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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与批评]关于陆地、海洋与天空的对话
作者:[德]卡尔·施米特

《天涯》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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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卡尔·施米特 著 林国基 译
       译者按:大体而言,这是一篇失败者的失败证词。似乎可以这样说,德国人的心灵从来没有、好像也不大情愿走出罗马史家塔西佗笔下的那片日尔曼森林,他们的视野所及充其量以莱茵河或地中海为极限;地理大发现以后,他们前仆后继的思想事业从某种程度上说早已由歌德的《浮士德》为其锻造:围海造田,对抗以英国为代表的现代海洋秩序。2001年深秋,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殒世,德国人把这一事件称为“一个世纪的结束”,且称这个世纪乃是“海德格尔和卡尔·施米特的世纪”。毫无疑问,德国人完全有理由感谢和纪念德意志民族思想史上这两个寂寥和落寞的身影,如所有伟大的德意志思想家那样,他们的思想都相当古典地植根于“日尔曼森林”(塔西佗)和“灿烂的星空”(康德),而对海洋这一地理大发现之后才开始进入欧洲人视野的现代现象,始终抱持一种高贵的不屑和疏离,并视其为虚无主义、物质主义、享乐主义和技术主义的种种无目的力量的始作俑者(歌德的《浮士德》)。这篇对话出自译者正在选编和翻译的《卡尔·施米特文集:陆地与海洋》中的其中一篇,原文收于施米特的国际法文集《大空间、国家和法》。目前关于施米特的中文译著已经有很多种,但译者认为,关于陆地与海洋主题的反思对中国人最具反思价值和切身意义。
       参与这场虚拟对话的共有三个人物,即Altmann先生、Neumeyer先生、Macfuture先生,从其名字以及对话语境来看,分别暗示着陆地、海洋和天空。
       一
       A:我们还是从陆地与海洋的冲突开始谈起,首先来谈一下陆地性存在和海洋性存在的区别,对于这个区别,我们尊敬的朋友唐·卡米洛做过详尽的国际法解释。在此,亲爱的N先生,我可以问一个冒失的问题吗?
       N:如果不是过于冒失,尊敬的A先生,请便!
       A:希望不会过于冒失。我只想问您一下,您是否偶尔也读一读《圣经》?
       N:您指的是《旧约》还是《新约》?
       A:我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么细微的区分。我指的是那本通常所说的《圣经》,书中之书,两个,旧约和新约。
       N:关于《圣经》,A先生,我想告诉您的是:我很重视《圣经》,无条件地尊重它。然而,我是一个以科学的方式进行思考的人,而《圣经》——尽管是一个有罪的高度评价——不是科学的典籍。旧约和新约都不是。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偶尔也翻一翻《圣经》,而且时常能从中获得教益。但是,我还是要问一下:这和我们的题目,即陆地与海洋,有什么关系呢?
       A:N先生,《圣经》从始至终关注陆地与海洋的冲突。它甚至充斥着这一冲突。
       N:非常有意思!
       A:您只需翻一翻《圣经》的开头,就能在那里读到,上帝是如何创造这个世界的。也就是创世纪第一章。那里是这么记述的,上帝是借助多次前后连贯的区分来完成其创世过程的:首先他把光与黑暗分开,然后把天与水分开,最后才把干燥的陆地与海洋分开,并且把干燥的陆地分派给人做居所。
       N:很有意思。但我们最好还是不谈论神学上的东西。
       A:我们打算谈论陆地与海洋的冲突以及陆地性存在与海洋性存在的区别,而且,我们在这其中一本人类最古老、最神圣的典籍中找到了决定性的倾向于陆地性存在的立场。根据《圣经》的说法,上帝把陆地分配给人作为居所,而把海洋置于这个居所的边界,作为人类的永恒的危险和威胁在那里窥伺着。上帝的善良遏止住了海洋,使它无法吞没我们,像那场大洪水一样。海洋对于人类而言是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它并非人类的生存空间。依据《圣经》,人类的生存空间只是坚实的陆地。
       N:尊敬的A先生,“生存空间”这个词此时听起来好像有点不踏实。它让人想到了现代的地缘政治学。我想打个赌,也就是说,“生存空间”这个词在《圣经》中并不存在。
       A:这或许是翻译问题。我个人是从一本优异的对于创世纪的神学评注中摘引这个词的,我指的是声誉卓著、世界闻名的巴塞尔大学神学教授卡尔·巴特博士的那本《教会教义学》第三卷。但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争论语词的问题。事实上,显而易见的是,根据《圣经》的创世故事,只有坚实的陆地才是人的居所,或者更清楚地说,人的家园。而海洋则是一种分布于可居住世界的边缘的神秘的怪物,一种惟恐天下不乱的巨兽、一条巨蛇、一条龙、一个利维坦。
       N:尊敬的A先生,还是请您注意一下您使用的措辞和比喻:您一方面把陆地称为人类的居所,一方面把海洋称为一种狂乱的巨兽、一条蛇、一条龙、一个利维坦。然而,显而易见的是,无论是居所、蛇、龙,还是利维坦,都是一种神秘的象征;它们都带有非科学的烙印。我来告诉您《圣经》里的创世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它谈论的是一种陆地的、也就是说本质上由陆地决定的文化的神秘的世界意象。旧约《圣经》采用了巴比伦人的创世故事,或许还有其他民族或文化的创世故事。尽管这样,其世界意象乃纯粹是陆地的,而不是海洋的。因此,一点也不奇怪,它把坚实的陆地视为人类的居所,而把海洋看作充满敌意的巨兽。就这么简单。
       A:是的,亲爱的N先生,这的确简单。然而,正因为如此,它并非是错误的或毫无意义的。
       N: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它是非科学的,而且完全过时了。它过时了,一种时代错置,充其量是博物馆中的一个有趣的展品。纯陆地性存在的民族,如那些畜牧者或耕种者,以典型的方式从陆地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而对海洋则抱着一种宗教般的敬畏。我们所熟知的大多数古代文明是陆地性的,而不是海洋性的。旧约中对海洋的恐惧,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然而,我有兴趣知道的是,在这个问题上,旧约与新约是一种什么关系。我猜测,新约中对于海洋的畏惧已经不会那么强烈了。而且,据我所知,使徒保罗曾经在地中海上作过很多海上旅行。
       A:在新约里,基督在海上漫游过。他制服过鲸鱼。然而,我们仍然可以从中感觉到,即使对于新约而言,海洋仍旧是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邪恶的东西。在新约的最后一部书中,在圣约翰的《启示录》的结束部分里,描述了涤除了罪与恶的新的大地的面貌。第二十一章的经文是这样的:“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您听到了吗?海也不再有了!在涤净了的、神圣化了的大地上,不再存在海洋了。海洋与罪、与恶一同消失了。这是新约的结尾部分。从摩西第一书中的创世故事到圣约翰《启示录》的结尾部分,整本《圣经》贯穿着陆地与海洋的冲突。
       N:《启示录》中的这个段落对我来说也是很清楚的。它显示出陆地居民对海洋的那种古老的神秘的恐惧。畜牧者和耕种者把大地看作一个能够居住的帐篷或住宅,周围是牧场或花园。对他们而言,那才是适合人居住的世界。在这个适合人居住的世界的边缘环绕着海洋,这条可怕的巨蛇。在时间终结时,这条巨蛇将被杀死,并将诞生一个幸福的、摆脱了战争和犯罪的新的大地,地上不再有海洋。这是一个古老的梦想;对于畜牧者和耕种者也同样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在一位伟大的罗马诗人的著名诗篇中,即在维吉尔的《农事诗》的第四首诗中,也能找到这种梦想的余音。维吉尔巴望着,在时间终结后的那个宁静和平的极乐世界里,首先不再有海上贸易。我还可以给您举出很多例子。然而这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不过是一种纯粹的陆地性存在的意识形态的畸形产物;牧人和农夫的幻觉和狂想;恕我直言,它们是传说、杜撰、诗、里尔克。
       二
       A:那么,在您的科学的理解中,陆地与海洋的冲突又意味着什么?
       N: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我认为陆地与海洋的冲突完全过时了。它是古老的四元素学说即土、水、气和火的残余。原始的自然哲学把这四种元素看作基本的物质。众所周知,元素就是:不能借助我们的化学方法予以分解的物质。如今,每个学童都知道,无论是土、水、气还是火都不是一种元素。我们这个世纪伊始,现代自然科学就已经发现了九十多种我们的化学方法无法进一步分解的完全不同的物质。
       A: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情况的确是如此。现在请您观察一下世界历史。世界历史乃是持续不断的陆权与海权的冲突。请您回顾一下斯巴达与雅典之间的三十年战争,它以陆地政权斯巴达取胜而告终;或者想一想罗马和迦太基之间长达一百多年的战争,它再一次以陆地政权罗马的胜利而告终;或者,最后想想英国与欧洲大陆国家之间长达三百多年之久的冲突,先是西班牙,然后是荷兰、法国和德国,最后以海洋政体英国的胜利而告终。这就是世界历史。法国海军上将卡斯特可斯的一部伟大的历史作品就冠以《海洋对抗陆地》这样的名字。
       N:那是一位海军上将的书。对于海军上将们而言,世界历史就是这么回事。在他们看来,世界历史就是海战的历史。法国海军上将卡斯特可斯、美国海军上将马汉、德国海军元帅特皮茨:所有从事航海事业的人,以及主管海洋业的官员,他们从自己的工作角度出发来考量世界历史,这并不奇怪。
       A:每个人都免不了这样思考问题。
       N:够糟糕的了,因为这并不科学。
       A:亲爱的N先生,我向您请教的并非您本人是如何看待世界历史的。无论如何,陆地与海洋的对立也包含着自然科学的成分。陆地、海洋与空气乃是各不相同的物态。它们在物理上、气象上、地质上以及地理上都不相同,相应地,对于生活在它们各自范围里的生命而言,也意味着完全不同的环境。这进一步引发了生物学意义上的冲突,这一点您是无法否认的。人乃是哺乳动物;他不是鱼,用鳃呼吸。恐怕这一定还会使自然科学家们产生兴趣。
       N:不可否认的是,陆地上和海洋中的存在物存在着大量的、尤其是在生物学上饶有趣味的差异,在这里我们暂且不提那些两栖动物,如青蛙,也不提那些变异,如鲸鱼。然而,从这些生物学上的差异中无法得出以下结论:诸如,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冲突,各民族、各政体之间存在着敌对的紧张,世界历史由陆战和海战构成等。在陆地动物与海洋动物之间并不存在天然的敌意;根本没有那种天然的紧张。一般来说,它们互不关心。鱼呆在水中,而陆地动物则呆在陆地上。它们都清楚自己的归属。即使在陆地动物中,其中的那些凶猛的猎手,如狮子,老虎和熊,也有其自然的捕猎区域;它们彼此并不侵入对方的领地。对食物的争夺主要发生于同一区域的动物之间,而不是发生于陆地与海洋之间。众所周知,大鱼吃小鱼,而陆上的动物和天上的动物并没有使这一法则变得更好一点。这里根本不存在那种所谓的由陆地和海洋之间的冲突所产生的敌意。我知道,十九世纪的政治家和史学家把俄国与英国之间的争斗比作北极熊与鲸鱼之间的争斗。这纯粹是胡扯。任何一只北极熊都不会疯狂到这种地步,竟然与鲸鱼打起架来,反过来讲,鲸鱼也不会疯狂到与北极熊争斗的地步。
       A:如果以你这种观点来观察人类的话,这种陆地与海洋的两分法势必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海战只发生在海洋民族之间,而陆战则只发生在陆地民族之间。当世界历史的紧张达到某种强度时,这种对立就会引人注目地显露出来。不是动物,而是人类,且只有人类,才彼此进行海战和陆战。当大国之间的敌对达到高潮时,军事对抗总是在双方的领地上同时展开,双方之间的战争将在海上和陆地上同时进行。任何一个政权都将被迫随着对手进入另外一种元素。当空气作为第三个维度添加进来时,战争双方也将进行空战。因此,对我而言,在这个语境里谈论陆地与海洋这两个元素仍然是有意义的。如果一场剧烈的世界历史上的冲突接近高潮,那么双方都将最大限度地投入物质的、心理的和精神上的力量和资源。而且,战争将在参战各方的所有空间里延伸。如此一来,陆地与海洋这一根本对立也将被卷入这种对抗。那么,战争将显得似乎是陆地与海洋的战争,反过来说也一样;换句话说就是:似乎是一场元素之间的对抗。您只需睁大眼睛,观察一下我们如今所面临的世界局势。今天我们生活在一种全球的紧张之中,面临着东方和西方的对抗。很明显,今天的东西方之间的对抗也同时是陆地与海洋之间的对抗。
       N:东方和西方只是纯粹的地理概念,并不是走向敌对的理性理由;东方和西方也根本算不上两极间的紧张。众所周知,地球有南极和北极之说,而不存在东极和西极。与美国相比,俄国与中国算得上是西方国家。
       A:很妙。这么说来,今天所谓的东西方对抗就很少具有真实性了吗?但需要特别提请您注意的是:东方阵营不是存在着巨大的陆地国家俄国和中国,而西方阵营则有着诸如大西洋和太平洋这样的无限广阔的海平面吗?我并没有说过,陆地与海洋的冲突乃是如今东西方之间的全球对抗的原因。然而,我们只要思考一下其背后更为深刻的原因,就不可能无视这样一个事实,雅尔塔会议之后,或者至少是1949年的大西洋公约签署之后,一种根本的和全球性的紧张就存在了,它体现为陆地与海洋这两种元素的冲突,在很大程度上,这两者是一致的。
       N:那么,按照您的意见,什么才是如今威胁着我们大家的、东西方之间的全球性紧张的真正的、更深层的原因呢?
       A:首先我想给您提供一位著名的英国科学家的回答,但这并不等同于我的观点。这个回答与英国伟大的地理学家哈罗德·麦金德爵士有关,这个人三十多年前即1919年在一本叫作《民主的理想和现实》里表达了这一观点。对麦金德而言,广袤的亚洲大陆乃是一个巨大的半岛,地球的心脏。而人类文明诞生和发展于滨海地区。在麦金德看来,野蛮的心脏地带的数量巨大的人群总是威胁着那些滨海地区,并试图向文明挑战。按照这位英国地理学家的说法,陆地与海洋之间的冲突乃是野蛮和文明、专制和自由之间的冲突,在他那里,文明和自由似乎与海洋为伍。
       N:这种说法相当引人入胜。但我不准备谈论元素的问题了。如今,海洋只不过是人类的活动场所,像陆地和天空那样。在帆船时代,情况完全不同。那时,船只整年累月地航行在公海上,与陆地失去了联系。那时,人们还能够谈论一下元素的问题。相比之下,如今,所有的船只很快就可以到达海洋的任何一个地点。因此,与帆船时代相比,海洋的世界对人来说已经发生了改变;海洋丧失了它的根本特点。对我来说,所有您关于世界历史现象或者结构所作的思考,包括非常有趣的英国地理学家麦金德的理论,只是过去的世界图景的表现方式。
       A:请注意,亲爱的N先生!归根结底,您本人的世界图景似乎也是受制于某一个历史情境。即使是精确的自然科学,乃至那种不加约束的技术也不能置身于历史之外。您本人,亲爱的N先生,就在几分钟前还将陆地与海洋的古老观念当作时代错置而不屑一顾,把它看作牧人和农夫的梦幻和神话。您或许相信物理学家、化学家和工程师就没有梦想、不能制造神话、且对时代错置具有免疫力吗?
       N:原来如此。尊敬的先生,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此时此刻您历史地对待我。此时此刻您借助所谓的历史意识以及历史辩证法工作。这就是臭名昭著的第六感官,是天才的倒霉蛋黑格尔把它灌输给可怜的德国人的。
       A:当您将陆地与海洋的古代观念宣布为时代错置时,难道您本人不是借助了这种历史意识吗?时代错置意味着:时过境迁了。您本人一定不愿放弃成为我们时代的制高点,也就是说不愿意放弃与时俱进吧。
       
       三
       M:亲爱的先生们,请原谅我此时插入你们的谈话。迄今为止,我保持着沉默。现在请你们务必允许我参与其中。我认为你们两位,无论是尊敬的A先生,您抱持着历史意识,还是亲爱的N先生,您仍然怀有相当古典的自然科学观念,都过时了,请原谅。甚至自然与历史的区分也早就过时了。也就是说,早在十年前,我们就生活在原子能的时代。关于这一点你们两位都还没有很好地领会。我们所有关于空间和时间、自然和历史的观念都由于核武器而发生改变了。至于所谓的元素——无论你们在何种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都无关要紧——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今天我们的步子走得如此地远,已经可以制造人造的元素了。人造的元素,你们想一想吧!在此情形下,你们所有的关于陆地与海洋、自然与历史的美妙区分都冰消雪溶了,就像燃烧的火炉上的油脂。
       A:衷心欢迎您,亲爱的M!您的参与相当及时。太好了,您向我们指出了人类的完全改变了的处境,并把话题引到了另外一个层面上。这样一来,虽然我们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但还是被置换了。我想还是回到我们当今的世界局势上来,回到东西方之间的对峙,很显然,它就是陆地与海洋的对峙。依您看,M先生,当今的世界性对抗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名堂呢?威胁着我们大家的这种全球性两元格局的要害又是什么呢?
       M:我可以回答您。当今之东西方的全球性对立只与科技和工业化的发展阶段和发达程度有关。西方及其海洋民族在这两方面处于领先地位。这就是症结所在。它与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有关系。在海洋性西方国家,工业革命的发展远远走在陆地性东方国家的前面。
       A:我也似乎这么认为。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很好的继续讨论的共同基础,最好把这个论题讨论下去:即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为此,我们必须注意,不要陷入当今风行一时的关于技术的价值和无价值的可怕而毫无价值的争论。您知道,现在有些人诅咒技术,认为它是祸水和魔鬼;另外一些人则赞美它,把它看作是通向天堂之路。我们还是把这些混乱不堪的争论放在一边吧。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问一下:成为我们的命运的工业革命是怎么来的?它的源头和故乡在哪里?什么才是它的开端以及最深层的动力?
       N:关于工业革命的发源地,我们都很清楚。
       A:工业革命源于英国,这不存在问题。在此,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是,它源于英国这个海岛国家。
       N:您该不是又要卖弄您的地缘政治学吧?这与海岛有什么干系呢?工业革命诞生于某某海岛纯粹是个偶然事件。
       A:我说的不是任何一个海岛。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个海岛,但都没有产生工业革命。比如,西西里,就是一个海岛,甚至有古老的硫磺矿。如果工业革命恰恰在英国、而且不早不晚发生在十八世纪,那一定与英国的特殊情况有关联。作为海岛国家的英国,的的确确不是随便某个海岛所能比的。它经历了某种历史发展,并取得了惊人的进步。确切地说,在过去持续不断的两百年间,它实现了从一个陆地国家向海洋国家的过渡。
       N:可英国人在中世纪时就有了航海业呀?
       A:他们当然有这种行业,但还是比另外一些民族少得多,少于葡萄牙人、巴斯克人、威尼斯人或者汉莎同盟。一直到十六世纪,作为海岛国家的英格兰只不过是与欧洲大陆相脱离的一部分,还巴望着那片坚实的陆地。甚至在十五世纪时,英国骑士们在法国还取得了大量的战利品,正如其他国家的骑士们那样。您只需回想一下那位奥尔良的圣女的时代!直到十六世纪,英国人还是一个牧羊的民族,他们将羊毛贩运到佛兰德,在那里再加工成布匹。正是这个牧羊的民族十六、十七世纪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海盗民族。这个海岛立刻将其朝向欧洲大陆的面庞扭开,向世界诸大洋望过去。它开始起航,并注定成为一个海洋性世界帝国的统治者。
       N:英国发展成为一个世界性的海权国家需要两百多年的时间。我对当时的大部分英国人是否是有计划地进行这一行动表示怀疑。
       A:或许。伟大的英国历史学家西莱(Seeley)甚至说过这么一句家喻户晓的话:一不留神我们就征服了这个世界。您也来模仿一下!现在,我们讨论的乃是一个历史时代的决定性起源,这个时代以工业革命为内容。相比之下,英国人是在相当晚的时候、即1570年后才真正参与到那个地理大发现的时代中去。他们对于美洲和亚洲土地的大肆掠夺也开始得相当晚。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超过了欧洲的对手们: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以及法国人。尤其是,英国人独霸了海洋。
       N:那么,这称得上偶然、值得赞扬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吗?
       A:尽管刚才提到了“一不留神”,但这决非偶然,也并非不值得赞扬。不过,这并不是在这样一种含义上值得赞扬,即十六、十七世纪的英国人与那个时代的其他对手——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以及法国人——相比,在道德上似乎更为优越,工业上更为发达。他们只不过干成了任何其他欧洲对手没有干成的事情:他们听清楚了那个时代的历史召唤,并紧紧跟从。
       N:那个时代的召唤是什么?
       A:正在向世人袒胸露乳(sich oeffnen)的海洋的召唤,就这么简单。这使十七世纪的英国人与所有其他航海民族区分开来,那些民族滞留于内海,不敢到大洋上去,比如希腊人,他们——正如柏拉图充满轻蔑地施与希腊同胞的酷评——像青蛙一样呆在岸边,又比如威尼斯人。所有这些人只在海岸附近瞎转悠。英国人才是属于海洋的。当时,在那个地理大发现的时代,许多能干的,甚至是卓越的民族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到正在袒胸露乳的海洋的召唤,或者他们没有凑上去,或者他们凑上去了,但最终还是白忙活了一阵子。西班牙人掠夺了海外的一整片大陆,然而他们在对这片土地所进行的大肆掠夺中,耗空了自己;他们根本不是海洋民族;他们只愿意呆在继承下来的土地上。其他如葡萄牙人,以及稍后的荷兰人,虽然听到了正在袒胸露乳的海洋的召唤并扑了上去,但由于底子太虚,最终没能离开大陆。法国的历史尤其具有悲剧性。法国航海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听到了海洋的召唤,而且比任何人都更勇敢地扑了上去。但是,十七世纪时法国选择了罗马天主教,当时这意味着:选择了陆地。所有的欧洲冒险者都只掠夺土地。英国人掠夺海洋。只有英国敢于大胆地一跃,完成了从陆地到海洋、从陆地性存在到海洋性存在的转变。
       四
       N:对于您给我们勾勒的关于正在袒胸露乳的海洋的历史召唤以及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开端,我印象非常深刻。尽管这样,原来的那个问题,即工业革命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您不应该忘记,先生,当时在地理大发现时代,陆地也发出了召唤。那时,即十六、十七世纪,向世人袒露胸怀的不仅是海洋,也有陆地。
       A:很好,您帮我回忆起了那些事情,N先生。在海洋与陆地的这种双重召唤里,当今世界陆地与海洋的两元格局就显现出来了,而且陆地与海洋的根本差异也表现出来了。英国人控制了海洋;俄国人夺取了从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的大片土地,进行了纯粹是陆地性的扩张。值得注意的是:在俄国的这种对土地的大肆掠夺过程中,并没有发生工业革命。工业革命诞生在英国这个海岛上,这个海岛的历史处境完全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迈出了朝向海洋性存在的步伐。
       N:我认为这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工业革命就不能同样出色地在陆地上诞生?
       A:我认为您的表述更是不可思议。总是有这样一些人,甚至是有名的历史学家,他们试图告诉我们,如果怎么样,本来会这么样,比如,如果菲特烈大帝与玛利亚·特蕾莎皇后离婚,或者,如果拿破伦赢得滑铁卢的胜利,或者,如果1941年的冬天不是那么冷,等等。对我来说,诸如此类的虚幻之辞才是不可思议的。
       伟大的历史事件都是一次性的,不可逆转的,且是不可重复的。一个历史真理只有一次是正确的。
       N:那么,为什么工业革命就不能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产生呢?
       A:我们谈论的是已成为我们当今之宿命的工业革命。除了十八世纪的英国,它不可能在其他地方诞生。工业革命意味着科技进步的解放,而科技进步的解放只有在一种海洋性存在的背景下才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只有在这一背景下,它在某种程度上才是有意义的。科技发明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英国人的科技天赋也并不就比其他民族优越。至关重要的是,从这些科技发明中做出了什么事情来,而且这取决于在什么范围,也就是说,科技发明落实在了何种具体的制度中。与陆地性存在的各种僵硬制度及其强制性相比,在海洋性存在的范围里,科技发明的发展来得更为顺畅和自由。中国人发明了火药;他们绝对不比同样发明了火药的欧洲人笨。但是,在当时中国的陆地性存在的僵化体制范围中,火药这种发明只被用来娱乐和制造爆竹。在欧洲,它带来了阿尔伏雷德·诺贝尔及其后继者的种种发明。那些英国人,十八世纪时进行了发明,这些发明引发了工业革命,炼焦炉,铸钢,蒸汽机,纺织机,等等,但他们决不比其他时代、其他陆地性国家的人更有天才,因为其中的一些人同样也进行了十八世纪的那些发明。科技发明并非来自神秘的更高心智的启示。它们从属于它们的时代,或衰落或发展,这都要依它们置身于其中的具体的人类的整体存在而定。因此,我想表达的乃是:工业革命得以启动的那些发明只能在这样一种地方才能成为工业革命的萌芽,在那里,通向海洋性存在的航道已经开通。
       N:就英国而言,我已经明白了。但我仍然不明白解放了的科技与海洋性存在之间为何有一种普遍必然性的关联。
       A:这是因为您遇到了一个相当艰难的题目。今天我必须要满足于给您作以下回答:陆地性存在及其各种具体的制度的核心乃是住宅。住宅、财产、婚姻、家庭以及继承权,所有的这一切都建立在陆地性存在的基础之上,尤其是建立在农耕的基础上。然而,即便是我们所说的农夫(Bauer)这个称呼也并不是来自他的耕种这一工作,而是根据他们的住宅(Bau,Gebaeuder)起的名字,他拥有一所住宅,并从属于它。因此,陆地性存在的核心乃是住宅。然而,与陆地上的住宅相比,海洋性存在中所行驶的船只本身在更大的程度上乃是一个科技性的工具。住宅是不动的,而船只则是运动着的。就连船只航行于其中的空间也与陆地上住宅所处的空间有所不同。因此,船只具有不同的空间、不同的视野,船上的人有着另外一种社会关系,无论是他们彼此之间,还是他们与周遭环境之间。本质上,他们与自然之间,尤其是与动物之间的关系也是另外一种样式。陆地上的人驯养各种动物,大象、骆驼、马、狗、猫、牛,以及所有属于他的动物。而鱼却不能被驯养,只能被吃掉。
       N:您抓住了问题的实质,尊敬的A先生。
       A:请您原谅。从陆地性存在和海洋性存在的深不可测的无限多样性中,我不由自主地举出了几个例子。我们只是试图弄明白,为什么工业革命及其解放了的科技从属于一种海洋性存在。住宅占据中心位置的陆地性秩序,与作为一种存在方式的科技必然有着根本不同的关系,因为,位于科技的核心位置的乃是行驶着的船只。科技与科技进步的某种绝对化,尤其是科技进步与繁荣进步的等量齐观,简单地说,所有在“解放了的科技”这个说法中所包含的东西,只能在这个条件下才会获得发展,只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以及海洋性存在的气候和氛围中。作为海岛国家的英国听从了正在袒胸露乳的海洋的召唤,并且迈出了通向海洋性存在的步伐,它为地理大发现时代的历史召唤提供了一个辉煌的历史回应。但英国同时也创造了工业革命的前提以及这个时代的开端,我们今天遭遇的问题正是来源于此。
       N:我相信,我已经理解了您的意思以及海洋性存在的特殊性对于您所说的工业革命意味着什么。如果我把您的关于历史召唤的构想与汤因比的关于挑战的模式联系在一起,不知我是否正确地领会了您的意思?他以这样一种方法描述了二十多个不同的文明或文化,即,他探究了在某个特定历史处境里所面临的挑战,以及不同的文化所作出的回应。
       A:完全正确,N先生。实际上,如果单纯考虑概念这个问题,我一点不比汤因比做得更多,或者更恰切的说就是:我接受了他的方法。但是,我停留在具体的层面,我并没有泛泛地探究所有的可能的文化和时代。我的探究只关注某个具体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从历史的角度说明了我们今天这个工业革命时代的来龙去脉。它探究了工业革命的召唤或者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挑战这一问题。我认为这个问题比所有那些更早时代的更早问题更为重要和刺激,比如像这样一类问题,埃及文化及其金字塔是回应什么样的挑战,以及汤因比描述过的其他二十多个文化的任何一种。让我也来给您提供一个关于这个我们所遇到的艰难的问题的清晰而具体的回答吧:工业革命乃是向海洋性存在过渡的合乎逻辑的第二个阶段,而向海洋性存在的过渡乃是英国这个海岛对于正在向世人袒胸露乳的海洋的挑战的伟大的历史应答。
       N:那么,汤因比本人是如何解释工业革命和解放了的科技的?作为一个英国人和史学家,他没准知道得最清楚。这个问题对他而言也一定比那种所谓的埃及人、海地特人或者阿兹台克人的文明的挑战来得更为切身一点。
       A:请您逐字聆听汤因比是怎么讲的,他说:“现代科技乃是十七世纪末从我们的文化分离出来的一个碎片。”您听说过这句话吗?一个分离的碎片!实际上,并非科技分离了出来,而是整个岛屿与大陆分离开来,迈出了朝向海洋性存在的步伐;然后,工业革命和解放了的科技进步接踵而至。这样,我就解答了关于这个艰巨问题的提问,告诉了您工业革命解决什么问题:它回应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召唤或者说挑战,这个挑战产生于十七世纪;当世界诸大洋在地理大发现时代向世人袒露胸怀之际,它是英国所提供的对于海洋的召唤的回应的一个部分。
       五
       M:您刚才讲得很精彩,尊敬的A先生!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您也知道,在那个地理大发现的时代,一帮富于冒险精神的人开始起航,去寻找一个新世界。与四百年前相比,我们这个大发现的时代还要辉煌得多。因此,我们在同样的意义上开始起航,但却有着与其相匹配的更广阔的空间和手段。当时,海洋在世人面前开始袒露胸怀;那种空间虽然广阔,但却仍然是附着于我们这个小小的星体的、大地上的空间。如今,整个宇宙的无限空间正在袒露在我们面前。
       A:那么,如此说来,我们今天所听到的就是整个宇宙的召唤啦?
       M:正是。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认为,那种真正的大发现的时代现在才真正开始。今天的这个召唤或挑战——随便您怎么称呼它——比起当年的那个召唤或挑战不知道要强多少!那个所谓的地理大发现时代的空间是多么狭小啊!相比之下,今天正向我们开启的这个空间是多么广阔啊,无论是平流层,还是平流层以外的大千世界!
       A:我亲爱的M先生,您谈的是来自宇宙空间的召唤或者说挑战。那么,与四百年前海洋在世人面前袒露其胸怀相比,如今的地球以外的宇宙空间是如何以相类似的方式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来自宇宙空间的召唤或挑战又在哪里?我耳闻目睹的只是,您满怀狐疑地借助解放了的科技手段和方法叩响宇宙空间之门,试图尽力挤进去。但我听不到、也看不到任何所谓的召唤或挑战,充其量那些飞碟除外。
       M:如此说来,请您原谅,A先生,您个人是否听到了这个召唤并不具有决定性意义。即使是四百年前,大多数人也没怎么听到那个召唤。尤其是,即使是那个时候,对于地理大发现也没有事先征求大家的意见。无论是哥伦布、科剔斯、皮萨罗,还是其他任何一个发现者都没有征求过墨西哥的阿兹台克人、秘鲁的印加人或者那些印第安人的同意。当时,不管是哥伦布还是其他发现者在新世界旅行时并没有手持印第安人的旅游签证。那些发现都是在没有取得被发现者的签证的情形下进行的。而且您还要考虑一下另外一种可能性:哥伦布相信自己到达了印度,却发现了美洲,一个崭新的大陆,关于这个大陆的存在,在此之前,无论是哥伦布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毫无感知。因此,在通往月球和火星的探索之路上,我们或许也会发现一个出乎人们预想的崭新的天体。天地之间存在着连那些历史学家,甚至是所有诺贝尔奖获得者加起来也想象不到的事物。
       A:我很乐意相信您的话。但更为清楚的却是,亲爱的M先生,您把您的宇宙中的那个开端想象为发现美洲的一个新的放大版。
       M:您或许认为这是错误的?这不恰好证明了我的正确吗?您,尊敬的A先生,以及您的历史意识应该能够最好明白这个事理的。
       A:我的历史意识使我不至于陷入重复和循环。您想必知道,M先生,当1914年我们德国人参加一战时,我们都相信,事情的进展一定会像1870—1871年那样,以我们的最终胜利而告终。当1870—1871年冬被围困的法国人开始从巴黎突围时,他们相信,一定会发生类似1792年大革命时那样的事情。当美国国务卿史迪姆森于1932年发表他的著名的史迪姆森宣言时,他相信,事情的进展一定会像1861年美国内战开始时那样。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需要,那就是把他最新近的历史经验永恒化。正是我的历史意识使我能够避免这种错误重演。尤其是,我的历史意识使我对所有的伟大历史事件的独一无二性有着高度的清醒。一个历史真理只有一次是真实的。即使是那种引领一个时代的召唤或者挑战也只有一次是真实的。由此,那种对于独一无二的历史召唤的历史回应也只有一次是真实的,只有一次是正确的。注意到这些并不总是容易的,M先生。某种历史召唤及其正确回应所留下来的时代印记太强有力了。尤其是,胜利者也不容易理解这样一个道理,即使是他的胜利也只有一次是真实的。
       M:您或许想说,我为一个崭新的历史召唤提供了一个陈旧的回应吗?
       A:这正是我想说的,亲爱的M先生。对于您所谓的宇宙中的开端,您给出了一个陈旧的回应。如今的召唤与那个正在向世人袒露胸怀的海洋的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当时提供的回应对于今天的处境已经不再正确了。而且,任何那种企图继续运用和强化这个回应的举措都是误入歧途,没有用处的。不管多么疑虑重重,您可以把解放了的科技运用到宇宙中去,就我来说,您也可以尝试制造一个空间飞船,从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出发,在宇宙中漫游。当您面对一个崭新的历史召唤的现实时,那对您毫无用处。
       M:那您倒是给我们讲讲,尊敬的A先生,什么是那个新的召唤,我们现在该做点什么!
       N:亲爱的M先生,您本人提出的这个问题乃是一个尚是问题的问题。但您不应该向我们善良的A先生问这样的问题。A先生是一个历史学家,一个历史学家怎么能知道未来的事情呢?他的脸是朝向过去的。他充其量知道一个时代什么时候结束了,如那个著名的密涅瓦的猫头鹰。
       A:不用为我担心,先生们。我认为,当我们不用陈旧的答案回应全新的问题时,这已经是一个胜利了。当我们不用昨天的那个新世界的图式构想当今的新世界时,我们已经取得很大进步了。我个人并非在平流层以外预测这个新的召唤。我认为,与其说被解放了的科技为人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不如说它征服了人。现代科技是有用的,必然的。但它还远不能回应今天的某一个召唤。它总能够满足新的、部分是由它自身诱发的各种需求。除此之外,它自身都成了问题,由此根本不能成为一种出路。您刚才曾经说,M先生,现代科技已经使我们的地球变得小得可怜。因此,全新的历史召唤由之诞生的新的空间一定是位于我们的地球之上,而不会在宇宙之外。谁成功地捕捉到解放了的科技,驯服了它,并把它嵌入某种具体的体制,谁就能为当代的召唤提供回应,而那些试图借助解放了的科技手段在月球上或火星上登陆的人却无法做到这一点。驯服解放了的科技可与——比如——赫拉克勒斯的功绩相媲美。从这个趋势我听到了那个崭新的召唤,即当今的挑战。
       N:我也认为,亲爱的M先生,我们没必要飞上月球或火星。如今,由于现代科技的发展,即使我们这个星体本身也向我们开启了足够的新的空间,而没必要非得迫不及待地冲入宇宙。尤其是,无限的海底世界向我们敞开了。海洋占据着全球四分之三的面积。迄今为止,人们一直在海洋的表面打主意。但是,最近二十年里,在海盆与海底深处,一个意想不到的世界向人类敞开了,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新的海洋生物和不可穷尽的各种宝藏。我从海底深处听到了新的时代召唤。
       M:请原谅,先生们,我认为你们两位,不仅是我们尊敬的A先生及其新秩序,而且也包括您,亲爱的N先生,以及您的所谓的来自海底的召唤,谦卑有余,大气不足。其实,对我来说,这种召唤根本不重要。我们有足够的动力,这更为重要,甚至是动力过剩。因为,我宁愿登上月球或火星,也不想呆在这个可怜的地球上。
       N:那么,亲爱的M先生,我们只能祝您旅途愉快了。
       M:那么,亲爱的N先生,我祝您海底潜水愉快,收获多多。但我们两个能向我们的尊敬的A先生祝福什么呢?
       A:非常感谢,先生们。我不需要你们祝福什么新的东西。你们两位已经注意到了,我呆在大地上。对我来说,人是大地的儿子,只要他仍然是人,就不会改变这一点。我希望,你们两位,不管是登上月球和火星的M先生,还是在海底深处的N先生,仍然是人。但我恐怕也要与你们告别了,尽管在我看来,在当今的、受着解放了的科技的威胁的地球上,我们有着共同的处境。你们一定知道,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分是怎么开头的:浮士德从一个充满了恐怖之梦魇的黑夜中醒来,感觉到一种新生的幸福,这赋予他慰藉和新的力量。因此,他以这样一个诗行向这个正向他敞开的新世界问好:
       你,大地,昨夜依旧如故。
       我同样相信,当遭受着原子弹以及类似的恐惧威胁的沉重的暗夜成为过去之后,人类在某个早晨将会苏醒过来,并将充满感激地重新认出自己乃是坚实的大地的儿子。
       现在让我们向我们尊敬的师友Don Camilo请教,看我们三人中谁正确!
       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1888—1985),德国政治思想家,曾任波恩大学公法教授。主要著作有《政治的概念》、《宪法学说》、《大空间、国家与法:1916—1969文集》等。
       林国基,学者,现居海口,曾发表论、译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