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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怀乡的胃
作者:向以鲜

《天涯》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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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有人说过,一只蝴蝶的翅膀可能会引起遥远之地的一场风暴。
       我们在对古典文学作品进行解读之时,也会发现:数百年前或更为久远的时候,一次极为低沉的感喟或胃部因为渴望而带来轻微的痉挛,这比蝴蝶翅膀的扇动更为微妙的颤栗,也会在文学历史长河中溅起无数灵感的风浪。比如东晋时代的张翰吧,他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一个偶然的梦想和叹息,竟在他之后的千百年来的漫长时间里,得到了强烈的回响:几种简单的江南菜肴和秋风中的淡薄情绪,便构成了一个极具象征色彩的历史事件,而且这个事件是如此拥有动人的生命力,几乎是带着一种永不衰竭的力量。
       我们来看看关于张翰的事件,根据《晋书》(卷九二列传六二)及《资治通鉴》(卷八四)等相关记载,张翰的情形大略如次: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是大鸿胪张俨的儿子。张翰才思清俊,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是张翰像大多数魏晋名流一样,性格放任不拘,因此当时就有人把他与以狂放闻名的阮籍(阮步兵)相提并论,称之为江东步兵。他偶然遇上了一个叫贺循的会稽人,两人意气相投,张翰也不给家人道别,便与贺循一起到了洛阳,张翰以其出众的才情很快得到齐王鸜的赏识,辟为大司马东曹掾。这时的齐王势力如日中天,张翰亦可谓春风得意。但是张翰却对老乡顾荣(彦先)说了这样一番话: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在这种时候,一个人名声越大,他的风险也就越大,那时你想隐退也来不及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山林间的人,我已厌倦了官场生活,希望彦先也要三思啊。顾荣执其手,怆然说道:我多想和你一起去采南山蕨,饮三江水啊!这个顾荣并非寻常之人,《晋书》说顾荣机神朗悟,与陆机兄弟同入洛阳,时人号为三俊。
       张翰把自己的心思对知心友人顾荣说了之后,抬头向南望去,天空一片渺茫之色,飒飒的秋风吹了过来,张翰心中一动:秋天来了,故乡吴中的菰菜、莼菜和鲈鱼早该成熟了吧?用它们来烹饪的菰米饭、莼菜羹和鲈鱼脍,是多么鲜美啊!张翰似乎突然领悟到了某种人生真谛,感叹地说道:人生最重要的是要适志,自由地生活,怎么能为了区区功名而远离故乡呢?于是张翰当机立断:回家。
       不久发生政治巨变,权倾一世的齐王下了台,这时人们才认识到张翰的隐退是有先见之明的(见机)。但是也有人问张翰,你这样任心自适,不求当世,难道你一点也不为自己身后留名着想吗?张翰答道:要身后之名还不如要身前一杯酒呢!张翰是个孝子,母亲过世后哀毁过礼,正值壮年(五十七岁)就离开了人世。张翰事件中有这样几个关键词:秋风、菰饭、莼羹、鲈鱼脍、思乡(吴中)、适志、见机。这几个基本词汇对中国文人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且绵远的。这几个看似平常的词语,因为张翰事件而慢慢显示出神秘的光芒。当然,这光芒可能还和另外几个历史人物相关:沈文季、陆机和左慈。他们对拓展上述词语中的莼羹和鲈脍两个词语的丰富含义也有着重要作用。
       沈文季与莼羹的事在《南史》(卷四七)中,有这样的记载:齐高帝在淮阴时,祖思被高帝封为上辅国主簿,很得高帝的赏识,后又迁升为齐国内史。高帝成了齐王后,为了庆祝这次盛事,便大置筵席,席中端上了莼羹和鲈脍两样菜肴来。喜好表现的祖思为了显示自己的博识,便对齐王说道:这两样菜是我们北方和南方人都爱吃的菜呢!这时席上的南方人侍中沈文季(字仲达,吴兴吴康人)应声说道:莼羹和鲈脍都是江南吴中的名菜,不是像祖内史所说的那样为南北所推啊!祖思觉得很没面子,说道:鸴鳖脍鲤,似非句吴之诗。沈文季答道:千里莼羹,岂关鲁卫!齐王十分高兴,说道:还是沈文季说得有理吧,那是他的家乡菜啊。
       而陆机与莼羹的事,则见于《晋书》及《世说新语》等书中:陆机兄弟入洛阳后,有次到王济侍中家中作客,王济指着北方人爱吃的羊酪对陆机说道:你们家乡吴中,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美味!陆机脱口即道:千里莼羹、未下盐豉。时人称为名对。
       沈文季和陆机所妙谈的千里和未下(有人认为当是末下笔误),都是吴中的的小地名(参见《七修类稿》卷二十一),但又巧妙地形成时空距离感,气势夺人。
       鲈鱼脍则与那个传奇人物相关:左慈,一个魔术师或男巫?
       左慈字元放,《后汉书》列入方术列传,称其少有神道,所以《搜神记》中也有左慈的大名。鲈鱼的故事是由他与曹操来演绎的,这个本事在《三国演义》中也完整地描述过:一天,诸官皆到王宫大宴,正行酒之间,忽然看见左慈穿着木屐站在筵席之前,众人十分吃惊,谁也不知道左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左慈对曹操说道:大王今日大宴群臣,盛筵之中,水陆俱备,四方异物极多,如果还缺少什么的话,贫道愿意为大王取之。左慈便施展幻术,为曹操相继变化出了龙肝、双花牡丹来。众官大惊,邀左慈同席而食。不一会儿,厨师又端来鱼脍,左慈道:鱼脍必须要是松江的鲈鱼做出来的才是至美之味呢。曹操有点不高兴地说道:松江离这里上千里之遥,怎么能够取来?左慈又道:这有何难!叫人拿来钓竿,于堂下鱼池中顷刻间便钓出数十尾大鲈鱼来。曹操不服气地说道:我这水池中本来就有鲈鱼啊。左慈道:大王有所不知,天下的鲈鱼都是两个鳃,只有松江之鲈不同,它有四个鳃。众人视之,果然见被左慈钓起的都是四鳃鲈鱼。接着左慈又变出了蜀中的紫芽姜等物,最后左慈把自己变化作了一只白色斑鸠飞走了。从此以后,松江四鳃之鲈,便成了难得美味的代表了。可能张翰所想到的吴中鲈鱼,大概也与左慈相关吧。
       尽管陆机、沈文季、左慈等人对上述词汇的增殖意义起了不少作用,但把这几个涉及江南菜肴的词语集中起来,并赋予一种优美的苍凉的色彩,则还是由张翰来实现的。当时张翰还写了一首《秋风歌》(又作《思吴江歌》):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安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说实在的,张翰这首诗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人们记住他的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在秋风中的情思。这是一个值得玩味的现象:一个以文章著称于世的人,他的文章被人遗忘了,他的某些行为的吉光片羽却恒放异彩!
       在秋风渐起的张翰心中,那几种菜肴为何如此强烈地出现在他的胃部幻觉中?这种幻觉又为何会使后代的人产生强烈的共鸣?一个人的胃部渴望会对一个人一生的决定产生这样深远的影响吗?
       宋代的王贽在途经张翰老家吴江时写了这样一首诗:吴江秋水灌平湖,水阔烟深恨有余。因想季鹰当日事,归来未必为鲈鱼。《七修类稿》说王贽的意思是:谓翰度时不可为,故飘然远去,实非为鲈也。如此说来,张翰见秋风起而想念家乡美味,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到了苏东坡那里,东坡对此则另有一番诠释:浮世功名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不须更说知机早,只为莼鲈也自贤。苏东坡认为张翰是一个较为彻底地看透浮世之人,就算他不是因知机而退隐,即使仅仅为了莼鲈而弃官回家,这等洒脱与气度,也堪称大智者了。东坡把张翰的意境向上推了一层。
       张翰在秋风中发生的事件,我们仔细分析起来,它可能包含了这样一些基本意义:首先,张翰家乡的莼鲈菰菜肯定是令人难忘的美味,这一点我们在后来众多的关于这几种菜肴的描述中是可以清楚知道的,莼羹鲈脍现在仍然是十分受欢迎的江南菜。在《红楼梦》及《海上尘天影》等小说中,都曾写到莼菜之美。事实上这里可能涉及到味觉记忆对人们生活的影响问题。卢梭在《爱弥儿》中曾数次讨论味觉对于人生的重要性,在卢梭看来,人的各种感觉中,味觉对我们的影响是最为深远的,味觉欲望可以吞没其它的欲望。他说曾经观察过美食家,他们一觉醒来,就考虑当天要吃什么东西,对他们所吃的一顿饭,其详细的描述,犹如波利毕在描述一场战争。由此我们也可知道张翰也一定是这样一个美食家,也不难理解同样是美食家的苏东坡为什么会说张翰即使只是为了莼鲈之味也是值得弃官之说了。也许我们在对人生作出某些选择之时,往往是与我们的内在的官能欲望相关联的,只是有时我们没有留心或不愿意承认而已。
       如果张翰的选择仅仅是个美食家的选择,那么张翰对中国文人的影响是断不会如此深远的。因此张翰事件的第二层含义则是:怀乡。张翰的怀乡历程是从胃部开始的,有的人则从声音开始(如唐代的贺知章)。故乡对于一个人来说其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海德格尔说:诗人就是走在回家路上的孩子。我们在考察张翰事件对后来者的影响之时,发现怀乡的力量如同闪电,时时照亮孤独的异乡人黑暗的天空。有人写道:倘更许,探绝搜奇,应犹认,当年鸿爪。趁一箸秋风,休遣莼鲈香老。清人李佳在《左庵词话》中说此词写湖山之美,故乡之思鸻鸻不忘,遂觉一往情深。唐代诗人唐彦谦在《客中感怀》中说:托兴非耽酒,思家岂为莼。可怜今夜月,独照异乡人。这月色中的孤寂情绪,以及在异乡对莼菜的回味,可说是中国文人一种较为典型的思乡场景。在这个时候,张翰的形象则淡化成了一种与味觉相关的幻象了。
       张翰事件的第三层含义则是见机与隐逸。这层含义可能是张翰事件中最为本质的层面。人们对自身所处之世无法把握之时,他们活下去的重要方式就是要有一双远见的目光,因为风云莫测的时代,可能随时潜伏着危险,恰如张翰所说的:乱世纷纷,祸难未已!在这样的时候,远见和隐逸几乎是人们保全自己的最为安全的方法了。因此张翰所渴望的几种江南菜肴,后来渐渐成为中国文人尤其是中国隐士的必备佳肴。如果要给中国隐士开一桌标准的菜谱的话,那大概是离不了莼羹、鲈脍、菰饭的,当然也应有张翰好友顾荣所想往的南山蕨和三江水。几种朴素的菜肴被赋予如此微妙的隐逸的气质,我们再次品味之时,是否也有了异样的感觉?
       在研究张翰事件对中国文人所产生的影响时,我们发现:许多慷慨悲歌之士,对张翰的情思却情有独钟,最著名的可能是要数宋代的大词人辛弃疾了。他在词中多次写到张翰及其相关的秋风莼鲈等事,如《满江红》中的“甚等闲却为,鲈鱼归速”、《汉宫春》中之“荻花深处,唤儿童,吹火烹鲈”等。至于那首脍炙人口的《水龙吟》:“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则把一个末路英雄的泪水与张翰的秋风之思交织在一起,从而产生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张翰事件对中国文人的影响我们还可以从社会语言的角度来考察,《晋书》中关于张翰事件的简洁记录,实际上已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原语花园,它所散发出来的芬芳或绽放开来的神秘花朵,被人们以各种形式来分享和收藏。比如缩略语的“莼鲈”、“鲈莼”或延展出来的“莼波”、“鲈乡”、“菰浦”以及与此相对应的秋风、菊花、蟹橙等,对铸就中国文人的独特语境,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们可以这样说:没有张翰这样的人,我们的汉语就少了些它隐秘的诱惑,也就少了它恒久弥新的生命力。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那位著名的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的话来,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把世界分成圣(Sacre)与俗(Profane)两个相对立的范畴,涂尔干认为所有的宗教都不同程度地给自己确认出与俗相区别的圣:这种区分把世界一分为二,这种宗教思维的惯用分类并不仅仅限于应用在神灵世界方面,而是拓展到了一切种类的事物,比如一棵树,一块石头,一间房屋,一声鸟鸣,一阵微风,几乎任何事物都可以是圣的,只要人们感觉它是圣的或认为它是圣的。事实上语言也存在这种情形,也有圣与俗之分,有很多词语,它本来可能是俗的,但是它经过某种契机或某个人物或事件的照耀,它便换了颜色,甚至脱胎换骨,变成了闪亮的语言钻石。张翰、莼鲈菰菜或秋风,正体现了这种语义学上的圣与俗之奇妙转化。
       张翰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这恰恰对应了法国诗人瓦雷里在《海滨墓园》中所说的那种场景: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张翰和众多的中国文人所选择的活路是:回家隐居。人尚未动身,怀乡的胃却早已启程。
       向以鲜,诗人,现居成都。主要著作有《超越江湖的诗人》、《打开夜花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