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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它们(散文)
作者:张 炜

《天涯》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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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有它们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才不寂寞。可是许多时候我们并不在意它们,甚至完全忘记了它们。于是我们现在有必要一笔笔记下来,虽然这也是挂一漏万的事情。有些很小的“它们”,这儿也只好忽略了。这一次像是林中点名,当我一个个呼唤它们时,苍莽之中真的有谁发出了声声应对,在回答我呢。
       刺猬
       在万松浦,一说起刺猬都会心情舒畅。因为这种动物憨态可掬,不仅对人友善,对周围的一切也都无害而有益。而且这里的刺猬非同一般地洁净,毛刺上简直没有一丝污痕。它们默默无声,呆在自己的角落。如果接触多了会发现它们像人一样,是那样地有个性。有的毛手毛脚不稳重;有的十分沉着;有的自来熟,见了人一点都不陌生,一直走到跟前寻吃的;有的一见人就球起来,或者慌慌逃离。
       有一天一只刺猬走过来,大家不由得围上去。都说它非常羞涩,而且面容姣好。我仔细看了看,发现它长得果然好看。最后,我们给它留了照片才放行。
       小时候常听一些刺猬的故事。比如说别看它们笨手笨脚的,其实也有许多异能:会像老人一样咳嗽,还会唱歌——它们的歌声怪异,掺在风中,往往是一只领唱,其余的一齐跟随。那是使人幸福的歌,能听到它们歌唱的,就会有一些喜事发生,比如找一个上好的媳妇。于是许多少年和青年真的在林中寻觅刺猬的歌唱了,有时难免就把风吹林木的声音当成了它们的歌。
       黄鼬
       它的名声不好,但是面容美丽。一个被半岛人误解了的精灵,孤独而痛苦。我们很少有机会与之面对面地注视,因为它们机敏无比,见人就跑,个个心怀恐惧。可能在它们那儿,装在心中的不幸记忆太多;关于人类残暴无情的故事,大概整个黄鼬家族内部都一直在祖辈流传。
       远远地见它们一跃而过的情形不少。但面对面地、极近地注视只有一次。那是小时候在林子里:我当时正走在一片藤蔓地里,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在乱动:原来有只小动物被藤蔓罩住了,它竟然一时不能脱身。我想这大概是一只鸟,或者一只小猫之类,于是就按住乱动的藤蔓寻找起来。它在下面钻动不止,左蹿右跳,突然从藤蔓的空隙中探出一张圆圆的小脸庞: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盯着我看,惊慌之极。我的手一抖,它飞快钻进了藤蔓深处。
       后来我才知道它就是大名鼎鼎的黄鼬。
       有人得知了那个经历就说:幸亏你放了它,不然的话,它的家里人会缠住你的。我虽于心不甘,但还是有些庆幸。真的,关于它们有神力的传说到处都是。比如,它们喜欢让一些女性模仿它们的动作,舞之蹈之并说出一些怪异的事情。由于这种事频频发生,所以几乎没有谁再怀疑它的能力。有一次在书院议论起这些事,一个人表示了不解,并认为是不可能的。另一个客人马上就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世界太大了,万事万物我们才知道多少?要知道对于任何问题,各种生命都是从自己理解的范围内做出推理的——人从自己的角度看,总以为是自己管理和指挥了整个世界;而动物也会那样认为——比如黄鼬,就不知深浅地调弄起人类来了。”
       他的话一时没人反驳。
       就在那次议论不久,一天黄昏,我看到一只黄鼬从不远处走来。当它走过离我不远的地方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伏下了,两手一抄就端详起我来。它那会儿看得非常专注,而且一脸的好奇。它分明是在研究对面的人,一点也不害怕。我与之对视,想让它自己厌烦。但最后还是我挥了挥手,它才走开。
       可见这里的黄鼬还没有受到伤害的经历,它们对人只有好奇而没有惧怕。
       鼹鼠
       这种神奇的小动物让人叹为观止。它们是林间草地上为数众多的居民,却又轻易不露面容。看它们一眼多不容易啊。它们不像一般的鼠类那样令人讨厌,而像是超越了一般的“鼠”而多少变得可以观赏了。因为它们有特技,有上好的皮毛和十分滑稽的形体。看上去它们是何等的笨拙,浑身圆滚滚的,可一旦进入地下却又是何等的灵巧。一个掘进能手,一个真正的开拓型人士。我曾亲眼看过它在地下怎样突进:眼瞅着拱起一道凸起,这凸起层层推进,让地表开放着蘑菇出生前那样的花纹,竟然一直蜿蜒向前——如果这时跺跺脚做出一点声音,它会更加奋力开掘——一会儿凸起隐去了,可能地道在往下延伸。
       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小动物一边使用双手开掘,一边却又飞快向前是一种什么情形。因为这必是一种艰苦的劳动,这种劳动与飞速行走相结合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在万松浦一带,地上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花纹,它们弯弯曲曲,纵横交扯。你可以想象这儿的地下通道是多么发达,它的创造者会有多么自豪。我想真正高明的地道不是人类创造的,而是鼹鼠。
       有一次一个人正持锨翻地,突然就有一只鼹鼠从不远处开掘而来。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等候,待那凸起和绽放的花纹延伸到跟前时,就猛地从旁一锨掘下去——他想把它翻出来看一看。谁知这小物件远超过他的机灵,就在那铁锨刚插下去的一瞬,它竟然突然改道而去,并且在地下来了个大转折——就像空中战机做了一个特技表演似的,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就在几秒钟之内全部完成。当然那个人是失败了。他当时不服气,下狠力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嘴里咕哝着:“我就不信,我就不信!”结果除了弄得浑身泥汗,其余一无所获。
       我看到鼹鼠是因为碰巧。有一次一个孩子不知如何搞来一只,喜欢得不得了,装在一个带盖的小篮中提着,炫耀却不示人。我提出想看一下,他乜斜一眼,嘴动了动,并不开篮。这使我马上想起商品经济时代的普遍规律——这孩子如果提出“看一眼一块钱”的话,我是不会吃惊的。还好,最后他勉强同意了。
       就这样,我有机会看到了它:一身最上等的皮衣,灰蓝闪亮,显然是一件最好的袍子。它的一对小翻爪就小心地蜷在身侧,像透明塑胶做成的一样。
       红脚隼
       这种鹰个头不大,可是胆子不小。我不止一次看到它俯冲下来,然后超低空飞行,甚至钻进窄窄的墙道里逮小鸡。不过这是在城郊,在万松浦它完全用不着那样,因为这儿的食物很多,它们可以安安逸逸肥肥胖胖。
       一开始我在林子里把它们当成了野鸽子,因为初看颜色颇像鸽子。后来见它从高处直冲下来的英姿,终于知道这是一种猛禽。它的数量很多,从林中走一趟起码可以看到十几只。一般来说它的食物是昆虫,可是当野性发作起来时,就会毫不犹豫地攻击小鸟。
       红脚隼也像鸽子一样成群,它们在一起时显得很顺从的样子。不过到底不是温和之辈,一转眼瞥见了人,立刻惊悚一振。它们是一些无所不在的狩猎者,每逢看到它们极为迅捷地扑在地上的样子,就会想起一个词儿:全力以赴。
       野鸽子
       它们的叫声让人回忆童年。那种咕咕噜噜的声音令人想起一片密不见人的丛林,想起远处像乌云一样茂密的乔木,想起一些关于迷途忘返和饥饿等等经历。咕咕咕,嘟嘟嘟,像儿童们猛力拉扯一种发音陀螺时的声响,还像从极近的地方听一个老汉大口吸水烟的声音。这种音色是极难形容的,以至于要想起那句老话: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
       我的印象中,只有旷野里,只有深密的林子才有像样的野鸽子在叫。或者也可以说,没有野鸽子啼叫的林子是不像样子的。在它们此起彼伏的叫声里,会有一种返回大自然的得意萦绕心头。
       它们的呼唤充满了某种野地的气味。这种气味有些刺鼻的辛辣,还有一些奇怪的诱惑力——它诱惑着林中人向深处走去,再走去,一直走到迷路。
       海鸥
       这里的鸥鸟当然是很多了。它们呆在海边,可是近海松林也是它们的另一片玩耍之地,安歇之地和生产之地。这里主要有银鸥和燕鸥。从书院往西十华里左右的屺岛上有大量的风蚀崖洞,那里才是海鸥最好的栖息地。我们每次从风蚀崖下绕过,都会惊起许多海鸥。大概由于万松浦一带没有岩壁可以做巢的缘故,所以鸥鸟不得已也要光顾一下密林。这就难为了它带蹼的爪子。
       在海边徘徊,没有什么比观看群鸥再好的事情了。望着它们搏浪嬉戏,健美的翱翔,倾听一声声难以模拟的、不无撒娇之气的鸣叫,你会觉得海边的生活真是神奇多趣。这里的生活就像这里的空气一样清新。海鸥双翅的形状以及它们的滑翔之态,可以让人认识到什么才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飞行。
       万松浦的鸥鸟数量极不稳定:有时多得如同白云落地,银片翩飞,它们在浪缘上踟蹰一会儿飞旋一会儿,起起落落令人惊叹。有时又三三两两,不知所向何方。这些海鸥有时可以让人离它们很近,于是就可以仔细地端量,看清它们真正的模样——你会惊叹其体积比原来想象的要大得多,而且竟然如此肥胖健硕:无一丝污气的白羽,高高挺立的胸脯,润滑流畅的双翅,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如果一片海岸上没有了鸥鸟,那么这里的韵致大约就要损失许多。在这里,春天是银鸥最多的时候。
       斑鸠
       我们过去的课本上有这样一句:“大斑鸠,叫咕咕,我家来了个好姑姑。”从此它和姑姑温厚的形象连在了一起。可是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斑鸠的样子。其实我们从很早就逮了斑鸠来养,只是不知道,一直叫它为“山鸡”,以为是从南部山区飞来的一种小野鸡。春天和秋天是两个捕斑鸠的好季节,记得春天捕的是棕色的,而初秋捕的是带绿色条纹的,而且更肥。比起麻雀来,斑鸠显得大大咧咧多了,它们很容易就可以被我们逮到。
       童年是与动物为伴,特别是与鸟儿为伴的时期。身边有一只大鸟并且能够听候调遣,那会是一种多么大的光荣。我亲眼见过有的人——一般都是比我们大一些的人,养熟了一只麻雀甚至是一只喜鹊:一挥手它们就飞去,一招手它们就返回,而且从落在肩膀上手臂上的样子看,真是亲如一家。为了馋我们,拥有这些鸟的人故意与它们做出一些格外亲昵的样子,比如和它们贴贴脸、吻一下它们尖尖的小嘴等等。这是多么让人嫉妒的事情啊,这种嫉妒的感受是长久不能忘怀的。
       可是不记得有人与斑鸠结成了那样的关系。斑鸠随和然而并不与人过分亲近。它们在笼子里时当然是一副被囚的样子。然而我们总是在最后时刻把它们放掉,还它们以自由——就像我们对待其它可爱的鸟儿一样。有人会因为这个而夸我们善良,这才是最重要的。记忆中我们曾把自己心爱的鸟活活养死了,结果换来的是不可承受的痛苦。
       万松浦的斑鸠太多了,但现在已经没人想到要逮来饲养了。它们是我们童年时期与之打交道最多的鸟儿之一。
       草兔
       每次走进林中都要遇到草兔,一年四季莫不如此。看着它们的两只长耳摇动而去,疾飞如箭,觉得林子里真是生气勃勃。在万松浦所有奔驰的动物中,一般都认为数量最多的就是草兔。它是所有动物中胆子最小的,可能也是最善良的。如果就近看一下它可爱的模样,特别是它幼小时候的小脸,就会从心里疼爱起来。
       有一天剪草机从书院的三棵大水杉树下惊出了六只拳头大小的草兔,于是给我们带来了诸多的喜悦和麻烦。没有办法,它们的双亲惊跑了,它们还在吃奶,也只能由我们收养起来。可是这六个小东西如此美丽又如此胆怯,在人的手掌中只是颤抖。我们为它们买了奶瓶,可是小而又小的三瓣小嘴根本塞不进胶皮奶头。这在大家眼里已经是六个小艺术品,而不仅是幼小的动物。就在费力焦心地往它们嘴里塞奶头的同时,大家也正好仔细观察了一遍。原来过去只是粗略地知道它们是怎样的长相,而对细部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了解:水汪汪的一对大眼睛上,眼睫处像纹上了一道金边;最绝的是小鼻子,鼓鼓的而且无比小巧,有点像猫的鼻子缩小了几号;整个面庞和神气让人想起一个稚气而甜美的少女——可爱是不用说了,但是怎么挽救其生命呢?
       最后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找一个注射器,再把针头换成气门芯。这样它的小嘴倒是能够含得住了,但如何让它们吃奶呢?总不能用注射器硬往里推吧?
       艰难的两天过去了,第三天上总算有了转机:小家伙们熬不住了,饥饿战胜了恐惧,终于开始含住特制的奶嘴吮了起来。
       一个月过去,如今它们已长到了二十公分,弃奶食草,以院为家,欢快健壮。
       林子里常有被其它动物所伤的草兔,祸首未知。有人说是鹰,有人说是狐狸,还有人说是豹猫。我们同情无边然而能力有限,只有叹息:可爱的草兔,食的是草,命运也像草。
       豹猫
       这种凶物初一看像猫,其实却是猫的天敌,可称为动物中对立的一面、一极。因为一个极柔顺,一个极残暴;一个不离人侧,一个狂驰四野。万松浦一带是豹猫的广阔天地,它们在这里正可以大有作为。对它们来说,这儿真是吃物丰盛,衣食无忧,而且也没有太多的对手。
       我对于豹猫原也喜欢,后来却十分恼恨,这都是因为听来的一个故事——据说这故事毫无夸张,完全是真实的。故事说的就是豹猫与猫的关系:猫只要遇到了豹猫,立刻会吓得浑身打颤,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它们原都属于猫的大家族,所以相互之间说话还听得懂。豹猫不断发出命令,猫都要一丝不差地照着去做。豹猫前头走,猫则紧跟后边。它们来到了水潭边,豹猫就让猫不停地饮水,直喝到肚子滚圆再吐。就这样饮了吐,吐了又饮,目的只为了让猫把肠肚洗得干干净净。洗过了,豹猫就把猫吃掉了。多么残忍。而且还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之悲。
       豹猫的凶和勇是有名的。过去有许多猎人谈到它,都瞪起眼睛说一句:“啊呀!它呀!”因为它们看上去形体并不很大,再说面目像猫,往往不被提防。实际上这种动物真有豹之猛厉、猫之灵捷。它们不仅不怕人,而且还主动挑衅,常于冬夜蹿于民宅,搜吃物寻生灵,狂撕乱扯一通。那时候它真正是飞檐走壁,一纵无踪。
       豹猫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是走失的猫在野外久了,性情巨变,野性勃发。二是豹一类偶尔与猫一起,生出了这么一种物件。我看后一种说法有点滑稽,所以不信。倒是前一种说法容易理解,因为境迁情移,并且被孤苦所逼,猫本身就可以走向另一极的。这就像很好的人民,其中有个把做了土匪的,其凶残往往让人震惊。
       喜鹊
       这是一种惹人喜爱的美丽洁净的大鸟。它十分聪明,如果蓄养日久,就会发现它许多有意思的举止,知道它有趣而且善解人意。它依恋人,顽皮并且撒娇,给人的安慰有时多少接近于猫和狗。中国人喜欢喜鹊,这从取名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可是西方有些国家特别喜静,觉得它太聒噪,因而讨厌。让中国人不理解的是,如此美丽的大鸟,它的声音只会是对人间的祝福,是喜庆之声,怎么能厌烦呢?
       书院里的喜鹊常常成群结队,这让我们引以为荣。我从未在其它地方见过这么多的喜鹊,因此也认为万松浦实在是一个吉祥之地。每天走在石板路上,总有一只只喜鹊在前后拥护叫闹,它们相互响应,声调不一,让人想到非同一般的欣悦和欢快。
       在秋天日暮时分,喜鹊愿意安静地落在院子当中的几棵大水杉树上。它们这时沉默了,可能在思索忙碌的一天,稍稍总结;也可能正在欣赏落日和云霞。
       啄木鸟
       关于它们是林中医生的说法虽然广为人知,但真正给人以体味的却是在今天的林中。看到一只只啄木鸟伏在那儿敲击着,你会想到它们正在皱着眉头辛勤工作,比如正做一种号脉或手术一类的事情。这儿至少有两种啄木鸟:棕腹啄木鸟和灰头绿啄木鸟。前者是一种非常漂亮的鸟,彩色鲜明,真是技艺高超长得又好。以前曾有人把它们当成了观赏珍品,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啄木鸟。在许多人的逻辑那儿,只要是极为好看的事物,就一定是中看不中用的。人们习惯于把观赏和实用分开。这也是实践中得来的,比如人,一旦长得太好看了,就往往不愿下大力气干活了。
       如果一个人既像棕腹啄木鸟那样好看,又能像它一样始终辛勤地工作,那就一定是人世间的宝物了。人们会让他(她)的美名四下流传。
       我们书院中刚刚移植来一棵大水杉,不久就给一只棕腹啄木鸟弄开一个洞。一棵大树上有了鸟洞,虽然多了一点诗意,但也少了一点完美。有人说:这棵树肯定是生了虫。
       林子中的洋槐和钻天杨常受虫子袭扰,因此也真是亏了啄木鸟们。看着它们垂直贴伏在树干上并且能够转来转去、歪头摆脑的模样,心中就会泛过一阵感激。许多动物都在默默地帮我们,以自己的特技,或至少以歌声来援助我们。啄木鸟的敲击声就是林中最清脆的梆子,特别是在浓雾天气,那时这是原野里惟一使人振作精神的声音了。在它的声音里可以安心读书,也可以想想天晴之后去采蘑菇之类的好事。
       云雀
       她仅仅以自己的歌声成为了万松浦的标志。有人回念在书院里居住的日子,竟然首先想到了云雀那不倦的歌唱。她在高空里凝成了一个小点,响亮的、不愿妥协的歌声就从那儿布洒下来。她仿佛一直在重复同一类歌词:乐乐乐乐、可乐可乐、真是欢乐、我们真是欢乐欢乐然而还是欢乐!
       她的亮喉让最好的人间歌手嫉妒当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不倦,不蔫,永远的乐观主义者,永恒的大自然的歌者。在一片草地或林木之上的高天中,她是自然神悬起的亮喉。有人说她在为自己幼小的生命而歌:就在与她垂直的地面上,有一个隐藏得很好的小草篮,那就是它的窝,里面正有她的几只精巧的卵,或者干脆就是几只娇嫩的小雏。她的目光大概比得上鹰,因为她可以在高空里用目光爱抚它们。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心中爱意汹涌。她要把小雏们一口气唱大、唱醒。
       也就在这样的歌声里,万松浦迎送着自己的生活。这儿四处都是云雀的窝。
       树鹨
       一片林子里因为有了树鹨就显得热闹一些,因为它是最不安分的一种鸟,飞起来一荡一荡的,像打秋千。当地人从来不叫它的学名,只喊它“痴大眼”。这可能是与麻雀相比较而得出的一个外号:不像麻雀那么警觉,有点大大咧咧的。它的眼睛并不大,说它“大眼”,是指它的马马虎虎。如果小心一点,可以凑得很近去观察它——它只顾忙自己的,不太在乎。树鹨不仅在树上忙,而且在水渠边,在红薯地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它的身影。
       儿童们常常捉了树鹨,一心一意养活它。他们将其握在手里抚摸着:“多么胖啊,这么多肉。”如果是一只麻雀,这个时候只会是一阵急急喘息,因为那是极度的紧张和气愤——谁都知道麻雀是气性最大的一种鸟,被捉后不吃不喝,会活活气死。树鹨却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东张西望一阵,然后就开始啄人的手:轻轻地啄。不过几乎所有的树鹨都能成功地逃脱,这当然是因为孩子们的大意:他们真的以为它只会痴痴地瞪着一双眼睛呢。
       在万松浦,每当半下午时分,这一只只“痴大眼”就开始激动起来了。它们的飞行很像大海浪涌上的小船,起起伏伏,真的有一种漂荡感。
       杜鹃
       万松浦有许多四声杜鹃和两声杜鹃。所以一进林子里首先听到的就是它们不倦的呼唤。比起野鸡和野鸽子此起彼伏的叫声来,它的声音显得更为亲近——简直就在我们身边。它的声音是透明的,清爽脆亮的。我们很难想象没有杜鹃的林子会有多么暗淡和寂寥。
       客人住在书院里,常有的一个感叹就是:这种鸟可真能叫啊!是的,整个的春天和夏天,从白天到夜晚,整整一个长夜它都在呼叫。二声杜鹃和四声杜鹃都在叫。一刻也不能停歇地呼叫,这到底是歌唱还是呼唤?我们宁可相信是后者。就由于这不能停止的呼唤,所以才有“杜鹃啼血”之说。
       要真的体会杜鹃这奇异的啼鸣,只有到林子里住上一夜才行。这彻夜不休的声音会让人半夜坐起来,一边倾听一边牵挂,发出阵阵猜测:为什么?为了什么?是悲伤吗?是孤独吗?是寻找吗?是渴望吗?它面对的是茫茫林海,是百鸟喧哗或者死寂的长夜——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它总是这样呼叫,不能停止。
       有人说:它正处于“发情期”。是的,发是暴发,情是爱情。一只美丽的鸟儿暴发了爱情,只能是这样。我们不知道比较其它的生命,这种鸣叫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它并不太大的躯体内,竟然蕴藏了这么盛大的爱、这么多的情感和力量。这种巨大的消耗也只能为了爱情,它在为爱情啼血。这种啼叫甚至让人有一个不祥的猜测:或者是绝望和死亡,或者当千呼万唤之爱到来时,它会因为巨大的耗损而倒地不起。
       獾
       在这儿,许多人常把一个慌慌逃去的狗獾或猪獾当成了狐狸;再不就说:我刚刚看到了一只狼。如今,它和狐狸在平原上已经是最大的野生动物了,而且繁殖力强,踪迹不绝,泼泼辣辣地打出一些洞子,神出鬼没。人们一提到獾就会想到那个骇人的故事,因为小时候或许都听到过一些人对它的奇特描述:獾是不咬人的,它只是太好奇了,见到人就要与你玩耍,不停地胳肢你,让你笑、笑,不停地笑——你越笑它越是起劲地胳肢你,直到你笑得绝了气。它只有看到你一动不动了,这才灰心丧气地走开。所以家长常常这样告诫孩子:去林子的时候,特别是上学的路上,如果遇到了一只獾,千万不要和它靠近,更不要和它玩;如果它动手胳肢你,你可一定要咬着牙忍住啊。
       獾的一张小脸十分生动,特别是狗獾,模样并不难看。十几年前我曾从不远处观察过獾:它正吃海棠树下的一只小香瓜,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抬起爪子舔食的样子特别可爱。就因为它乐于在土洞里钻来钻去,人们一直认为它是一种不洁的动物。人们不吃獾肉,但十分珍惜獾油,一直把它当成医治烫伤的首选良药。
       记得有一年,林子里有一个酒鬼去会自己的亲家,由于酒喝得太多,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大雷雨,结果倒在花生田里淋了一夜。第二天人们找到了一个半死的人。他被抬回家去,一直医治了好久才能出门。事后谈起这个经历,他却一口咬定自己遇到了獾:“它的小手啊,搭上你的胸口就开始了胳肢,再也不愿拿开了。还好,最后我就对着它的小嘴呵气,不停地呵气,直到用酒气把它呛跑了算完……你看,酒是好东西啊,酒救了我一条命。”
       夜里,每当书院的狗突然急急地咬起来,有人就说:“是獾来了,獾又进门了。”令人不解的是,獾每夜都要来,它到底要来这里干什么呢?
       狐狸
       狐狸的智慧和美貌都是招人嫉恨的,所以一直有人把它比作媚女,还要说:“像狐狸一样狡猾”。可见它压根就是一种不凡的生命。不必翻蒲松龄的书,万松浦一带的人都能讲出许多狐狸的故事。这些故事来自生活,而不是来自书本。因为听这些故事太多,并且讲述者总是言之凿凿,所以大多数人并不怀疑狐狸所具有的神奇能力。在这儿,最具有神力的动物就是狐狸,其次才是黄鼬。
       我们这儿有赤狐,有人不止一次在河岸上看到缓缓离去的狐影。一年初冬,有人起早赶海,就在一条小路上看到了一条身上沾霜的狐狸。因为它蜷在那儿不打算让路,他也就停下脚步。他做一个威吓的手势,它也做一个。他用手里的镰刀当成枪向它瞄准,它这才懒洋洋地离开。赤狐肯定也是有神力的。因为过去的林子更大的缘故,关于狐狸的传说也就更多。它们可能实在太寂寞了,总是时不时地走出林子找人逗一点乐子。比如说它们最愿做的一件事就是扮作一个美丽的姑娘,因为它们特别知道这将多么招人喜欢。看着一个个男人在它们面前大献殷勤,心里一定乐开了花。再就是半夜里在林子深处哀伤地泣哭,直哭得肝肠寸断——有人到林子里寻找时,会发现这哭声永远在前边、在林子的更深处。
       赤狐可能比一般的狐狸更为嗜酒。常常听说它因为醉酒露出尾巴的事情。海边上许多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故事:在过去家家都酿私酒的年代,曾经有一只赤狐夸口,说它尝遍了村子里所有人家的酒——那是一个中午,当时它正幻化成一个人人都熟悉的教书先生的模样,走在街上,还戴着一只缺腿的眼镜。可惜它真的喝醉了,蹒跚着,一条尾巴拖得老长。
       在河边上看果园的老人最愿讲的就是他亲眼目睹的一件真事:有一天中午很热,他正铺了一片席子在高粱地边歇着,突然听到有人咔哩咔嚓骑着一辆自行车过来了,他抬眼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骑车的是一只狐狸,那车链子都锈了。他大喝一声,那狐狸扔下自行车就跑了。
       在林子里,人们只要遇到了一些不可解的事情,总是说一句:大概是狐狸办的吧?这样问一句也就模糊过去,凡事不求甚解。所以狐狸对人来说也像其它事物一样,总是有利有弊:一方面它使生活增加了一些浪漫的想象、一些情趣,另一方面也使人遇事不再细究,减少了一些科学追问的精神。
       蛇
       我们这儿以前蛇是很多的,现在不知为什么变少了,许多天都见不到一条。人天生是怕蛇的,总是将其看成最可恶最令人恐惧的东西,为了表现自己的勇气,只要见到就要设法消灭它。这是多么大的误解。后来才知道它应该是人类的朋友,并且有权利与人一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据说蛇也是有神力的动物之一。万松浦一带最多的是蝮蛇和一种花花绿绿的水蛇,但很少听说它们伤害过谁。总是人在打它们,还编造出一些故事中伤它们。像白娘子那样美化蛇的故事是绝无仅有的。尽管如此,那个故事中与母蛇在一起的男子还是脸色可怕,因为蛇属阴,它太凉了。人蛇相恋,这多么可怕,这可真想得出来啊。有人问:蛇不过是细细的一条,怎么与之相恋?这不过是扯淡嘛。
       蛇的神力在童年时期曾经有过一次实证。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一伙学生在海滩上玩,其中有人一连打死了两条大蛇。结果回家的路上不断发现有蛇挡在小路上——惶恐中有人又打死了几条。于是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只要往前走就有蛇在挡路,它们太多了,多得就像乱草一样,一绺绺封住了所有的路径。
       我至今记得小时候那片恐怖的槐林,它太大太密了,黑乌乌立在海滩一角。从来没有人敢去那儿,因为据说它属于蛇的领地——那里盘踞着无数的蛇,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其中有个蛇王,它是一条比手臂还粗的、头上长了鸡冠的大家伙。黑色槐林那儿常常传来一声声奇怪的鸣叫,有人说这就是蛇王的叫声。那片林子阴气森森,这完全是因为蛇的缘故:蛇是真正属阴的,它很凉。
       直到十几年前,那片神秘的林子才最后消失。那当然是工业化带来的后果,因为厂房一直要往前推进。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蛇王及其它的子民有过什么反抗、产生过什么故事。看来工业化是无坚不摧的,它呈现出与蛇的属性完全相反的另一极:阳性特别强。
       我们书院有一天发现了一条小小的青蛇,大家不仅不怕,反而引为稀罕,围着观看。司机小镰被它小巧的、光滑的身躯吸引了,于是伸手抚摸了一下。谁知小青蛇一阵恐惧中张开了嘴巴:小镰的食指上立刻留下了两个米粒大的印痕,还出了血。这时大家才想起蛇是有毒的,嚷叫起来。可是小镰笑笑说一点也不疼。他把小青蛇放到草地上,擦擦手。后来小镰果然无恙。
       鹌鹑
       “俺那闺女老实得啊,就像一只小鹌鹑。”这是一位老太太说过的话,让我一直不能忘记。我感到好奇的是,像小鹌鹑一样的姑娘会是怎样的啊?鹌鹑是一种最朴素的鸟,它常常因为自己的弱小而招人疼怜。我看过那些饲养鹌鹑的人家,它们一群群围在主人身边讨要食水的模样,真是可爱之极。
       我第一次仔细地观看和抚摸鹌鹑是在几十年前的夏天。当时我们学校支农拔麦子,有人干到接近中午时分突然大呼小叫起来,于是大家都围了过去。原来他逮到了一只鹌鹑。他诉说着整个过程:这鹌鹑被发现后就一直沿着麦垄往前飞跑,他就追赶,“它跑得可真快,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捉住。”“它为什么不飞呢?”他回答:“它忘了。”
       鹌鹑因为善跑,有时真的要忘记了自己的翅膀。鸭子和鸡,都是忘记了翅膀的飞鸟。翅膀是为天上准备的,而两条腿只能留给人间。
       一个小姑娘刚逮了一只毛绒绒的小鹌鹑,用手捂住往前走,嘴里唱着:“鹌鹑是小鸡,喂它一点米;下了两个蛋,变成小弟弟。”这次我好好看了一下她的小鹌鹑,发现它的眼睛有着难以消除的羞涩,栗色羽翼就像一件素花衣服,颤颤的小腿让人想起刚刚进城的山里娃娃。我想把它颌下芜乱的绒毛理好,每动一下,它都不安地看我一眼。
       青蛙
       好久没有这样的情形了:入夜后,躺在床上听阵阵蛙鼓。那是许久以前的记忆了。可是如今在万松浦,又可以找回这样奇妙的感觉了。蛙鼓就来自旁边的河,来自院中的小湾。
       谁还记得这样的情景:河边紫穗槐棵子里有高高低低的鸣唱,你蹑手蹑脚走过去,伸手摇动一下灌木枝条,树棵里就噌噌蹿出无数的青蛙,那真是万箭齐发。
       青蛙的模样千奇百怪,不可胜数。有的通体像翡翠一样碧绿,有的长了粉红色的花纹;有的个头胖大,有的小巧玲珑。有个南方人站在河边看了一会儿,咕哝说:“这是一道菜啊,田鸡田鸡,这里不是太多了吗?”他后来真的找来一面小网,只一转眼就捕了一大桶。可是当他拎着桶不无炫耀地往回走时,却遭到了许多白眼。
       半路上,南方人把那桶青蛙放掉了。
       蟾蜍
       它模样难看,令人不敢久视。一只老蛤蟆身上有无数疙瘩,眼睛的颜色都是红的。最老最大的蟾蜍像碗口那么大,步子极为缓慢,步态很像一只龟。它一动不动时模样威严,沉默、阴郁,想吃东西时就紧紧盯住树枝上的那只蛾子——只需几秒钟蛾子就一下掉进了它的嘴里。这就是它注视的功夫。它的目光里有一种阴沉可怖的特殊力量,这就是:眼力。
       这一带的人没有不知道蟾蜍有这个功力的,所以从来没有人与之对视。今天看,也许它能够从眼睛里发射一种微波之类的东西。直到现在,只要一说到“眼力”这个词,我马上就会想到蟾蜍的眼睛。
       现在的万松浦,像记忆中的那种大蟾蜍已经不见了。为什么?不知道。一群群的中小蟾蜍随处可见,它们入草丛进水湾,忙个不休。可是它们一般来说是没有什么眼力的。
       沙锥
       来这儿的朋友常有一种误解,以为在海岸上飞跑或翩飞的小沙锥就是等待长大的小海鸥。跟他们解释没有用,他们不信。而我们这儿的人从小就知道二者是不同的。海鸥走路笨拙,而沙锥有极好的跑功,它这一点很像戏曲舞台上的某些人物。沙锥虽小,但如果能从近处看一下,就会发现它们有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并非是什么小雏。龙口当地人对这种小而老成的模样叫“小老样儿”。
       沙锥比起海鸥来,就长了一副“小老样儿”,是可爱之极的一种鸟,平时在满是粗砂粒的海边飞跑,成群结队。在退潮线上的浅水里,它往往用怪异的目光注视着水流,颀长的双腿一瞬间凝止不动。有时候海边上食物不足,它们也要远远地飞向海滩深处。
       小时候与沙锥的亲密接触不是在海边,而是在收获过的红薯地里。那里已变为初冬的一片砂子,不过比海边的砂子要细得多。我们用垫上了玉米秸杆的铁夹子捕捉沙锥,这样就可以不伤到它们。铁夹上的小玉米虫一动一动引诱着,它们一群群地往前疾走,从不生疑,遇到吃物一定要伸出嘴巴。所以捕它们是很容易的,远比捕麻雀要简单得多。那时我们曾经捕了多少沙锥啊,每一次都引起一阵欢呼雀跃。第一次凑近了看它时曾感到万分好奇:看上去形体紧凑的小鸟原来这么胖啊!于是我们就给它取了个外号:肥。
       来此地的客人总是说:瞧这儿多么好啊,有一群群的大海鸥,还有一群群的小海鸥。还议论:大海鸥能飞到海的里边,小海鸥还不行,它不敢啊。
       百灵
       百灵和云雀让人分不清,如果离得近了,凤头百灵头顶那一小撮毛发倒是很好的标记。这儿的百灵一度和云雀一样多,后来不知为什么百灵就更多地飞往南部山区了。山区的人赞不绝口的只有百灵,他们从不言及云雀——或者他们以为二者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像其它物品一样,仅仅是“牌子”不同罢了。
       百灵的歌声就像云雀同样美妙,但节奏稍有不同,听起来更为浑厚和婉转悠扬。它在山区和平原上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压根就不能体会城里人装在笼子里的百灵是怎样一种心情:据说一旦失去了笼子,那些城市百灵是很不习惯的。
       有一个剧院门口贴了一张海报,上面夸某位歌手为“小百灵”。当然,这只能是在歌声方面谦虚地称“小”,而绝不是在形体方面。如果是一位杰出的女高音,是否可以称为“小云雀”呢?
       百灵就像云雀一样,成为我们万松浦最引以为荣的绝妙歌喉。
       麻雀
       有人说这是真正的平民之鸟,它们无所不在,平凡无奇,然而异常顽强。它们也像平民一样为数众多,不被珍视。可是谁又能忘了麻雀呢?你一时会想不起天鹅,尽管它是那么高贵。麻雀像种籽一样撒遍大江南北,无论城乡和远野,都是它的生存之地。它没有婉转的歌喉,绚丽的衣装,也没有雄健的体魄。它真的只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鸟儿。在许多时候它就是鸟儿的代名词——它可以代表它们,因为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它,它就近在眼前,就在窗前和屋檐下,就在童年的手上。
       一个地方如果连麻雀都没有了,很可能其它的鸟儿也很难见到。它与大多数人一起生活,甚至是一起悲欢。在寒冷的冬天,大雪铺地的日子,麻雀无处觅食的窘境多像断炊的贫民。那时候它们落在一家一户的院墙上,小声地议论着,瞅着屋内。北风吹起它们已经不再整齐的羽毛时,它们都顾不得像往常那样掉转一下身子。
       连日大雪封地之后,总能看到有麻雀死去。这就是鸟儿当中的“路倒”。
       我注意到城里的麻雀:它们差不多都是羽毛发黑,紊乱,可爱的肚腹也不再是白白的。有的麻雀甚至是乌黑的,那大半是在烟囱旁取暖时弄脏的。城市已经没有一片干净的地方可供它们栖息,落脚之地尽是垃圾,尽是汽车尾气和人流车辆搅起的暴土。可是它们已经无法离开,因为它们就像大地上的贫民一样,故土难离。它们不是游牧民族,不善于大幅度长距离地迁徙。
       而万松浦一带的麻雀是洁净的,它们停留的是海风吹拂下的白沙绿树,是被雨水洗过的干净的屋檐。我每一次看到这儿的麻雀,就会想到城里的鸟儿,我在心里问:你们和人不一样啊,你们没有单位,没有户口,也没有各种家具的拖累;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们有翅膀啊!你们为什么不离开呢?你是会飞的生命啊。
       可是我也知道,大多数生命还有一个属性,那就是依恋。对于一些更优秀的生命而言,在许多时候真的是很难一走了之的。
       野鸡
       “我在这里看见大野鸡了!”来万松浦的客人往往在第一二天就这样说,一脸的欣喜。这对他们来说很可能是第一次——以前都是在动物园里见识到它们的模样。可是动物园里的野鸡不太叫,它们那时候因为孤寂,总是沉默多于欢愉的。而这里的野鸡却是旁若无人地大叫,因为它们自在,也因为自豪。从记事的时候起它们就在林子里呼叫,那是这些野鸡的父辈吗?可见我们这儿的人与它们至少也有两代之谊了。
       任何的一片林子,如果没有野鸡沙哑的大叫,就不会显得有多么深邃,也不会呈现出应有的野性。林莽之气的一多半是来自野鸡的叫声,其次还有野鸽子的声音。如果野鸡不太怕人,如果它公然能够在离人几公尺远的地方四下张望并迎着你放开喉咙,那会是多么有趣。
       有一天下午,书院的人正在菜地里忙着,突然就有一只母野鸡领着一群小野鸡从林子里出来了。那一大群精致的小鸡至少有七八只,悄没声地跟在母亲身边,真像童话一样可爱。这时候公野鸡不在,那个做父亲的不知到哪里去了。
       公野鸡常常入画,就因为它有一条彩色的长尾。孔雀开屏太有点南方的夸张了,于是北方的野鸡甩着长尾一飞,肥肥的身躯掠过林梢,更是呼啦啦生动逼人。
       奇怪的是这里的人几乎没有找到过野鸡的窝,当然也没有看到它的蛋。但常有人饲养过小野鸡,并且把它巧妙地混在家养小鸡中,让老母鸡把它带大。野鸡的深色翅膀很快就在鸡群中凸显出来,并且最先为猫所注意:它看看小野鸡,再看看主人。
       燕子
       这里的燕子主要为家燕和金腰燕。人们是多么珍惜这种鸟啊,简直不是把它当作鸟来看待的。它在鸟中的地位,多少有点像猫在四蹄动物中的地位,即与人的关系特别亲近。“那是燕子啊”,经常看到怀抱小孙子的老爷爷指着落下来的两个燕子说。小孙子刚刚十来个月大,望向燕子的眼神还有些恍惚,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可是他从这么早就开始结识这种非同一般的鸟类了。
       我常常想,燕子到底是怎样确立与人的这种特殊关系的?它们与人如此亲近,却并非像鹰一样喂熟后可以为人驱使,也不像鸽子那样围在人的身前身后。猫在人这儿获得了独一无二的特权,比如在人的词典里,猫可被称为“男猫”、“郎猫”、“女猫”等,其它动物则不行。无论是农村还是都市,它们习惯上都要与人同眠,可以随时随地跳上床头炕头。而即便是一只小狗,随意跳到炕上也是不被允许的。这大半是因为猫的娇媚和洁净,它们大多时候是一尘不染的。燕子却从不接近人的身体,但它把窝筑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下,这户人家就会觉得受到了奖赏一般,十分高兴。有的燕子甚至把窝筑到了屋内——这在今天的城里孩子看来可能是不会理解的——但这一户人家却真的会因此而更加高兴。
       比较几种动物与人的关系:狗常常与人合作;猫特别让人亲昵;而燕子更多地使人尊敬。黑色的燕尾服,雪白的衬衣,燕子在打扮上是个西化的绅士,然而它却是中国乡土民众的挚友。连最贫穷地区的人都知道不可以打燕子,连最小的孩子都知道这是一种获得了豁免权的鸟儿。他们都小心翼翼和真情实意地对待来到自己家的燕子。燕子最喜欢成双成对地呆在一起,并且能够像人一样夫妻双双地忙碌,饲喂自己的小孩,一点一点将其养育起来。
       在我们万松浦,燕子同样是最高贵的鸟儿。
       雀鹰
       如果在阴冷的天色里呈现这样一幅图景:北风吹拂着野地里一团团的滚地龙草,一只雀鹰正从它们中间起飞,就会让人感到最严酷的冬天已经来到了。雀鹰那灰乎乎的身躯在万松浦的上空活动时,实在是显得触目。
       有一天,这儿的天空翱翔着四十多只苍鹰——其实只是雀鹰。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其情其景让我印象深刻。
       书院东河那儿就有雀鹰的窝。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只雀鹰抓住一只什么猎物从院子上空飞过,那模样让人想起一架飞机悬挂了炸弹在飞翔。
       有人以为雀鹰是小个头的,而红脚隼却有可能是大的,这是一种误解。雀鹰其实还要大一些。雀鹰捕捉鸟儿的残酷场面我们没有看见,但我们书院松林里常常有鸟儿凌乱的羽毛。一场血腥的战争和杀戮总是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滑过,看来雀鹰是善于速战速决的。也许正因为这里的鸟儿太多,所以才有这么多的食肉动物。可是同样是长了双翅的,却要以另一些飞翔的生命为食,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这是一种可怕的象征。
       这里苍鹰很多,另外还有一种更大的鹰:。如果有一只飞向了高空,有人就会指点着喊:“看哪,老鹞子!”它们比红脚隼和雀鹰更为猛厉,能够捕捉飞驰的草兔。
       大雁
       大雁路过万松浦时常要留下来玩几天。它们在稀疏的苇棵间慢慢挪步的样子很可笑。一些猎人很喜欢它们能在这儿逗留,还给它们取了个外号:“老呆宝”。小时候曾看到一个矮个子老人挎一个篮子低头在青青的麦田里走,问他干什么?答一句:“拣大雁粪。”我们争着去看他的收获:篮子里只有几块光滑的、白色的圆柱形东西,根本就不像粪便。问他干什么用?他答:“做药材哩。”
       往昔里,午夜有两种声音是最迷人、最难忘的。一种是天空过大雁时的鸣叫:像小儿低语,像婴儿在笑。这声音让我们在心中默念:“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一种是马车在不远的路上通过时,马蹄发出的喀哒声:不脆也不艮,不响也不闷,配在夜色里真是好听。
       现在这些声音都听不到了。不客气地讲,一些特别的、真正的幸福,我相信是随着它们的消失而永远地消失了。
       灰鹤
       在河湾处,在海滩上的一个个大水洼那儿,常常落下一些灰鹤。它们的长腿让当地人发出惊叹:嚯咦!灰鹤在浅浅的草丛中踌躇时,两眼痴呆呆地望向四周,有时猎人凑得很近了它还是毫无察觉,无动于衷。
       前些年秋天一个猎人被早就想逮他的公安人员逮到了。候审期间他哭丧着脸说:“我什么坏事也没干,我不过是打了一只鸟。”公安人员认为只要是长腿的鸟就要保护,至于怎么处罚,那还要看鸟类图谱。那个猎人说:“我的命怎样,最后就看那张谱了。”
       结果查出是一只灰鹤。罚款,没收猎枪。这结果使猎人还是有些高兴,说:“如果谱上让我蹲个三年两载的,我也没有法子。”
       这个猎人来万松浦玩,路上正好看到了一只灰鹤翩翩落下,立刻下意识地闭了闭眼,说:“又是它,妈的。”
       灰喜鹊
       灰喜鹊是葡萄园里的顽皮鬼,不受欢迎,毛病屡教不改。它们爱吃葡萄,但从不讲究方法:每一个葡萄串穗用长嘴吮几下也就算了,结果整串的葡萄就要烂掉。种葡萄的人说起灰喜鹊,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因为灰喜鹊属于受保护的鸟类,只能轰赶而不能捕杀。结果许多葡萄园不得不雇用专门的人到园子里按时喊两嗓子,叫作“赶鹊人”。
       灰喜鹊看来十分满意自己的角色,它们一直呆在树上,专等赶鸟人喊过了离开,然后一头扎进园子。种葡萄的人捧着被它们啄过的烂葡萄穗,说:“你说这些狗东西气不气人啊!”它们不吃葡萄的时候,一群群在园子边上飞旋,叫出一阵阵不无滑稽的声音,很像是取笑葡萄园的人。
       但即便是葡萄园的人也承认:灰喜鹊单从模样上看还是很好的。它们有海军军官才穿的那种灰呢子长大衣,还戴了黑色贝雷帽,真是足够神气。当它们安静地呆在树上时,那种神情也是非常温文的。可是更熟悉它们一点脾性的,就会发出连连叹息,感到惋惜。因为它们既是清除松毛虫的能手,是使一大片林木免于毁坏的大功臣,又是海边一带十足的捣蛋鬼。它们不仅对葡萄园恣意妄为,而且还对其它的鸟类构成侵犯,甚至趁其它鸟儿外出不在时,动手拆毁人家的住所。
       万松浦一带的灰喜鹊成群结队,它们喜欢这无边无际的松林,更喜欢成片的葡萄园。
       牛背鹭
       牛背鹭在当地极少见,可是这几年也来万松浦了,成为尊贵的客人。它长达半米的身躯,头和脖颈醒目的橙黄色,都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但它们在这儿仅是两只、三只地出现,很少成帮成伙。它们光顾万松浦的样子,让人想起初来乍到的旅游者。它们如果长久地呆下去,将会知道这里有多么丰富的食物、多么好客的主人。
       三只牛背鹭于一个雨后的下午落在书院的水杉树下,像几位老翁一样持重地踱步;更多的时间它们只是候在原地,看看碧绿的草地、看看一旁翩飞的喜鹊,不动声色。
       就在前不久,它们还曾经出现在离万松浦十几华里外的闹市区,但只停留了短短的二十分钟。
       猫头鹰
       面对它们圆圆的大脸、明亮异常的眼睛,你常常会觉得这是一种无所不知的生命。的确,猫头鹰是一种绝不平凡的鸟儿,它几乎在一切方面都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人们对它迷惑、敬畏,恐惧和喜爱,还有许多时候是厌弃和拒绝。它是捕鼠能手,是会飞的猫。可是在北方相当大的地区里,人们把它当成了死亡的预言家——老年人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它的叫声。我曾亲耳听到一位正在河边上蹲着的老人面向鸣叫的猫头鹰喊:“不用说了,我走到哪你说到哪;我知道我快去了。”老人从心里认为这只不祥的鸟儿在向他发出死亡通知。
       其实如果居住在万松浦,也就不会变得那么敏感了。因为这里的猫头鹰太多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回避它的叫声。长此以往,它的鸣叫只成为众生合唱中的一个音阶、一种乐器,比如是一只竹笛和箫而已。造物主真是奇怪啊,它不仅有猫一样的耳朵、眼睛和面庞,不仅善于捕鼠,而且也能发出猫一样的“喵喵”声。它与猫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生物学家并没有详细地告诉我们。在一般情况下,我们人类不太习惯看到一种动物的脸庞圆圆的,也就是说,不太希望它们脸的形状太接近于人本身。如果有什么鱼类或鸟类长出了一张圆脸,就会引起我们长久的观测和想象,让我们不安。而猫头鹰就是在这一点上让人颇费猜度。
       它们的种类非常之多。据说有二十多种。其中有的面庞实在是太怪了。比如长达半米、像头戴黑色呢帽的草,谁在它的注视下会无动于衷呢?再比如更大个头的雪,周身雪白,两眼通圆,有硕大的头顶,很像一个刚刚堆成的雪人——它一旦突然出现在面前,一定会使人目瞪口呆。还有长了一张猴脸的褐林、面目悲伤的长尾林,都拥有无法言喻的韵致和神情。
       万松浦的林中大约有七八种猫头鹰。
       有一次在南方的奉节城,我看到了一只小孩子大小的猫头鹰,它粗粗的腿上正系了一根铁链子,跟随自己的主人在街头小摊上喝酒,主人不时扔一块肉给它。它一活动,铁链子就哗啦啦响。主人喝过了酒,说一声:“咱走啊。”它就跳上了主人的肩膀。
       大多数的猫头鹰都留了人一样的背头发型。可见它们的确不是一般的鸟。
       黄雀
       它就是人们常常饲养的会唱歌的小鸟。这种鸟儿在林中不起眼,只有美妙的歌唱使人心情愉悦。一只能歌唱的小黄雀十分受人欢迎,它很容易饲喂,且鸣唱不倦,早已进入寻常百姓家。一些人甚至以捕捉黄雀为生,他们就来往于林中,到处悬起“翻笼”:笼里先放了一只雌鸟,笼上有一个机关,只要想谈情说爱的小黄雀一扎进笼里来,笼子上的翻盖就一下合上了。
       黄雀是杰出的小歌手,是我们引以为荣的鸟儿之一。只要提起能唱歌的鸟类,万松浦的人就会说一句:“俺这里黄雀最多了!”
       黑枕黄鹂
       夏天的中午走在林子里,常常被一种极为奇特的叫声惊呆:婉转之极,嗲声嗲气,有时真像一个婴孩在呼唤母亲。它的声音混在林子里的众声喧哗之中,显得非常突出。这就是黑枕黄鹂。它比黄雀肥大,口腔里一定有个不小的舌头,所以才会有如此独特的、简直是拟人化的鸣叫。
       林子里的这种鹂鸟在数量上远远少于黄雀。但只要是有一只,它的声音就不会被埋没。那是一种娇痴之声。偶尔也会发出泼辣辣的呼叫,这时就有点像女人的声音了。你迎着这叫声走去,会看到它黄色的躯体一下展放开来,像荡秋千一样从一棵大树荡到另一棵大树——这时它的嘴里再也不是嗲声嗲气地乱叫了,而是发出一种更怪的声音:“哼,哼”。它大概因为受惊而生气了。
       松鼠
       它的身影一闪而过。不过它那条蓬松的尾巴会让人过目不忘。这里的松鼠虽然不像南方和东北那么多,可是仍然时常现身。无边的黑松林里,球果肥硕,但因为是黑松,籽粒不像红松的那么大,所以它们在觅食时不免要劳苦一些。但林子里可吃之物绝不止松果一种吧,于是它们在这里长居也并非是置身于苦寒之地。在万松浦西部的屺岛上,松鼠们胆子好像要大一些。它们可以在汽车声里探出可爱的头颅观望,手里还举着一个球果。有一次,有人看见一只松鼠从一棵高高的大李子树上下来,嘴里还咬着两个大大的并蒂李。没听说松鼠还能吃李子,所以说起来都不信。但我在国外曾见过一只松鼠口衔一只大核桃从树顶下来时的憨态:它只顾低头忙碌,直下到树桩底部才发现我站在跟前,于是慌促中又略有羞愧,只呆呆地仰脸看我,一时忘了该怎么办。那只青皮大核桃太沉了,它衔着离去时十分吃力。
       松鼠是最可爱的小动物之一,这在万松浦也没有例外。只要一说到它的名字,大家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睁着眼静静地听。
       乌鸦
       乌鸦是很能抒情的一种鸟儿,它情深意笃的叹息早已为人们所熟悉:“啊!啊啊——”可是仅此而已,并没有吟咏的下文。它们是起落的黑云,是海边上一片跳跃的墨色。曾几何时,这里的乌鸦多到了令人发愁的地步,老人们都说:“怎么办啊,看看这些乌鸦!”我小时候常看着它们遮去一大片天空,喧闹飞旋一阵,又呼啦啦落在麦地上。当我为这一大片黑鸟而惊叹时,上年纪的人却说:“现在的乌鸦可少多了!”
       老人们讲,在过去,每天夜里乌鸦把林子全部占据了,简直没有其它鸟儿立足的地方。一棵棵大树上全蹲了过夜的乌鸦,就像结满的黑色硕果。到了早晨,乌鸦飞走了,地上就铺了厚厚的一层干树枝——这都是它们降落和起飞时扑打下来的。
       时过境迁,如今再也没有那么多乌鸦了。偶尔听到一声“啊、啊”的抒情之声,觉得新奇得不得了。
       2004年6月30日于万松浦书院
       张炜,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张炜文库》(十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