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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说给寂寞听
作者:张学东

《天涯》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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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双眼睛一直在高处狡黠地注视着地面上的老人。树叶已经很繁茂了,每片叶子都绿得刺眼,深绿色脉络正清晰地匍匐在叶面上。几只麻雀在树头无限快活和自由着。正午的阳光拖着灿烂的尾巴从头顶直挺挺地钻进叶丛中,钻进去的光分了叉,斑驳的亮点洒在青黝黝的叶子上,自然也落在那双毛茸茸的眼睛周围。
       老人独自站在屋门前,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兜子,却始终找不到想要找的东西。他的目光已近乎呆滞。
       调皮的麻雀从枣树枝上飞起来又落在葡萄架上,很快,又往更高的梨树枝头去了。鸟儿奔跑的弧线错落有致,一弯一弯地挂在蓝天上,它们在老人的眼前编制成一片细密的筛子。
       老人眼要晕了。他手搭凉棚顺着鸟儿飞窜的方向望,心里倏地掠过一些零散的记忆,对于那棵老梨树的成长过程他几乎有点吃惊。当年,在院里栽下的只不过是株孱弱的树苗苗,遍体光溜得很难找到一个结苞,谁能想到这一晃几十年,树竟把天也遮住了一大片。
       院里多出一片暗灰色的树阴,老人懒散地坐在一只旧马扎子上乘凉。马扎子晒得滚烫。老人仍有些不死心,里里外外又摸索了一通,彻底灰了心。老人的头紧挨着墙,眼睛微闭着,嘴里嗫嚅着什么。眉须丛中有一些晶莹的水滴,又并不颗颗独立,而是连成了片儿。
       屋檐下一群蜜蜂进进出出,蜂儿爱惜阳光呢,此刻显得纷扰而忙碌,每一只都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事。嗡——哪,来了!嗡——哪,又去了。它们唱着自己的歌子。而这种歌声老人已经听了大半辈子,可老人听不厌。
       一只亮黄色的小东西在老人的鼻子尖尖上扑闪着,老人并不去招惹它,老人知道蜜蜂有时也会贪玩。他就静静地注视着它的舞动。蜜蜂的小屁股鼓鼓的,晶莹的翅膀也能透过空气,翅膀在老人的脸部一闪一烁地振颤。老人轻声自语,小东西我的脸上可没有蜜,快忙你们的去吧!我老了,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老人说出这些后,心里宽泛了,有了某种空前的解脱和慰藉。竟无端地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他最喜欢掏了蜜蜂窝舔那窝里的蜜糖,可甜呢!有一回被蜂子使狠蛰了,眼睛肿成两个发面馍馍,吓得他好些年都没敢再往蜂窝边上靠近半步。想到这里,老人噗嗤一下笑出声音,他觉得人真是个日怪东西,年轻时就没有你不想去做的事情。
       孩子仍猴在树上,所有的兜子里都是满的。孩子很聪明,将最后一只梨蛋子在胸膛上蹭了蹭,算是干净的,放心地塞进嘴里,结结实实地嚼住。
       这样,孩子整个人富态起来。
       老人的瞌睡正香,朦胧间听见有个响动从高处落下来。可睁开眼,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白花花的一地光明。刚才自己明明是坐在阴凉底下的,眨眼的工夫,日头便斜出一大绺子。老人被烈烈的阳光晒出了一身热汗来。
       老人想扶着墙站起来,却被一种可怕的东西给扎了一下,那东西正在往骨头缝里钻呢。也许是给太阳晒久的缘故,老人终于没遏止住,喷嚏声格外响亮。老人险些趔趄着栽倒。
       未等老人缓过劲,一串笑声在老人的耳畔形成了一个响亮的漩涡。孩子一直在笑,笑声又清澈又单纯,还有点神秘。老人觉得好久都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孩子的衣裤是一早新换上的,还弥散着一股很香甜的水果味道。
       孩子做着怪脸,说没见过睡觉像你这么死的。
       孩子说着将他手里的一片毛叶子在老人面前晃了晃。叶子的边沿全是细细的毛芽儿,数也数不清,看着浑身都起痒呢。
       老人装恨地剜了孩子一眼,不再拿好脸色待他。随即,右手的食指圈成一个结实而粗糙的“O”型,朝着孩子的嫩嫩的脑门上弹过去,指头蛋刚要挨着却又松了气力,嘴里仍忿忿地,你个捣蛋鬼又捉弄人!
       孩子有些得逞地嬉笑着。
       哪想老人的手就势捏住了孩子软软的鼻子。孩子的讨饶声也被捏得变了调。老人脸上堆满了山梁和埂子,左一条右一道的,他就把脸上的沟沟坎坎猛地一下子全贴在孩子细皮嫩肉的小脸上。孩子连声嗲嗲地叫,扎死人了!
       这回老人很执拗,反倒贴得更结实了,并来回摩挲着。他听见乱七八糟的胡茬在孩子脸蛋上沙沙地划拉着,那声音着实让他激动。孩子的皮肤使他产生了某种幻觉,简直就是熟透了的杏儿,能捏出汁呢。老人终究不忍心,悄悄地减缓了几分力。
       孩子就瓷瓷地盯着老人的胡须,疑惑着。
       看你的脸上尽是锥子尖尖,可你为啥要长那些讨厌的东西呢?
       老人的手就在那些麦芒上反复摩挲着。老人眯缝着眼说,人老了就要长的,你还是个嫩娃娃,等你像我这样老的时候,自然也会长胡须的。
       孩子一本正经,我才不稀罕要这些烂东西呢!老人就细心端详着孩子,他觉得那脸实在鲜嫩得厉害,就说你个厚脸皮当然不长胡子喽。
       孩子立刻简单地快乐着,并在原地手舞足蹈。不长胡子喽!可兜里的梨蛋蛋却扑棱扑棱跳出来几颗,梨子滚落在地上的声音硬朗朗的。孩子大惊失色,惶遽地瞅瞅地上的东西,又望望老人已经黑下来的脸,那张脸上的胡须正锋利地刺着孩子毛毛的眼睛。
       老人无限惋惜地将那些绿蛋蛋挨个捡起来,他不无遗憾地摇着头,又不能吃,你揪这些干啥呢?你这娃娃……就知道糟蹋东西!
       孩子不知道老人会不会打他的屁股,他不敢再看那张脸,只是怯怯地注视着脚下的那片亮堂的阳光,一团很轻的影子鬼鬼地伏在上面,有几只蜜蜂飞得很低,很低,随时都能碰到脚背上。
       老人说等你老子回来有你的好果子吃呢!哼!
       孩子死乞百赖地沮丧着小脸。老人回头见他跟在自己的后面,刚才那张令人爱惜的嫩脸全变了色,他觉得真是又好笑又好气,谁让你爬到树上去呢?他轻提着孩子的一只耳朵,耳朵软面条子一样。你呀,就算割掉一只耳朵都不会长记性的!
       孩子的心情变得沉重,老人一定会把事情告诉大人们的,爬树摘梨大概不是一个小问题,到时候他们必定要狠狠拾掇自己。孩子联想起不久前发生的另一件事情,那天他被锁在屋子里,不意间从毡席下面翻出几只白色的东西,搭在嘴上吹着玩,他觉得那东西和他玩过的气球还是有些区别的,颜色白刺刺的很古怪,吹进气以后,那东西倒像一根又粗又长的老黄瓜,而且还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孩子至今依旧很迷惑,自己不过是弄破一只那样的白色气球,而大人却显得极其恼火的样子,仿佛天被捅了个大窟窿。当然,他的屁股上还留下了几处青手印,所以,孩子对那种白色的气球就产生了一种恐惧,他觉得大人们把那东西看得比命还当紧呢。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难道大人也喜欢玩那种白色的气球吗?可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当面吹过那种东西,孩子想,也许大人们是要背着他才好意思玩呢!
       孩子就猛地抱住老人的一条腿,连声央求着,再也不敢了,不信我发誓,谁骗你谁就是——孙子!
       老人就被孩子的誓言逗笑了,不过他还是绷着脸,他说你骗不骗我都是我的孙子,把你个日赖狲,小嘴嘴倒是利索得很。
       要不,骗人就是小狗!当狗还不行!
       行不行呀,要不你让我干什么我就给你干什么?!
       老人笑了。他觉得孩子的样儿有点要哭鼻子的架势,他最怕娃娃没完没了的哭号,便顺水推舟地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干啥都行呵!
       孩子立即兴奋地伸出右手的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能变!
       老人的一根手指头早被孩子软软地钩住,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跟随着孩子钩手指的动作来回晃悠着,这种轻飘飘的晃动很让老人感到放松,他脸上的笑容便越来越真实了。
       一老一小在门前的街路上转悠了一大圈,又绕回院里。
       老人明显比先前失落,他接连叹气,你看看我又把钥匙弄丢了!我的脑子真是比锅盖还要大呢!
       老人着实感到疲倦。
       等他重新在那只马扎上坐下来,灰色的树阴已经整个偏向院子的东头。老人的大多半身体都裸露在惨白的阳光里,太阳的味道又浓又烈,有点儿呛鼻子。老人看到孩子的腮帮子朝两边鼓出去,使得那嫩嫩的脸皮清亮得近乎透明。
       孩子咀嚼的速度和干脆劲同样让老人有些羡慕和望尘莫及。他远远注视着孩子吞咽时的喉咙一撑一送的模样。孩子的牙口也令老人惊讶,他竟然无意间轻舔了一下自己干瘪的嘴唇,他听见很奇怪的两声吧唧,同时牙缝中窜出一股涩涩的凉风,这些迹象立刻让他警觉起来。或者,他突然为自己嗓子眼莫名其妙而来的一些酸溜溜的液体而恼火起来。
       那时,老人急忙将目光从孩子的嘴边悄悄地挪开,挪得很狡猾,连自己也难以察觉。
       眼光终究被摆放在院东头煤棚下的一只鲜红色的东西撞了个趔趄。起先,煤棚下一直是并排放着两个那样的东西,直到今年清明节前,其中一只才派上了用场,这之前它们都还没有刷上红漆,脆黄的寿材保留着朴素的松木质地,它们在煤棚下面安静地卧伏着。良好的松木气息在整个院子里消散漂移,松木的芳香总夹杂着太阳浓烈的味道。老人便时常感到温馨,可这种温馨的美好感觉很快就伴随着清明节的到来消失殆尽,就在清明节的前一天老伴撒手走了,把他孤孤地撇在这个老院子里。
       现在,老人的目光的确很木讷地停在了那只朱红漆面的寿材上。事实上,从这个角度看到的只是一片不完整的红色。这只红色的松木寿材自然是留给他将来寿终正寝时用的,老人心里自然清楚,但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隐隐觉得心口上被什么东西七手八脚地挠腾着。
       老人久久凝视着煤棚下面那团热烈得有些夸张的红色,那颜色竟然是院子里最凝重的色彩。
       老伴走了以后,给空空的院子增添了许多并不常见的东西。比如:所有的门柜上都贴着那种白底黑字的挽联,每间房子的大梁上挂着净是龙飞凤舞的冥文裱符,这些他看也看不明白的文字正昭示着阴阳之间的玄秘。有一件事情老人是清楚的,等将来自己走了,他们同样也会为他撰写一些这样的文字,不管他喜欢不喜欢,然后冠冕堂皇贴满墙壁和房梁。这样,一个人的死亡才会被阴间认可,而且,阳世的人普遍把这个看得比死亡本身更要紧。然而,老人真是不喜欢这种过于喧哗的公布死亡或告慰神灵的方式,那种吹吹打打的悼念只不过是给活人的脸上贴层金罢了,跟死去的人毫无干系。从清明节到现在,“死”已经成为老人时常思考的一个具体问题。这期间,儿女们又兴师动众地给老伴做过一次“五七”。这次法事上,儿女们的哭号已然不如先前那样悲痛了,这种微妙的变化老人是能觉察到的。可见,只要眼睛一闭,腿一蹬,什么都是假的。
       此刻,老人发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很渺小起来,和屋檐下忙碌着的蜜蜂竟然有些相似,他竟暗自羡慕起那些小东西的无比轻松和快活。而这种错觉又跟那片醒目的红色产生了强烈的距离感和色彩差异,寿材正被偏斜过去的一缕强光照着,猩红色的漆面立刻反射出一片亮灿灿的光。老人一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一下一下揪着他的心,他觉得眼前先是一片雪亮,接着又一片昏沉,和很多次梦境里的颜色如出一辙。
       老人很迷茫地起身朝煤棚下走,走得很散漫,腿脚竟然莫名地有点不适,似疼不痒的。铅灰色的树影也跟着老人一步一步往院子东头伸展逼近。老人脚下的影子不甘示弱,很有内容地扑过去,静静地飘浮在那片红色上,或者熔进了红色之中。同时,影子也绑架着老人来到了寿材跟前。于是,寿材上便很具体地凸现出一块不规则的黑影,看上去仿佛是刷油漆的时候少涂了那么大一块,碍眼得很。
       老人的手落在寿材上。油漆刷得相当匀称,这是儿子对匠人严格要求的结果。红色在老人的眼中汪洋成一片炽烈。老人用手轻轻地抹去表面上的一层浮尘,竟然看到那红色当中的一双瞳孔,那瞳孔正朦朦胧胧地注视着自己,相望陌路的样子。
       老人的一只手散散地搭扶在寿材上,脚步沿着它的边缘缓缓而行。这样,那手就将寿材盖上抹出一圈随意的椭圆形状来。当老人走完一周的时候,他猛然发现那个圈的颜色十分鲜亮,明晃晃的伏在上面。他觉得那棺盖已被人从中间挖去一块,他能很清楚地看见里面清洁的松木墙面上正发射出耀眼的木质光焰,甚至连他平躺在里面的样子也一览无余。老伴那天就是这样躺在里面的,她躺下来的样子很安详,跟睡熟了没什么两样。但现在平躺在里面的他却感到异常憋闷,闷得无法喘息。还有,浓烈的油漆味充斥眼鼻,这几乎使他无法忍受下去。老人突然用力拍击着寿材,没有任何节制,只是沉沉地一下接着一下。寿材发出空空的一阵闷响。
       老人不知道老伴曾经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而一旦有了这种想法,老人就明显的不安起来。他知道老伴虽然先走一步,可自己也不会再在这个院子里赖太久的,世事早晚得丢给小辈们。所以,很快他也会平平地躺在寿材里,然后被儿孙们抬进坟园,和老伴的那只寿材并排合葬在一起。惟一不同的是,他有幸目睹了老伴死亡的全部过程,包括为老伴换上那身崭新的寿衣、嘴里塞进一枚口含钱(多为银元或铜板),而老伴却再也看不到他未来临近的那场死亡,在一生之中,惟独这件事情他和老伴分道扬镳了。老人苦思冥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和忧虑,他默然地说看来还是你好呀,你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连头也不回,剩下这么个空木头房子将来要我一个人躺进去呀!
       那时,老人也许听到了什么动静,是那种没有节奏的调式,很响。他就扶着寿材偏过头,望见茸茸的一个小毛头。孩子就蹲在那棵老梨树下的阴凉地上,头勾得低低的都快要贴到肚脐眼上,他显然被什么可怕的事情困扰着,以至于接连发出哭哭啼啼的怪音。
       老人无心地骂了句调皮鬼,便用力将寿材的盖子掀出一道宽缝,一股浓浓的松木气息果然扑鼻而来,那是优质松木特有的香味。老人隔三差五会这样做,他知道等往后埋进土里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孩子的哭声终于有了某种实质性的内容。脏兮兮的小手捂在自己的牛牛上,一副怕见人的害臊模样,半截裤子拖拉到脚踝处,脚下确有一摊潮湿的尿印斑驳地浮现在地面上,尿液使土地的色泽变得深暗。孩子圆溜溜的小肚子因为啼哭而激烈地上下起伏。
       孩子断断续续地哭诉,我、的、牛、牛、给、坏、了……呜呜。
       老人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刚笑了一声,却咳嗽起来,脸和脖子憋得通红。他很艰难地在孩子跟前蹲下来,这种大幅度的下蹲使老人有些晕眩。他把孩子的手轻轻地拿开,那小东西居然跟褪了皮的一截水萝卜似的支棱着。他就佯装怒气地说尿尿就好好尿,你耍弄它做啥呢?话虽这样说,却将孩子的小东西宝贝似的擎在手里,竟然真的有些不很分明的硬朗隐隐地潜伏在里面呢!老人憨笑着用三根手指头将孩子的牛牛钳住,然后一遍一遍来回轻捋着。他不动声色地说,鸡脖子里面钻进蚯蚓了,看你还敢不敢调皮捣蛋!
       孩子哭得可怜兮兮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牛牛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倔犟,怎么也收不回来。两串青汪汪的鼻涕随着他剧烈的喘息时进时出,最终实在是挂不住便决了堤,从嘴唇滑落到胸膛前。
       老人全神贯注地重复着那个微妙的动作,他的另一只手揽着孩子的肉礅礅的屁股,孩子细嫩的皮肤羊脂玉一般在他的手里颤抖,那种抖动使老人的内心沉迷其中。老人的思绪就在这无边无垠的细腻感觉中徜徉开来,绵延起伏全无止境,他似乎又从时光的悠长隧道里依稀看见自己孩童时的模样,也是这般无忧无虑懵懵懂懂傻里傻气,很快,这一切都在老人的眼瞳中化为掠影浮光稍纵即逝。
       孩子严重地屏着气,他不知道老人用了什么办法将牛牛哄乖的,隐约感到它绵软了许多,但依旧有些不太适应,他想,也许那条该死的蚯蚓已经被老人给赶跑了。
       
       下午,太阳的脸面就有些难看,快要熔化了,没边没沿地往西边逃窜。树上的叶子蔫得不成样子,全没了筋骨。院子里一点儿风都没有,可也不算寂静。鸟的爪子神经质般地敲打着树杈,它们有时会为争夺一只肥胖的肉虫子而使浑身的羽翼无限制地膨胀,膨胀起来的鸟不像鸟了,树枝上挂着一枚枚色泽斑斓的卵。
       老人还是在房檐下睡着了,却很稀松,眼皮一波一波地流动。在梦中,他又看见了老伴,老伴竟然年轻了许多,一路笑眯眯地迎着他走来,看着近了,却怎么也够不着她的手。
       老人的脸庞泪汪汪的,太阳的光全部洒在水上面,明得耀眼。
       老人倚着墙壁慢慢地张开眼,额头的水逶迤而下,眉眼之间的空隙上早已挂起一道水帘。老人觉得这实在是一次漫长而无奈的沉睡,仿佛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无数个花开花落的时节,树上的叶子黄了绿了又黄。有个毛头孩子正光着屁股,在树下撒欢似的一路奔跑。
       老人的眼睛下意识地裂开一道细缝。
       现在,老人几乎立刻便诧异地倒吸了口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才好。孩子正想从他的眼皮下往过溜的。孩子的脚背弓得很高,落下来脚底下还能爬过一只青蛙。当然,令老人惊讶不已的并不是孩子鬼鬼祟祟的行动,而是他光裸的下身。两片小屁股一拧一拧地,原本毛茸茸的头发此刻也一撮一撮地板结在一起,看上去有点刺猬相。整个人土头土脑的,像刚从泥塘里捞上来。
       老人一把从后面薅住了孩子贴身的小背心,薅得紧,孩子整个身体就箭一样地绷在背心上。孩子的脸和脖子上面有一圈圈地图样的泥水纹,被太阳裸晒过的皮肤猫抓过似的横一道竖一道。更令老人心痛的是孩子的一只膝盖上突兀地冒出几块青斑。老人就明白孩子乘他打盹的时间跳进门前的渠里耍水了,而且,准保又跟别的孩子打了仗,无名的怒火顿时一点一点往脑子里窜着,神情变得严重异常,脸上结了层霜。
       孩子吐出一截粉红的舌头,他的小牛牛或许被渠水泡得太久了,紧紧蔫缩成一团皱巴巴的虫子。他只不时地抬起一只脚在另一条腿上谨慎地拉着锯。老人哭笑不得,他一时弄不明白今天到底是咋了,他竟连个黄嘴娃娃也看不牢靠?这实在让他感到颓废和不安,他想也许自己真的不顶事了,他不知道眼前的孩子还有什么花样没使出来。他的一根已经弯曲很久的黯红色食指没有内容地僵持在孩子的脑门上。老人的问话有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你一早新换的驴皮呢?啊?今天若不把裤子寻回来,仔细着你老子揭你的皮!……你就不能让我消闲一会会吗?要是真的给水里的老鳖拖下去该咋向他们交代呀!
       说着,老人不由自主地惶恐起来,眼窝里有点潮,他觉得心中轰然塌陷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的手指这时莫名地晃动起来,手指变成风中枯萎了的树枝。老人想阻止,可十根手指竟没有哪一根愿意听使唤。
       那时,孩子的确看见老人的手一直在抖,抖得十分夸张。
       孩子担心老人会出其不意地给他一记耳光什么的。于是,他乘机又泥鳅一样地从老人惊慌的手指下溜脱了。孩子的屁股蛋泛着一种很别致的青光,随即,连那青光也消散得无影踪了。
       时间的概念已经完全被孩子搅乱。老人依稀听到自己异常无助的骂声,小狗日的也忒皮了!你跑了就再也别回来!虽是骂,却力不从心,甚至没有丝毫分量。
       一双眼在黑色的空气中浑浊地转动着。老人时刻保持着高度警觉。儿子儿媳妇絮絮叨叨的怪责一直在他耳边刺溜刺溜地响个不停,连羊羔子大的娃娃都看不住,老人又怎能睡踏实呢?
       老人披着布衫子在院里徘徊。老梨树黑得有些张牙舞爪,无数只黯蓝色的天眼在树叶丛中时隐时现。他竟不敢再往天上或树头多看一眼,很有些做贼心虚的怯懦。他知道是个人都可以嘲笑他、戏谑他、奚落他。
       老人突然间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想,强烈得无法按捺,“活”在他的躯体里竟然成为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辱,他觉得那只松木寿材也许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他情愿静静地躺在里面,再也不要出来了。他甚至有点迷恋松木的淡淡香气,木头的根子原本就扎在土里,这和人一样,最终不是还得落叶归根吗?所以,当老人很茫然地矗立在寿材旁边时,没有一丝惊慌和胆怯,他只是亲人一般抚摩着寿材光洁的盖面,上面浮耀着一层柔和的光。老人伏下来,将身体紧紧地贴在上面。
       忽然,老人打了个激灵。因为从寿材里面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虽然轻盈,可还是听仔细了,那声音夹杂着芳醇的松木香味氤氲于夜色之中。
       老人的脸色青冷莫测,他的心志在凄惶中变得脆弱而又极难捉摸。他壮着胆子怯怯地由白天掀开的那道宽缝中看见孩子正躺在里面。孩子熟睡的姿态安详而又妥帖。牛牛里大概憋了一泡急尿,竟也一柱擎天呢!老人的嘴角哆嗦许久。他想唤醒孩子,却又不忍心,终究又为自己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愧。孩子赤条条地躺在里面,丝毫没有半点恐惧与焦虑,仿佛酣睡在娘亲的怀里。
       老人听见孩子发出的几句零碎的梦呓,孩子好像说牛牛里钻进了蚯蚓……所以,老人便很古怪地在夜色中放声笑着,眼缝里涌闪出一朵绚丽的水花。
       这时,孩子哼唧着翻了个身,牛牛恰好压在下面了。
       张学东,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给蝌蚪想象一种表情》、中短篇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