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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报道]田野札记:走台口
作者:蒋 韵

《天涯》 2002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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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句行话,其实就是演出,“走”是这演出的前提,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一个码头一个码头,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是漂泊四方的意思。还有一句行话,叫“写戏”。“写戏”不是写剧本、不是撰稿,而是订合同、签约,订演出的合同。“写戏”的人,就像一个推销员,也是四处地走,到处地走,餐风露宿,寻找着演出的机会。如今,地方剧团,特别是地方戏剧团,梆子剧团,“写戏”和“走台口”就是他们最基本的生存状态。
       两千年夏天,我跟随我们城市的实验晋剧院二团,有了一段“走台口”的经历。
       第一天:农历六月初九晴
       出发和在路上
       早七点赶往实验晋剧院门前,他送我。因为杂七杂八带了不少东西。八点多才动身。我和翠英老师乘坐桑塔纳,另外有两辆大车,一辆是依维柯,一辆是“大连远征”。还有一辆装台的大卡车,已经先一天走了。两辆大车比我们先出发,可是“大连远征”刚开到晋源就坏了。我们的桑塔纳开到那里时看到车泊在路边,人们都站在那里看风景。翠英老师让车停下来,我们也加入到了看风景的行列。
       青纱帐起来了。路边的杨树绿得也很鲜亮。即使是在污染如此严重的城边上,七月的田野依然有它清新明净之处。年青人很快活。剧团里的年青人,挺拔、漂亮、俗艳,看上去也像田野一样让人愉快,是田野中的花朵。车坏不坏好像根本不关他们的事。司机一身油污气急败坏钻在车下,周围是年青人新鲜的嬉笑。
       他们也同样不关心我。这不奇怪,从前,我像他们那么年轻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中年妇女的生活有什么值得我注视的地方。我在那些新鲜的欢笑之外。
       从前,年轻的时候,甚至,比他们还要年轻时,曾经很迷恋那种漂泊和流浪的生活,参加一个“草台班”做一个流浪艺人是我的梦想之一。现在,假如我说这仍是我一个隐秘的愿望,那就太矫情了。但“走四方”这个“走”字仍旧、或许、永远,令我痴迷。我喜欢“走”和“流动”,喜欢那些与之有关的东西,比如大江大河,比如交通工具:火车、汽车、马车、牛车,还有轮船。勉强算的话,还可以加上飞机。
       太阳升高了,我看见有人钻进了青纱帐里,是姑娘们。我也跟在了她们身后。玉米叶子毛拉拉划着人脸,我走进玉米地深处,蹲下来,很响亮地小解。响声吓我一大跳,可我马上就快乐了。潮热的土地的气息像女人汗津津的身体一样丰腴而性感,扑面而来,让我感到了那种小小的从日常生活中成功出逃的喜悦。
       修车整整用了一个半小时,九点三十分,我们才又重新上路。
       中午,我们的桑塔纳就接近军渡了。从前,我走过这条路,那时从我的城市到军渡开车怎么也要走七八个小时,甚至更久。现在的公路真的很棒,它能让任何一部健康的汽车飞翔起来。也许是它太快了,我还没有充分的准备,一下子,黄河就在了我的眼前。
       第一次,走这条路,就是为了来看河。看晋陕峡谷中的黄河。那一次,每接近黄河一步我都有感觉,沿途的山、树、庄稼、路面,每一样东西,都倾斜着,仿佛要纵身一跃投奔到前面那个伟大的奇迹之中去。那种生死相许的投奔的姿势,那种激动和敬畏,是我永生难忘的。然而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看到的是一条平淡无奇甚至是平庸的河流。
       正午炽烈的阳光,灼烧着河面。河岸两旁空无一人,可看上去这条河人气很重,是世俗的一条河。疲惫,倦容满面,昏昏欲睡。岸边多了一些难看的建筑,那是从前没有的,或者说,是我没注意到的。我们的车,转眼就驶过了军渡大桥,也没有那种轰轰烈烈凌空飞渡的惊心动魄。然后,车停下来,停在一家小饭馆门口,那已经是吴堡的饭馆了。
       从这里开始,就是陕北。
       小饭馆脏兮兮的,没有客人,我们的到来使老板和跑堂的都很兴奋,以为来了大买卖。结果,我们一人只要了一大碗素面!后来我才知道,就这一碗素面,也是因为我才吃的。他们每人都自带了打尖的干粮,这是他们上路的规矩和习惯。
       天气热极了。
       第一次深入陕北纵深,可我的知觉好像在沉睡。我只感到了旅途的漫长和炎热。公路穿过了一些小极了的村庄,看到了窑洞,也看到了房顶上架起的“大锅”——卫星接收天线。还经过了一个小小的集市,被太阳烧灼着,人和货都懒洋洋的。我们一定还经过了无定河,可我毫无印象。然后就是烈日下的绥德、米脂,一片明晃晃,不是民歌里那让人揪心和伤痛的地方。还看到了李自成,披着铠甲,骑着高头骏马,站在米脂的街中心,也是明晃晃的,被太阳烧灼着,保持着永远的勇武的姿式,汗流浃背。车驶出米脂后公路又一次安静下来,我想起了我们的朋友吕新杰出的诗句:“陕北,你这大胆的女子,还没有结婚,就生下了米脂!”我想,我也没有看到吕新的陕北……
       在米脂通往榆林的路上,有一个镇子,叫镇川关,镇川关附近,有一座山,不知道叫什么山,山上有一眼泉,叫黑龙潭,潭边有座庙,叫黑龙庙。那就是我们此行的终点。行前,我以为这黑龙庙是一座村庙,我以为我们要去的地方,或是一个村镇或是一个城郭,结果,都不是。桑塔纳沿公路直接开进了山里。看得出通往山里的公路很新,很年轻。路的尽头,一片山凹里,就是我们下榻的地方——一座有着前廊的中式楼房,那是庙里的产业。
       “依维柯”已经先到了,然后是我们。我们六个人分配在了朝北的一间屋子里,包括“大连远征”上的三个演员。一直在等她们,等“大连远征”,迟迟不来。担心车又坏在了半路上。傍晚近七点,“大连远征”才呼哧呼哧抵达目的地,下来一群被太阳烤熟的人。早晨,出发时,那一支新鲜的愉快的人马看来是被“蒸发”了,这偷天换日的一群,个个狼狈不堪怒气冲天,至少,分到我们屋里的那三个是这样——三个中年以上的妇女,后来知道,那是一个女小生、一个老旦,年龄最大的那个是女小旦,进门就洗澡,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她们像走进公共澡堂一样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哗啦哗啦在脸盆里搅动出响亮的水声,洗得又解气又放纵,一边大声抱怨这一路的辛苦。我转过了脸去。我不好意思看她们近在咫尺的裸露的身体。可我知道,那一刻,矫情和不光明的那个人,是我。
       关于庙会的由来及其它
       该说说庙会了。
       当然和一个民间传说有关。传说,农历六月十三,是这个“黑龙庙”所供奉的黑龙王的生日。这个黑龙王,是个很灵验的神灵,所以这些年来此地香火十分十分旺盛。至于这黑龙王的来历,问翠英老师,问这个那个,谁也说不清楚,就不去管它了。
       有一副銮驾,说是乾隆皇帝送的,听上去他们像是哥们儿。年年六月十三这一天,要抬銮驾请他听戏,还要下山去抬他的母亲。人们抬着空銮驾,鼓乐齐鸣,到几十里外的村庄迎来他的母亲一起听戏享乐。(可是,这“御赐”的銮驾怎么躲过了文化革命那一劫,保存到了今天?)原来,这个黑龙王,虽说是神灵,却有着一个民间的嗜好,酷爱听戏,秦腔、晋剧、眉户,还有,豫剧,都爱听,尤其爱听包公戏,所以,到了正日子那一天,不唱别的,全天候的包公。
       庙会一共五天,从农历六月初十到十四。这五天,要整整唱五天大戏。唱的是“流水戏”,五天不分昼夜,一百二十个小时,台上锣声不断,梆子不断,戏不断。歇人不歇戏,不歇场。所以,年年要请的戏班,不是一家,是四家:两家秦腔(兼唱眉户)、一家晋剧、一家河南梆子。已经有好几年了,翠英老师的剧团,年年都来这里,酬神唱戏。
       从前来唱戏,条件十分艰苦,挤在后台,或是睡庙里,统统打地铺。现在好多了。香火越来越旺盛,庙会越办越红火,仅庙会的收入,一年就有几十万(听说的)。有了钱,盖起了新房子,完全可以做招待所,还把从前的破庙装修得金碧辉煌,一派新气象。
       只不过,今年“写戏”,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写了两家晋剧团,而且,两家剧团,同属一个城市、一家单位,都是太原实验晋剧院的,一个是青年团,一个是翠英老师的二团。这一来,两个团,就有了打擂的意思了。还有两个团,一大一小,小的是,榆林文工团,唱秦腔也可唱眉户,大的呢,则是陕西省戏曲研究院青年团,当然是唱秦腔的。不知什么原因,今年没“写”豫剧。
       据说,“写”什么剧种,也是有讲究的,有一个仪式,要在神灵面前,焚香抽签,征求黑龙王的意见。
       所以,就算是盖了这一座三层楼的“招待所”,一下子来四个团,住处仍然是紧张的。十三四平米的屋子,摆六到八张铺板,人在里面基本就转不开身了,只能是“亲密接触”。青年团带来了行李,一人一顶蚊帐,挂起来,还算是个独立的小世界。而我们团,因为知道这里有铺有盖,所以通知不带行李,因而造成诸多不便。可尽管如此,她们还是随身带了许多我想不到的东西,比如:钉子、绳子、塑料水桶、暖瓶、胶水、锤子、还有尿盆……眨眼功夫,她们就把这招待所,安顿成了一个可安居乐业的家。
       可她们还是遗憾,说没有带来行李。
       然后,就是一个又热又嘈杂的黑夜。
       睡到半夜里,咚地一声巨响,原来,是我们屋里一个人的床板塌了。大家迷怔怔爬起来,半天才醒过神,七手八脚帮她重新搭床铺,人人折腾出一身大汗,澡算是白洗了。
       再也睡不着,出来起夜。走廊里灯火通明,年轻人还在打牌,也许是喝酒。其实,夜还不算深,远不是我平日入睡的时间。我下楼,来到院子里。风吹到汗津津的身上很凉爽。山的气味很重,还有草腥气和厕所的臭气。星星又大又亮,是一个让人惆怅的长夜。
       有关行李
       假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二百个台口等着你,不,三百个吧,(台口可是越多越好啊!祝愿我的朋友们年年有三百个台口!)几百个台口,在几百个乡村、小镇,在五台山或者榆林,在内蒙古或者张北坝上,那么,你一定知道,“行李”是怎么一回事。它们当然体积庞大,捆绑得十分结实,经得起最糟糕的道路的颠簸和摔打。它们不声不响跟随着你,无论天南还是地北,到一处新地方,一打开,行李就是一间屋、一个家、一份家居的日常生活,里面装的是细水长流的积累,装的是悉心悉意认认真真琐琐碎碎的日子,装的是善待自己也善待岁月的体贴和良苦用心。从针头线脑到旧报纸,从钉子锤子晾衣绳到蚊帐蚊香,从搓衣板万金油到起夜用的便盆,应有尽有。无论走到多么陌生的地方,只要打开行李,就有了一份熟悉、踏实、永不会背叛你的生活。
       第二天:农历六月初十晴
       开场锣鼓敲起来
       凌晨五点,一阵大乱,把所有人都乱醒了,原来,是西安的那个团浩浩荡荡开到了。
       这一下,四个团的人马都到齐了。
       早晨,在走廊里,到处都能看到“西安来客”,眼前一亮,又一亮。他们真是像五月的原野一样清新、芬芳、明媚漂亮,个个走路昂首挺胸,朝气蓬勃又傲视群雄,是这四个团中的“贵族”。
       这是庙会第一天,头场戏将在十点开演。我们的青年团唱开锣戏。戏台下已经坐了不少观众,还有人坐在山坡上,抽烟,嗑瓜子。锣鼓说话就要敲起来了,胡琴眼看就要拉起来了,这一敲,可不得了,要不停点敲五个白天,这一拉,也不得了,要不歇气拉五个黑夜,真是一个狂欢的节日啊!
       这盛会的组织者,真够高效率,一清早,转眼功夫,四个团的领导就坐下来开了碰头会,拿出了演出时间表。四个团,每天各演两场,两场六小时,四六二十四,很是清楚明白。除了榆林团,另外三个团,演出场次大循环,今天你是一、五场,明天就演二、四场,后天则是三、六场。而榆林团,小兄弟,没说的,只能演夜场戏。夜夜从凌晨一两点,唱到清早八点钟。
       榆林团啊。
       我们二团,首场戏,午后一点开演。那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几个钟点。我站在烈日下看戏,这戏的名字叫《嫁衣案》,还有个老名字叫《八件衣》。女主角窦秀英由团长胡嫦娥扮演,和她配戏的,是一个胖胖的女小生,“大连远征”乘客之一,她的年纪,要比我大许多,但扮出来却仍然是俊俏的,只是那胖,显出了岁月和年纪。
       而胡嫦娥扮出的“窦秀英”,美而幽怨,让我十分意外。
       尽管烈日当空,戏台下一无遮挡,可观众仍然不少。有人席地而坐,有人自带了小马扎,有人则坐在随身携带来的行李上。带行李来看戏的,有中年人,多数则是老人。头上戴一顶白布帽,或者,顶一块手帕或毛巾,也有打遮阳伞的,那要坐在后排,或远处的山坡上,是为了不妨碍别人的视线。
       我对着戏台,一通按快门,拍照。后来我又跑到后台,对着化妆的演员,对着道具,对着插在架子上的刀枪剑戟,对着色彩奇异斑斓的戏装和头饰,又是一通乱拍乱照。我的镁光灯热火朝天地一闪一闪。后台十分拥挤,四个团的财产、四个团的道具、灯光和戏箱,占领着各自的地盘,我无论站在哪里都碍手碍脚。可我迷恋后台,舍不得离去,我觉得那像是通往一个旖旎的幻想世界的驿站。
       然后就是,西安团的折子戏专场。
       不是西安团。应该是,陕西省戏曲研究院青年实验团,很长的一个名字,不如“西安团”来得顺口响亮。这已是午后四点,仍然是暑热难当,观众却越聚越多。我仰着脖子站在台下。台上,是《断桥》中的小青、白蛇和许仙。美仑美奂的两条美女蛇!唱着我听不懂的戏文。听不懂又何妨?熟透的故事啊!小青要杀许仙,白蛇一挡二挡三挡。渐渐觉得在野地里在旷野中看戏才真正能感觉到《白蛇传》中那种令人心碎的魅力,它真是中国最美丽最善良最浪漫的一个传说,如此动人的人妖之恋。顶着明晃晃的太阳汗流浃背看到最后非常想哭。从前的《白蛇传》算是白看了!也许,在灯火辉煌的现代大剧院、在电视荧光屏中感觉不到这种地方戏这嘶喊的秦腔奇异的吸引力。
       五点钟开晚饭,饭后,翠英老师就要去化妆了,她的学生来接她,为她拎东西,端保温杯,(从前,是端一把小茶壶吧?)如今,大概只有梨园行里,还保持着一点“师道尊严”的古风。而此刻,青年团正在上演《三关点帅》,名须生谢涛扮演杨延昭。我站在前廊上望着戏台,太远了,看不清楚什么。忘了说,上午,重新调了房子,我和翠英老师搬了家,搬到了二楼较安静的一间屋里,同屋还有胡嫦娥,三个人,宽敞了许多,而我们隔壁,就是西安团的“小青”和“白蛇”,再过去,则是西安团的团长,名字叫陈彦。
       现在,我们门前,有一条长长的出檐,围着栏杆,就是敞亮的前廊,类似从前的“骑马楼”,可乘凉,可居高临下俯瞰远处的戏台和几天后将要闹红火的那一大片空地。太阳沉下去了,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而戏台则如同岛屿一样浮出水面,璀璨而喧腾。高音喇叭里,谢涛的声音,听上去,有着晋剧演员少有的阳光般的明亮,生机勃勃。是那种对生活毫不怀疑的声音。我静静听了一会儿,下楼去后台,看翠英老师化妆。
       知道了贴鬓角,从前要用鱼鳔,现在则用胶水。还知道了,在眉间画一朵荷花,是表示这个人生得丑陋。不知其它剧种是否也是如此?真是奇绝的想象!现在,翠英老师眉间就有了这样一朵荷花,因为今晚她将是一个丑女人,中国历史上最丑的女人——钟无盐。我不知道这荷花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讲究,比如说,只用于貌丑却有德行的女人呢?
       又对着翠英老师和荷花,一阵乱拍。
       忽然间停电了。漆黑一片。
       青年团真是出师不利,第一场重头戏,就遭遇停电。好容易修好,光明中穆桂英登场,刚唱两句,刷一下,又是一片漆黑。就这么,明明灭灭,重复了五次。五次停电,把一场好好的《三关点帅》,肢解得七零八落。断电的原因,大概是负荷太重的缘故吧?让我惊讶的是,五次断电,竟然没有影响台下观众的情绪,旷野中的观众,没有人起哄、吹口哨,也没有人喝倒彩。他们坐在黑暗中,秩序井然。只看见红红的、星星点点的烟头,一明一灭,一明一灭,像忽然飞聚而来的萤火虫,美不胜收。那沉默和耐心之中,是不是也有着对神灵的敬畏?
       停电使《三关点帅》演了四个多小时,这样,我们团十点开演的戏就顺延到了十一点。我们的钟无盐,眉间描一朵荷花,在子夜十一点亮相登场。这戏的名字叫《齐王拉马》,是一出新编历史剧。齐王,即齐宣王,也就是,钟无盐的丈夫、老公。这戏中的钟无盐,十分了得,武功高强,统率着齐国的千军万马。而齐宣王呢,则听信谗言,又好色,中了人家的美人计,夺了夫人的兵权,掉进了敌国的圈套。总之,是现代人演绎的历史,浅显的历史。
       台下观众却十分痴迷,掌声不断,笑声不断。到最后,齐王向夫人陪罪,为她当街牵镫拉马时,气氛热烈到了顶点。忽然醒悟到,戏剧原是有一种童真的气息的。只有在朴素无华在不矫饰的自然山川的大怀抱中,这童真的气息才和谐和弥足珍贵,又一次体味到戏剧(地方戏)和旷野和民间的骨肉血缘。
       睡觉已是凌晨两三点了。一夜能听到外面的锣鼓和音乐,那是榆林团在演夜戏。黑龙王在听吗?不知道。万籁俱静中,榆林团的秦腔,高亢而荒凉,悲伤得没法说。
       就是只有十个醒着的观众,就是只有八个观众,就是没有观众,榆林团,也要就这么决绝地唱下去,直到太阳升起。
       二团、青年团、翠英老师和谢涛
       其实,刚到这里,就看出了,二团和青年团,摆好了阵势要打擂台。
       二团和青年团,都是我们城市实验晋剧院的演出团体,不过各自被人承包了。青年团是谁承包的,我不知道,而二团,承包者是胡嫦娥和她的丈夫。
       两个团,都有各自的名角“大腕儿”。青年团的名角是谢涛,二团的名角则是高翠英,另外,团长胡嫦娥也很有实力,正在准备角逐下一届的“梅花奖”。
       先说谢涛。女须生。山西梆子中,女人唱须生,始于一代名伶丁果仙,是她开创了女须生的先河,没想到,不唱则已,一唱,竞红遍天下。据说,晋剧须生的唱腔,音域很高,特别适于女性,这也是后来山西梆子女须生辈出的原因。谢涛即优秀的“丁派传人”,在电视剧《丁果仙》中出演过丁果仙一角。另外,她拿过两个大奖:梅花奖和文华奖,可谓光彩熠熠。
       人也很有光彩,清爽俊朗,上了台,女扮男装,扮出来真是神思飘逸。
       再说翠英老师。认识翠英老师时,已是十五六年前的事。那时她刚刚拿到“梅花奖”。在我们城市,拿“梅花奖”的,翠英老师是第一人,很热闹了一阵。翠英老师是旦角,工“刀马旦”,可嗓子却也出奇地好,极其清亮,即使是现在,仍有穿云裂石的那种力度。而且,我觉得,她的嗓子似乎更适合旷野,尤其是,北方的旷野,任何有屋顶的建筑,对它好像都是一种限制。
       在旷野中听她唱戏,和在城市的剧场里听她唱,(我听过许多次)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种尖锐的、不留一丝余地的明亮,天生地,属于酷烈和大气的北方旷野。
       在这里,看她演《三关点帅》、《出塞》,绝佳。不仅仅是我这个外行,我看见,西安团的小青白蛇们,也站在我们的前廊上看翠英老师的“穆桂英”,看过了,再碰见她,就有了很尊敬的神情。
       更不用说,那些广大的痴迷的戏迷。
       说起来,无论谢涛还是翠英老师,都是戏曲界的“大腕儿”;她们所属的那个实验晋剧院,亦是响当当的国家剧团。如今,那剧院化整为零,她们各归一路人马,一年四季,奔波漂泊在农村、乡下、集镇、县城,“写戏”,走台口。大到黑龙庙这样的庙会,小到某村某户人家庆生日、过满月、祝寿,台口不分大小,哪里有戏就在哪里安营扎寨。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戏班,甚至,草台班的状态。
       然而,看不出,翠英老师和谢涛们,对这种改变——从庙堂到民间的巨变,怎样耿耿不平。当然,也有怨言,那是免不了的,是人就总要抱怨啊!可嘴里怨着,事实上却早已将这种江湖漂泊的生活当作了常态的生活,甚至,还活得很有一些劲头和热情,至少,热爱每一个台口。不管这台口是大是小,是在城市豪华的剧场还是简陋的乡村戏台。她们还热爱掌声,掌声和喝彩,那是她们生活的动力。她们总是满怀期待朝着掌声而去——她们知道在今天诚实的掌声来自何处。
       还有,饭碗在何处。这是一个更严峻的问题。
       放弃城市,奔向乡村,奔向田野。
       要说,平时,二团和青年团,各有各的台口,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像这次在庙会上相撞的事,还从来没发生过。
       听说,先是青年团写的戏。过罢春节,正月里就写了。可二团并不知情。这黑龙庙,本是二团的根据地,年年来,年年唱。这一次,写戏时,知道多请了一家晋剧团,也没太在意。没想到,就和青年团在此地遭遇。
       两团人马,带来了一样的大戏:你有《三关点帅》,我也有;你有《卧虎令》,我也有;你有《齐王拉马》,我还有……你看看,不想打擂也得打。
       青年团要“攻克柏林”,二团则要——“保卫延安”。
       说说戏台
       要说戏台,就得先弄清楚地形。我说过了,这里其实是一片山凹,三面环山,一面是长长的山口。戏台背向山口而建,正对面,就是居高临下的龙王庙。
       戏台是古戏台,建于何朝何代,我不知道。虽说近年来重修过,但依然保存了古戏台的风貌。这样的戏台,在北中国,随处可见。记得有一年,在河曲,在黄河岸边,曾站在一个荒凉的古戏台上看河上的落日,那是我看过的最美最悲伤也是最震撼人的景色。戏台临河而建,对面是一个早已衰颓的河神庙,长满荒草。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在黄河上放河灯的美景。
       曾经有几次,乘车走在乡间公路上,和一个戏台不期而遇。汽车一闪而过,看到了台上大红大绿的戏衣,眼前一亮。也许,只有深入到黄土高原的深处,走进它的腹地,你才能知道,大红和大绿是多么嘹亮多么不屈的颜色。
       此刻,千山万壑沉入黎明前的黑暗,陕北在沉睡,可是这里醒着,这个璀璨的古戏台,像是大地忽然洞开的心事,那么明亮和神奇。那极尽能事的鲜艳和灿然,那固执的大红大绿,真是感天动地,原来,陕北也有这样忘情的时刻,也有对自己如此浪漫的慰藉。
       黑夜的露水,滋润着唱戏人的喉咙,那是天和地的恩赐。最深的黑夜使一个平凡的歌者如仙如幻,那才是,唱戏的最高境界吧?
       第三天:农历六月十一晴
       流水帐
       一早,同屋的胡嫦娥就有戏,演的是吉祥的《满床笏》。今天我们团,演一、四场,早八点一场,傍晚,则是翠英老师的《三关点帅》。
       黎明才睡着,一觉睡到了九点钟。外面,梆子胡琴,还有,各种嘈杂,都没有影响我的好觉。起来一看,嗬!庙会开始热闹了。到处都是人,楼下走廊上,已经挤满了进香的香客。不少人都带着行李卷,准备夜晚露宿。看对面的龙王庙,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上,黑压压的,都是人流。
       《满床笏》后,是西安团的《赵氏孤儿》。
       去了一趟镇川关,买胶卷。带来的胶卷,昨天一天就拍光了。是二团的桑塔纳带我去的。汽车开出山口,刚上米榆公路(大概是吧?也许是延榆公路?)一直打不通的手机就有了信号,赶紧给他,还有女儿,还有爸妈通了电话。
       镇川关或叫镇川堡,就在通往榆林的路上,在正午的阳光下,白晃晃的一个小镇,没什么人。看到一家照相馆,进去买了几卷“柯达”,也不知真假。还看到西瓜摊,也是空无一人。想到那一年在大理,带去的胶卷用光了,在洱海边,临时买了一卷。大家在洱海上,乘船游湖,做各种姿式拍照,有人还模仿了《泰坦尼克号》那个经典的爱情姿式,结果,胶卷是假的,上一当!“经典的爱情姿式”也白白浪费了。
       (后来,事实证明,陕北的胶卷是真的,而且,我用这些胶卷居然拍出了那么好的照片,真让我得意。拿给大家看,大家都说,嗯,蒋韵你的相机不错!)
       从地图上看,这里应该有一条河,叫“织女溪”,好像是无定河的上游。“织女溪”溯流而上,就是榆林河。可我怎么什么也没看到呢?这一次,在陕北,我怎么一次一次地,错过了河流?后来读林白的《枕黄记》,榆林河无定河这两条美不胜收的河流,都让她看见了!林白,你有福了!
       一拐进进山的岔路,庙会的气氛扑面而来。通往山口这一路,到处搭着帐篷,卖各种水果、冷饮、吃食。凉粉和面皮是最诱人的食物,红辣椒、绿芫荽,香辣刺激,鲜艳如画。(只是,不好意思让人家停车,又怕不卫生。想起“闻香下马”这句话,立刻觉得古人活得远比我们有情致)还有那些临时搭起的舞台,正午天,大太阳下,没人表演什么,看广告,好像是表演歌舞的,想来是真正的大篷车、草台班了。
       午后五点,我们的《三关点帅》开场。翠英老师扮穆桂英,披一领红斗篷,且歌且舞,天真烂漫下山来,遇上了杨家小将杨宗保,一交手,竟把他掳到了穆柯寨,给自己掳了个如意郎君来。扮演家人穆瓜的,是二团的老演员,小花脸,浑身都是戏,深解民间的幽默与风趣,他哑着嗓子念道白,句句满堂彩。到后来,杨六郎要杀杨宗保,八千岁赶来相救,句句说的也是民间的人情世理。正看得高兴,不对了,八千岁摇摇晃晃,身子一歪,扑倒在了围红桌围的桌案上。我对戏文不熟悉,还以为是剧情需要,片刻功夫醒过神,才知道,是出了意外。
       “八千岁”虚脱了。
       “八千岁”其实只有二十二、三岁,从戏校毕业没几年,先是在下面的剧团,后来才招聘到我们二团来,也是个女须生,条件很不错,一来就在好几本大戏中担纲重要角色。人长得高高大大,结实健康,可说晕倒就晕倒了。是啊,这么酷热的天,演戏没时没晌连轴转,下了戏也睡不成觉,这样辛苦的台口,倒下个把人是平常事。大家围着她,打扇的打扇,解行头的解行头,虽说团团转,却也并不惊惊乍乍,三下五除二,找来一辆车,送到镇上的医院输液去了。
       这戏才演到一半,“八千岁”就去输液,杨宗保也不能总绑在辕门外,只好让后面别人家的戏顶上来。故事没个结局,大家都觉得有些怅然。熟透的故事,也是有结局的好啊。太阳沉下去了,这是白天的结局,落日使一个白天变得完美。我忽然抑制不住心里的难过,想一个人爬到山上去,想夜色快点降临。我知道那是黄昏和落日带给我的忧郁。
       晚上,西安团的重头戏是《周仁献嫂》,这是秦腔中的名剧。主演叫李小锋,是这个团的副团长。现在知道了,这确是一个非常棒的剧团,整个班底是由省艺校的同一班毕业生组建。他们在戏校学了八年,“四生六旦二净一丑十三门”,样样齐全,功夫好,配合十分默契。团长陈彦,是一个极有实力的编剧,也写小说。这让我想到从前的科班,“富连成”什么的,那种齐整和心照不宣绝非一般班子可比。而且,秦腔这剧种,本身就是由流行于陕、甘、晋一带的民歌小调演变而成,和陕北和这一片黄土高原血肉相连,在群山环抱中听“秦腔”,觉得这是人间至诚的声音。
       子夜,是我们自己青年团的《齐王拉马》。出来一个十分漂亮的钟无盐,娇美而妩媚。那是翠英老师的一个学生,知道她是一个美少妇,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很忧伤。我看出她不快乐,问翠英老师,果然,原来她丈夫身患重症,卧床不起,已有一年多。她来这里,除了唱戏,还想到庙里去许个愿,为她丈夫求平安。
       只是这几天,她身子不洁净,还不能进庙烧香。
       可此刻,她却是一个号令三军、叱咤风云、毫不儿女情长的女豪杰。因为离得远,我看不见她眉间是否也有一朵象征丑女人的荷花。
       然后,就在榆林团的秦腔中入睡。
       与戏曲有关的点点滴滴
       先说《赵氏孤儿》:这是一出老戏。看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元剧之存亡”一节中,写道:“则今日确存之元剧,而为吾辈所能见者,实得一百十六种。今从《录鬼簿》之次序,并补齐所未载者,叙录之如下……”其中就有,“纪君祥一本:《赵氏孤儿冤报冤》(元刊本。《元曲选》壬集上。《录鬼簿》、《正音谱》、《也是园书目》著录。冤报冤钱目作大报仇)。
       可见之古老。
       另外,据王国维先生考证,《赵氏孤儿》为第一本被翻译为外国文字的中国戏剧。1762年,法国人特赫尔特(伏尔泰?)就将其翻译为法文,到1834年,一个叫裘里安的人又重译之。
       当然,现在我们上演的《赵氏孤儿》,改了又改,古老元剧的风貌,早已荡然无存。
       值得一记。
       再说秦腔与晋剧:黑龙庙庙会之后,时隔一年,忽然收到我们的朋友焦垣生寄来的大作《中国戏曲文化论》,大喜。焦垣生兄久不联络,以为他失踪,没想到他忽然重现江湖搞起了中国戏曲研究。以下关于戏曲的常识,均来自于焦垣生兄的见解,对也是他,错也是他,我现买现卖而已。
       秦腔要比我们的晋剧(山西中路梆子)更为古老。它出自陕、甘、晋的民歌小调,由民间流行的弦索调演变而成。明万历年间已有秦腔曲调,时称“乱弹”。(为什么我们的蒲剧也称“乱弹”?焦垣生兄,向你请教)清康、乾、嘉年间盛行。秦腔唱腔为欢音、苦音两类,为“板式变化体”,伴奏以呼胡(板胡)为主奏乐器(比起二胡,板胡更为尖锐。无论欢乐和悲哭,都是尖利的、赤身露体的、泼了命的,不要一丝遮掩,不留一线余地)。角色分四生六旦二净一丑十三门。其传统剧目大多出自民间文人之手,可说是,草根的秦腔!
       晋剧即山西中路梆子,兴起于晋中及太原一带。一般认为我们的中路梆子是由南路梆子(蒲剧)流传到晋中演变而成。蒲剧可是非常古老的剧种,因以枣木梆子击节,被称为梆子腔。(那可是一种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也叫蒲州梆子。蒲州梆子一路北上,流传到了晋中,遇上了祁(县)、太(谷)秧歌、汾(阳)、孝(义)干板秧歌,慢慢地,融入其中,变了调。于是,一个新的剧种诞生了,那就是,我们的晋剧。
       咸、同年间,晋剧迅速发展,成长壮大,渐渐走向全盛。
       其实,中路梆子晋剧的兴盛和晋商有着极大的关系。是晋商的鼎盛成就了晋剧这个新的剧种。在山西,河东(晋南)自古是出读书人的地方,故蒲剧(特别是蒲剧中的南路戏)不少剧目是从昆曲改编而来,文辞古雅。而我们的晋中盆地,则是西帮商人,也就是,富可敌国的晋商票号的大本营,不用说,商人的趣味和读书人不同,于是,他们用自己世俗化的趣味改造了南来的蒲剧。
       是十分大气的世俗化。
       晋剧唱腔包括乱弹、腔儿和曲子,传统乐队由九人组成,旧称“九面手”,分文、武场。行当有“大三门”(须生、正旦、大花脸)和“小三门”(小生、小旦、小花脸)。它的翎子功、帽翅功等都堪称绝技。曾经看过晋剧名家郭彩萍表演的《小宴》,吕布醉酒戏貂蝉,头上的那两根翎子,像两个活物,鲜蹦活跳,知冷知热,有情有意。
       据说,晋剧经常上演的传统戏近二百个。在下个世纪,这个数字会不会仅仅成为一个历史记录?
       流水席
       有一个很大的餐厅,一气排开十几二十张大方桌,足足容得下几百人吃饭。
       还有一个很大的灶房,靠墙一溜大炉灶,锅台很高,贴着白瓷砖,“河捞床”架在大锅上,人就站在锅台上压。
       四个团,各自带了大师傅,起火做饭。大家各吃各的,一日三餐跟戏走,比如我们团,昨天早饭十点开,午饭则是下午五点,半夜一点散戏后,才开晚餐加宵夜。今天呢,早饭六点就开了,午饭开在十一点,晚饭则在散戏后。四个团,倒班做,轮流吃,各跟各的戏,彼此相安无事。
       一天二十四小时,伙房里,鼓风机呜呜响,灶火熊熊燃烧。灯是长明灯,火是不熄的火,开的则是流水席。
       吃饭的,除了演员,还有那些香客。布施上到一定的数(五十?还是一百?这点没弄清楚,更不便问),庙会就管一顿饭。雪白的开花大馒头,暄腾腾,蒸了一笼又一笼,大烩菜,煮了一锅又一锅。四方香客进了香,许了愿,然后就进餐厅来,吃馒头大烩菜。一桌一桌的人,拥挤着,却吃得十分尊严。
       给香客们做饭的,是那些来还愿的人。他们都是自愿来帮忙,有手艺的帮厨,没手艺的烧火打杂洗碗洗菜。茶炉房,一天二十四小时,烧着开水。烧茶炉的,就是一个来还愿的老人,小个子,戴一顶无檐粗布帽,挽着半截裤腿,对人十分和善。五黄六月天,日夜守着大茶炉,吃也在那里,睡也在那里。茶炉设在后院,一抬头,就是山。
       这老人,家住陕北绥德县,石家湾乡石家湾村,大名叫个张田华。
       第四天:农历六月十二晴
       等待明天
       来了延安腰鼓队。
       还要来,安塞锣鼓队。
       狂欢的气氛,如火如荼,愈演愈烈。空场上,人山人海,人潮向上漫,漫到了我们住地的二楼和三楼。前廊与走道,还有楼梯口,挤得几乎下不去脚。来了执勤的公安,设了治安点。万事俱备,只等明天。
       明天,有些仪式取消了,比如说,放礼炮,还有,请龙王下山,这一些传统活动据说都被禁止了。
       文化稽查部门也来了,来收演出费。结果,四个团的头儿,一个人也没见着。听说是,合同里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此税款由主办方来交。下文如何,就不知道了。
       我们团,昨晚有人吵了架。乐队几个人,凑在一起喝酒,喝高了,不知为什么,把一个跟团演出的学生骂哭了。
       昨天晕倒的女须生,今天还是起不来。原来她虚脱,是因为拉肚子,大概吃坏了东西。把她接到我们屋里来输液,输了整整一上午。输的是什么?氨基酸、脑活素,是镇医院的治疗方案。拉肚子,输脑活素干什么?真是匪夷所思。赶快给她找出氟哌酸、庆大霉素,让她喝下去。还有更不愉快的事,那就是,今天突然通知我们团改剧目,没有商量的余地。须生戏《审御案》不许演了,改演《宝马圆情》,也就是从前的《火焰驹》,晚上黄金时段的重头戏《卧虎令》改在了下午两点这一场。原因很简单,就是怕和青年团撞车。
       我一个人四处闲逛。
       买了矿泉水,站在太阳地里,边喝边看戏。看西安团唱眉户,唱的是《屠户状元》。白天的戏,打不出字幕,所以,唱的是什么,一句也没听懂。
       白炽炽的烈日下,密匝匝的人群,坐了一地。大多是老人,戴着手工缝制的白布帽,那是西北的象征呵。漫山遍野的人,漫山遍野的白布帽,在听戏。何等的壮观!有个中年人,手里举着两个夹肉大烧饼,拎着一瓶啤酒,匆匆赶了来,大声招呼着我前头的一个老汉,把啤酒和烧饼,隔山探海送到他手里,大概是老汉的一个什么亲戚吧?这一定是远道而来的老人,风尘仆仆,身下还有一小卷行李。我看到老汉脸上微微的幸福的笑意,忽然我眼一热,泪水涌上来。我心里很感动,我想,这世上,谁有权力轻视这些受苦人尊严的欢乐?
       对了,是尊严的欢乐,几天来,我寻找着一个词,来形容这氛围,现在我觉得我找到了。
       不眠夜
       这一夜,到处是露宿者,也到处是醒着看戏的人。不知道这一夜,黑龙王是否能成眠?我不能。
       榆林团,彻夜地唱。这一夜唱得真欢快,唱的大概是喜庆剧。我们屋,临时又住进来两个人,原来是实验晋剧院院长大驾光临,携来了夫人看红火,还有一位女会计。夫人和会计,安顿在了我们屋。顿时屋里拥挤了许多。她们俩也久久睡不着,说是床铺上有小虫子。后半夜,刚迷糊,有人又在外面叫她们,大概是刚下戏的人,请她们一起去吃宵夜。
       奇热难当。
       起了一身热痱子。
       第五天:农历六月十三晴
       有阵雨狂欢节
       凌晨五点半,鞭炮突然炸响,惊天动地。急忙爬起来,跑到前廊上,原来是,抬銮驾的下了山。銮驾在哪里?什么样?看也看不见。腰鼓队、仪仗队、秧歌队,簇拥着銮驾上了大卡车,东风牌大卡车,一辆一辆接一辆,浩浩荡荡出发了,去哪里?去接龙王的母亲来看戏。
       原来,黑龙王没有变成神灵前,是人间的一个大孝子,家住哪一村哪一庄,有根有据,清楚明白。我猜想,这村子,大概是个缺水的小山村,他是怎样来到这黑龙潭,做了黑龙王?我倒并不怎么想知道,我觉得有趣的,是已成神灵的黑龙王和人间这种亲密的伦理、家常关系,你来我往,年年串门走亲戚,多么有趣!
       看来,黑龙王的老家还不近,汽车这一走,足足走了三小时!从前,没有汽车时,抬銮驾的队伍要走多久呢?
       九点钟,轰隆隆,东风卡车回来了!人们把龙王的老母亲,热热闹闹接来了!那热闹啊,可真不得了!彩旗飘飘,唢呐齐奏,威风锣鼓震天动地,把天都给敲呆了。那可是名扬四海的安塞锣鼓队,领头的老大爷,人称“西北鼓王”,香港回归就是他在香江领头打的鼓,真是万里挑一的好身手。还有霸王鞭、扭秧歌、舞旱伞(有点像我们吕梁一带的伞头秧歌),种种的红火闹起来,簇拥着銮驾和龙王的牌位上山去,刹那间,唢呐欢天喜地无比嘹亮地吹起了《走进新时代》……
       一个民间的狂欢节。
       (最重要的是,与旅游开发无关,与招商引资无关!完全是,民众生活中的一个节日。)
       《走进新时代》和龙王的牌位,在大地的深处,和平共处。这是荒谬的。我听到身边有人也在议论。若在从前,我或许也会认同这种清晰的结论。但此刻我缄默不语。至少,我懂得了,任何结论,都是对无限丰富的生活的简化甚至,伤害。民间这个汪洋大海,当你站在它对面时,无论你做出怎样谦恭的姿态,你仍然、永远,无法洞悉它的哪怕任何一个小秘密,它的美、它的魅力、它内心的力量、它的善与恶,将永生永世,对你守口如瓶,沉默如山。
       红火还没散,大戏开场了。
       按规矩,今天要唱包公戏,所以我们团演的是《包公误》。听说从前,这一整天,除了包公,不唱别的。今年不知怎么不同了,至少我们团,晚上就安排了一场新编历史剧《大脚皇后》,讲的是明朝朱元璋的一段故事。西安团也在子夜安排了《西湖遗恨》,鬼戏,就是京剧的《李慧娘》。
       据王国维先生考,今日确存之元剧,计一百十六种,我小做统计,其中,有关包公的戏如下,它们是:
       关汉卿所作:《包待制三勘蝴蝶梦》;
       关汉卿所作:《包待制智斩鲁斋郎》;
       郑廷玉所作:《包待制智勘后庭花》;
       武汉臣所作:《包待制智勘生金阁》;
       李行道所作:《包待制智勘灰阑记》;
       无名氏所作:《陈州粜米》;
       无名氏所作:《包待制智勘合同文字》;
       共七种,还不包括从名字上我看不出来的,一百一十六比七,这是一个不算小的比例!真让人惊诧。现存传统戏中,有关包公的剧目,还远远、远远不止这些。在中国的戏曲舞台上,大概没有谁比包公更符号化,也更情感化了。
       中午,忽然起了一阵大风,然后就下起了太阳雨。明晃晃的大雨点,又急又密。我们在雨中撑起了伞,看西安团的《杨七娘》。雨中的杨七娘,演的真热闹,一会儿喷火,一会儿吐焰,跟头翻得又高又飘。风雨中,旌旗猎猎,还真有边关沙场的悲壮气氛。翠英老师说,他们真是样样都过得硬。
       风停了。
       雨也停了。
       又是晴天大日头。
       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上,仍旧万头攒动。人们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心思和愿望,川流不息,去见黑龙王,向它大声诉说苦恼与心愿。是真的大声诉说,一点也不遮遮掩掩,这是此地人们与神灵对话的独特方式。几天前,我刚到此地时,就亲眼看见一个老妇人,跪在拜垫上,一边哭,一边嚷,像是在控诉着自己的儿媳妇。说完了,诉完了,求支签,上点布施,下山来听戏。
       有病的,就拿瓶子,去接泉水喝。都说这里的泉水,治百病。
       对了,忘了告诉你,这地方,其实就因这潭水而得名,你猜这潭水有多大?原来,只有拳头大的一眼泉!清泉汩汩,四季不断。
       黑龙潭!这奇异的地方啊,假如,你没来过这里,你最好不要说,你懂得陕北、懂得黄土高原、懂得民间和永守秘密的大地……
       夜晚,放起了礼花。
       夜空中怒放的花朵,五彩的花朵,将一个节日的氛围,推向绚烂的顶点。那焰火的轰鸣,将锣鼓声和梆子声都压倒了。台上的演员,张着嘴,却没有声音。戏衣和水袖,没有声音地翻飞,像缤纷和灿烂的哑剧。
       明天,就将是曲终人散。
       明天过后,就将是新的台口。
       蒋韵,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栎树的囚徒》、《失传的游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