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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一个灵魂在路上
作者:谭延桐

《天涯》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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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有一抹云。那是一个人的灵魂,天堂里新征购的一个灵魂。此刻,灵魂正急急地走着,从月亮身边闪过。灵魂不仅没有望星星一眼,连月亮也懒得望一眼。它有自己的事儿,它没有时间去干别的。他匆匆地走着,过去是在地上走着,现在是在天上走着。很多人都不认识他了,包括他过去的亲人、朋友。在天上走,没有那么多阻拦,没有那么多寒暄,省事多了。他边走边想,怪不得在地上呆着的时候,听很多人讲天堂里多么多么地好呢,连奔赴天堂的路也比地上的宽敞、平坦、通畅。这样想着,他便充满了信心。在地上的时候,他没有完成自己的大业,因为很多时间都被一些无聊的事情瓜分了;在天上,他要把那些遗憾全都补上,全都补上,他有的是时间来做这件事。这样想着,他不禁为自己的抱负感动了。
       灵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天堂里也有等级吗?有着怎样的等级呢?这一想,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寒战把他的热情推倒了,扑灭了。他不想再做奴隶,奴隶的生涯已经让他受够了,做什么也不能再做奴隶,不管奴隶这个等级在天堂里是高还是低。什么都不管,就是不想做奴隶,给自己做奴隶也不做。不做。思想像给他的双脚上了弦似的,他继续急匆匆地走着。他想证实,那个非常有名的地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的人们究竟以怎样的方式活着;他还想证实,他在天堂里的能力。好奇心,转眼便把他的热情扶正了,重新点燃了。——那里,也分为好多国家吗?也有好多语种吗?也有战争吗?还有,也有一年四季春暖花开吗?也有瓜果桃李吗?蝴蝶也会变成花儿吗?……好多好多问题,他都想知道,都想证实。想着想着,脚步便又快了起来,快了起来,疾如星火。
       红灯亮了。不是地上的那种红灯,是他思想里的红灯。对,不能太急了,急了是要出毛病的,这里不出毛病那里肯定就会出毛病的。他一下子想起了人间的那许许多多的大大小小的车祸,哦,怎一个“惨”字了得?顿然,脚步缓了下来。对,这样是对的,不能像一个冒失鬼一样,给住在天堂里的人一个不好的印象,特别是初次相见。
       他边走边打量着周围。不远处还有一些闲云,大概也是一些人的灵魂吧。是什么样的人的灵魂呢?如果是一个好人的灵魂,邀他同行,也不错。如果是一个坏人的灵魂,就干脆躲得他远远的,越远越好;不然,就和他碰个头破血流,鱼死网破。真是不好辨认。一旦看不仔细,弄个黑白颠倒,那可就糟了,背着个沉重的包袱去天堂,那算什么呢?弄不好因为这给遣回到人间里去呢。——不,不能回去,不能再回到那个拥挤的聒噪的浑浊的憋气的世界里去了。在那里只能当牛做马,给一个时代,给一种气候,给一种传统,给一种习惯,给一种文化,给一种符咒,甚至给自己(有什么好办法呢),当牛做马。那是一种最没出息的活儿了。“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我虽然只是“奴在身者”,却又可怜又可鄙。我实在实在是既可怜自己又鄙视自己,何止是可怜和鄙视呢,简直就是痛恨,痛恨到了绝望的程度。在那个怪兽一样的大机器上,我只不过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齿轮,那些大齿轮像法西斯似的很疯狂地带着我转,有什么办法呢?——打到地狱里去?天啊,饶了我吧!谁不知道那是一个比人间还要黑暗还要恐怖的地方?到了那里可就再也没了出头之日了。不用说把在人间留下的好多遗憾全都补上,就是完完整整地活下来,也不容易。我早就在模拟现场里见过那些可怕的场景:破头的,挖眼的,锯腿的,油炸的……伤天害理的人才到那里去呢。不去。好不容易逃出来了,除了天堂,哪里也不去。不去!
       他发现,慢慢地,他开始变得神秘了。可能是被他的清醒照亮的吧。借着清醒,他看清了记忆的屏幕上出现的一些文字,是那个搞超心理研究的英国人艾弗·格拉顿·吉尼斯曾经对他说过的一些话:“灵魂可呈现为实体的和栩栩如生的,也可呈现为半透明的状态。它有时可以被所有人看见和听到;有时某些人看不到它,即使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它所在之处,也无济于事。它可以出没在上锁的房子中,也可能(或不可能)投下一个阴影,或是遮住一盏灯,或是映照在镜子中。在极少情况下,它还可能开口说话,或触摸一个人。”重温这些话语,他突然就很高兴。好像他以前不认得它们,刚刚认识了它们似的。就是说,他,作为一个灵魂,是比较自由的了,不再像先前那样被许多他看不见它但它却看得见他的东西捆绑着手脚了。房子锁着都可以进去,这是何等的自由呵。——先前,他曾经有一个熟人,那个熟人把钥匙忘在三楼的房子里了,结果,害得他借来一根绳子拴在了四楼的窗户上,他便十分小心地攀着绳子慢慢地往下滑,刚要落到三楼的阳台上,啪,绳子断了。结果是,他掉到楼下摔死了。“不自由”把他杀死了。如果那个熟人能像他一样,能够无碍地来去,还会遭此不幸吗?他突然就很庆幸。他突然觉得,那些半人半鬼的日子的确是过去了,半神半仙(起码是半神半仙吧?)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像对自己的死亡守口如瓶一样,他对自己的风尘绝口不提。
       他想,那算什么。他不能白白地享受上帝的款待。无功受禄是最可耻的。他必须做些好事,多多地做些好事,才配得上穿那样一件“衣裳”,领那样一份“圣餐”。比如现在,他必须赶快走开,别因为他遮挡了阳光,减少了天空的蓝度。他必须快快地走,快快地走,早一些赶到天堂里去,在那里演好自己的角色。演?就算是演吧。好多事情现在也想不明白。好多事情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它常常在毛玻璃的那边,等我们跑到那边,它又躲到这边来了。
       他只是继续跑着……
       他跑瘦了。一些体力不辞而别,跑到另一种维度里去了。
       远远地望去,那只是一抹若有若无的云。
       谭延桐,作家,现居广西南宁。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笔尖上的河》、《时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