相当于母系氏族制发展期的对偶婚形式,男不娶,女不嫁,男子夜间去女家偶居,白天仍回自己家中从事各种生产劳动,生育的子女归女方,谓为“走婚”。“走婚”通常没有什么手续和仪式,男女“阿注”之间不建立共同的经济生活。如果女子拒绝男“阿注”来访或者男子不再去女“阿注”家,“阿注关系”即算自动解除。这种情形就类似于你们现在,讲解员借题发挥了一下:走来走去,游来游去,只旅游,不定居。
       大家笑了。我瞥了瞥她,她也笑了。
       我们又被带到一户摩梭人家。一男一女,还有两个孩子。男的在屋里逗弄着孩子玩。但是那孩子并不是他的,男的是刚来走婚的。女的见我们来了,进去喊男的。她瞧着逗孩子的男人,眯地笑了,竟忘了我们还在屋外等候着。
       我们相视而笑了。
       多好!我说。
       旅游,游客。她说。
       晚上,我们住一间。她也没有异议。只是她仍不让我动她。
       但能跟她共度良宵也已经满足了。她躺在我身边,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睡前,我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晚安。我说。晚安。她也说。
       我看着她入睡。早上我醒来,看见她仍然睡着。我望着她熟睡的样子,像个孩子。我又轻轻地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她醒来了。她冲我甜美一笑。
       醒了?我说。
       她点点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脸酥麻、幸福。她拉长手臂探过来:你真好。
       她突然滚到我的身上。我一惊,趁机抱住了她。
       她没反抗。我猛然意识到什么,把她掀翻过来,压住了她,吻她。她的舌头接应着。她的舌头烫极了。
       我又去扯她的内裤。她稍稍挣扎了两下,嘴里咕噜一声,就顺从了。她的腿甚至还顺着我的动作,在脱到脚踝时,把脚一绕,脱出裤圈。我惊喜。我感激她。我要把她吞下去!我亲吻她的身体,我的舌尖往下走,她的手搂住了我的头。我吻她的乳头,抬眼看了看她,她的头高高仰起来,好像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羔羊。我吻到她下身时,她的手猛地紧揪我的头发,我感觉到了痛。
       我进入了她。她喟然叹息一声:你把我毁了!
       就是这声音!
       我被摧毁了。我们融为一体了。我们的爱越深,我们的身体越是不能分离;我的爱越深,我就进入她越深。她紧紧抓住我,摁住我,把我往她身上紧摁,压住她。她突然咬住了我的肩膀,剧疼!她疯狂了。好像豁出去似的,一种决绝。我没有躲开肩膀,让她咬。我渴望疼,疼让我更爱她。这是爱的疼,到位的疼。多少日子了,我等太久了。
       疾风骤雨……
       我倒下了。我从她身上跌了下来。
       她把我的手牵了过去,示意我用手继续帮她做。我知道她要什么。我蓦然感觉她欲壑难填。
       我已没有了激情,男人的激情就这么快消失,消失了,就什么也不想了,甚至只有后悔。她拨弄我的东西,我只感觉难受。
       终于结束了。她吻了我。我闻到了她嘴里的味道,有点口臭。
       我躲开了。我起来。起来吧,我说,迟了。
       不嘛,我不起来。她说。
       真任性!我想。她是要尽情享受这时光了,也可以理解。我想起了她大姥姥干瘪的阴道,那血。
       我要你躺下来。她又说。
       好吧,我又躺下了。但是我没有去接近她。我们说话,可是话说得有一茬没一茬的。一会儿我又说:起来吧,再不起来真要来不及了,你听,他们都走了。
       我不走。她说。
       什么?
       今天我不想走,她说,你也不要走,我们就留在房间里。
       我想表示异议,但是也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不是你的惟一风景吗?她说。
       是的,我说过。
       我们自愿放弃,反正旅行团晚上回来,又可以汇合了。我们在宾馆呆了一天。我们又做了。
       一会儿就一次。那么长时间的饥饿,现在我们在恶补。别人用长时间酿造爱,我们浓缩在一天内酿成。我感到有点晕眩。
       到了晚上她还不起来。我拉她吃饭,她也不去。我说,我可饿坏了,我先去吃吧。
       不许!她说。
       我苦笑了。
       好吧,一会儿她说,放你一马,你去吃。
       我就出去了。外面的空气真好。街上在放水,五花石板路被冲得清清爽爽的。我吃了东西,给她带了点回去。我把东西铺在床头柜上。她说要喂她吃,我就喂了。
       她说,你累吗?
       累?我想,确实累。但是她能够想到我是累的,毕竟还是值得我欣慰的。想想要是不出来,要累还没有机会呢,应该珍惜。我说,不累。
       旅行团回来了。他们说,晚上要去参加艳遇派对。
       什么?我问。
       是新增加的项目。导游说,就是模拟当地的“走婚”习俗,在篝火晚会上,男女艳遇大配对,包括第一次亲密接触、恋人即兴表演、艳遇夺宝、围炉夜话、狂欢之夜、双入洞房……
       那岂不乱了?我问。
       那就看你们有没有缘分了。导游说得很暧昧。
       简直乱弹琴!她说,摩梭人对“走婚”态度是严肃的,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
       只是玩玩吧,我连忙说。
       简直是亵渎!她说,我们不参加。
       我就也不能去了。虽然我不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只是不想让彼此不开心,把气氛搞坏了。我忍了。
       我说你也吃饭吧。把带回来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铺开。我觉得自己很模范。
       她说不吃。
       吃点吧。我说。
       不吃!她说,就是不吃!我要你抱我。
       我忽然感觉背上有点躁热。但是我还是去了,抱了抱她。不行,她说,要一直抱着,永远,永远。
       我笑了。她可真是作家。好吧,我就抱着她。我感觉到背上沁出汗来。
       外面鼓点响了起来。那个摄影师在敲我们的门,喊我们去参加艳遇大派对。我看看她,她还是说不去。我们不去。我朝门外喊。
       去看看吧,我们又不参加派对。摄影师说。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就又看她。她仍然说不去。
       我就说不去。
       摄影师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外面一片死寂。好像整个旅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是啊,谁在旅游中一直呆在客房里呢?特别是这么一个晚上。我仍然抱着她。我仰着头,我听到了窗外隐约传来纳西古乐的声音。可是我却被她用胳膊拴着。我没想到她这么缠人。现在想来,其实她丈夫也有无辜的地方。男人又不是牛马,不是发动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忽然说。
       想什么?
       我不告诉你。她说,口气诡秘。
       不告诉就不告诉吧,我想,我也不一定要听。我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他们在狂欢呐!我竖着耳朵。他们彼此不认识,正因为不认识,所以才放得开,才尽情,无所畏惧。有个很尖的女人的叫声。我能想象得出那女人可能被配对上了,那叫,勿宁是惊喜。我真想去看看她是什么样的,她长得漂亮吗?
       我睡觉了!她说,松开我。
       我知道她不满意了。我想她有什么不满意的?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为了你,这么精彩的晚会我都没有去,你还要我怎么样?我说,好吧,你睡吧。
       她就真的把被单一罩,睡去了。我真想不理她了。可是我想想,还是理她吧,千辛万苦出来了,别闹得不开心。我就也去睡了。我去抱她,她也高兴了。她问:你爱我吗?
       爱。我说。
       她把我压在下面,咬我。她可真是魔鬼。
       第二天她仍然不起来。我只得再陪她留在房间里。吃饭了,还是不起来,我说不吃饭会死的!她说死就死了好了,这时候死了,真好!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她的感觉一定好极了。她只顾自己美美睡去。好容易看她一翻身,又睡下去了。一点也不考虑我。她居然还能睡得着,还流了口水。床单都发馊了。服务员要来收拾,她也不让。她就是不起来。
       我说,别闹了,起来吧。
       我没脚。她说。
       女人总是在脚上做文章,爱买鞋子,还有缠脚啊什么的。没有脚是不是特享受?我抱你去。我说,我知道她喜欢这样。
       好,她说。她就让我把她抱起来。她的身子软绵绵的,她自己不使一点力,赖在我身上,完全由我来使劲。她是不是在说你已经要了我了,我就交给你了,就要你承担了?我很累。
       你能一直抱着我吗?她问。
       我就抱着她在屋子里大转了一圈,放回床上。她说:这就叫永远啊?
       操!我想。
       她哈哈大笑了。
       第三天,又是睡,不出门。好容易醒来了,她又问:你爱我吗?
       又来了。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了。爱,过去要对她说这词不容易,现在怎么这么肉麻?
       爱,爱,爱!我说。
       你不爱了。
       谁说的?我否定。
       你就是不爱了!她说。
       别胡思乱想了,我说,我爱你的。
       你要是真爱,就来救我。
       救?救什么?我说。
       你救不了我,可她又说,谁也救不了我!
       说什么嘛!我说。
       我难受。她说。
       怎么了?
       难受。她仍说。
       为什么难受?病了?我有点慌了。在这样的时候,可别出现麻烦事。
       就是难受!她说。
       你说呀,怎么了?哪里难受?
       她把嘴凑近我的耳朵。我想尿尿。她说,居然!
       她咯咯笑了起来。
       这,什么嘛!我好像被摔了一记耳光。不过没事就好。那快去吧!我说。
       我不想起床。她却说。
       怎么办?她又问。我能怎么办?我想。好吧,我就去找器皿,能装她尿的容器。我找到了茶杯,她说不够装。
       我说够吧。她说不够。我又拿来热水壶,她仍然说不够装。说明你对我一点也不了解。她说。
       也许吧,这两天她变得像我不了解的女人了,她真是疯了。我说,那怎么办?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我可真烦了。
       我要你装我。她忽然说。
       什么?我不明白。怎么装?
       你愿意怎么装?她反问。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要是放过去,也许有意思,但现在我只觉得无聊透了。怎么装?我不知道。我说。
       那是你没心。她说。
       也许吧。我想。
       我要装在你嘴里,她突然说。
       别开玩笑了。我说。
       我是真的。她说。
       什么?我惊愕。你说什么呀?她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
       我要嘛。她说,这声音从一个酥麻的身体里流出来,带着浓浓睡意。不行啦。我说,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我就是要!她蓦地明晰叫道,你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吗?
       她还真记住这话了。这话现在回想起来,恍若隔世。原来她就是把我当臭狗屎的啊!我是说过,我叫,可是也不能叫我喝你的尿啊!
       你看你还要讲条件!她说,你不爱我了!
       我爱你。
       你不爱我了!她叫,不然你就把嘴拿过来!你来呀,来呀,来呀!
       她扑过来,抓住我的嘴,往她身下拽,把我的嘴撑开。她怎么这样啊!她居然还来真的了,这是什么女人嘛!她的头发刺拉着,眼有眼屎,呲着牙,咧着嘴,她简直是野兽。我从来没有发现她是这么可怕,这么丑,令人作呕。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忍无可忍。我一把将她搡开。她哇地哭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不爱我!我就知道了!她叫,还好我没嫁你!
       12
       她走了。
       我们再没有见面。我曾经想过去找她,可是她已经搬走了,她邻居说,她去了北京,到了她丈夫身边。
       我再没有谈爱,一想起爱,我就恶心。我去找小姐了,一次又一次。我居然也适应了,能够如鱼得水了。人可真是能变的动物。不谈爱,只享受感官,原来也不错。无爱一身轻。我一个一个地换女人。只是我会时时想起她,这个可怕的女人。
       有时我会在报上看到她的文章。她仍然没有出名,没有成为我们这时代的热门作家。有一天,我看到了她的一篇很短的小说:
       旅游客
        娜拉
       易卜生的娜拉出走了。她走了两个多世纪,仍然没有找到一个新家。这期间世界科学飞速发展,人类日益文明。二十一世纪某一天,她邂逅了一个男人,他单身,他爱她,她也爱他。他要带她走。可是她拒绝了。
       为什么?他不解,难道你还顾忌你丈夫海尔茂?
       不,娜拉答,我早在两百多年前就不顾忌这了,我早已招够了骂名。
       那么是因为经济上还要依附于他?
       娜拉说:你看会吗?我自己有事做,经济来源,这时代已经有不少适合妇女的职业。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找到,这都不是问题,无非是累点,这困难只要我想冲破就可以冲破。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呢?
       因为很累。娜拉说,像说着悖论。
       所以感觉累,是因为你的爱不够,你的爱不足以让你冲破重重险阻。男的叫道。
       不,我爱,娜拉说,我很爱,只是很累。
       那好,男的说,那就由我抱着你走。于是她被男的抱着走了。他爱她,呵护着她,实话说,娜拉很受用。哪里有不喜欢被爱的女人呢?而且对方也是自己爱的人。可是她对这爱很惶惑。这只是在旅途中,一种游走。终点在哪里?
       游走就游走吧,反正她已经走了两个世纪了。可是他却要给她确切的爱。一路上,他给她找好玩的,好吃的,好住的,这是旅游。她也尽情享受着,享受着他的爱。可是这是爱吗?这是真实的生活吗?不,这只是假性的生活,是幻象。可这幻象又是如此诱惑着她,让她滑下深渊。她不能自拔。她一面骄奢淫逸,一面异常焦虑。爱到底能有多么幸福?享受吧,享受吧,我们到底能有多大的幸福极限?她怕他突然不爱她了,离开她。即使他不离开她,她也保不准自己会不会厌倦他。你以为就男人是火力发电厂吗?你以为女人就不会疲劳吗?科学研究发现,人的激情至多只能保持三十个月。假如千辛万苦一场,到头来仍然是分手,那开始不就是作孽?
       她明白了,自己所以不敢接受他的爱,是对自己没把握。因此自己这么久了,越来越找不到家。她需要爱的权利,她也有了爱的权利,可是爱却越来越把握不住,一种把握不住的恐惧。就好像一个死刑犯脑后被指着枪,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枪。古巴革命后,受到死刑判决的人按传统可以提出一个要求,许多人选择的要求就是:向行刑者发出“开枪”的命令。好吧,就让爱的电流更凶猛吧,好让它迅速崩掉。让他讨厌我吧,恨我吧,也好说服我自己,给自己下决心。也许这太残忍,但长痛不如短痛。她说:你真的爱我吗?
       他说:爱!
       她说:你怎么爱?
       他说: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说:真的吗?
       他说:真的!
       她说:我要撒尿。
       他说:那我抱你去。
       她说:不,我不起床。
       他说:那我给你找器皿。
       她说:不要。
       她知道他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她要他受不了!她要他恶心,要他恨她。她要的就是看他恶心的嘴脸。她说:我要拉在你嘴里!
       她成功了。
       我愣了。
       我马上向那报社要了她的电话。我打过去。是她接,我听出来了,是她的声音。她也听出来了。长久,没有说话。最后她说:有事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
       有事说吧,她说,他要回来了。
       如此冷漠。也许她还是个贤妻?你好吗?我问。
       好,她说。我知道她会这么说。
       你呢?她也问我。
       不好,我说,我还爱着你。
       对方没声音。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很久,她说:对不起,谢谢。
       谢?居然是!
       谢谢你爱我,她接着说,我也爱你。
       电话咔地挂了。我再打过去,一直是忙音。
       后来就是: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使用中,请询问114后再挂。
       她再也不见了。
       陈希我,作家,现居福州。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抓痒》、小说集《我们的苟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