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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赤贫的母亲
作者:无色笔

《天涯》 2002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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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过世已经快五年了,五年来我逐渐平息了对她的不满,而在不断地追忆和怀念中发生很多感慨。母亲在六十六岁上撒手人寰,六十六个春夏秋冬给她带来了什么呢?她又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呢?我想也许这两个字还合适:赤贫。
       我过去曾对母亲很不满,这份不满源于母亲感情的赤贫。记得我十来岁时,常与后院的刘金柱玩耍,刘家一群女孩,宝贝儿子就他一个,他妈妈天天“儿子儿子”地不离口。有一天听她这样叫儿子,我心中忽然产生了羡慕。我多么希望我妈妈也能这样叫我,哪怕只叫一声!可是,妈妈从未叫我儿子,仍然叫我小四,虽然我表现出了我的不满。现在想来,那个年代母亲根本不会有那份感情,家里一群孩子(最后是八个),像我这样排行老四的儿子,实在引不起她的怜爱了。我记事起母亲就起早贪黑地劳作,一到吹灯上炕时就哼哼,她那时就算有叫儿子的心,也没有叫儿子的力气了。
       妈妈对我们似乎缺少疼爱,比起电影或书中的母亲,她似乎是冷冰冰的。回忆起小时的母亲,我眼前总是浮现出这样几幅情景:大清早起来,妈妈站在里屋的门槛上喊:“起来了,起来了!太阳都多高了还不起来,都是些懒鬼投胎,快起来。”中午我们放学回家,一进屋妈妈便骂:“死鬼,你要把门摔碎呀!”妈妈骂过又说:“苞米面在锅中,拿完盖上。”便头也不抬地吱啦吱啦地纳鞋底子。一只脚不时地踢几下摇车,摇动车里的新女儿或新儿子。晚上到家,妈妈正在冒着热气的外屋捞小米饭,“小四,去抱捆苞米秆。”“这么磨蹭,跟你懒鬼爹一样。”或者发现我的衣服有哪块破了,骂我道:“又到哪淘气了?怎么不叫大车嘎吧一下把你压死!你怕我累不死呀?”母亲这些形象在我心中浮现好多次,过去我总怨母亲粗暴,但想想那些年,妈妈不停地怀孕、生孩子,哪有闲心来抱我们大点的孩子?哪有心思和力气与我们说话?我对母亲的要求太奢侈了。记得生我弟弟和最小的妹妹前,妈妈曾在夜里哭诉过:“我是哪辈子欠的债,又要来个催命鬼!淹死他算了。”弟弟生下来时真的差点被溺死,亏了眼尖的孟大夫把他从盆里捞出来。妹妹出世前妈妈曾到江边去堕胎,可遭了不少罪也未堕掉,生妹妹时如果她仍是男孩,恐怕真的可能被溺死了。我有了孩子后才知道带孩子的艰难,可妈妈一辈子怀了九次孕(头胎未活),喂了九年奶,一生的三分之一被孩子给消耗掉了。像我这样不上不下的儿子,正好承接她对大孩子们的愁(那时农村定亲要彩礼,男孩十几岁便是父母的心病了),对小孩子的烦,怎么可能受到什么疼爱呢!我十二岁时开始到公社去上学,住学校的大通铺,每周回家一次,来回六十华里。每回刚放学便走,太阳快下山时到家,每次到家妈妈都站在院门口唤鸡回窝。进屋后妈妈给我端上大●子粥,叫我脱下衣服给她洗,但话很少,几乎没有过吁长问短。第二天离家时妈妈会追到门口,因为我丢三拉四,她要么拿着我的帽子,要么抓着我的一本课本,然后在门口站会儿看我远行。后来我回忆起这些情景,对我大嫂说:咱妈那时好像不关心我。大嫂告诉我,“咱妈是话少,你回来看咱妈叫鸡上窝,那其实是在等你。你没到家前,咱妈不时自言自语:‘小四怎么还不回来。’你走时咱妈站在大门口的矮墙里看你走,不见你的影子后就抹眼泪,总说:‘小四个子矮,走三十里可够呛。’”
       我上高中后就到了县里,一学期回家一次,妈妈没跑来看过我。那时班上很多同学的父母都来看孩子,我心中酸酸的。上大学后我也是一学期回一趟家,情景同我上初中时一样。母亲倒是定时催妹妹或弟弟写信,但除嘱咐我好好学习外别无他言,更谈不上关心我的感情或思想了。那时我对母亲的三句半挺不满,心想她怎么不问问我怎么学习,怎么过日子,同学都有些什么人呢?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外乡工作,娶了外乡的媳妇。考虑到家里的贫困,我没有先带媳妇登门,怕母亲为礼钱操心。但结婚后,我写了封报喜信,寄了张结婚照和一点喜糖,可两个多月过去了,也未收到母亲的回信。春节时我带媳妇回到家。媳妇一路上冻得要死,小半夜时到了我家,母亲把她让上炕头,除说“来啦”外也没啥话,更没问问媳妇家中情况、我们都置了点什么等。当夜媳妇在被窝中就对我哭,感到十分委屈。我一边安慰她,也一边自个上火。第二天我问母亲,“接到我邮的糖没有?”“接到了。”母亲回答。“那怎么不回信呢?”“唉,家里一分钱也没有,怎么回这个信呀!”看着妈妈脸上的皱纹,再看看镜框里镶在最显眼处的结婚照,我什么也说不出。可是望着媳妇不开心的样,我又埋怨妈妈,你怎么不对儿媳表表你的关怀呢?她可是没花你一分钱呀!
       最后一次见母亲,是1995年夏天。母亲因笨嘴拙舌,劝阻不了天天打架的弟弟与弟媳,同时又看不下他们的吵吵闹闹,禁不住自个生闷气,被姐姐接到她家“逃难”。大姐打电话给我们,说老人家想见见新添的小孙女,于是我们便带着刚出过水痘的孩子去了姐家。妈妈早早地站在姐家门口等我们,我远远地就看出了老人家的苍老:眼睛深陷,颧骨突起,头发花白。我叫女儿去亲奶奶,孩子蹒蹒跚跚地跑过去,妈妈脸贴在孩子的粉脸上,泪眼晶莹:“到底是自己的孩,一点不见外!”在姐家的一周我和妈妈有一搭无一搭地唠嗑,妈妈是有问必答,但很少发问。我看着小女儿问我母亲:我小时什么样?某某事我会怎么做?妈妈总是想一会说:忘了。那几天天气很热,我卷起背心在桌前备课,妈妈就在我身后的板凳上,一边对我外甥说:“你四舅打小就爱看书”,一边用手抹去我背上的汗珠,那时我心里很感动。告别母亲时,母亲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因儿女远去而哭。老人家边抹眼泪边摸我女儿的头,“不知以后还记不记得奶奶,也不知以后能不能见到你们啦。”
       母亲一辈子养儿育女,尽心尽力,千辛万苦,比起村子里别家的孩子,我们没有遭过什么大罪,但母亲一辈子感情封闭,也未学会表达感情,她给我们心灵上的温暖相对较少。而且,受着母亲的感染,我从小也感情封闭,不善表达,相当一段时间内被同学、同事视为冷血动物。那时我真的埋怨母亲:您为什么不多给我些爱,教会我表达爱与憎呢?
       我曾经对母亲的性格相当不满,对自己受她影响而形成的性格也相当厌弃。打我记事起,母亲似乎就很少笑过,她天天拉着脸面对我们,面对父亲,拉着脸干活和说话。每天早晨一起来,我都见妈妈站在里屋门槛边,拉着脸骂三哥又尿了炕,或骂妹妹被子叠得慢。吃早饭时妈妈经常是气哼哼地端来玉米饼,气哼哼地往饭桌上一摔,“小冤家,赶紧吃。”下午放学回家,妈妈拉着脸在炕上纳鞋底或补衣服,拉着脸骂我们敲门太重,或拉着脸数落我们又犯了什么错误。我记忆中似乎在我上了大学以前,妈妈的脸始终未开过晴,而我也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从此形成了压抑的性格。
       记得我九岁那年秋季的一天,在收拾秋菜时母亲又与父亲吵架了,当时她边哭边抱怨:“整这一窝孩子,过这样的穷日子,我活着还有什么劲?”现在想来,这段话道出了她为什么拉着脸过日子的原因。孩子那么多,日子那么穷,母亲就有心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在那个年代,母亲不过是劳作的机器和生育的机器,生活中又有什么令她开心的事呢?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当生我最小的妹妹时,妈妈已经四十二岁了。怀孕既累又笨拙,而所有的活还必须得干,因此怀孕是个沉重的负担。坐月子时也没有帮手,身体不好还得挣扎起来操劳。喂孩子一夜要坐起来几回,奶水也不好,孩子哭闹,吃奶的次数都增多。在这样的生活节律中,清早站在门槛边的母亲,脸色自然不会舒展。母亲对计划生育后来有很朴素的赞同,对我们几个兄弟总说:别多要孩子,多一个是一个累赘。母亲是没办法才要了八个孩子的,她不想当什么英雄母亲。七十年代初县里组织了计划生育队,到各大队做手术,妈妈好几次想去做,可村中还没人开头,村民又说手术队医生都是男的,一个老娘们脱光衣服躺在男医生面前如何如何丢脸等话,妈妈也就缩了脚。但她对此挺后悔,“那回要是结扎了,后两个累赘就没了。”
       妈妈好像很好哭,小时遇上她的哭,我都心惊胆战,不知所措。我九岁那年冬天,妈妈带上我哥几个一起到江西割柴禾,背着柴禾回来时她跌倒在江面上,鼻子被冰磕出了血。母亲挣扎起来后仰天大哭,边哭边手拍巴掌发问:“我做了什么孽呀?让我天天当牛做马?”我们兄弟几个在边上拉她,她也不起来。又有一年春天,妈妈叫我去喂猪,我满街找了一圈也没唤回小花猪,回来跟妈说时她骂我:“没用的死货,就不能到猪圈去看一看。”我跑到猪圈一看,小花猪正躺在那里。我气哼哼地踢小猪叫它起来,可踢了半天没见动静。“妈妈,猪怎么了,它不起来。”我在屋外对妈妈喊。“就知道叫丧,它能怎么地。”妈妈摞下手中的针线赶紧跑出来。走近猪圈时她脚步很轻,好像怕惊动小花猪似的,半天她才走到猪圈,蹲下去叫小猪。我在一边看着,忽听妈妈大叫一声:“老天爷啊!”便倒在猪身上放声大哭。小猪已得了猪瘟死掉了。妈妈在那哭了好久,晚上和第二天都没吃饭,脸色沉沉的一句话不说。瘟死的猪被大哥送给了老光棍周勤,他把猪杀了煮了。第二天我玩的时候路过周勤家,他叫住我端给我一盆烧猪肉。我端回家给妈妈时她看都不看一眼,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用手轻轻地把我推开了。
       生小妹妹时我已经十岁了,记得妹妹出生后一个劲地哭,妈妈抱着她自个也不停地掉眼泪。大嫂端来煮好的小米粥和切得很细的咸菜让妈妈吃,妈妈看着饭菜叹气:“还是下不来奶,要有点红糖就好了。”小妹妹降生的春天和夏天,我们都没睡过好觉,常常半夜被妹妹的哭声惊醒,醒来也常听到母亲在啜泣。在吃都吃不饱的年月里,哪有东西下奶呢?
       我三哥比我大两岁,他生于六一年。不知什么原因是个弱智儿。小时他走路晚,说话晚,还天天尿炕。每天早晨妈妈都会指着被子跟他发脾气,狠叨叨地诅咒他。我上高中时三哥已经十八九了。他人虽傻,但人的本能还是有的,而且不加掩饰,时常会找女孩搭讪,吓得人家尖叫着跑走。村子里传出了闲言碎语,母亲狠狠地责骂三哥,把他关在家里不许外出。有一回三哥又惹了祸——他偷看人家上厕所!爸妈接报后立即寻找三哥,找回来后把他紧紧捆上,爸爸用绳子狠狠抽打三哥,妈妈在一边先是边哭边骂,后来只是痛哭。晚上妈妈解开了三哥的绳子,把他拖回屋里。在给三哥端高粱米饭时,妈妈看见了墙角的老鼠药,她呆立在那看了很久,忽地一下把饭碗掉到地上,扶着墙呜呜地哭起来。到1990年,三哥已令村民不容,经常被人无端痛打。这年冬天将了的时候,三哥从已开化的江上跑到江西,从此离家出走了。妈妈催爸爸去江西打听过两次,都未有结果,妈妈再催爸爸时爸爸便低头不语,叭嗒叭嗒抽烟。从此,每天日出日落的时候,妈妈都会倚着南窗向江西眺望,希望可怜的小三突然出现。九七年妈妈去世前的春节,老人家曾攒了三十六元钱的新钞票,说三哥回来给他做压腰钱。这年三哥正好三十六岁,是他的本命年。可是,妈妈再没见到她可怜的孩子。
       打我记事起,妈妈经常对爸爸生闷气,同爸爸吵架。早晨起来时妈妈对爸爸挑半缸水生气:“急着上工跟催命似的,半缸水怎么够用呀!”爸爸磨完玉米回来妈妈也生气:“人家的玉米都出八个半的面,你的怎么才七个半?窝囊废!”夏天○自留地的垄,秋天拉柴火,拉自留地里的土豆,妈妈也常同爸爸争吵,“人家的地都○完了,你看咱家的地全被草封死了。你就不能跟李队长说一说呀!”爸爸是个普通社员,又老实巴交的,在好事面前确实没本事,可跟队里要车要马确实重要,妈妈着急上火,骂他“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也情有可原。
       我小时候爸爸出民工的次数很多,那时常搞水利工程或修大坝什么的。每次爸爸回来说他将去出民工妈妈都生气:“这么大一群孩子你也不管,家里劈片的你也不管,队长的话像圣旨似的,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叫你死你也去呀?”“我有啥办法”,爸爸每次都是讷讷地说。不过,爸爸出民工我们倒很高兴,每次他回来时——常常是天黑时都会买一口袋烧饼,我们一群孩子沿着炕沿挺着一溜脑袋,每人拿只烧饼大嚼特嚼。
       妈妈脸小,要面子,对爸爸喝酒常生气。爸爸喝酒的机会不多,但有些贪杯,常常一喝便喝得大醉。每到这时妈妈都不同他说话,不为他铺被子,也不给他端水端饭。有一年秋天爸爸醉酒后,妈妈足足有半个月没理他,爸爸陪了半个月的笑脸。那回爸爸是叫人抬回来的。当天他正执行看青的任务,负责看守挨着邻村的一块玉米地。白天爸爸碰到了邻村的熟人,赶巧那家娶媳妇,爸爸去凑热闹便喝了个大醉。喝醉之后,爸爸踉踉跄跄地走回玉米地,到地边时绊倒在水沟中,半身泡在水里爬不起来,是几个去偷玉米的人发现了他才给抬回家的。妈妈为他羞得脸都没处搁,一遍遍边骂边告诫我们:“谁也不能学你爸的样!”
       妈妈几次寻死的经历叫我惊恐万状,相当一段时间内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我九岁那年秋季的某一天,爸爸傍晚时从外边回来,满身酒气。他是帮人家盖房子才混到酒喝的。妈妈一见这情形便气不打一处来,边数落他边摔打东西,一会抱怨他没拉柴火,一会批评他白菜还不下种,一会埋怨他只顾喝“马尿”。爸爸坐在炕边上开始一声不吭,自个拿个收音机在那吱吱啦啦地找台听。妈妈见他不作声便急了,“光听电匣子,我的话你听到没有?”便上去抢收音机,争抢中爸爸的火气窜了上来,一下子把收音机摔到地上,零件散了一地。“天天嘟囔,日子过不了就不过了!”见收音机被摔了妈妈气更大了,发疯地扑上去打父亲。爸爸也动了手,打了母亲一个耳光,妈妈躺在地上大哭,而父亲却扬长而去了。那天晚上妈妈先是躺在地上哭,然后是在炕上哭,饭也不做,鸡也不喂。姐姐哄她她也不理,天黑下来时妈妈还在哭,边哭边收拾炕柜,一件件衣服叠好放齐,自个穿上了她结婚时买的大呢子侧襟的上衣,用手一下下地理头发。姐姐看出了不好,跪在妈妈身边哭喊:“妈,你不能去死呀!”我们几个大点的都跪倒在地上。妈妈呆呆地流泪,一声不吭,姐姐见状赶紧去找前院的李大婶。李大婶急火火地赶来劝妈妈,在我家足足坐了一宿。
       在我八岁的那年,大哥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最小的妹妹却刚蹒跚学步。家中仍是捉襟见肘、艰难度日。我听过几次媒人来家给大哥介绍对象,说到彩礼时妈妈总长吁短叹,媒人走后常常好几天拉着脸,见到我们哥几个就责骂。有一天晚上妈妈做好晚饭后闷闷地坐在炕梢的柜子旁,自个不停地叹气,小妹妹挨到她身上她也不理。饭后我们睡下后妈妈下了地,沿着炕沿逐个摸了摸我们的脑袋。小半夜时我被吵闹声、哭叫声惊醒,发现妈妈全身湿淋淋地躺在炕上,姐姐边哭边为她换衣服。后来我断断续续地听明白了,妈妈是很长时间没来月经,以为又怀孕了,她心力已交瘁,怕再生孩子,黑夜自个跑出去投河,呛了水后晕了过去,漂在水面上,被生产队的渔船发现后救起。
       我在母亲身边长到十三岁,后来便独自在外求学和工作了。这十三年来,母亲的沉郁、生闷气、悲观等情绪深深地影响了我,我也变得不苟言笑、爱生闷气和遇事就悲观。同时我变得怕与人接触,怕人吵架,常常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心神不宁。上中学时同学说我小心眼,上大学时同学说我清高,工作后同事说我城府深,其实我只是内向、自卑而已。
       过去我对母亲教给我的太少很不满,觉得妈妈除了养育了我外,什么也没教过我。如何说话,如何联络人,妈妈没教过我们,我打小分不清各种称呼,说话没有轻重,语无伦次,说半截句子。打记事起,妈妈只跟我们说话而没有谈话,只有祈使句而没有别的句式。母亲让我们围着转是为了看着我们,而不是为了说话或讲道理。妈妈也未想过我们的生存能力如何,是不是有心眼,会不会耍心计。我在外受了欺负回家还受训斥,听话又学习好却拿不到三好奖状,妈妈从未找过老师,也未告诉我如何争取。和男孩怎么玩,和女孩怎么玩,怎么邀宠,怎么表功,这一切我长大后知道是很重要的本领,一点也没得到父母的指导。我的小学阶段是在动乱年代上的,那年月天天劳动,所以学习的事妈妈不在意,但抬水、间苗、施肥等劳动需要工具,常叫她生气。“谁家是开锄头铺的,一下子拿出五把锄头,我给你偷去呀!”每回我问妈妈要工具她都这么抱怨。我上初中时已经改革开放了,全社会挺重视考大学的,但母亲对我们的学习仍不闻不问,放任自流。每回从公社回来她只顾我衣服是否脏了,至于我跑到河边玩不写作业她从不管束。有一次我从同学那借了一本故事书,书皮早飞了,内页也很脏乱,母亲在家里来人时竟撕了当抽烟纸。初中毕业流行考重点学校,我想试试,妈妈听了后说:要考上就得到县里念书,哪来的钱?我考上一中后给家里增加了压力,妈妈为我每月十来块钱的生活费费过不少心,但我学习好坏她仍不过问。考完大学妈妈问我能不能上,我说差不多,妈妈先是一喜后又转忧,闷闷地说:“上好啊,能吃供应粮了。”
       整个初、高中离家四年,我好像断线的风筝,随处乱飞。父母让我放任自流,使我学习散漫,毫不刻苦。家中没有名利思想,不懂出人头地的道理,也使我对考学懵懵懂懂,稀里糊涂,所幸资质尚好,最后我差强人意地上了所一般的大学。
       上大学后,经济上对家的依赖不像以前那么大了,家里只偶尔来封信,弟弟妹妹以母亲口吻说几句家里都好,望我好好学习等话,封封如此,年年如此。妈妈从未想到问问我是否入党、是否谈对象、毕业后能不能进大城市等实惠的问题,对我这个不开窍的毛小子从不启迪,比起有的父母不远千里跑到学校为子女的发达而斡旋,妈妈几乎对我没有什么帮助。那时我见到同学的父母来心中常有失落感,因为生活中的潜原则是在书本中找不到的,父母不教子女,子女就要自己摸索,就少不了摔跟头。事实上我在这方面没少摔跟头。
       由于我社会化程度不足,不会活动关系,毕业时我被分到了边远的县城教书,教了一段时间甚无聊赖,曾写信给家里提出要下海经商。母亲回信说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对前因后果既不问也不提。当时我心里很委屈,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关心关心呢!此后我转工作,处对象,娶媳妇,再也不跟家中言语,知道说了也没有反应,还是自个拿主意吧!
       在母亲那里,我学到了什么?有时我会冷不丁冒出这个冷酷的问题。凭心而论,在她老人家那儿我未学到什么。生活的技能,社会的奥秘,生存的本领,食货之道,升迁之术……这一切都是我在失败中自学来的。母亲除了养育我以外,她无力承担起对我们的教育。这也难怪母亲,想一想她的一生,又有谁教过她什么东西呢?母亲很小时姥姥就去世了,闯关东来的姥爷为人家扛长活,母亲自然打小操持家务成了睁眼瞎。她自己成人成家后,天天围着锅台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来随着各种社会运动听到了一些道理,但那都是愚民主义的宣传,只是使母亲胆子更小,见识更短。生活剥夺了母亲受教育的权利,没给她体味人生百态的机会,更没给过她塑造美好性格的机会,母亲如同松嫩平原上的一棵小草,无人浇灌无人培育,天地不知,自生自灭。
       我曾经抱怨过自己长得矮,长得丑,因此也抱怨家里的贫穷和吃穿不好。从小学五年级起,我的个子便比同龄孩子矮,此后年级越高,差距越大,到上大学时也才长到一米六。个子矮常受欺负,打仗打不过人家,抢球也抢不到手。待我找对象时,社会上正流行一米七二的标准个儿,我为自个的矮小苦恼不堪。那时我把原因都推到妈妈身上,怨她没有优生优育,不会带孩子,做的饭没有营养。半年玉米面大葱蘸酱,半年高粱米清水酸菜,我怎么能长个儿呢!我上大学前一直穿哥哥姐姐穿小的衣服,那时没多少感觉,上大学时妈妈把二哥相对象的新衣服给了我,宽宽大大得让我很别扭,当我怀揣六十块钱去上学时,乘客都好奇地看着我这个穿着不合身的新衣服的毛小子。我上大学时助学金可解决吃饭,但学习用具还得自备。当时学风好,同学们学外语都中了邪,一人捧一个砖头录音机又听又念,我很羡慕。寒假回家后我跟母亲要钱去买。母亲沉默一会说:来年秋天再说吧,你看今年家里也没钱。“砰”,当时我很不讲理地摔门而去。是的,母亲未给过我好吃的好穿的,未创造优越的学习环境,可我埋怨她却是没道理的。妈妈一辈子很勤劳、很善良,她也想过好日子,也想富足些,可她到哪去弄钱呢?我小时哥哥姐姐还没到队里出工,十来口的一大家人只有爸爸挣工分,年终一算帐就胀肚,妈妈愁得不知落了多少眼泪。那会儿粮食紧张,妈妈总是在我们喝完高粱米粥后再喝,她先把每个孩子碗中余下的米粒吃净,然后再盛新粥吃。五月节、八月节,是农村少数几次吃细粮的时候,妈妈为一大家人包好饺子煮熟饺子,自个却到外边喂猪喂鸡。肚里没有油水的孩子们吃饱后剩下饺子她吃几个,如果一个不剩她就啃玉米饼子。在土地承包之前,妈妈已经五十多岁了,可她前半辈子吃的细粮、猪肉,恐怕连我现在一年吃的都赶不上。说到穿与用,母亲一生也十分可怜,她虽然衣服是囫囵的干净的,但棉衣棉被棉鞋的棉花都是最旧最破的,稍好点的棉花她都紧着孩子用。一到冬天,妈妈都要买盒七分钱的蛤喇油,在冷风中抱柴火拌猪食,年年把她的手吹得长满口子,可她从不用点棉花做副手套。我们家里常年备有“镇痛片”,妈妈每天躺下时浑身都像散了架子似的,只有吃两片药才能入睡。她年纪大了疾病渐多,但不论什么病她都是吃镇痛片。在母亲去世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头部疼痛,双手发麻,有一次上厕所两手不管用,上完后连裤子都拉不起来,还是叫住过路的李婶给提上的。后来她病渐沉重,起不来炕,吃不下饭,弟弟要送她上医院,妈妈挣扎着说:“去医院也是躺着,还要花那么多钱。请大夫来给我打打吊针吧。”妈妈一直以为打吊针很高级,各种毛病都能治。妈妈送到医院后很快就去世了,其实她没有大病,只是脑溢血治得不及时。贫穷摧残了母亲,也最终杀害了母亲。母亲下葬后,我看着她的坟莹和坟莹周围贫瘦的土地,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悲哀。妈妈一辈子就像一棵小草,风吹雨淋,没人关爱,在秋天刚来的时候就早早地枯萎了。
       赤贫的母亲在六十六岁上撒手人寰,她未从世界上得到什么,也很难说给世界留下了什么。她含辛茹苦地养育了八个子女,现在两个下岗,三个当农民,两个在岗却日子平平,还有一个失踪有年。我不知道母亲在弥留之际是悲是喜,但我希望她沉睡在大地的怀中,或在天堂里永生。
       无色笔,博士生,现居北京,有散文若干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