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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金蚀可可西里
作者:杜光辉

《天涯》 2002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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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四月中旬,可可西里无人区的冰雪开始融化,向阳的地方已经能看见绿色牧草,使人感到了生命的原色。但山上和荫坡的地方,冰雪仍然没有融化,向人们展示着这里的寒冷。在一片向阳的山坳下,新搭起了一座棉帐房,帐房门口挂着一个木牌,上边用毛笔写着“可可西里开发办公室”。
       天色刚刚黎明,王大楞就钻出帐房,对正在给马喂草料的措木旺桑说:“旺桑,以后咱们拉屎拉尿走远点,最好拉到河里让水冲走,要不到了夏天会臭死咱们。”说完,就朝不远处的河边走去。身后,有匹马吼起一阵长长的嘶鸣,在空旷的可可西里显得分外振奋。
       王大楞走到小河边,解开裤带掏出养了一夜精神变得梆硬的东西,对着小河就激越起来。一股浊黄的激流射进清澈的河水,清新的空气里充满了人尿气息。
       李有善也过来了,也掏出那梆硬的东西对着小河激越。
       撒过尿,那东西变得乖软,人却禁不住地打了个冷战。王大楞一边系裤带,一边对李有善说:“吃过饭,咱们出去巡逻一圈。我有种感觉,这一带有人,要不怎么能传出可可西里挖出金子的话。”
       “就算是有人在可可西里挖金子,但可可西里这么大,咱们能找见他们?”李有善望着漫无边际的冰雪又忧虑地说:“咱们才三个,打都打不过他们!”
       “球,你这人没彩气。我王大楞怕谁,能叫我王大楞害怕的人还没有从他娘的裤裆钻出来呢。从今以后,你看看我王大楞是怎么在可可西里折腾的!”
       回帐房的路上,俩人又捡了许多干野牦牛粪,抱进帐房堆在火炉旁边。措木旺桑已经把茶熬好了,把炒好的青稞面也拿了出来。他们就坐在狼皮褥子上,给小碗里放了点酥油,又把熬好的茶液倒在碗里,酥油很快融化了。喝过酥油茶,他们又把青稞面盛了半碗,又挖块酥油放在里面,用手把酥油和面朝一块捏合。一小会儿工夫,就捏合成了一个黑色的圆球,这就是藏粑,很有营养。王大楞一边吃着藏粑一边接着刚才的话题对李有善说:“咱们当年在可可西里搞过测绘,尽管进入可可西里的地方很多,但青海、甘肃一带的人要进入可可西里必须从咱们这里经过。他们要是绕道从西藏那里进去,最少要多走一个月的路程。冬季大雪封山,没有交通工具,就是进到可可西里,什么也干不成。这里一年中只有五六七八这几个月能干活。所以,我估计现在已经有人进入可可西里,还是少量的。因为对可可西里的情况不了解,加上人们对可可西里的传说,他们一般不敢向可可西里纵深发展。吃过早饭,咱们两个去巡逻,旺桑在这里看家!”
       昨晚上,他们担心狼群袭击他们,还要给马喂料,就轮流站岗。但措木旺桑死活不同意,他要一个人站岗。他说他们这些长年在草原上的牧民,睡觉不睡觉都不在乎,骑在马背上打个盹就能抵挡一天。
       “我也跟你一块去,要是遇上什么情况,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措木旺桑把冲锋枪朝怀里拉了一下。
       “好吧!”王大楞想了想,同意了。
       措木旺桑把马鞍备好,又把链搭搭在马鞍上,三个人就骑上马向可可西里纵深走去。一直走到中午,也没有发现什么。李有善就在马上对王大楞说:“会不会真的没有人来?”
       “我感觉有人进来,我的感觉中好像都闻到了人的味道。”王大楞还故意吸了几口气。
       訇然,他们发现前方雪草相羼的地上有只破烂不堪的军用大头鞋。先是措木旺桑发现的,他一蹦从马上跳下来,捡起鞋对王大楞说:“解放军穿的那种鞋子。”
       王大楞、李有善也翻身下马。
       “这有什么,咱们部队前些年在这里测绘,很有可能是咱们部队丢的。”李有善还是不相信有人能进入可可西里。
       王大楞又把大头鞋查看一阵,说:“肯定不是咱们部队丢弃的。咱们部队的大头鞋,两年换装一次,咱们不会把鞋穿到这个程度。你看这只大头鞋,前掌上有道很深的痕迹,肯定穿鞋的人经常用脚踏铁锹一类工具磨的。再推测有人在可可西里挖到金子的传说,证明这一带确实有人在挖金子。”
       李有善、措木旺桑马上摘下冲锋枪,警惕地向四周逡视。
       “哈哈,不必那么紧张,有人来挖金子怕什么,这是好事情。要是人们都不进来挖金子,咱们搞狗屁的经济,进来的人越多越好。咱们在这弄点吃的,填饱肚子再朝前走!”
       措木旺桑找了块背风的洼地,用三块石头支起了锅,给锅里放了几块冰。王大楞、李有善找来一些干枯的草叶,又抱来了一堆干野牦牛粪。措木旺桑用火柴点着干草,又把干野牦牛粪架在上边,很快就燃着了。他又用羊皮做的风箱在下边打气,几分钟工夫,野牦牛粪就燃旺了。锅里的冰就开始融化了。
       “有善,咱们要是碰上挖金子的人,一定要把腰杆挺硬,咱们是代表政府来管理的。他们肯定不会把挖到的金子交给银行。我听人说过,那些走私黄金的人给的价格高出银行收购价格的好几倍。他们也不会心甘情愿地交纳管理费、采矿费。这里又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敢闯可可西里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都是赌命的角色。到时候,你和措木旺桑看我的眼色行事。”王大楞很认真地对李有善和措木旺桑说。
       “大楞,咱们是国家干部,可不敢违反政策!”李有善总是对王大楞不放心。
       “你放心,我会把握分寸的。在这地方,他要是好说话就算啦,他要是玩狠的,你要比他更狠,他玩黑的,你比他还黑,这才能镇住他们。要不,谁愿意把自己口袋的钱掏出来。”
       锅里的水开了,他们把开水倒进炒青稞面里,调成了糊状,就吃起来。
       吃过饭,他们又骑马向前巡逻了。
       “大楞,前方发现帐房!”李有善一边张望一边对王大楞说。
       “走,过去看看。”
       二十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几座帐房跟前,看见有二十几个人都脱去了皮袍,只穿着棉衣在地上挖沙子,又用筐子抬到附近的小河里。有十五六个人穿着雨靴站在河水里,用篾子筛沙子。草滩上被挖得坑坑洼洼,像害了烂疮病一样。
       “多好的草滩,被挖成这个样子,佛爷非惩罚他们不可。”措木旺桑又说起了佛爷。
       “狗日的……”李有善狠狠骂了一句。
       他们的到来,引起了这伙人的关注,都停住了手脚,拿铁锹、扁担向他们走过来。
       王大楞像是没有看见他们一样的,从马上跳下来。李有善、措木旺桑也从马上跳下来。王大楞把缰绳顺手扔给措木旺桑,拿着马鞭向那伙人走去。站在壕沟的上边用马鞭指着那伙人严厉地问:“谁批准你们在这里挖金子的?”
       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有二三寸长的汉子从旁边的帐房里钻出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歪斜着眼睛,一脸轻蔑地问:“伙计,你是哪个庙里的和尚,跑到老子这里管事来啦!”说话时,脚下还晃了几下。而后,又褪下裤子掏出那东西撒起尿来,还用手晃动着那东西,尿柱就一上一下地浇。
       “我们是州人民政府可可西里开发办公室的。”王大楞硬压着火气给他说。
       “州人民政府,鸡巴,老子挖老子的金子,干他政府鸡巴上的事……”那汉子一边叫骂一边用手拨拉着那东西。
       “土地是国家的,矿产资源也是国家的,在国家的土地上开采国家的矿产,政府当然要管。”王大楞仍然耐着性子给他解释。
       “哈哈!”那汉子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停住笑声,说:“兄弟,你拿大毛球吓憨女子,想知道老子是啥人? 老子在甘肃杀了三条人命逃出来的。迟早都是一死,再多杀几个人也不过是掉一个脑袋的事情。你要是想喝酒了就进帐房,要是想要钱没门。命倒是有一条,看你有没有本事拿走!”那汉子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在手里掂来掂去。
       二十几个挖金子的人全围上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但隐约能看出眼睛里透出的杀气。王大楞走到那汉子跟前,用马鞭指着他手中的匕首说:“伙计,这年头还玩这个,不怕掉份子。咱们兄弟手上的冲锋枪,一个弹匣就是三十发子弹,三支冲锋枪是多少发子弹,这个帐还能算出来吧。要是被钱眼迷住了,恐怕这个帐就算不清楚了!”
       那个汉子不再说话了。
       王大楞立即转过身子,厉声对那伙人说:“你们都围上来想干什么,仗势你们人多?我只要一声命令,不出二十秒钟,我这两个弟兄的冲锋枪全部把你们打死!退回去,退离这里一百公尺以外。”
       李有善、措木旺桑立即调转枪口,对准了他们。
       那伙人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啊——”那汉子举着匕首,从王大楞背后扑过来。
       王大楞一个侧身,拽住了他的一只胳膊,顺势一个小背动作,将他摔倒在地上,匕首摔出去老远。
       王大楞用脚踏在他的背上,轻轻一笑:“伙计,你刚才讲杀过好几个人,老子见阎王爷都好多次了,这条命早就是多余的。想在老子跟前玩横的,真是撅着屁股打飞机,有眼无珠。要不要再玩两把!”王大楞走到匕首跟前,用脚尖挑起匕首踢到他面前。而后,头都不回地朝帐房走去,边走边对那汉子说:“给老子倒酒!”
       帐房里很黑暗,但王大楞仍然能看见地上铺了床毡,毡上堆了几床破脏被子,还有件老羊皮大衣。帐房中央支了三块石头,有牦牛粪在不死不活地燃烧。在牛粪火旁边,有个红梅牌半导体收音机,旋钮都没有了,破烂不堪,上边放着大碗和酒瓶子。挨着毛毡的帐布上,贴着一张半裸的女电影明星像,被抚摸得很脏很油污。王大楞知道,在这海拔六千多公尺的可可西里,空气稀薄得连电波都传不过来,收音机除了嘎吱嘎叭的声响之外,再发不出旁的声音,就是把电视机搬到这里,同样没有任何用处。邮路也不通,可可西里无人区真正成了与世隔绝的世界。
       王大楞坐在狗皮褥子上,那汉子半跪半蹲地给王大楞倒了一碗酒,又给李有善倒上一碗,说:“大哥,兄弟服啦,以后在兄弟这地盘上,大哥说一兄弟不说二!”王大楞没有端酒碗,对在帐房门口警戒的措木旺桑说:“旺桑,你也进来喝酒!”
       “王主任,旺桑要担任警戒!”李有善小声劝说王大楞。
       “没事,他们的把头都在这里,还怕他们那些小喽喽不成!”
       那汉子一听,立即钻出帐房,对着那伙朝帐房张望的人喊:“狗日的都听着,谁要敢朝这里走一步,老子宰了你!”
       “王主任大哥,喝了兄弟这碗酒。”
       那汉子又把酒碗捧给王大楞,王大楞接过一口气喝干,用巴掌抹了抹嘴巴,说:“我们是国家干部,不玩你们那一套。但我这人讲义气,不过,我是端公家饭碗的,也要让我给公家能交待过去。”王大楞瞪着那汉子说,口气软中带硬。
       “是,是!”那汉子连连点头。
       “那咱们现在先办公事,我问你,你回答,有善你担任记录,你叫什么名字?”
       “孟八。”
       “家庭住址?”
       “甘肃省古浪县大堡村。”
       “你手下有几个人?”
       “三十六人。”
       “现在政府有了规定,以后挖出的金子不能私自处理,必须交给国家银行收购。另外,每年要向政府交纳采矿费和管理费。”
       那汉子翻了几下眼皮,没有回答。
       “这是我们找你的关键,要不是为这,政府把我们从结古镇派到这里,是吃饱了撑的?”
       那汉子犹豫了半晌,还是答应了。
       “兄弟,咱们把丑话说到前头,你老老实实把挖的金子卖给银行,再老老实实交采矿费、管理费,我们也给你提供方便。你要是跟兄弟过不去,到时候可甭怪我翻脸不认人。明天,你就把挖的金子送到我们那里,我们先替银行收购。”王大楞说完就站起来,头也不回走出帐房。
       第二天中午,孟八果然提着一口袋金子给王大楞的可可西里开发办公室送来了。
       十多天后,银行在这里设立了可可西里分理处,收购金子业务就移交给分理处了。
       王大楞、李有善、措木旺桑又治理了几伙挖金子的人,银行收购的金子也大大增加了。
       到了五月份,大批挖金人涌来了。每天都有好几拨进入可可西里。王大楞他们在帐房跟前架了座十几米高的○望台,只要进入可可西里的人出现,就骑马奔过去,截住他们,登记他们的人数、身份证号码,没有身份证的发给他们临时身份证,弄清他们每一伙的人数、器械情况。又给他们交待清楚政府的规定,才放他们进去。
       三个月过去了,大部分进入可可西里采金的把头都把金子交给了银行收购。
       到月底,王大楞、李有善、措木旺桑还有银行分理处的三个工作人员又聚在帐房里,讨论总结一个月的工作。州委命令,银行这三名工作人员除了受本系统的直接领导外,还要接受可可西里开发办公室的领导,说白一点就是接受王大楞的领导。
       措木旺桑给每个人的茶缸里倒满奶茶,就坐到一边吸鼻烟去了,遇到这种场合他一般不发言。
       “王主任,有个叫尕二旦的把头,三个月没交一两金子。”银行的一个工作人员发言了。
       “有善,你查一下尕二旦的资料。”王大楞把脸转向李有善。
       李有善在一堆资料中翻了一阵,找到了一个登记本,翻了几页,说:“找到了,尕二旦,青海湟源县无业人员,手下有一百多名民工,还有一台推土机,估计月生产能力在一百两左右。王主任,我上个月还叫人带信给他,让他赶快来交纳采矿费、管理费。他根本没有理睬我们。看样子,是一个刺头。”
       “老子非碰碰这个刺头。李有善、旺桑,咱们明天找他狗日的,非把他的威风打下去不可。不然,他不把金子交给银行,别的把头也不把金子交给银行,咱们的工作就白干啦!”
       在帐房外的草地上,支了一张椅子,尕二旦坐在上边。几个保镖站在他两侧,每个人都挎着腰刀,手里提着马鞭,监督着一百多名民工干活。一个十五六岁的很瘦的小伙子担着一担沙子,艰难地朝河边挣扎着,他的步子踉踉跄跄,不知是缺氧还是体力不支。一个保镖提着马鞭奔过去,对着小伙子猛抽了一下,大声吼骂,“走快点,再这样磨洋工老子不让你收工!”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跑过来,对还在发威的保镖一边作揖一边说好话:“老总,这孩子有病,已经三天没吃饭啦,不能再干了,会丢掉性命的!”
       “他妈的,尕二爷一天付给你们一块钱的工资,管你们吃住,凭什么不干活?”保镖吼骂着又抽了老汉一马鞭。
       一百多个汉子偷偷看了一眼尕二旦和保镖,又赶忙低下头拼命地干活。
       那小伙子身子一软,栽倒在沙土地上,没有一丝声息。
       “日他妈的,竟敢当着尕二爷的面偷懒,不想活啦!”那个保镖又冲过去,对着昏死过去的小伙子狠命地抽打。
       王大楞、李有善、措木旺桑刚刚赶到这里,措木旺桑一个箭步冲了去,拔出腰刀一挥,将保镖手中的马鞭斩断成两截。
       “狗日的,反啦!”那个保镖嗖地抽出腰刀,对着措木旺桑劈了下来。
       “哒哒哒……”王大楞对着保镖的胳膊打了一个点射。
       “哎呀!”那保镖惊叫一声,捂着流血的胳膊,蹲在地上。
       “把狗日的给我绑啦!”王大楞用冲锋枪指着尕二旦,给李有善和措木旺桑下了命令。
       措木旺桑从马鞍上抽下一根皮绳,把那个保镖绑了起来。绑那只被打断的胳膊时,疼得他像杀猪般地叫唤。
       “王主任,他的胳膊断啦。”李有善小声对他说。
       “我没有打死他,算他狗日的运气,绑!我就要卸了他一条胳膊,看他以后还打人不!”
       李有善和措木旺桑十分用力地把他绑了。
       尕二旦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只是冷笑地看着王大楞。那几个保镖攥着腰刀,一步一步地向王大楞逼过来。
       王大楞身后,李有善和措木旺桑的冲锋枪也对着他们。
       王大楞把冲锋枪朝背上一背,大步向尕二旦走去。突然,他停住脚步,转身对那老汉说:“快看看那个尕娃子咋样啦!”
       几个保镖逼到王大楞跟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尕二爷,他没气啦!”那老汉用手在小伙子鼻子跟前试了一阵,哭了起来。
       王大楞立即跑过去,抱起小伙子,也用手在他鼻子上试了一下,果然没有一丝气息。他放下小伙子的尸体,一步一步地向尕二旦走去。
       那几个保镖一步一步向后退。
       “如果我没有说错,你就是那个尕二旦!”
       尕二旦还是没有说话,仍然阴笑着看着王大楞。
       “你驴日的心黑呀,他才是个尕娃子,你就把他活活打死!”王大楞又朝他跟前逼了一步。
       “哈哈……,你才看见老子打死一个人,老子哪一年不打死几个人。怕死就别来老子这挣钱。谁让他们穷哩,穷命能值几个钱……”
       “尕二旦,打死人是要偿命的!”王大楞冷冷地看着尕二旦。
       “偿命,你叫我偿命我就偿命,你算什么玩意儿?”尕二旦隔着裤子抓住裤裆里的那东西晃了几下。
       王大楞猛地走上前去,顺手取下冲锋枪,对着尕二旦的脚跟就是一个点射。
       尕二旦双膝一软,从椅子上哧溜下来,跪在地上。
       “尕二旦,你再说一遍我算什么玩意儿!”
       “不敢,不敢……”尕二旦一个劲地作揖。
       “像你这号人,老子毙上十个八个都不犯错误。要是老子把你们的材料报上去,你都够枪毙一百次的条件啦。非法雇用劳工、拘禁老百姓、草菅人命、走私黄金、抗交税费,你说哪一条不是罪状!老子今天饶你一条活命,明天该怎么办,你心里最清楚。要不,你要是能活到后天太阳落山,我王大楞就给你当骑马石!”说完,给李有善、措木旺桑挥了下手,“走,回去!”转身就走。走了四五步,又转身对尕二旦说:“刚才被你们打死的尕娃子,你看着处理他的后事。还有,我要是再发现你打民工,老子还饶不了你!”
       走出去了好几十米,尕二旦和他的保镖还傻愣在那里。
       王大楞低声对李有善和措木旺桑说:“你们俩写个证明材料,说是歹徒行凶打死民工,我为了保护其他民工的生命安危,不得不开枪将歹徒击伤。而后,返回去找那个老汉,让他在上边摁个指印。万一他们捅到上头,咱们有个说法。”
       第二天,尕二旦让两个保镖护着一口袋金子交给银行。
       二
       七月下旬的一个早晨,王大楞、李有善、措木旺桑还有银行的工作人员正在吃早饭,一个青海民工跑进来,气急败坏地报告:“王主任,孟八和尕二旦要开场子!”开场子是可可西里挖金人的黑话,就是打仗的意思。来的人是王大楞收买的眼线。
       进入可可西里挖金子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是,可可西里也不是处处都有金子。有的地方金子多,有的地方金子少,有的地方根本没有金子。能不能挖到金子,能挖多少金子,全凭各自的运气。发现了一块金子特别多的地方,挖金人把这块地方叫富金。富金是沿着一条带子延伸的,叫作金脉。有的挖金帮挖上一两个月挖不出一两金子,挖不出金子就猴急愤恨。挖出金子的就吃肉喝酒,扔骰子赌钱。还有一个兰州来的大师傅在这里开了一家小酒馆,能炒几个菜热几两酒,不收人民币只收金子。挖到金子的人就到这里海喝豪赌。挖不到金子的人只能在门外咽自己的口水。于是,大的为争金脉开场子,小的为赌金子动刀子。几乎天天都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连喂的狗都因吃死人肉多了,眼睛变得通红,见了醉倒在草滩上的人都以为是死人,发生了几起群狗把醉了的活人撕吃的事件。
       太阳刚刚冒出山巅,天地间还有一层氤氲的雾霭,但这雾霭在一丝一丝地变淡。草尖上还有露珠,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无数的亮点,这亮点也在一点一点地减少。在这条金脉上,露珠早就被数百人的双脚践踏了。孟八和尕二旦率领着各自的人马,列成了阵式。中间空出了一块十几亩大的场子,场子上摆放了二三十具死尸和伤者。有的脖子被铁锹铲断,只剩下一层皮和身子保持着联系;有的肚子、心窝被捅出了血窟窿,朝外流着血和肠子;还有一只孤零零的胳膊摆在草地上,不知是哪位伤者遗忘的。有了人肉美肴,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狗们,钻进场子撕吃还有余温的人肉。
       场子两边,孟八和尕二旦脱光了膀子,手里提着大片刀,像从血缸里出来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血浆和汗珠,在他们身后,几百名手攥着铁锹、大刀、标枪、扁担的汉子也满身是血和肉沫子,都仇视着对方。他们已经进入仇恨和殊死搏斗的世界,只有战胜对方,杀死对方才能保住自己的金脉,自己才有酒喝有肉吃,老婆孩子才不会饿肚子,家里才能盖起一砖到顶的大房子。
       “杀啊——”尕二旦和孟八又举起了大片刀,向对方阵中冲去,他们身后的采金工也跟着冲上去。瞬间功夫,寂静的草滩上又爆起了喧闹:人们的喊杀声、器械的碰磕声、人被器械砍中的惨叫声,交织成一片。在场子的外围,很多人在围观,他们甚至比正在撕杀的人们更有激情,冲着场子里刀光剑影血肉飞溅拼命地叫喊:“杀呀!狗日的,杀呀!狗日的……”也不知他们在支持谁。其实,他们谁也不支持,任何一方的胜负都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是为了看热闹。厮杀得越激烈死得人越多越热闹。这是远离人类与人类彻底隔绝的可可西里唯一能让人们产生激情的事情。
       “哒哒哒……”一梭子冲锋枪子弹射向天空,王大楞、李有善、措木旺桑,策马冲了进来,马匹撞倒了几个围观的人。
       格斗厮杀停止了。手持着武器的人们木呆呆地竖在那里,一个杀得失去理智的汉子端着一把铁锹,竟朝着一丈多远的另一个汉子冲去。
       “哒哒哒……”王大楞一个点射,子弹穿过他的大腿,他立即倒在血泊里。
       “谁敢再动手,老子立即枪毙!”王大楞端起冲锋枪,又喊:“都给我退回去!”
       孟八和尕二旦的人向场子外退去,又成了两大阵营。孟八和尕二旦站在各自阵营的前边。
       “你俩个驴日的,过来!”王大楞收起冲锋枪,用马鞭指着他们。
       他们一步一步向场中间的王大楞走去,手里还提着大片刀子。
       “狗日的把刀扔啦!”王大楞又对他们吼了一声。
       他们犹豫了一下,丢下了沾满血污的大片刀。
       “驴日的,王八蛋……”他们走到王大楞马头跟前。王大楞抡起马鞭,狠狠地抽了起来。
       他们两个赤裸的上体上又增加了几条马鞭抽打的血痕。
       “狗日的,是金子值钱还是人命值钱!”王大楞收起马鞭子,大声问。
       他们两个看了一眼王大楞,没有回答。
       “狗日的,说!”王大楞更严厉地吼了一句。
       “人命值钱。”他俩小声叽咕了一句。
       “大声说,让你们兄弟都听见!”
       “人命值钱。”他们的声音大了许多。
       “狗日的还知道人命值钱。你们看看,死了伤了多少人,就是为那狗日的金子。他们都是有爹有娘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他们死了你叫他们一家人怎么过活?”
       “我们有规矩,为开场子战死的兄弟,我们大伙儿养活他一家老少。”他俩壮着胆子说。
       “混帐话……说,你们为什么开场子?孟八先说!”
       孟八一下子来了精神,声音也高了许多,看着尕二旦充满仇恨地说:“王主任,不是我孟八不讲义气。我们在那边挖到了金脉,就顺着金脉挖过去。他狗日的竟不让我们挖,还打伤了我手下的兄弟,是他们坏了这里的规矩。”
       “尕二旦,轮到你说啦。”
       “王主任,我是最讲义气最讲规矩的人。他孟八在他们地盘上挖,就是挖出金元宝我尕二旦也不眼红。他把他的地盘上的金子挖完了,就让他手下的人跑到我们地盘上挖。我们不让挖,就和我们开场子……”
       “你们说,这金脉从哪到哪?”
       他俩争先恐后地把金脉的走向范围说了一遍。
       “我让李有善、措木旺桑用马把你俩送到金脉的两头,听我的枪响都朝中间跑,碰上面停下来,谁跑的就归谁挖!”王大楞说完,不管他俩同意不同意,又扭头对李有善和措木旺桑说:“你们一人驼一个送到两头,听见我的枪响再让他们跑!”
       孟八和尕二旦就朝李有善、措木旺桑跑去。李有善、措木旺桑伸出胳膊一人拽住一个,把他们拽上马背,而后策马向南北两个方向跑去。
       王大楞用望远镜看着他俩都站在了起跑线上,李有善和措木旺桑认真地监视着他们。
       王大楞单臂举起冲锋枪对着空中打了一发子弹。
       尕二旦和孟八拼命奔跑起来。这哪里是在跑步,是在跑金子哩,谁跑得快谁就挖的金子多。
       刚才还在厮杀的人们又跑到金脉的两侧,又分成两大阵营,拼着老命地喊:“孟八爷,加油!”“尕二爷,加油!”
       孟八和尕二旦开始还是在跑,跑过半里路时,严重的缺氧加上刚才厮杀时劳累过度,已经摇摇欲坠了,脸色发青,嘴角直冒白沫,拼命地喘气,气仍然不够呼吸。就改为走,一步一步地向前挣扎。终于他们又先后栽倒在地上,又一步一步向前爬。他们手下的人又跑到他们跟前,围着他俩拼命地吼喊:“尕二爷,加油……”
       “孟八爷,加油……”王大楞骑在马上,只能看见两团艰难向中间移动的人群。
       孟八和尕二旦每爬一步,就要停下好大工夫,再挣扎着向前爬出一步……
       当两堆人马相距一丈多远时,尕二旦和孟八再也爬不动了,两臂伸得很开像是要拥抱这条金脉似的僵直过去。
       “都退出去!”王大楞喝退了人群,骑着马走到孟八和尕二旦中间,说:“你们都看清了,我现在让李有善、措木旺桑打桩。以后你们挖金子,谁也不能超过框界,谁超过了我收拾谁!”
       李有善、措木旺桑接过民工递来的木桩,走到尕二旦和孟八跟前,就要打桩时,尕二旦和孟八又抓住木桩,用力把木桩向前推出了一寸多,他们用最后的力气又多占了一寸金脉。
       三
       王大楞结识了广东老板苟旺财,由苟旺财出钱到广州潇洒了一个星期,美酒、美宴、美女应有尽有,用王大楞的话说,过了几天皇帝过的日子。
       “苟老板,我在广州也住了一个多星期啦,该回去啦。”王大楞又想起自己在这里多住一天,苟老板就得多花一笔钱。
       “怎么,住的玩的不开心?”苟老板一惊,眼睛直直地盯着王大楞。
       “不是,不是,我迟早还得回去,青海还有一摊子事情哩。再说,我想回去干点事情,老这么混下去也不行,一辈子也混不出什么名堂。”王大楞又想起苟老板的豪华富贵,想起自己的贫困境地,心里又是一阵茫然。
       “对,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干一番事业,不知王主任对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瞒苟老板说,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我没有做过生意,也没想出什么名堂,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苟老板,你在生意场上干的时间长啦,给我出个主意。”王大楞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了苟老板,又用火柴替苟老板点着。
       苟老板吸了一口烟,又沉默了一会,才说:“王主任,你说咱们是说真话好还是说应付话好?”
       “当然是说真话。苟老板既然把我当成朋友看待,就应该对我说真心话。”
       “好!王主任信得过我,我就把心里话说给王主任听。”苟老板端起茶杯抿了几口茶,又思考了一阵,才说:“王主任,现在这社会,你就是拼上命为政府干,政府能给你什么?最多封你个官职。千里做官,为了吃穿。不管当多大的官都是为了钱,可你当这个官能弄到钱吗?当然,现在当官捞钱的太多了。当然,钱也不是好捞的,弄不好还落个贪污腐败坐牢杀头的下场,但是,当官不捞钱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不当。就拿你这次到广州来享受这些总统套间、黄金宴席、绝色美人,衙门里的清官就享受不上。要是享受了就犯事啦,我们享受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苟老板,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王大楞觉得苟老板说得太有道理了,自己要不是这次来广州结识了苟老板,这辈子还不是蒙着眼睛瞎胡混。
       “但是,要发财要弄钱又离不开政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钱都有人管,都不好挣。只有政府钱好挣,政府的钱是谁的,是国家的、是人民的,国家人民是啥东西,是人人都有一点,人人都不管的事情。打着政府的招牌去挣政府的钱,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发大财。”
       “苟老板,你甭跟我说太理论的东西,你就说我这次回去该怎么办才好,咱谈实际的。”
       “我不知道王主任想不想发大财,我说这个发大财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几百万、几千万,像我这样的小财主,而是几个亿几十个亿的大财主。”
       “苟老板,我这次回去就是要在不贪污不犯法的前提下去挣钱……”
       “好!王主任这次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以政府的名义创办个公司,不要政府投入一分钱,政府不投入钱,他们以后就不能在经济上找你的事情。资金的问题由我来解决。公司的经营方向就是可可西里无人区,围绕可可西里无人区做大文章。公司成立的同时,在政府部门办理矿产开采许可证。我上次到可可西里无人区去看了,那种无序的、混乱的、滥采滥挖的局面维持不了太长时间。政府迟早要出面整顿的,会限制开采的。到那时候,有开采证的会留下来继续开采,没有开采证会被赶出可可西里无人区。你会很容易办到开采证的。很有可能整个可可西里无人区就你一家有开采证,你就可以独霸可可西里。公司成立后,我立即给你投入大量机器设备,使产量大大提高。你交了规定的金子之后,又有更多的金子通过其它渠道出售,获得巨额利润。再一个就是你要用政府的名义组建一支武装力量。可可西里太偏远,谁厉害谁就是爷。现在政府没有钱组建这支武装力量,政府也绝不会把武装力量交给其他人管理。你的公司是政府的公司,又是你的公司出钱组建这支武装力量,政府肯定会把这支武装力量交给你管理。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镇压危害你利益的对手。”
       四
       又一个冬季过去了。在这里发了财的金把头和民工在家里窝了一冬天,用采金子的钱喝了一冬天的烧酒、吃了一冬天的羊肉、睡了一冬天的女人、打了一冬天的麻将,也养了一冬天的元气,早早就跑到可可西里,开始了新的一年的发财梦。
       王大楞收到了苟老板先期汇来的二十万元人民币的资金,购买了帐房、炊具,预付了一台挖掘机的订金,又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一台东风卡车,招聘了几十个民工,也浩浩荡荡地开进可可西里。由于基干民兵连还没有组建,李有善和措木旺桑还暂时在可可西里开发办公室工作。等基干民兵连成立了,再将这里的工作移交给别人。王大楞就带着自己的民工,在远离原来帐房的地方,找了一块背风向阳的窝子,扎下了帐房。为了显示自己是代表政府的唯一的公司,王大楞特地做了一块木牌,上边写着青海省玉树州金达有限公司,挂在帐房旁边。王大楞把三十几个民工分成三个班,每个班指定一个班长,一个班又分两个组,每个组四个人。一个人挖金沙、一个人运金沙、两个人筛沙子。以组为单位独立核算,挖的金子多收入就多,挖的金子少收入就少。等大型采金机械设备到来之后,根据机械设备运转情况再重新分工。王大楞粗粗估算一下,就是不来大型机械设备,全凭人工一年也可以采到二十五公斤金子。除了给银行交纳的,其余的全部卖给苟老板,价格比银行收购价格高一倍。要是有了大型机械设备,至少可以采到一百公斤,用不了几年,自己就可以大发了。他还思谋,可可西里无人区只有他一家是国家批准的合法公司,还是代表政府办的公司,也只有他的公司有开采证,别的金把头都没有,自己要用政府的名义把他们收编了,他们采的金子就得全部交给自己。
       一大早,他把公司当天的工作给副总经理交待了,就骑上才买的枣红马找尕二旦和孟八去了。
       晨阳刚刚冒出东山,山巅上有了一溜儿火红、又有了半圆、全圆。可可西里的冰山雪原、河流水泊、荒野草滩就有了一片的金灿灿。有鸟儿在阳光中飞翔,有鼠狸钻出了洞穴。空气也好,虽然还有些冷凉的寒意,但清新爽冽,使在帐房里闷了一夜的王大楞感到吸进肺叶的不是空气,而是充满鲜活生机的精神剂。他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浑身上下体内体外都充盈了无限的活力,意情不自禁地吼喝秦腔起来:
       到边庭与黄龙连番交战,
       杀敌兵望风逃凯旋回还。
       郭元帅报战功金銮宝殿,
       唐天子龙位里亲口封官。
       官封我平西侯朝班立站,
       王大楞在马上自唱自听地走着,时间也在不知不觉间流去了,也就没有了单个行路的寂寞。猛然间,他看见前边小河边有团血乎乎的东西,在还没有融化的雪地上分外刺眼。他两腿把马肚子一夹,战马向那团血肉奔去。
       王大楞站在那堆血肉旁。这是一只被剥了皮的藏羚羊,偷猎者把藏羚羊皮拿走了,把羊肉留在这里。很明显,打死藏羚羊的人不是挖金子的民工,挖金子的民工也打藏羚羊,他们打藏羚羊的目的是为了吃肉,都是把藏羚羊皮扔掉把肉拿走。而这个偷猎者是为了羚羊皮,听人说过羚羊皮很贵,一张能卖好多钱哩。他心里又翻腾出莫名其妙的愤怒与不平,自从他代表政府创建了金达有限公司以后,他的潜意识里就把可可西里无人区看成了自己的领地,别人危害这里的一只野兽、一寸土地、一棵小草,他都认为是对自己权益的侵害。他在这只没有了皮毛的藏羚羊旁边站了很长时间,有几只闻到血腥味的鹰隼就在他头顶盘旋,随时都要俯冲下来,他有点畏葸了。自从办了金达有限公司以后他就不再是可可西里开发办公室的主任了,冲锋枪是配发给开发办公室的,他就将枪交给了武装部。只有等到可可西里基干民兵连组建后,他以民兵连指导员的名义才可以重新携带枪支。没有了枪支,也就少了许多胆量。只好抽出临时借用措木旺桑的腰刀,防止鹰隼向自己袭击,拉着马离开了那团血肉。他刚刚离开二十来公尺,那几只鹰隼就俯冲下去。几分钟工夫,那只藏羚羊就成了一堆白骨。
       “驴日的,别犯在老子手上,要是犯在老子手上,老子非崩了你不可!”他狠狠地咒骂一句,又腾身上马,但兴致完全被破坏了,也就不再放声吼唱。
       当务之急是成立基干民兵连,有了保护可可西里的武装力量,谁也不敢偷猎,谁还敢不听自己的指挥?要奋斗成可可西里的霸主,必须有一支绝对服从自己指挥的武装力量。
       十一点钟,他才晃到孟八和尕二旦的地盘上。孟八和尕二旦的民工干得正欢,他按照青藏高原的规矩,老远就下了马,牵着马缓缓而行,还亲热地跟正在干活的民工大声打招呼。一位好事的民工早就丢下铁锹,跑着去给孟八和尕二旦报信去了。
       “王主任,恭喜升官发财!“尕二旦和孟八从帐房里钻出来,双手抱拳向王大楞问候。
       “二位老板,也恭喜发财,吉祥如意!”王大楞把缰绳交给尕二旦的手下,也双手抱拳给他们还礼。
       “再开一瓶酒,捞条羊腿端上来。”他们携手钻进帐房,围坐在狼皮褥子上,孟八立即对手下人吩咐。
       “你们两个还是生死之交呀,找到这一个就找到那一个啦,不折伴。”王大楞奇怪这两个金把头关系咋这么铁。
       “不瞒王主任说,我们两个拜了把子,有难同帮、有福同享。哼,不是吹,在可可西里谁要是惹了我们兄弟俩,绝对没有他的好果子吃。”尕二旦接过手下人递上来的酒碗,用皮袄把碗擦了,把酒瓶子颠倒过来就往碗里倒。一口气倒了大半碗,又双手捧着送给王大楞,说:“王主任,干啦!”
       王大楞接过酒碗看了一眼,说:“我颠了一上午把肚子颠空了,空肚子喝酒,下去就醉,我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先少喝一点,哪有见面不先喝酒的道理。”尕二旦不依。
       王大楞就大大地喝了一口,问:“咋样?”
       “好!够意思,吃手抓羊肉,把肚子填饱再喝。”孟八挑了一块肥肉递给王大楞。
       “二旦、孟八,我今天来就是为了给你们通知两件事情。一件是我不再当开发办公室主任啦,政府成立了一个金达有限公司,任命我担任总经理,这个公司是替政府赚钱的。再一个是政府下了文件,对在可可西里开采金矿的单位、个人进行全面整顿,只有拿到开采许可证者才能挖金子,拿不到许可证的一律赶出可可西里。从今以后,你们不要再叫我主任啦。”
       “不叫你主任叫什么?”孟八还没有反应过来。
       “随便叫什么都行。”
       “那个○主任有屁当头,一个月才挣几百块钱,不够到广州搞一次女人。不管你给公家赚钱还是给自己挣钱,咱们都是挖金子的兄弟,往后咱们三家联手干,谁敢欺负咱们哥仨,咱们合起来跟他们干。只要咱们三个联手,以后的可可西里就是咱们的!哈哈……喝酒庆祝。”尕二旦高兴地又往碗里倒酒。
       “二旦,王老板的话你还没有听完。他还说政府下了命令,要把没有采矿证的都赶出可可西里,咱们去哪里办采矿证,这才是大事情哩。”孟八没有端酒碗,忧心忡忡地说。
       “哈哈,孟八兄弟,你一向都足智多谋,咋在这事情上犯糊涂啦。狗屁,那是政府拿大毛球吓憨女子,这可可西里这么大,没边没沿,政府能管过来?甭怕,政府咬不了咱的球。喝酒!”尕二旦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二旦,我今天是来给你们谈公事,咱就公事公办。我先给你们看几份文件,执行不执行是你们的事情,以后政府找你们的麻烦甭说我王大楞没有给你们传达到。”王大楞从军大衣口袋里取出几份文件,放在狼皮褥子上,说:“你们看看,这上边都盖着政府的大印。我们别光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也站在政府的立场上想想。全中国的土地、矿藏都是国家的。你敢说这可可西里是你孟八的、是你尕二旦的、是我王大楞的?在国家的土地上挖金子就得遵守国家的章法。你尕二旦甭认为国家拿你没有办法,共产党把蒋介石、马步芳的几百万军队都打垮了,还收拾不了你尕二旦小毛毛兵一个?只是你尕二旦小土鼠一个,不值得政府来收拾你。你们再看看这份文件,州委已经批准组建可可西里基干民兵连,一百多号人、一百多匹战马、一百多支冲锋枪,还有汽车、摩托车。我任指导员,李有善任连长、措木旺桑任副连长。成立基干民兵连干啥呢,我不说你也明白,就是专门打击你们这些和政府对着干的金把头……”王大楞又从口袋里掏出州党委、军分区对成立可可西里基干民兵连的批复,甩给尕二旦。
       尕二旦没有接,一脸不屑的神气。
       孟八捡起那份批复,很认真地看了一遍,又沉思一会儿,说:“王老板,你说我和二旦该咋办哩?”
       “这事情还用我说,你们也长着脑袋不会自己考虑?”
       “我们都是粗人,要是能考虑出来还问你?”孟八谦卑地给王大楞陪着笑脸。
       尕二旦嘴角一撇,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
       “摆在你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拿不到采矿证卷起铺盖回老家,看着人家在这里发财。再一条是归顺到我的公司,成为我的子公司,使用我的采矿证,我的基干民兵连保护你们的利益。”
       “就这些?”尕二旦不相信地问。
       “就这些。”王大楞肯定地回答。
       “你真那么好,让我们白白使用你的采矿证,你的民兵连还白保护我们……”尕二旦的话里充满了揶揄。
       “二旦,广州的女人是不是让你白×,人家那些女人也要吃饭、穿衣、住房、化妆,你白×了人家靠什么过日子?我这一百多号人马的民兵连,也要吃要喝要开工资,总不能让我们白保护你吧?你咋净想些光占便宜不吃亏的事。”王大楞的声音也强硬起来,他根本没有把这两个手下败将看在眼里。
       “看看,我就说王老板的心肠咋这么好,原来是想收编我们,你来给我们当老板,让我们给你打工。呸,想得美。”尕二旦扔下酒碗,冲着王大楞吼叫起来。
       “二旦,不要乱叫喊。王老板不会害咱们的。”孟八止住尕二旦,又对王大楞说:“王老板,二旦是粗人,脾气不好,你别与他计较,都是自家兄弟。你刚才说的太粗,你能不能说的详细些,让我和二旦听明白。”
       “我怎么会和他计较,我就是和他计较了又能把他怎么着,我不过也是金把头一个,只不过是政府任命的金把头罢啦。要我说清楚点,我就给你们说清楚点。你们采的金子全部交给我们公司,我按银行收购价付款,在这一点上你们没有吃一点亏。你们也可以直接把金子交给银行,但必须是用我的公司的名义交,每月给我上交百分之三的管理费,其他什么都不用交啦。”
       “屁,百分之一都没有。老子不相信你能把老子的球咬了。滚,以后少到老子的地盘上来,老子不想看到你。”尕二旦指着帐房门口,又吼叫起来。
       王大楞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大步向帐房外走去。孟八跟在他后边,一连声地说:“王老板,你甭生气,二旦喝多啦……”
       王大楞走到帐房门口,又转过身子,对醉倒在狼皮褥子上的尕二旦大声说:“尕二旦,你看着我这个小毛球能不能×死你这个大女子!”
       五
       连续十多天,王大楞每天都去找那些金把头,没有一个把他这个昔日的政府领导放在眼里,气得他在帐房里睡了整整一天。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在可可西里这块地方称王称霸,代表的是国家是政府。他们是惧怕国家惧怕政府,才给自己恭恭敬敬,自己现在失去了这些,变成和他们一样的金把头,他们自然没有必要再对自己恭恭敬敬了。这连续的失败,就是自己只是用嘴鼓吹自己是政府的公司、是基干民兵连的指导员。王大楞意识到自己不能光拿嘴说,还必须拿出真家伙让他们见识见识。他又想到苟老板的资金,退役的军马联系好了,退役的骑兵都报了名,政审过了。军分区把弹药、马刀都准备好了,就差资金。只要资金一到位,不出一个月,基干民兵连就会出现在可可西里。
       早上,民工们吃过早饭,王大楞对副总经理说:“派一个会开车的,去温泉给广州发个电报。我这几天心烦,想出去走走,晚上回来得晚。”把头天拟好的电报稿、地址交给了副总经理,就骑上枣红马,还带着一匹备好鞍子的空马。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心里就烦,又想起了李指导员,李指导员是当年为救他牺牲的。青海省政府在可可西里为李指导员立了一块石碑。骑马要走大半天的路程,他想趁这几天忙里偷闲的工夫,去看看李指导员。早十多天就让副总经理准备了火纸、供香,和一瓶五粮液。
       草滩上的积雪也融化了,土地很湿润,小草冒出了鲜嫩芽尖,不知名的野花也开了。马蹄踏在松软的草滩上,没有一点声响,有几朵小花被踏进泥沙里。王大楞心事重重,不想唱也不想吼,连公司以后的事情都懒得想,只是想看李指导员。李指导员要是活着,一定能干到州委书记的位置上。
       过了正午,王大楞才走到李指导员的纪念碑跟前。不知什么时候,这里也成了挖金子的地方。四周都是坑洼,有的坑洼里都渗出了积水。一群民工在卖力气地挖着金砂,担着金砂,还有一群民工在冰冷的河水里筛着金砂。王大楞在这里转了几个圈,也没有找到李指导员的石碑,在他的记忆中李指导员的石碑就在这里。
       “喂,老乡,这里原来有块石碑,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大楞问正在挖沙的民工。
       “这里原来是有块石碑,刚好压在金脉上。我们老板叫搬到帐房跟前,人坐在上边挺平整的。”民工见他穿着军大衣,像是政府的人,也就认真地回答。
       “日你先人,那是李指导员的纪念碑。你们敢把李指导员的纪念碑当凳子坐……”本来王大楞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下全爆发出来了。
       “你骂我管啥用,我是给人家扛活的,人家叫干啥咱就干啥。这事,你找俺老板说去。”
       “你老板叫啥?”
       “姓焦!”
       “他这阵在哪里?”
       “就在帐房外晒太阳。”
       王大楞腾身上马向帐房冲去,二三百公尺的距离,一分钟就冲到了。果然在帐房门口不远的地方看见铺在地上的石碑,上边放着几十个没洗的脏碗。王大楞连马都没下,用马鞭指着在帐房门口晒太阳的像是金把头模样的人吼问:“把你们姓焦的把头叫出来。”
       那人慢慢睁开眼睛,不在意地瞅视了王大楞一眼,说:“你是哪条道上的混子,敢骑在马上给老子说话,怕是不想活了。”
       “叫你们姓焦的把头出来,老子没工夫跟你磨闲牙。”
       “老子姓焦,叫焦刀客。你有屁就放,放完就滚,老子还要打瞌睡哩。”
       “这石碑是政府给李指导员立的,李指导员是功臣,你驴日的敢把李指导员石碑放倒。”王大楞还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用马鞭指着焦刀客。
       “老子是挖金子的,这鸡巴政府、鸡巴指导员跟老子有球关系。它碍了老子挖金子的砂梁,老子就要把它放倒。老子骑驴压着你的脊梁杆子痛咧,×婆娘又没有×到你娘,你犯哪门子疯?”
       “日你先人,老子今天叫你把它立起来。”
       “让老子听话的杂种在他娘肚子里还没有生出来哩,就凭你这个野种。”
       王大楞翻身下马,拔出腰刀,向焦刀客逼去。
       “哈哈,跟老子玩刀,你配跟老子玩刀么?老子是大名鼎鼎的焦刀客,和你这号人玩刀都掉老子的份子。”
       焦刀客一个弹跳,原地腾起二尺来高,落地时手里已经攥着一把明闪闪的大刀片,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几百个挖金子的民工都围上来,没有一个人敢说话,麻木地站在四周观看。
       “啊——”王大楞大吼一声,挥着刀扑过去,对着焦刀客的肩膀斜劈下去。焦刀客似乎没有动作,只是把身子一挪,王大楞的腰刀就劈了个空,焦刀客顺手一削,大片刀在王大楞肩背上削去一片衣服,顺便捎带了一片皮肉。王大楞丝毫没有感到疼痛,又急忙收回腰刀,稳住身子。又狂叫一声挥着腰刀向焦刀客的脑袋上劈去。本来,他第一刀是不想要焦刀客命的,只想在他身上留个小记号,教训他一下就行了。没料到自己没占到便宜,反而让对方占了大便宜,恼羞成怒上来,就不顾后果了。
       “狗日的,给老子来绝的啦。”焦刀客还是不慌不忙地一个腾跳,王大楞的腰刀又落了空。焦刀客在落地的同时大片刀顺便一带,又带走了王大楞另一只肩膀的一片衣服和一片皮肉。
       王大楞这才意识到自己遇到了行家,也就不再贸然进攻了,攥着腰刀瞪着两眼围着焦刀客转圈。焦刀客站在圆圈中心,只是随着王大楞的转动而转动着身子。只跟王大楞过了两招,就知道他是没有玩过刀的生手,心里也坦然了许多,想像猫捉老鼠那样把王大楞尽情戏弄一番,最后再结束他的性命。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和王大楞玩猫捉老鼠的工夫,为王大楞争取到了生的希望,也为自己的以后埋下了死亡的祸种。
       “兄弟,不服气?出招呀,就凭兄弟这两下子,也敢挎着刀骑着马在我的地盘上横行霸道。”焦刀客耍了个刀花,把大片刀藏在身后,肆无忌惮地取笑王大楞。
       “啊——”王大楞终于被激怒了,又大吼一声,举着腰刀冲过去。一个斜劈又被焦刀客躲过,焦刀客又是顺手一带,又带走他大腿上的一片衣服一片肉。他的刀法准确极了,只伤皮肉,不伤筋骨。王大楞一个踉跄,单腿跪在地上,肩上腿上流出的血洇湿了好大一片沙地。但是,只几十秒工夫,他又挣扎着站起来,又挣扎着喊:“驴日的,我跟你没完,就是死了做鬼也饶不了你。”又举起腰刀,摇摇晃晃地向焦刀客冲去。
       这次,焦刀客就没有动,只是把身子一斜躲过他的腰刀。大片刀顺手一带,又带走了王大楞另一条大腿上的一片衣服一片皮肉。王大楞身子一歪,倒在沙地上,嘴里还是不停声地骂。
       焦刀客走过去一脚踏在他的胸脯上,用大片刀指着他的鼻子说:“兄弟,老子叫你死个明白,我焦刀客手里已经有了六条人命,早晚是挨枪子的人啦,多杀一个赚一个。你先走一步,老子说不定哪一天也去见你啦。老子也是活一天是一天的人……”焦刀客说完,双手举起大片刀,朝下砍去。
       王大楞眼睛一闭,一股悲壮涌出,绝望地等待着瞬间的死亡。
       忽然,焦刀客下砍的大片刀被斜刺伸过来的一把铁锹挡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对他喊:“刀下留人!”
       “老肖头,你敢挡我的刀!”焦刀客愤怒地瞪着那个老汉。
       “焦老板,有话给你说,我也是为你好!”
       “有话快说。”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到帐房里去说。”肖老头说完,不管焦刀客什么反应,就朝帐房走去。
       焦刀客看王大楞四肢受伤,爬行都十分困难,也就放心地尾随着肖老头走进帐房。
       “焦老板,老不死的挡了你的刀,实该万死。可我也是为你好,自古以来忠言逆耳,忠臣无下场……”
       “不要罗嗦了,你有啥话要说?”
       “焦老板,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咋能知道他是谁?”
       “他是可可西里开发办公室的王主任,现在的州书记都是他的拜把哥们。”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老子劈了他,看他到阴间当主任去。”焦刀客提着刀又要朝外走。
       “焦老板你就不懂啦,你把共产党的一个办公室主任杀了,他那个当书记的拜把哥们能不兴师动众地找人?你现在很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挣大钱的事情,平平安安地干上两三年挣上千儿八百万,到哪个大地方买套房子,也能跑到国外,一辈子吃喝不完。何必为这点小气坏了你一辈子的大事情……”
       “有道理,有道理,刚才我一生气,把大事情都忘啦。你说这个驴日的该咋处理呢?”
       “咱不动他的马和东西,把他和马交给我,我把他带到远离咱这搭的地方,丢到别的把头的地盘上再搞死他。他的拜把哥们一定不会认为是咱们干的,你也就平安无事啦。”
       “行,好办法,事成之后,我奖你一两金子。”
       肖老汉把王大楞扶到马背上,牵着马离开了焦刀客的地盘。走出一两里路后,找了个废弃的沙坑,把王大楞抱下马背,放在平坦的沙地上。取出怀里的酒壶,一点一点地倒在伤口上,洗去上面的沙子,又消了毒。又用火烧了一片羊皮袄,把烧的灰烬捂在伤口上,才止住血。又过了好半晌,王大楞才醒过来,看着肖老汉迷惑地问:“你是谁?”
       “王主任,我把你从焦刀客刀下救出来啦。”肖老汉见王大楞苏醒过来,十分高兴。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王主任,你忘了,去年你在尕二旦手下救了我们……我送你回去,咱们赶忙离开这里,万一焦刀客转过神来了,很容易追上来。”肖老汉又把他扶上马背,向王大楞的地盘走去。
       几天以后,王大楞经过一个专门为挖金汉子治病的藏医治疗,精神气色好多了。闻讯赶来的李有善、措木旺桑也守在他身边,见他彻底没有了危险,就寻思着要去找那个焦刀客为王大楞报仇。王大楞坚决不同意,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杀了几条人命的家伙,他把你们杀了,大不了还是个死罪。你们把他杀了,也就犯了国法,不枪毙也得坐牢,不值得。”
       “照你这么说,这仇我们就不报啦?”李有善气愤地说。
       “大楞,别说是有善,就是我也忍不下这口气。咱们就是不要他的性命,也要在他大腿上钻几个窟窿,叫他一辈子站不直身子。”措木旺桑也要坚持去找焦刀客报仇。
       “你们都不要说啦,报仇的事我自有安排。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到了时候,我叫他用十倍的代价来偿还!”
       六
       二十多天后,王大楞筹建已久的基干民兵连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可可西里,就驻扎在金达有限公司旁边。一百多人分住的十多顶帐房梯形摆开,一百多匹战马的马圈占了很大的地方,还有汽车、摩托车。王大楞以指导员的身份也佩带了武器。这次,他不但有支冲锋枪,还和李有善、措木旺桑一样配发了五四式手枪。民兵们每人一支冲锋枪之外,还有一把马刀,比骑兵部队的装备都优良。按照预定方案,民兵连成立之后的最初一段日子是巡逻。所谓的巡逻,就是向金把头们炫耀武力,迫使他们接受王大楞的收编。
       凌晨七点,司号员站在帐房门口鼓着腮帮吹响了起床号,一阵金属发出的宏亮激扬撕破了早晨的静谧。可可西里无人区有了亘古以来第一声军号的嘶鸣,显得雄壮和富有生命力。随着号声,民兵们疾射出帐房,提着马笼头跑到马圈,找到属于自己的战马,套上笼头牵出马圈。又拿起摆放整齐的鞍子,安放在马背上。不到十分钟,一百多匹战马排成几排横队,整整齐齐地站在王大楞、李有善、措木旺桑对面。值星排长骑着马向队列喊出“立正”的口令,所有的马匹都抬起脑袋、挺出了前胛,马背上的民兵们都挺胸收腹笔直地坐在马背上,两眼平视前方。
       王大楞策马走到队列正前方,底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同志们”。随着他的声音,战士、战马又整齐划一地恢复了立正姿势。他又向队列还了举手礼,大声吼:“稍息!”。他对这支队伍满意极了,所有的战士全是玉树州近两年退伍复员的老兵,大部分在部队时都是正副班长,服役期都在三年以上,不少人立过功受过奖。战马也是近期统一从骑兵部队抽调的马匹,经过骑兵部队的调整训练,这些战马也具有很好的战斗素质,仅仅从刚才的集合中就可以看出这些了。战士们的服装也是统一从军分区调拨的,是部队的服装配置,就是没有帽徽、领章。如果有了帽徽领章,绝对是一支战斗力极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斗序列。王大楞做了简单的训话,部队就开始早操训练了。早操训练的课目是马上劈刺,以班为单位训练,随着各班长的口令,战士们在马上做着左下劈、右下劈、正前刺等战斗动作,口令声、喊杀声交织一片,龙腾虎跃。王大楞看着士气高涨的部队,又一次对自己的事业充满了信心。
       上午十点多钟,太阳正好。在一个有二百多人的采金点,一百多匹战马一百多名战士,又一次列队整齐。在战马方阵的旁边,又一排溜停放了六辆三轮摩托车,车上都架着轻机枪。所有的民工都停止了挖砂,怯懦畏葸地看着这支突兀而来的部队。金把头一溜小跑地从帐房里钻出来,跑到王大楞马前,仰望着马上的王大楞,极殷勤巴结地说:“王主任,到帐房喝点奶茶,外边怪冷的。”
       “我们还有任务,政府决定对可可西里的采矿秩序进行强制性的整顿。我前一向给你谈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啦?”王大楞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着金把头,无比傲慢地说。
       “不用考虑,不用考虑,本人坚决服从政府,本人坚决服从政府。”金把头望着这个阵式,脊梁杆子上都冒出了一溜冷汗,生怕答应得慢了被这个部队赶出可可西里。
       “好吧,从现在起你们就是金达有限公司下属子公司了。你明天到金达公司办个手续,签订一份合同,我们给你个公司编号,你就属于合法采矿了。”
       王大楞和基干民兵连这样巡逻了十几天,所到之处,金把头们第二天就主动到金达有限公司办理归顺手续。王大楞一下子就收编了三十几个金把头。剩下十几个像孟八、尕二旦这些势力大的金把头,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还想再观望几天看能不能拖过去。
       可可西里的采矿秩序迅速好转了,那些归依王大楞的金把头成了金达有限公司的子公司,都按照王大楞的要求,填实了废弃的沙坑,清理了堵塞的河道。王大楞也给州委石书记发了电报,在州畜牧局购买一批草种,运到后补种在上边。石书记对王大楞的做法十分满意,指示州畜牧局尽快办好草种的事情,早日送到。
       傍晚,班长以上的领导干部都集中在金达有限公司办公室暨基干民兵连连部的帐房里,由王大楞布置第二天的战斗任务。在他旁边,有两个公安干警。那个从甘肃来的公安不服高原反应,歪倒在床上像是昏迷过去。州公安局的干警向大家简单地介绍了情况:现已查明,流窜到可可西里无人区的焦刀客,是个多次作案、多次残杀人命的负案在逃分子,公安部多次发出通缉令缉捕。甘肃公安方面派的同志已经来了,希望我们青海的警方配合,由于可可西里无人区特殊的地理位置,经请示州党委、军分区,同意调用可可西里基干民兵连参加此次抓捕工作。由于对手是一伙穷凶极恶的惯犯,又有极好的武功和枪法,要求参战人员一定要保持高度的警惕,保证安全。
       王大楞在布置完战斗方案之后,又布置民兵连今晚出动,把所有的金把头都请来,尤其是那些还没有归顺金达有限公司的金把头,就是用枪押也要把他们押来。他预料,明天和焦刀客肯定是一场势力悬殊的血腥厮杀,正好用来杀鸡给猴看。
       黎明时分,可可西里无人区还是一片静谧。基干民兵连的一百多匹战马驮着一百多名荷枪实弹的战士,已经完成了对这个采金点的包围。包围圈在一点点缩小,帐房里还没有发觉。几十个金把头也骑着马,被王大楞安排在战士后边的安全地带,这是一个非常容易观看的位置。
       还是一片沉谧,包围圈还在一点点地缩小。富有战斗经验的战士和战马仍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甚至有个钻出帐房撒尿的挖金汉子,撒过尿又钻回帐房,都没有发现正在逼近的战马和战士。包围圈完成了,排长们向王大楞打出了手势,王大楞也按照头天晚上研究好的方案,向他们发出进入战斗的指示。
       又有一个挖金汉子钻出了帐房,从皮袍里掏出那东西就撒。刚撒了一半,就被两个从背后窜上来的民兵搂住了脖子,拖到王大楞面前,两把马刀架在他脖子上。
       “说!焦刀客住在哪个帐房?”王大楞也跳下马,小声却十分严厉地问。
       “在那间帐房!”那汉子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浑身簌簌发抖。
       “他手下那帮子带枪的狗腿子住在哪间帐房?”
       “和他住一间帐房,他们不允许我们到他们帐房去,他们都有枪。”
       王大楞又腾身上马,右手一挥,一个排的骑兵战士向焦刀客住的帐房包抄过去,形成扇形围在帐房门口二三十米的地方。三十多支枪对着门口,王大楞也摘下了冲锋枪,把子弹推进枪膛。
       “焦老板,来了一大群抢咱金子的。”那个汉子按民兵的要求,对着焦刀客住的帐房喊叫起来。
       “焦老板,快出来呀。他们抢走了咱们的家伙,把二礅子打死啦。”那个汉子又喊了一句。
       “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到我焦刀客的地盘上找事来咧!……起来……起来跟我出去宰了这帮驴日的。”帐房里有了一阵骚动。
       别的帐房有人跑出,刚冒出脑袋,看见横枪立马的民兵,就立即缩了回去。民兵们就对着帐房故意大声吼喊:“谁也不准出来,谁出来打死谁!”
       “狗日的,跑到老子地盘上撒歪来咧……”焦刀客骂骂咧咧地冲出帐房,懵懵昏昏中看见四周的骑兵战士一愣,抬手就开了一枪。王大楞没等他开第二枪,就打出了一梭子子弹。随之,几十支冲锋枪同时开火,如一阵暴风骤雨刮过,焦刀客和手下的七八个人被子弹打得稀烂。立即,清冽的寒气中又弥漫了腥滋滋热乎乎的血腥味。
       在安全地带观战的金把头们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尤其那些还没有归顺金达有限公司的金把头,额头上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整个行动,他们都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这是基干民兵连在配合公安抓捕罪犯,还以为王大楞对不遵守政府规定的金把头进行镇压。
       战斗结束了,部队集合。除留下一个班的民兵打扫战场和收编民工,王大楞带着部队返回驻地。王大楞骑着马在李有善、措木旺桑和几名警卫员的簇拥下,经过那班金把头时,他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孟八和尕二旦还有那几个没有归顺金达有限公司的金把头,从人群中跑出来,巴结地对王大楞说:“王主任,我们不是不听政府的,我们只是考虑考虑。我们坚决拥护政府,坚决拥护王主任。”
       尕二旦还拽住王大楞的马缰绳,指天指地地喊:“王主任,我尕二旦以后要是不遵守政府的规定,不听王主任的教导,驴日我妈!”咒完,双手把屁股一拍一蹦老高,以显示发誓的诚意和庄重。
       “我正在执行任务,有事情明天到公司找我。”王大楞冷冷地给他们撂下一句话,带着部队走了。
       所有没有归顺的金把头第二天全部到了金达有限公司。王大楞完成了统一可可西里的最初目标。苟老板的资金到位了,偿还了组建基干民兵连时的借款和债务。王大楞觉得,自己开始步入人生最为辉煌的阶段。
       杜光辉,作家,现居海口。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情殇可可西里》、中篇小说《车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