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夏好
作者:潘乙宁

《天涯》 2004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夏好身上肯定有克制我的地方。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便激起我男性最本质的冲动。十年来,这种冲动就像一股暖流时时要冒出,让我不得不停顿下来,十分钟,半个小时乃至一个钟头。我盯着空白的墙发愣,事实上,我也愣不出个子卯寅酉来。我想象不出要是跟她做会有什么体会,愣过了那个时辰,我感觉自己可以跳过自己的心坎了,夏好又恢复为一个符号。
       十年前,我大学刚毕业,到一家事业单位做抄抄写写的事,那年的七、八月间夏好和我高中的同学林静结伴来找过我。她俩大学同宿舍,又同在一家医院实习。夏好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甚至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清瘦,穿一件白色短袖T恤和一条直筒牛仔裤,长发刚好披肩,乌亮柔顺,脸尖尖的,眉却很秀气。她并不像一些女孩那样初次见面一定要保持矜持,很快她就随意翻看我胡乱丢在桌子上的书,她知道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和博尔赫斯的小说,也愿意与我谈此类话题,那时我虽然在阅读他们的作品,但并没有太深的理解,我只讲了一点皮毛的体会,我记得她没说什么,但记得她毫不留情面地指出我几个读音不准的地方。
       她不喜欢我抽烟,我抽烟时她就跑到窗口边坐,阳光可以照上她的脸,她说话时喜欢扬起头,阳光的碎片像挣脱线的风铃,我似乎听到轻微的声音,有一会儿我叫她一动别动,那个角度太好了,阳光给她白净的脸贴上一层薄薄的神秘光彩。
       我那年二十四岁,看哪个女孩子都是漂亮的,浑身的劲浑身的热情恨不得都使在女孩的身上。身边也偶尔晃动几个略有姿色的女孩,甚至有过几次想起来足以让人心跳加速的性生活,但在那瞬间我被夏好吸引了。
       我耍了一些借口,终于使夏好和林静在那个下午留在我的宿舍,我叫上一个同事打“拖拉机”,夏好说她不喜欢打而且也打不好,但经不起我的软泡硬磨。她跟我对家,她的牌技确实像刚学步的小孩,迟疑不决,我正好可以乘机看她,她的五官如工笔描出,这样光明正大的看的确感觉妙不可言。她似乎也感到我大胆的看,但没有慌乱,有时反而无助地看着我:我该出哪张牌呢?那微微张开的小嘴的后面有多少甜蜜?我恨不得凑上去尝一尝。有时我故意使些昏招,乱出牌,这时她也不由自主焦急:你怎么这样?细眉努力向两边张开,实在有趣。
       我那时正借清闲的工作之余苦练写作,我有个梦想,我一直渴望成为诗人。我周围也有几个写诗的朋友,我们定期聚会,喝地瓜酒(或鹿龟酒),朗诵诗歌,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一点自印诗刊。但我常常不得不放弃一些自认为宝贵的时间,坐上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以似有似无的理由去找林静,顺理成章可以看到夏好。
       我们常在医院门口一家稍微别致的湘菜馆吃饭。我没想到夏好居然还能喝点酒,好像还是个小小的爱好,我像是找到了知音,每次都由衷赞美几句。
       不久后我第一次单独约夏好出来,她在电话里头似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不安,也没有像一些女孩子那样刨根到底地问根由或者心存疑惑地问“干嘛不叫林静一起?”她没有。她安静地听我把时间地点讲完,然后说“好吧。”挂了电话我很愉快,从那时起我就期待着某种事情的发生——年轻时,激起我们对女孩子的热爱与追求的,第一是幻想中的性生活,第二还是幻想中的性生活。我们有足够的精力和细心去发掘每个女孩的不同。尤其是像我这样已有了几次懵懂的性经验的,这种向往更加炽热。
       而我的习惯是一旦把女孩单独约到“小袋鼠”咖啡漫画厅就意味着她已成为我真心追求的对象。夏好是新的一个。
       夏好很守时。她走进咖啡厅时,我坐在七号台——一个临街的台面,既安静,又可看街景——玩俄罗斯方块。还是很随意的牛仔裤,洗得有点白了,一件红黑相间的短袖T恤,外加一件紧身的夹克。她不留痕迹地化了妆。我心里很舒坦,多半是因为她的守时。“刚做完手术。”我不由自主地瞧了瞧那双平放在小圆桌上的修长的手,仿佛还有血或某种药水的味道。她像窥到我的内心,哑然地笑了:“我只能站在旁边看看,老师说主要是感受那个气氛。”
       我向她推荐六成熟的黑椒牛排,她只要了一份意大利粉,但接受我的建议,点了一杯现磨咖啡。如大多数女孩一样,她也要了一份雪糕。
       夏好是个很好的说话对象。我谈到我正在读的叶芝,我还轻声朗诵起那首著名的《当你老了》的几句,这是我一贯的伎俩,哪个女孩不愿意厮守白发呢?我说:“‘多少人爱慕你青春欢畅的时辰’,但‘只有一个人爱慕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等到我们都老了时,我再给你朗诵这首诗。”她的眼睛闪亮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好的,我们老了你再读给我听。”紧接着我像变魔术般从一个公文纸袋里“变”出一朵玫瑰,她很乐意。我又谈到我无比宏大的写作计划,包括正在读的诗歌小说,我仿佛在说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实也仅仅是吸引女孩子的方法之一。我后来还谈了美食、美女、美学甚至美国,我很少这样夸夸其谈,但我不知为何面对夏好就能这样,有些话题她偶尔也参与几句,有时只是很固执地纠正我某个字的读音。我说:“嘿,你就别费劲了,我都已习惯了。”她说:“你应该注意,至少以后可以更好朗诵你的诗歌。”我们聊了四个多小时。
       咖啡厅离夏好实习的医院有一段不短的路,她想走路回去,我当然愿意有更多的机会与她在一起。海口的夜很热闹,但又不像大城市那样喧嚣,倒是适合这样慢慢行走。我走在她左侧。我们接着清谈一些刚才没说完的话题。那时,海口的很多路并不像现在这么宽敞,有些地方还没路灯。我的右手有意无意地试探她的左手,但我没有急着去抓她。
       也许我对她的想法与之前对女孩子的是不一样的。
       我开始悄悄约会夏好。我为此买了两样东西: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一部呼机。那年代,带呼机的人还很少,对于我这种工作没多长时间的人来说已是高消费了。我第一个把号码告诉她,“你有时间就呼我。”现在想想有点傻。我是个怀旧的人,我对摩托车一直心怀敬畏,我倒觉得骑自行车带女孩在海口街头或通往海边的小路上漫不经心的瞎逛是件有诗意的事。你真有意思。夏好轻声说。
       我觉得我恋爱了,但好像又不是。那阶段,我无论是读书还是写作状态都很好,我工作清闲,单位里也没人注意我,我没事就躲在单身宿舍狂热地读华滋华斯的《序曲或一个诗人心灵的成长》,几乎每天都写诗,献给夏好的诗。有时,为把一首刚写好的诗送到她的手里我不得不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我常陷入幻想,夏好是柔软的,我想到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她像一棵水草在我脑海自由舒展。我想象着她身上我没看到的没体会到的东西。我心里对自己说:或者,她就是我想要的人。我甚至想到结婚。但我希望把她做了,这是个时间问题。我想,她也会和之前与我上床的女孩一样傻傻地迎合我,挤压我。
       我们很快手牵手了。有时,只要有勇气,很多事情会水到渠成。我第一次抓夏好的手时,她的左手好像一直就在等待我去抓一样,平静得像黑夜里的溪水。她的手指修长、光滑。“你的手像弹钢琴的。”“是吗?我觉得它更像练习抚摸各种带病菌的身体的。”夏好很平静。我忽然有点儿紧张,仿佛我握的是病原体。“你紧张吗?”“哦,怎么会呢?”“你的手很宽厚,很温和。”“那就好好在我手心里取暖吧。”我拉起她左手,手背有一硬币大的淡淡的胎记,使这手在我看来更特别。“我记得你这只手了,你想逃也逃不掉了。”她扬起头,风恰好吹着薄薄的月光打在她的脸上,真好看。“我想逃肯定能逃的。”我实在想不明白,难道医生(包括实习医生)都这么冷静吗?
       
       不久我们接吻了。我有过一些接吻的经验,在这方面我有足够的自信,我相信我灵活的、滋润的嘴唇能激醒那些女孩内心沉睡的好奇,我相信她们必定难忘。但面对夏好我有点迟疑——因为她的特别?但我明白我内心里有无数的计划把她引诱上床——我犹疑一下把嘴唇送了上去,她轻微躲闪一下,但没有拒绝。她肯定是第一次接吻。她嘴唇冰冰的,在我强有力的覆盖下,傻得连喘息、呼吸都不懂了。放松。放松。我轻轻摩挲她的后背。她慢慢缓过气来。我的舌头乘机缠上她的舌头。
       我甚至不安分地隔着衣服捂住她的温暖结实的乳房,这时,我才发现她的上身一直绷得紧紧的,我试图放倒她,但她的身体挺得更硬了。几分钟后,也许是我的手过于草率地伸进她的衣服,她忽然从某种状态中醒来,“我想喝水。”她喝水时问我:“你正在读庞德的《比萨诗章》吗?”
       期间,我认识了另一个女孩。是一位女同事的表妹,她叫俞华,一米六左右,丰满,尤其是胸脯能让男人眼睛一亮,是我喜欢的那类女孩。她跟我类似,学校毕业后分到某局工作,离我上班的地方只隔着一栋楼。生活中我们的身边最不缺的是爱起哄爱热闹的人,某次联欢会上,同事们逗我俩开心,我俩似乎也愿意接收这样的逗乐。
       她跟写作没有沾半点边。“你真的写诗?”她眼睛明亮、动人,“你的诗能给我读吗?”
       我没有过多与她谈我的诗歌以及我对写作的犹豫,“我只是爱好而已。”
       “写诗快乐吗?”
       “哦不,很多时候很痛苦的。”我知道她是不会明白的,她也没有问。她把话题扯到其它的事上,问我有没有看过《霸王别姬》,她说张国荣演绝了。她说她不习惯吃面食。她说她最喜欢吃香蕉了。她说她的愿望是每年外出旅游一次。她说她喜欢听陈慧娴。
       夏好实习的任务日益增加,但我们仍能坚持每周约会一次。一般我们先找个安静的小饭馆吃晚饭,我有时会在吃饭前给她念我新写的诗。她很少谈我的诗。不错,读音准多了。饭后我们会看场电影或找个地方坐上几个小时,其实就是接吻、拥抱、抚摸。女孩的悟性好,夏好的接吻技巧已有境界了,甚至还能挑逗我。但无论我们接吻多么投入,抚摸也只能在衣服外面进行,有几次我试图偷偷摸摸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很警觉,及时地制止了。
       “我想。”
       “想都别想。”
       “我写个报告你就画个押吧。”有一回我真的写了关于请求发生关系的报告,夏好连看都没看,写了个“退”字,然后画个大圆圈。你画的圈不圆。我说。不圆也得退。她说。
       我真不甘心。
       我与俞华的约会也随之多起来,她有个优点是我无法抗拒的,想必很多男人都难以抗拒。俞华做得一手可口的家常菜,正合我胃。我常以恋爱的名义混饭吃。俞华是个实在的女孩子,热衷于上班、打电话、看电视连续剧,性格温和,甚至还没学会焦急,当然也不会细想所谓的婚姻与爱情了。俞华的单身宿舍为我俩提供了很好的约会场所。我与她像多年的同居者,我知道走进这间房子要做的每件事。我来了。换鞋、问候、拥抱。“你先看电视吧,菜就好。”饭后我俩在院子里走几圈,回来后我与俞华迫不及待热吻、抚摸,有好几次我已把她的衣服彻底打开,我想,只要我提出做爱她是不会拒绝的,但我没有。她光着身侧身压在我身上,我感到她胸部的压力。我偷想:这傻女孩,她还没问我是不是爱她呢。
       我常纳闷,我与俞华一点也不像热恋中的恋人,倒似是亲人,互相熟悉,按部就班,那些在一起的时光就像一滴一滴融进江河的水,好像没了痕迹,而当你有时回想起来,又那么的有趣。
       那时,我正疯狂地学习和模仿西方十九、二十世纪的诗歌,其实,我对诗歌并没有太大的野心,绝对也没有非弄出什么动静不可的想法,我只觉得一个人趁着年轻应该热爱诗歌。晚上,如果没有约会,我一般埋头读书写作,累了,我会呆呆地想俞华和夏好。当时,我们仨都没电话,与她们说话显然是不行的,我只好写信。我喜欢用十六开文印纸写。亲爱的华,我想你!我写道,这是多么美妙的夜晚(哦,妙如你妙不可言的身体,她激活了我从未有过的想法),我在读人类最动人的诗歌,诗歌让我想起了你,我的诗歌女人。写毕给俞华的信,我接着又给夏好写。亲爱的好,我想你!当然,我知道,想与想是不一样的。
       有时我也会从道德上谴责自己,但我从来没有鄙视自己,相反,我还会津津乐道于两个女孩子的差异,她们多么像我阳台上精心养的两株植物,我疼爱她们,常在夜深人静时与她们说话,当然,说话也有异,对夏好,我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表情和读音;对俞华,我要尽可能说得更清楚更明白。
       不久,夏好从我的生活中隐匿了。
       约会日,我像往常一样去医院找夏好。我们已有一个多星期没联系了,我正忙于一个长篇调查报告,那东西,虽然装模作样,甚至我知道它的结局是在几个官员的手中转一圈后被束之高阁,但我还是不得不按八股文的形式来完成。为了腾时间与夏好见面,我已连续加三天的夜班了。我一直把工作与感情分得很清,我不愿感情影响工作,也不甘心工作搅乱感情。所以,与女孩约会,我从来是不涉及工作的。而在恋爱时十天八天没和女孩子联系对我来说也是正常的,我觉得对于感情,古人说得好,“不在乎朝朝暮暮”,感情的事谁说得清呢。
       夏好的宿舍没人,她也不在医生值班室,有一个男医生在认真抄写病历,我问夏好医生在吗?他仍专注于他的病历,吝啬地挤出一句话,走了。我有点茫然,走了?走到哪了?我没有细想也没有细问,我在路边树下的长椅上坐下,医院的上午有着特别的味道,空气有一股淡淡的药水味。几个病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慢慢行走。也许夏好陪病人了,我想,在病人与我之间,她首先应该想到的是病人。我想起前两天刚写的一首《她》的两句:
       所有细致的白中她最白
       所有平静的笑中她最静
       我无法找到夏好。连续一周,我每天有规律的往她实习所在的医生值班室打电话,走了。千篇一律。我迟疑是不是该细问一下,但电话果断地被挂了,嘟嘟嘟,剩下的忙音最熟悉了。我想到林静,但我一时难以下决心去找她。我想她一定会取笑我,“我怎么知道,她的腿又没长在我身上。”她带夏好认识我,我追夏好,女人都是小心眼,她即便不喜欢你,但你要是去追她身边的女孩,她也会有事没事去买瓶醋来喝。而且我也不知道她和夏好是什么关系。
       但我终于还是去找林静。“我知道你会来的。”林静贼笑着,“最好送我一箱可乐。”
       林静终于喝完一瓶可乐,她很快又打开一瓶,她难道一直在等我给她买可乐?我不急着问,她喝够了自己会说。人家高攀了。她打了一个足够响亮的饱嗝,这句话就是其中最响亮的部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高攀?心里在琢磨着是不是比攀岩还要高。
       “你看这医院最高几层?”顺着林静指的方向我认真地数,“七层。”“你知道第七层都是谁吗?”我没做声,“院长副院长们,夏好攀上他们你说高不高?”“她去七楼上班了?”“不,是去上海进修了,回来就可以留在这家医院。”
       我还是有点纳闷。
       “别丧气,女孩子多着呢,而且她并不合适你。”林静循循善诱。
       我不自然地笑笑,对,女孩子多的是。
       你们做了没?林静又打开第三瓶可乐。我有些木然。林静探过头来,把声音压低一度,你上了她没?这次我听明白了,我摇摇头。我如果知道她这么快另有高攀,我当然会想办法把她做了。但很快我又陷入另一个迷惘,做了就能爱吗?“傻,你怎么不把她做了?反正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还是疑惑,不做就不做了。“我就是想你把她做了。”我想不明白林静为什么那么关心我是不是把夏好做了,“你应该把她做了。”但我想不明白即便把她做了我是否也是过客。
       我有点失落,我也知道这种失落很快就会消失。我想她偶尔会生生冒出,以医生的冷静说这个音你读的不准,应该是……
       我专心与俞华谈情说爱,并很快在她那里获得了过夜权。我记得第一次时我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不更事的少年,手忙脚乱,笨拙地占领她的领地。“你以后只能爱我一个人。”“好。”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一张空头支票,但女孩子都喜欢提这样傻傻的要求,为的是心安?
       我与俞华开始如胶似漆的生活,到年底我俩结婚了。其实我并不想这么早结婚,甚至对结婚心有芥蒂,我是个不安分的人,对未知的生活充满期待,我不知道哪一天会从我熟悉的生活中隐藏起来。在我单身宿舍的木门上我曾贴过一张小纸片:如果我不在,我可能是在哪条路上,或者在哪个偏远的角落里。我不知道婚姻能否像我生活四周的海岸线一圈一圈地牵着我,如果放到现在,我会选择不结婚。但我没有办法,俞华怀孕了。
       俞华是完全属于婚姻中的女人,家里的每件事情都经她的手,包括我身上的衣服乃至袜子。她身上有无穷尽的热情和小点子让生活有所变化,这周换窗帘,下周调整卧室的摆设,再下周添置一样装饰品。我一贯是个散漫的人,俞华还得想着法子让我运动,生命在于运动你知道吗?重在参与。她像教小学生一样教我打乒乓球、羽毛球、游泳。我有时不得不承认,生活的乐趣绝大多数是重复着大众的乐趣。
       次年八月,女儿出生了,我希望生个儿子,好让他延续我无法尝试的梦想,但女儿的出生同样给小家庭增添了更多的忙乱与快乐。
       我也调换了单位,同样是按部就班,但多了更繁杂的琐碎事,特别是有很多的应酬。我能用于读书写作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常有不安:这是我要的生活?有时深夜,我酒醉回家,俞华与女儿已睡了,我洗澡后孤坐书房,制作精致的书柜里,那些书逐级蒙上灰尘,好像是受了不白之冤,我有痛哭一场的念头。我只能安慰自己:暂时的。写作是我生活中最有乐趣的事,我怎么会长时间远离它呢?
       销声匿迹一年多的夏好无意中露出半点痕迹,我并没有见到她,我忽然间听到有人说她。我差不多已忘记她了。
       那天我接待两个从上海来的诗人,吃过海鲜,又到白沙门的海滩上喝啤酒,有个上海诗人问:“你们认识夏好吗?”这是夏好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后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不安分的心思又轻轻挠我的心。身边的朋友没人知道我与夏好之间的事,他们听说是个极有才气的美丽医生,男性最本性的东西迅速表现出来,“打电话让她过来。”上海诗人先是打电话回上海找个什么人问了夏好的电话,然后打过去,不巧,那晚夏好值夜班。但我从中了解夏好就在实习的那家医院。
       大约过了一个月,夏好给我打电话,“你好,是我。”我一下子就听出是夏好的声音,而她好像根本就没离开过一样,从容、镇静,甚至连开头话也保持原有的习惯。“哦。”我没有半点惊讶,也没有半点惊喜。
       “有空吗?我们喝杯咖啡。”
       我们约好在“小袋鼠”见面。去的路上,我忽然想起林静说过的话,你应该把她做了。我自己给自己一个傻笑。我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到,夏好已在那,就坐在我们以往一直坐的七号桌。她穿一件淡蓝色的长裙,侧脸看着窗外,你很难从她的脸上看出喜怒哀乐。
       她身上有某种药的清香味。
       她没有提起那段悄无声息的离开后的生活,我也没问。
       “听说你结婚了。”
       “是,有个女儿。”
       “很可爱吧?”
       夏好从包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递给我,“给你的。”我打开看,是一块名贵手表。
       “我看到你自印的诗集了,你现在还在写吗?”
       “很少了。”
       “你应该坚持写。”之后,我们就很少说话了,除了偶尔喝一口咖啡,我与夏好一直默默地看窗外下午的阳光懒洋洋地照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如果我们此时不是坐在这里,也会像他们一样急急忙忙的,我们要去忙什么呢?也许把那个弯拐直,我们就消失了。
       我右手心不由自主地盖住她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她没有缩回去,连惊诧一下也没有。
       到傍晚我们分手,夏好往西,我往东,连以后多联系之类的话也没说。
       之后的四五年,我身不由已陷进工作中,这并不是说我很热爱我的工作,仅仅是在其位谋其职。琐碎的工作耗费了我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而我与夏好,颇有风筝断线又续上的味道,开始了秘密交往,我们一般一两个月见面一次,固定在“小袋鼠”咖啡漫画厅,固定是七号桌。我们常常是沉默无语,有一次夏好说我们好像没话说。但说归说,我们也没有刻意去改变这样的方式。
       夏好仍在单身。那以后我常去她家,多是给她送书或资料。她家在医院的住宅区内,是一套半新旧的两居室,简朴、别致。她喜欢洗手,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每次我去,她让我要脱去袜子,洗手,如果夏天,她会建议我洗个澡,为此,她特地为我买了一套洗浴用的东西,包括一套便服。我感到不耐烦,有次开玩笑说这么麻烦我不来了,她笑而无言,而我终究是食言,她每叫我必到。
       我常坐那把旧藤椅,已经磨得发光了,旁边的茶几上放两本诗集,叶芝的、弗罗斯特的、博尔赫斯的或是某个诗人的,她说是为我随手翻阅而准备的。“茶还是咖啡?”“咖啡。”夏好知道我的习性,但每次还是不厌其烦地问。夏好坐在我的对面,不到一尺,有时我们交流几本读过的书,有时她把脚搁在我的腿上,有时逼我给她念诗歌。偶尔我也留在她家吃晚饭,她的烹饪技术不敢恭维,而且几乎每次就那几个菜:蛋炒西红柿、青菜、从外面带回来的卤肉、紫菜汤。她喝红酒我喝白酒。
       我不会太晚离开,她站在门口看我穿袜子、鞋,我说我走了,她点点头,我掉头走,她也转头回屋,有一次,在她转头时,我回过身从身后抱住她,我担心她挣扎,并没有使劲,她一动不动,我把她身体扳过来,开始吻她,缓慢脱去她的外衣、胸罩,每进一步我都保持有一小段的间歇,想看看她的反应。但她身体还是直直地立着,硬梆梆的,后来嘴里哝哝的,我逐级听清楚了:不要。不要……开始声音很低,慢慢有点急而尖,仿佛即将刺破内心的乌云,欲滴出泪来。我感到索然,松开她,捡起地上的外衣给她披上,转身离开。我心情坏透了。
       我想夏好的心情也肯定坏透了。我猜想,她会哭一场?会把那些精致的玻璃杯一个个摔破?会用恶毒的语气诅咒我?我没有给她打电话,我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很多事情不是想说清楚就能说清楚的。那么,就顺其自然吧。我对自己说。
       没过几天我就开始想念夏好了,她简洁的家,磨光的藤椅,无言的下午,甚至她医生本性般的话语:洗手,用香皂。我想见她。犹疑再三,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她,为了避免尴尬,我去医院找她。这是我们重新取得联系后我第一次去医院找她。我直接挂了她的号,也许是年轻,或者临近下班,诊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侧身低头看书,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脑后挽个结,别一个灰色的发夹,由于白大褂的映衬,她的侧面和耳垂更加白净。我轻轻敲门,她扬起头,身体不由自主坐直,右手也顺手把听筒调整一下,来了?她很平静,似乎我们已约定好的。
       我迟疑片刻,竟不知道说什么,“怎么啦,哪不舒服?”她很亲切,但我心里有一丝不快,我仿佛只是她的一个陌生的病人。“想来看看你。”我舒了一口气。
       “过来我看看。”她指着一张铺着白布的病床,我像听话的小学生顺从地躺下,她拉上挂在床头的白布,她让我曲腿,拉起上衣,细致地把听筒在我的胸膛、腹部移来移去,两个手指偶尔轻敲我的两肋。我第一次这样躺着看她,我真喜欢她白白净净的脖子,我心底被某样东西摩挲着,很想摸摸她的脖子、下巴、耳垂,但我不敢造次。
       “没什么大碍,以后少喝酒,少抽烟,买点维生素吃。”我感到一股爱意,不由自主地握她的手。你知道吗?你现在最美了。我看见她笑了,很快又把视线转开了,贼心不死。是的,夏好,我是贼心不死,不但不死,而且贼大贼大的,不但想握你的手,还想拥你入怀,与你在这白白的床上做爱。我没说出口,我轻轻把她牵得更近,一只手勾住她的脖子,她的脸几乎可贴我的胸。“我们喝咖啡吧?”我在她耳边语。
       有一段时间我频繁去夏好家,那段时间我工作和写作都不顺心。我干脆躲到她的小屋里听巴赫、德彪西,她像午间的一场雨,我慢慢会心平气和直到独自离开,有时,把夏好做了的念头偶然也会揪我心,它像个习惯性的老客人提醒我。有些夜晚,夏好靠在我的胸前,我觉得只要稍微用力她便会像苇草一样躺下,但我没有尝试,我担心她挺直的绷紧的身体:她无言的反抗。
       我想要是她结婚就不会这样了,“夏好,你还是结婚吧。”她没反应,“难道真没有合适的?”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放下手中的《叶芝诗集》,仍没说话。“要不我离婚你嫁给我吧?”我明显是戏谑,她轻蔑地说:“你舍得?”
       我的确舍不得,随着时间,俞华越来越显得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是的,我背叛过她,拈花惹草,勾引女孩子上床,但我明白,对那些女孩,我仅仅是猎奇,像蜻蜓点水,往往我还没转身,我已忘记了她们的脸庞,她们的身体。但俞华是谁都无法替代的,如果我离开了她,就意味着我抛离了自己的身体,我将变得一无所有。而夏好呢?她于我而言,更像一种习惯。
       该讲下面的故事了。有一次野外的写作活动,我本不想参加,夏好电话里对我说:我想你去。我就去了。我们先后到指定的地方,我们假装互不认识,朋友把她介绍给我,我也表现很淡然。一位电视台的记者可能早认识她,极力献殷勤,上车时抢着与她坐在一起,我坐在她身后,与一哥们谈他刚出版的散文集。记者不知讲了什么动听的话,夏好像白痴一样笑,但我想她绝不会是白痴。
       我们住在亚龙湾一家酒店,景色美不胜收,我想:在这样的自然美景中,心旷神怡,人难免陶醉其中,做那件事情也许就可以水到渠成了。晚饭后,有一个小时的集体活动,然后自由安排。我约夏好到海边散步,她答应了,让我等等她。我满怀期待。手机一响,我就莫名激动,连我都感到惊讶:我真的如此渴望?但每个电话都不是她的,我渐渐坐立不安,过了两个钟头,我按捺不住去敲她的房门,她不在,我打她的手机,接电话的居然是那位记者。我没说话,直接挂了电话。我感到恼怒,随手把手机甩出去,但马上我又心痛我的手机,捡起手机,幸好没摔碎。
       当晚我离开了亚龙湾。
       夏好又从我的生活中隐匿了。我很不习惯,有时觉得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啦?我问自己,但我也不明白。偶尔我也想给她打电话,想告诉她我想听她读诗了,叶芝的,米沃什的,都行。但我没有打,也许我是期待夏好打过来,她也没打。哦,有点儿似我小时候捉迷藏,当我无法捉到某个躲藏者时,我并不着急,我在等待,精心躲藏的人等了好久不见动静肯定会不耐烦,他自己会弄出声音来。我有信心,某一天,夏好仿佛刚刚睡醒,洗好脸,梳好头,然后恍然大悟般给我电话。
       两年后,夏好这个电话忽然响了。2003年4月中旬,“非典”搞得人心惶惶,我们每天的生活是勤消毒、多通风、勤洗手、少说话,我甚至连空调都没开,每天俞华还要提醒我给电话机消毒。我倒是偷得一段时间的清静,许多计划中的会议取消了,我正好可读读米沃什。夏好的电话就在某个下午铆着劲地响。
       “是我。”
       “我知道。”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我无意识地站起来,想关门,但没有关,很快又坐下了。
       “你好吗?”
       我忽然感到鼻痒痒的,“好。”
       夏好让我下班后到她家拿一种叫胸腺五肽的针水,“预防‘非典’的,医院里人人在打。”
       挂了电话我努力回想夏好的身影,是的,有点模糊了。
       夏好尚未成家,甚至连家也没有多大变化,包括那张旧藤椅。夏好还保持着很好的身材,但脸明显失去了两年前的光泽与圆润,也许三十岁仍单身的女子就是这样的。我脱袜子、洗手,夏好在旁边笑吟吟看着,我坐上久违的藤椅,她给我倒一杯绿茶,“吃完饭再回去吧?”我点点头。或许人生真的就是个圆,我们不断地从一个起点走到另一个起点。或者人的每个阶段就是一条弧线,最终续成一个圆。
       甚至连菜肴也没多大变化:小葱拌豆腐、清炒莴笋丝、半只白切鸡、西红柿蛋汤和两瓶啤酒。为了打破沉闷,我不断地说话,工作、写作、钓鱼(我新近的爱好)、某个朋友的趣闻,夏好像以前那样认真听,偶尔给我倒酒,问我菜的味道。“你该成家了。”我其实很后悔提这样的话题,但我还是说了。“一定要结婚?”她轻描淡写。这我倒没想过,一定要结婚?如果我现在也是单身我会怎么想?“女人还是要有个家好,至少有人陪伴,有人呵护,多好呀。”“我不想将就。”夏好慢慢说出她的心里话。
       我常约夏好喝咖啡、吃饭,后来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与她一起来,他叫白非,在外企工作,文静、大方,对夏好也呵护备致,我从夏好的眼里读到快乐。我对她说要是合适就把婚给结了吧,夏好说还是处处看,明年再说。我说那我就提早祝福你吧,她甜笑。
       今年五一,我与俞华计划带女儿看黄山,但我被一件突发的事件拖住了,只有俞华带女儿去。5月6日下午,俞华打电话让我第二天去机场接她母女,下午,夏好打电话让我过去吃晚饭。
       我到她家时她正上网。“热死了,一身汗,我先洗洗。”两周没看见那个叫白非的男人了,我又有点放肆了。
       “不用不用,你陪我去买菜。”夏好从书房里出来,递给我一瓶可乐,“我想尝尝你的手艺。”
       在菜市场,夏好挽着我的手,这里瞧瞧,那里摸摸,每一样都想买,最后买了海虾、鱼、排骨和两样蔬菜。夏好坚持让我下厨,平日我很少做菜,不是忘了放盐就是烧过火了,幸好有她打下手,才不至于狼狈。
       晚饭时夏好拿出一瓶五粮液,我说怎么这么奢侈呀?她反问我记不记得我们认识多长时间了,我经她一说,觉得有很多年,我说长,她说有多长?我说想不起了,她说差两个月就十年了,认识十年喝一瓶五粮液奢侈吗?我说那该喝。
       有时想想你这人还真不错,夏好没说完自己就先笑了,不过有时看上去也挺傻的。
       我好?好在哪?
       没有非分之心。
       错错,我对你就有非分之心。我借酒劲把话挑明。
       那只是男人通常的德性。你还是不一样,你不想伤害别人,而且心里永远有美好的想法,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喝到晚上十点,夏好嚷着要去看海,而且非要骑自行车去不可。我说太晚了别去了,她说我想去就是想去。我说去哪有自行车?她说我早就借好了。
       很长时间没骑自行车了,开始有些生疏,摇摇晃晃,一会儿就适应了。夏好坐在车后,环抱着我的腰,头靠我后背,喃喃自语:幸福的自行车。
       海边人很多,我们沿着海岸线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终于人少了,我们脱鞋坐在沙滩上,夏好依靠着我,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我说夏好你在想什么?她没接我的话,而是问我嫦娥在月宫里是不是很清静,我说女人千万别学嫦娥,太苦了。她小声呓语:是啊,太苦了。
       回到夏好家已是凌晨两点多,夏好洗澡后让我也洗洗。她穿着一件粉红的睡衣,手臂还沾着水珠,沐浴液的清香淡淡的,很温馨。我还想喝酒。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眼睛平静地说。我没说话,她转身拿出一瓶长城干红和三瓶力加啤酒。她喝红酒,我喝啤酒,她根本不像是喝红酒,每一杯都一饮而尽,我说你慢点慢点,她摇摇头说没关系。
       后来我看她有点醉意了,想扶她上床休息,她一下子紧紧抱住我,疯狂地吻我,像是要把我吞下去,她撕开我的衣服,十个手指用力抓我的后背,我感到一阵辣辣的疼。
       事后,她赤身躺在地板上,我想抱她上床,她没表情地说:你走吧。我有点不知所措,她仍是一动不动,长发遮住她的脸,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背。你走!声音好像刚从很深的井里努力挖掘出来。
       我从床上拿一件薄毯给她盖上,熄灯,关门。
       天还黑,我走路回家,街上冷冷清清,街树沉闷不乐。我一路踢着一个小石头,后来用力踢飞,它啪啪飞远,不见了。
       夏好忽然没了音信。这是我没料到的。第二天,我去机场接俞华前给她打电话,没人接,手机也关机,我并不在意。之后我每天给她电话都没人接,手机也一直关机。我想:她又隐匿起来了吗?半个月后,我还是没有她的声息,我去医院找她,值班的护士说夏医生调走了,我问调哪了,护士摇头。我到她家,门冷冷地关着,窗帘也拉上了,我什么也没看到,不知那张旧藤椅还在不在。我对自己说,也许有一天夏好又会给我电话:是我。正宗的夏好口吻,夏好模式。
       但或许,我与夏好已把人生的圆续完了。圆就圆了。
       潘乙宁,教师,现居海口。曾在本刊发表过小说《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