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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日头下的女孩(小说)
作者:了一容

《天涯》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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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村里连牲口都不好好喝的苦水坝蓝悠悠的,水面随着和风微微晃悠。孤傲不群的日头仿佛一匹无人理会的老马在天上踽踽独行。日头的光还是有一丝丝强烈,使得水面看上去显得有点神秘和光怪陆离的感觉。人们感到日头十分毒辣,极想有一个凉爽的角落或者地洞什么的猛然钻进去,好把这要命的炽热给避开。一头叫驴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仿佛是在给小村某人家的草驴传递着意味深长的信号。小村的男人们禁不住焦躁起来。很难看到一只鸟从天空中飞过,大约是天旱的缘故。山谷的一条条小路像干裂而曲曲折折的羊肠子,且在一个个拐弯的地方会猝然地静卧、斜躺着几块冥顽不化的驴腰子石头。被日头晒得都有些发红起火的光不溜溜的黄土山冈,时不时一片一片地往下滑坡坍塌。
       阿喜耶走到水坝边的时候,忧伤使她忘却害怕。她心潮澎湃,眼看就要跳进水坝的深处一死了之。碧绿的水面看似有些阴森。不知道死的时候,会不会感到疼痛和折磨?就跟睡着了一样该多好啊!但那怎么可能。她见过淹死的人脸色通通显得异常难堪,嘴唇黑紫黑紫,像一片霉烂的破布,有时鼻孔里还会流出粘稠的血液。阿喜耶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天空阴暗而晦涩。她感到满腹的迷茫、凄凉和绝望。她觉得随着她要投水自杀的决心越大,内心的忐忑和恐惧就越加强烈。恶劣的环境和辛苦的劳动并没有把她的腰压弯,没有把她从小累垮。可是屈辱却使她想以死的方式进行反抗。还因为小村里人们会说三道四。一个女孩子失去了宝贵的贞操,在如此一个神神鬼鬼、迷信泛滥的小村里,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活活淹死!
       所以,死是惟一的解脱。
       阿喜耶想人在这世上一点意义都没有。一想到这些,顿时浑身树叶似的簌簌发抖,一些伤感把喉咙都攥紧了。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幽灵,孤零零独自赶路!
       恐惧使阿喜耶还是打消了从高处跳入水中的念头。她一步一步向着水坝的深处行进。这个伴随她走过了童年的水坝——现在镜子一样呈现在她的眼前——那样明亮水波不兴。清新!凛冽!远处的农舍上罩着一圈火焰样的好看的光芒,蜻蜓在水面上追逐、嬉戏。她从来没有欣赏过这山谷村落的景色。阿喜耶看得出神。村野山梁畔上的孩子唱着古老的歌谣,歌声远远地流泻在水面上。天空那么蔚蓝!回声很响,一只昆虫在她的耳旁飞来飞去。微风吹拂芦苇,或是野鸭子戏水的声音,时时都能听见。阿喜耶看得入迷,听得出神——竟有些不想死了!
       阿喜耶走出水坝,一下子瘫软在坝边上。
       小村里的人们好奇地走过来看着浑身水淋淋、久久地坐在水坝边上发呆的东乡族丫头阿喜耶。围着看了一会儿,就丢下她离去了。山野的风开始慢慢把她身上的水吹干。
       阿喜耶朝家里走的时候,有点羞愧。然而她更加感到生命的宝贵,为自己还活着庆幸不已!
       半道上阿喜耶碰见了闻讯赶来的父母亲。阿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跟抓住一根救命的小草再也不肯松手。老实巴交的父亲,耷拉着脑袋,倒穿着一双破布鞋紧紧跟随在母女后面。阿喜耶不再感到孤单。一家人浩浩荡荡向家进发。
       阿妈说:“娃娃,死了你还能活来吗?有多大的委屈阿妈替你担着!”
       这是个似乎被流放的小村。
       小村处在一个狭长的山谷地儿,四围是黄土浪涛的海洋。小村之偏僻之遥远,像是珠穆朗玛峰上某个荒凉与寂寥的角落,默默地无古今、无声息地沉睡在那里。无论地球如何变化,人类业已多么进步,但这山谷小村里的人依然过着一种古老、原始的生活。天灾人祸。他们朝朝暮暮如笼中的小鸟无可奈何。尽管如此,小村里的人却没有绝迹!
       阿喜耶的母亲尽力回忆阿喜耶小时候的模样:那脸蛋、那背影,还有那胳膊那腿,都令她感到疼痛。儿时的阿喜耶一会儿像是站在阿妈眼前,一会儿却又显得那么渺远、模糊。
       阿喜耶是六个如花似玉的丫头中最小的一个。一岁的时节,常常无声无息地在房子地上玩耍,但却很留心周围的生活,也十分懂事,大人只要脱掉鞋子,她就会立刻蹒跚着步子一本正经地走过去将鞋子整理好放置在一个专门的角落里。这一点,她家别的几个如花似玉的丫头都不如她灵性。阿喜耶婴孩的时候,被阿妈和阿大安放在最舒适的地方,全家人抱她、吻她,宛如女王;两三岁时,满地乱爬,泥地上滚来滚去,像泥鳅;十岁左右,蹦蹦跳跳,天真无邪,像个快乐的小天使。再大点的时候,阿喜耶就开始变得忧郁和孤独。可是,这个东乡族美丽的丫头片子仿佛地里的麦子尚未抽穗一样,还处在绿油油的时节,就叫小村大户家的男人给收割了。
       小村里的六丫头阿喜耶,许多人都没有见过,但却早已耳闻她的勤劳。她很少从家里出去,不大一点就学会洗衣裳、做饭,还会做鞋垫和绣花呢,特别是在枕头上绣的雀儿戏梅可灵巧了。
       阿喜耶坐在后院墙根的日头下面绣着花。日头的光线把她手工刺绣的枕头上的花朵映衬得瑰丽无比,活着的一样。洗净晾在细麻绳子上的衣裳滴着豆子大的水珠。
       “我绣的花要是能活来,发出芳菲的香气就好啦!”阿喜耶天真地想,“那时,我可以让小村处处扑满浓浓的香气。人们闻着香味,行走在小村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但是当她想到张家大户家的人时常要和他们家过不去时,阿喜耶的心就像刚刚飞上天空的五颜六色的水泡泡突然被风吹灭而消失似的,见到的幻境骤然间也被搅得无影无踪了,丢下的全是没有边沿的愁怅、阴森和害怕。三个姐姐突然在小村里失踪了。那可是三个东乡族好看的美人!阿妈天天都心有不甘地出去寻找她们,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找见,却把家里早已经没有一口吃的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自从大姐和二姐被小村里的男人欺负后,都自杀掉了。也许姐姐们一死大人就不会再背负一种很重的东西了,族里的人也便找回活着的尊严了。他们会觉得姐姐们用生命维护了一种珍贵的东西。人身上的这个东西似乎是不能丢掉的!
       “也许这又都是命啊,小村人的命!”阿喜耶又一次想起阿妈那絮絮叨叨的话。阿喜耶想谁甘心叫人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呢。没有的吧!三姐、四姐、五姐失踪以后,阿妈再也不叫阿喜耶从门里出去半步,“定定在家里呆着,哪里也别去!”阿妈还说她已经长得今非昔比了,比她的姐姐们还招惹男人哩!阿喜耶听了感到灾难快要降临了,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个小村真的就像阿大说的天灾人祸啊!她不知道,在这个漫长干旱的夏日里,若不让她走出这个院落帮阿妈阿大寻找一些吃的东西,他们老两口该如何活过这个酷烈的夏天。
       以前,姐姐们在的时候,像鸡子一样东刨刨,西找找,还可帮助大人维系这个飘摇的家。那时阿大阿妈两个也还能做些活计。但两个老人现在已是腰来腿不来,脚来了手却不来!
       山上的田里,粮食也一年不如一年,那种就连牲口都爬不住的田到底还有个什么种头啊!阿喜耶悲凉地坐在院子的墙根底儿思索着父母平素的话。直到将近下午的时候,她都那样静静地坐着,屁股蛋子也不曾挪地儿。日头更加一如没有脾性的老马从头顶上缓缓地旋转过去了,那土墙的影子也不再如午时那般笔直笔直了,却是倾斜着水一样泻落下来了,不规则地漫过一片,将她瘦弱的纤细的身子悄无声息地吞没在悲凉的暗影中。阿喜耶被日头烤得发烫的眩晕感却慢慢地在隐退,另一半头脑开始在一些明晰中醒转似的。这更加令她感到一些凝重的东西在她的心上压着。她真想离开这片似乎叫水洇湿了一片的地方,换个地儿到那令人头脑发蒙的日头下边去,但是她显得有气无力。一只血红的蚂蚁顺着阿喜耶的裤腿爬上来,走走停停,像是在犹豫,但是最终却又从原路返回去了。阿喜耶一直盯着那蚂蚁的两只活灵活现的触角到阳光中消失了。
       阿喜耶的心里好像被什么牵扯着。也许是大姐的魂飞到院子里来了吧。阿喜耶的心里有些酸楚的喜悦,同时又有点恐惧。大姐是家里几个丫头中最丰满的一个。她天生圆润,两只眼睛跟一对闪闪发光的大耳环似的;乳房又大又挺,使人想把脑袋搁在上面睡觉;那腰,啧啧,就跟水蛇似的柔软,并且纤细而柔韧。大姐的腰天生的细,可臀部却出奇的大,腿子更是修长得跟白杨树似的。
       阿喜耶耽于一种天生的冥想状态中了。她的思绪在往昔的情境中淡淡的云一样飘飞。阿喜耶想着大姐在山上的田里给洋芋锄草,张家大户的几个男子,悄然而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蹿到大姐的身后,像凶恶的动物猛然一下子扑上去捉住了她。大姐脸色顿时煞白,阿喜耶想。但大姐立时像只桀骜不驯的梅花鹿,果敢地挣脱他们。他们却紧追不舍,再一次捕住了她,把她摁在了地上。她的两只胳膊被两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扯开着,张成一个“大”字的形状。大姐用脚奋力蹬,立时就有人把她的两只脚牢牢地按住。她企图用嘴里的牙齿咬人家,嘴巴却又叫人家用一大把洋芋叶子塞得紧紧的。人家只要一解她的裤带,大姐就没命地挣扎,嗓子里发出小鹿垂死时无奈而嘶哑的嗫嚅声。她的眼睛红得要喷血似的,充满紧张、愤怒的血丝,阿喜耶想着。大姐终于没有力气了。大姐只有恼恨地怒视着眼前的一切。最后,大姐流下一股晶莹而透明的泪水。
       阿喜耶心里被一些苦涩的东西包裹了。
       阿喜耶听阿妈一边给她梳辫子,一边给她继续絮絮叨叨地讲着大姐,就像讲一个古老的古歌中的故事:男人们轮换着欺凌了大姐。直到他们的疯狂、野蛮和荒诞不经的凶狠劲儿平静下来扬长而去时,大姐才哭声震天。
       阿喜耶想,那一刻也许大姐的胸膛突然被什么东西狠劲掏空了,因为阿喜耶莫名地觉得她自己的胸口里面空空如也了。
       大姐的身体里流淌出来的血液逐渐地干裂在一片洋芋叶子上,把那叶面映得花样红。这一切,都像梦幻中似的,而阿喜耶似乎真的都能清晰地看得见。阿喜耶还仿佛看见大姐跪在山上的洋芋田里,十根手指插进纷乱的、布满泥土和植物碎屑的头发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洋芋叶子上一只白色蝴蝶。她还望着远处的天空,望着天空中飞走的一只小鸟。大姐的眼光里似乎弥漫出一种淡淡的哀伤。
       这么一会儿过去,阿喜耶看见日头依旧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似乎一动不动似的。阿喜耶仰着脖子,后面的颈椎跟个木棒似的,撑着的脑袋壳有些令人昏迷,也许是她太专注于埋头绣花了。
       日头超凡脱俗无言地行进着。
       谁家的叫驴发出死命的嚎叫,“吱嗷吱嗷”的!日头这匹老马仿佛突然驻足不前了,在惊讶地打量着那发出叫声的地方。瞧那方向,好像是张海武家的。阿喜耶有些好笑和厌恶地望了一眼那边,就又把目光落回到她手中的刺绣上。阿喜耶正在给阿大和阿妈绣枕头。那花朵在布上开得很鲜艳,橘黄色的,暖暖的感觉,做成这样的枕头,把脑袋放在“花丛”中睡觉,一定会感到恬静和安适的,也一定能做个令人舒心的梦的。阿喜耶用手指肚轻轻地抚摸着那毛润润的花朵。她的细白而秀气的竹子样的手指头暗暗地颤抖,就要被那花朵融化掉似的。
       阿喜耶的心猛然攥紧,全身酸软无力。大姐那天是踩着漆黑的夜色,从黄土浪涛的高崖上跳下去摔死的。
       阿喜耶的眼圈有些潮湿。她哀怨地倚靠在黄土墙壁上,长长出气,又长长吸气。
       日头仿佛走得更加缓慢了,似乎索性不走了。马拉了一生的犁铧,驮了一辈子东西,到老的时候,身子一定很疲惫,心里一定很悲凉的。那日头多像是阿大阿妈呀。
       那日头仿佛知晓似的,把那红胡子在阿喜耶的脸孔上慈祥地扫来扫去。
       阿喜耶有点不太喜欢二姐,尽管二姐也不善言辞,喜欢安静和独处。二姐胆子比阿喜耶还小,只要一听说家人和小村里的人发生了口角,就会惊恐万状地大声哭泣。最后,二姐也是因为和大姐一样的命运而上吊了。“小村里姊妹们的命啊!”四姐曾这样轻缓地摩挲着阿喜耶的头发说。阿喜耶觉得那声气里流淌着无尽的悲凉。
       阿喜耶真不想想这些了,但又情不自禁啊!
       突然一天,三姐、四姐、五姐失踪了。
       阿喜耶再次感到浑身出了一层冷汗。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鼓一样在胸膛里被击响。阿妈从此天天出门寻找失踪的姐姐,出去的时候,把大门锁得牢牢的,还叫阿喜耶千万别出声,说是狼听见会来咬的。
       一只蚂蚁又出现在阿喜耶的视线里,它多么像一头变小了的黑色的草驴啊!那触角就是驴的耳朵,那头颅也是长的、吊的,眼睛也朝外凸,腰身塌下去,四肢细瘦而微茫,但棱角分明。阿喜耶想给那蚂蚁用手指画一个圈圈,看它从那个圈圈里能否走出来。然而阿喜耶实在不想动弹。她更加安静地坐着。她似乎就要睡着了。那些蚂蚁好像知晓她的心思,肆无忌惮地攀上了阿喜耶的身,先是从腿上往上行。蚂蚁们一个接一个爬到阿喜耶的身上,但走着走着,却突然就从身上某个地方消失了。阿喜耶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也没看见蚂蚁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一只竟然到阿喜耶的脸上来了,令她毛发都耸立起来。放在平时,她会一指头拨拉到地上,逃得远远的。但她今天就是不想去理睬。后来那蚂蚁就不知到哪里去了,但是阿喜耶的心里总是在怀疑那只蚂蚁还在她身上的什么地方藏着。
       阿喜耶抬头看了看天,这一次日头仿佛又向前走了几步。它似乎老得真有些走不动了,在那云彩里歇气。阿妈阿大怎么还不回来呀?阿喜耶想,这大门要被锁到几时呢?这几时是个完呢?就这样一直被锁着吗?
       阿喜耶把那绣花枕头蒙在脸孔上“呜呜”地哭起来。
       日头又开始抖擞了一下棕毛,似乎愤然奋力地走起来了。
       锁子终于豁啷一声的响,沉重腐朽的大门吱呀呀被推开了。
       阿喜耶从地上翻起来,就朝前面跑。
       寻找了一天孩子的阿大阿妈回转来了。两个老人又累又饿,昏倒在院子里。阿喜耶给父母每人灌了半碗水。家里的粮食已经没有颗粒。阿喜耶耗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父母抬到炕上,然后走出门去。她把对张家人的恐惧和害怕一股脑抛在九霄云外。
       阿喜耶沿着一条蜿蜒小路爬上山去,走进自家玉米田。山上的玉米田里,那又瘪又小的玉米棒子,挂在细瘦的玉米秆上。此时,日头那酷烈而炎热的色调把这片干枯得龟裂的黄土地涂抹得无比灿烂和瑰丽。
       阿喜耶轻盈的身子静静地穿梭在玉米丛中。她像是一只展开翅膀的蝴蝶,翩然飞舞。她摘了大约有十来个自认为籽儿饱满的玉米棒子。玉米的叶子被山谷地儿的热风吹得“刷拉、刷拉”乱响,就像是在演奏着朴素恬淡的音乐。她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和大自然和平的氛围。一时,她忘记了所有的恐惧、烦恼和痛苦。阿喜耶坐在玉米地头上歇息,她用衣襟揩去额头上细碎的汗珠,想着回家后要给父母好好煮一顿玉米棒子吃。她一想到父母快要饿坏了,就立刻站起来往家里跑。可是,邻居张放的父亲张大文竟然偷偷地尾随而来。他把阿喜耶扑倒了。玉米棒子从阿喜耶撩着的衣襟子上抖落下来,在地垄上乱滚。阿喜耶收缩两腿,极力不让裤子被扯下来。
       阿喜耶在凸凹不平的地上拼命扑腾着,坚硬的土坷垃无情地戳着她的脊背。猛然间,她的太阳穴挨了一拳,当时就失去知觉。
       那个老了的男人扒下阿喜耶的裤子。但是狗日的毕竟老了。望而兴叹。狗日的满头大汗,有些不甘失败和恼羞成怒地捡起一只玉米棒子……他“嘿嘿”笑着感到一阵快意,最后怀着得意的心情提上衣服离去。
       阿喜耶醒转来,疼得五脏欲裂。她回到家里,依旧显得和平时一样安静。她先把自己洗干净了,再把带回的玉米棒子洗干净,搁到锅里,倒上水。她已经习惯了厨房里大大小小的活计。煮玉米和煮土豆差不多,水不能多,也不能少,那水把玉米棒子刚刚淹过去一点点。
       没有柴禾烧怎么办呢?
       阿喜耶在厨房和院子里寻找半天也没找见可以烧火做饭的柴禾。家里没有吃的,连烧的也没有了。她走出门去,看见面朝她家大门的邻居张大文家的鸡窝。张大文家离她家本来还有很远的一截距离,可人家偏偏把一个鸡窝树立在她家门前。出出进进,多么令人不快。这是有意在欺负人哩。那鸡窝是用向日葵秆和干透了的木头棒、黄土泥巴等东西建造的简易棚。她觉得张家处处和她家作对。她家的人只要一出门,人家就要你先闻一闻鸡窝里的味道。人家就是要像大国欺负小国一样地欺负你你有什么法子!她走到鸡窝的跟前,无名的火气在周身冲撞。她想把那鸡窝上的一切可以当柴烧的东西拆下来煮玉米烧掉,但是她只要一想到人家会找自己年迈的父母的麻烦,就畏缩了。她自己可以逃掉,甚至可以一死了之,但是父母老了,他们跑不动了。人这个东西,越老却越不想死,越不想死的原因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大人总是希望孩子能活得好一点。所以,从某种角度而言,大人必须坚持生存下去。阿喜耶还在想,自己就是纵火烧了人家的房屋,但是,闯下的祸端终归是父母的。带父母一起逃显然不现实,且逃跑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想到这些,阿喜耶就又打消了去拆人家鸡窝的念头。她又往别处去找柴禾,结果找了一转圈也没找上。
       阿喜耶回到家里,把晾晒在麻绳子上已经干了的衣服拿下来。这里面有些衣服,姐姐传给妹妹,大的传给小的,是她们姐妹几个一个接一个穿过的。有些衣服缀满了补丁,有些尽管旧了,打了褶子,但依然很结实。她把衣服放回屋子,又去找柴禾。她急得头上直冒冷汗,自己倒像是一只在热锅里被煮的玉米。因为山上实在没有可以当柴禾烧的东西了。大山像榨干水分的土墙一样,风一吹,就哗哗地往下掉土。所以,即使你把种子撒上也不见得长上来,何况要自己长出东西来。家里还是没有什么可烧的。要是粮食收了,还可烧粮食茎秆,可这才是什么季节啊!她又走出家去。这一次,见四下无人,阿喜耶灵机一动,把那鸡窝上不易让人察觉的向日葵秆、细木头棒子抽去了一些。她一面抽,一面听见鸡窝里的母鸡在咯咯地叫,扑扇翅膀躲闪。她抱着柴禾,回头看了一眼那鸡窝,和以前并没什么两样。她第一次觉得,人这个愚蠢的东西,有时做的事情实质上是一种多余和浪费。
       阿喜耶总算煮熟了玉米,把玉米粒剥到碗里,端给了父母。阿喜耶看见父母吃着并不饱满的玉米粒,但却无比快活时,心里面不由得浮上一层凄凉。然而,只要一想起姐姐们,她的心里坚强踏实多了。姐姐们用生命维护了家里的尊严。小村的人还会取笑吗?一定不会!永远也不会!
       阿喜耶走出院子,穿过村巷,来到苦水坝跟前。她想她会纵身跃入水中,就像一只大鸟翅膀一张飞下去那样;也可能像一颗石头,划一道弧线深深沉入水底。她想她那在空中迷离而凄艳、美丽而破灭的坠落的姿势,就仿佛她的心境,仿佛她深藏而幽暗的苦难的美一样好看,却令人心碎。这隐忍是她们这个民族所特有的美!
       此时,傍晚的风轻轻吹拂,夕阳那老迈的马的红棕已经像被血浸染的一样映红了西边的天空。
       两位老人将阿喜耶夜明珠一样带回家。他们静静地坐在阿喜耶的身边,给她梳干净了头发上的尘埃。他们的身心的力气仿佛在那很古旧的木梳子缓缓落下的叹息中渐渐回转。透心的乏、累。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决心四处去寻找另外那三个无法找到而自己也永远不可能回来的,那像羊群一样走失的孩子!
       了一容,东乡族,作家,现居宁夏西吉县。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历途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