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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椅子
作者:张万新

《天涯》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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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个温暖宜人的春夜,我的房东吕忠毛,坐在卧室里那把古董椅子上死了。作为驰向死亡的坐骑,那把椅子的确是祖传之物,在大约五百年间,一定见识过许多次死亡和风流韵事。
       我第一次搬进来时,就注意到这把椅子是这家人唯一值钱的东西,黑漆光滑,雕饰简繁得体,木质硬朗。以四十五度角侧看,最能唤起艺术感觉。那椅子甚至有某种诡异的能力,只要吕忠毛的妻子坐到椅子上,这个被长期贫困和无知折磨得容颜早衰的妇人,看上去也很美。吕忠毛生前,每天都盼望椅子能卖个好价钱,偶尔会有人来和他讨价还钱,却没有成交。他每次坐在椅子上晃腿时,都觉得是坐在一堆钱上,心情舒畅,对未来很有把握。
       我这位房东,中等身材,相貌平庸,你在街上见到的那些比较贫困和懒散的中年人,都跟他很像。他的指关节较大,双手紧握时,指关节像一串大号的菩提念珠。初次见面,和他简单地握握手,我就晓得他的力气很大。当时,他正陷在椅子里做白日梦,看见我进门,他一跃而起,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和我握手,然后抢过行军床,大步走进为我空出来的房间,又风一样下楼,上楼,帮我扛四箱书,气都不喘。他的身体好得不像会猝死的样子。他并不疑心女人带回家来的单身房客。安置停当,他站在门边,不说话也不走开,不停地搓手,嘿嘿笑。我慌忙掏出讲定的房租塞到他手里。
       房间空空荡荡的。我躺在床上。抽烟。空气里有一股女孩才有的淡淡味道,墙上曾贴着几幅明星,被人撕掉了,留下几格白印,显然曾是房东女儿的闺房。就算凑合着租住这种与主人合住的单间聊挡风雨,我兜里的银子也不多了。这是一套小三居。吕忠毛两口子占据最大那间卧室,你可以想像,各个房间的家俱挤在一间屋里那种混乱场面。他们的女儿在郊县一所收费较便宜的职中读初二,周末回家,三口人便挤在一张床上。客厅不宽敞,但很空,堆了一些零碎杂物。另一间房不知租给了什么人,此刻紧锁着。
       天完全黑了。我下楼找一家苍蝇馆子,吃烧菜。吕忠毛陪我喝一杯。他称我为师兄,沿袭了工厂里的习惯,他刚进厂时,既没文化又胆小,师兄这种称呼便成为解开人际关系的钥匙,如今两口子靠轮流蹬一辆人力三轮挣点散银子糊口,依旧见人就称师兄。我也叫他师兄,那妇人以后就叫师姐。
       几杯酒让吕忠毛快活起来,话也多了。他对黑道人物有着浪漫的敬畏,这小区里的“村长”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说,如果我有了麻烦,他可以出面帮我摆平,此地的流氓和贼他都认识。说到贼,他嘿嘿笑,叫我出门时注意关好门窗,当然,就算丢了东西,他也能帮我找回来。他对这块地盘很满意,生活是如此方便,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他压低声音说:“咱们这里连妓女都有。”
       我和他相视一笑,笑得很诡。我摇摇头,假装不信。他一仰脖子,自己干了一杯,又小心斟满,不让酒洒掉一滴。他凑近我耳语道:“你晓得咱们家里另一间屋住了什么人吗?我给你说,住了四个小姐。”
       我从来没想过与妓女同在一片屋瓦下呼吸,觉得落魄,也很好奇。我住了四五天,未曾和她们打照面。但每天后半夜都被她们回来开门的声响弄醒,她们的职业习惯是昼伏夜行。回来得晚,却并不喧闹,蹑手蹑脚地在房间里走或跑,轻言细语地说笑,轮流洗澡,我甚至能听清她们搓洗的咯吱声和噼啪声,只有一次,传来瓷盆掉在地上的声响和一声尖叫,挺吓人的,即刻又归于寂静。她们回来时,有时是四个人,有时是三人,二人或一人,总有人被客人带走嘛。她们每天下午一起起床,一起出门,那时候,我要么不在家,要么在午睡。
       这天,我扛住了午觉袭来时的倦意,等她们起床后在客厅里走动时,突然拉开门,走了出去。我和她们都怔了一下。我看她们,她们也看我,目光没有丝毫回避。老实说,她们挺可爱,很朴素,一点也不轻浮,就是那种平常的邻家女孩。我晓得,她们到了坐台的地方才会打扮得像妖娆的花猫。
       我们很快就混熟了。她们的名字都是假的。跟作家们喜欢用笔名不一样,她们的名字是用来忘记的。她们常到我的房间里来,要烟抽,也讲黄色笑话,一边还挑逗我,惹得大家哈哈笑。吕忠毛有时也来凑热闹。
       如果我手上钱多,就轮流和她们睡觉。没钱的时候,菩萨慈悲,我只可以摸她们的屁股。说实话,她们的职业经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流动性极强,虽然那间屋里始终住四个女孩,但可能转眼间就换几张新面孔,到我搬走之前,我至少见过二十个新人。
       屋里没人的时候,吕忠毛就来抽我的烟、喝我的茶,说小姐们的坏话,满脸淫邪的笑。我说:“哪天我发一笔意外的财,就请你玩一次。”
       那时候,我手头很紧,多半在埋头苦干拼命挣钱。我认为菲茨杰拉德说得很有道理:如果没钱,你就得埋头苦干和避开女人。
       我唯一的挣钱方式是给书商编稿子。有一次,我用很多资料拼贴一本初中的教辅书。说实话,这很荒唐,我这个不懂数学的人居然能把这样的书编得像模像样的。连没文化的吕忠毛都表示怀疑和忧虑,他说:“师兄,这样做行不行啊?别误人子弟呀。”
       “行”,我说,“这些资料都是专家编的,错不了,对学生没有害处。”
       吕忠毛瞪着那堆专家资料,良久。他突然说:“要是我发现我女儿的学校发了一本你编的书,老子要你赔十本。”
       “没问题,我赔你二十本。”我说。
       直到我去逛书市,两次看见吕忠毛在专卖教辅的书店出入时,才后悔赔他二十本的诺言。如果让他买到一本,硬说是女儿学校发的,要我赔,我赔不赔呢?我确信,他做得出这样的事。我习惯把人往坏处想,你管得着吗?
       吕忠毛真是穷疯了。有段时间,他每天都要锤打一件铜制的机器零件,敲下一大块来,走四五站路,去废品收购处卖点零钱,给自己买一包烟,慢慢走回来。那零件崭新,做工精致考究,像艺术品,不知是什么机器上的重要部件。他第一次敲打时,我就劝他把这玩意拿到需要它的地方卖掉,比零敲碎打赚得更多。他不敢,因为这是偷来的。
       这小区的管理者有时突发奇想,极平常的日子里,街上突然很多带红袖套的人,每个居民都被发动起来,把清洁卫生做到了每一个角落,毒药发给每一只老鼠,怕儿童误吃,又藏得极隐蔽,连老鼠都发现不了。
       地面干净了,越显出两旁人行道树的脏。树叶积满了黑黑的灰尘,连绿色都显得若隐若无。我平常充饥的那家烧菜馆,偏偏又在最大那棵树下摆开桌面,我有点怕坐在树下了。那些树痛苦地扭曲了枝干,还长着奇形怪状的瘤。
       我觉得饭菜难以下咽的时候,吕忠毛带着他的姨妈来了,在另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她是个巫婆似的老太太,满脸木刻般的皱纹,浑身漆黑。这样的形象如今也很少见了,她约摸八十五六岁,让我想起了我那九十余岁才逝去的奶奶。
       我听见吕忠毛说:“以后你别走这么远来看我们了,我们家里没得住处,你已经看见了吧,就在这里吃点东西,吃完了,你快点回去,不然,走到天黑还回不了家,回去后别说我亏待你,听见了吗?”
       老太婆吃得很慢。等我外出办了件事返回时,她好像才吃完,用衣袖擦嘴。吕忠毛给她点了一支烟。她慢慢抽,神思恍惚,已沉入了一个很远的世界。我走过她身边,听见她在哼歌,这么大岁数了,吐字很清晰,我听出那是一首民国初年的学堂歌曲,可以想象她也有过活蹦乱跳的童年时光。
       我穿过街面,让过两辆车,又拐进一条窄小胡同。在这个阳光温暖的正午,我猛然发觉没有音乐细胞的我,竟然记住了老太婆的歌,且哼了起来:“孙中山先生/创造了革命军/推满清/立共和/起义武昌城……”
       每天早上,吕忠毛都要仔细检查那辆破三轮车,拧紧重要的部件,给轴承加机油。我认为他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吕忠毛说:“呸!老子值几个钱?我是怕顾客摔坏了,老子赔不起医药费。”
       那辆三轮实在是破得要命,很多部位都是被吕忠毛用粗铁丝拧成麻花才凑合在一起的。我说:“师兄,你收了那么多房租,买辆新一点的车行不行啊?”
       吕忠毛摇摇头,哭丧着脸说:“哪里敢买新的,没牌照,没准哪天就被没收了。”
       没牌照的三轮迟早都会出事的。这不,吕忠毛俩口子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一进门,妇人就开始哭,并抢在吕忠毛之前,坐进那把古董椅子里,满手的泪就揩在扶手上。吕忠毛脸上贴了三片创可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好像除了那把古董椅子,他就找不到坐处似的。
       他走进我的房间来,抽我的烟,喝我的茶,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就来劲了,眼里闪出兴奋的光,我才明白,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就是等我问他的。
       他说:“车被警察没收了。他们出动了好多人。我在街角看见第一个警察冲来时,我就晓得今天有行动,我一个急转弯,就飞驰进了一条小巷,吓得一个妇女贴在墙上发抖,一群鸡到处乱飞,有一只活生生地撞在树干上,估计是撞死了。师兄,你晓得的,我对这一带的路比谁都熟悉,他们抓不住我的。我从十字路口冲出来时,又有三个警察朝我扑来,我又一拐弯冲进了另一条小巷,迎面又有两个警察,我慌忙又一拐,冲进一条很窄的巷子,他们想都想不到这么窄也能穿过去,我撞翻了一堆蜂窝煤,蜂窝煤在地上滚,后面追的人踩上去不摔跟斗才怪。我本来可以逃脱的,鬼晓得巷子尽头正在施工,挖了一个半层楼深的坑,我很久没到这边来了,这城市变化也太快了,我刹不住车了,飞起来,在半空中,我想,要屁股着地才摔不死,果然是屁股先落地。这会儿,屁股还痛得很。”
       我才发现他是侧着身子坐在床上的。
       又听他骂了一阵该骂和不该骂的人。我说:“师姐哭得这么伤心,你过去劝一劝嘛!”
       “不用劝。”他满有把握地说:“妇人就是妇人,等会我过去,一顿肉棒棒就打好了。”
       的确如此,吕忠毛在隔壁的拴门声刚消失在客厅的边缘,那妇人就止了哭。我想象不出妇人在椅子上劈开双腿的样子。那椅子也许会发出古董的非人的呻吟声。
       为了买辆新车,吕忠毛和他的老婆借钱都借怕了,没少忍气吞声。我受不了那妇人诉苦的声音,从少得可怜的生活费里挤出两百块,借给了她。
       那辆新车,其实只比上一辆稍好一点而已。第一位乘客是一个胖子,手里握着个手机,脸上有一种凶狠的表情,我在许多刚发财的人脸上都见过这种表情,但我无法把它描绘出来。蹬车的是师姐,由于个子稍矮,她几乎是直立在踏板上,垂直用力,那车也风驰电掣起来。师姐的力气也不小啊。
       我是在去茶馆的路上看见这一幕的。
       我没事的时候,便去茶馆。喝茶、晒太阳、看报纸、嗑瓜子、吹牛皮、下围棋、搓麻将。书商有活干,便到茶馆来找我。
       我们搓麻将时,赌得不算小,也不算大。如果手气好,能赢千多块。那几天,我赌得特别狠,我觉得就凭我借钱给那妇人的慈悲情怀,菩萨也该感动得让我在赌桌上狠捞一把。事实上,我大获全胜,赢得腰包胀鼓鼓的。麻友们都不和我玩了,说要歇一阵手气再来报仇。
       我在一个小姐的肉体上发泄时,忽然想起了吕忠毛。那天下午,趁家里没其他人时,他来喝我的茶,抽我的烟。我抽出两百块给他,让他就在这屋里随便挑个小姐。吕忠毛接了钱说:“师兄,这个道理你就不懂了,古话说:远不赌,近不嫖。我不能在自己家里找。我自有办法。”说完,他就匆匆出门去了。半个小时后,他带回来一个女孩,急急忙忙地拴了卧室的门。我去偷听,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只一会儿,卧室的门轰然洞开,女孩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把一条腿抬在墙上,朝上拉黑色丝袜,她的内裤也是黑色的,有蕾丝花边。吕忠毛跟了出来,一边把衬衣扎进裤子,一边恳求:“再坐一会嘛。”
       女孩说:“坐个屁,像个蚊子,叮一下就飞了,老娘还得自己止痒。”
       听得我哈哈大笑。
       吕忠毛还在恳求:“回去晚点,你爸又不会打你屁股。”
       女孩说:“我爸就是要打屁股,脱了裤儿打。”随即摔门而去。
       吕忠毛站在客厅里,沉思。然后走到我门前说:“我敢肯定,他爸打她屁股的时候,肯定要偷看。哪个当爹的不对自己的女儿好奇呢?我都想偷看我女儿。”
       我听出他说“我女儿”时,有些犹豫,好像不是他女儿似的。我敢肯定,吕忠毛找外面的女孩是为了节约钱,第二天我看见他抽的是一包好烟。
       坐在茶馆里喝茶、晒太阳是惬意而舒服的。美中不足的是,茶馆不像咖啡馆和酒吧那样容易遇到爱情。当你昏昏欲睡地沉迷在阳光的温暖之中时,就算爱情擦肩而过,你也感觉不到那种蝴蝶擦过花枝的纤细的快乐。就算偶尔会有几位漂亮女孩和你一起喝茶,她们也仅仅是为了听到笑话就极配合地哈哈大笑而来的,也就是说为了消磨掉不容易唤起浪漫兴致的下午时光而来的。黄昏时分,留下的女人都是那些更重实利的成熟妇人,是麻将桌上最值得提防的对手,而那些能享受浪漫情调的女孩都去灯红酒绿的地方戴上了虚荣的光环。
       在我沉迷于茶馆的舒服日子里,只有一个漂亮女孩去过我的出租房。但不是为了爱情。她刚从大学毕业,在报社当编辑,新鲜得整天睁着一双好奇的湿润的大眼睛。我现在已记不清她的名字了,但她的笑容和酒窝却能清晰地浮现。她听说我跟四个妓女合租一套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还吐出柔软的舌尖,我没想到舌尖也可以如此性感。
       于是,我带她去看妓女是什么模样。我们进屋时,四个女孩都在客厅里快活地说笑,准备出门,见我带个女孩回家,都露出很淫邪的表情,朝我挤眉弄眼和吐舌头。女编辑很优雅地参观贫民窟,四个女孩的房间很整洁,她应该对此记忆犹新:两张高低床上,被子折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堆满了化妆品,很多动物玩具堆在枕头边,桌子上也有几本时尚杂志,就连拖鞋都齐头摆在床边的适当位置。她说:“和我大学的宿舍差不多。”
       我那间屋则像个猪窝,把她笑死。她顺便嘲笑我这条皱巴巴的裤子时,我说:“聪明的女孩一看这裤子就晓得我是个单身汉,这是我发出的求偶信号。”这时,她收起了笑容。
       我送她到街边,帮她叫了出租车,替她付了计程车费。在我的印象里,这女孩天真得可怜。我认为,像她这样纯真的女孩在媒体里混,不用多久,便会误把性骚扰当成炽烈的爱情,很难从报纸的缝隙里伸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了,然后过上那种跟妓女差不多的频繁的性开放生活,变成最时髦的小女人。
       一阵疾风吹我猛醒:别人活得好好的,偏要为她设计如此险恶的前途,真他妈居心不良。这想法,让我顿觉自己面目可憎。恰好路边有家理发店,便进去理发修面,垂着眼皮,不敢看镜中的我。
       清明节。妇人在阳台上烧纸,呜呜地哭,哭声不仅表达着悲伤,还表达了沉湎于旧日情怀的一种喜悦。妇人哭够了,踩灭余火,再检查了最后一粒火星,才放心地去洗脸。
       我没想到她会到我房间里来,看她伤感的样子,我就晓得我又成了倾诉狂的听众了。这并不奇怪,也许从来没有人真正愿意听这些事情。
       她说她的女儿是吕忠毛的弟弟的女儿。她今天在阳台祭的那个人就是女儿的亲爸爸。他是被吕忠毛设计陷害的。这令我万分吃惊,就凭吕忠毛的智力,我也怀疑它的真实性。她恨死吕忠毛了。八十年代初,她还年轻得整天只为爱情发愁。当时这个小区还是农村,要走两个小时才能到城里去,骑自行车也得四五十分钟。那时候,有很多小伙子闲得没事干(不像现在这些人,年纪轻轻就忙着挣钱了),整天都想和她谈恋爱。我猜她年轻时也许真有几分姿色,因为她偶尔坐在古董椅子上会回光返照似地露出几分美丽。她爱上了吕忠毛的弟弟吕学军,另外有个地痞也在疯狂地追她。有一天,吕忠毛假传她约吕学军在桥边见面,吕学军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他和那个地痞打了起来,地痞打他不过,就动了刀子。地痞被抓了,正赶上严打,不久就枪毙了。我说:“那你怎么又嫁给吕忠毛呢?”她说她刚发现怀了孩子,加上吕忠毛又表现得殷勤,左邻右舍都劝她快结婚,用喜事冲霉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至于吕忠毛究竟是怎样设计陷害他亲弟弟的?她没说,我当然不知道。她的女儿,倒是每个星期都见到,刚读初二,已经受够了贫困家庭的屈辱,整天嘟着嘴,满眼仇恨,即使开口说话,对父母也是恶声恶气的。我估计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家出走,到某个自己都不明了的地方,过一天换五六套好衣服的生活。
       第二天,我去茶馆时,那妇人推着三轮车站在桥边,笑着对我说:“我等你好久了。”然后指着桥边一块空地说:“就是那儿,吕学军就是在那儿被杀死的。”我看了看那块空地,除了青青的草,没有别的,这样的地方对别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说:“他就躺在那儿,血把河水都染红了。吕忠毛跑来的时候,心脏病发作了,差点死了,在医院抢救了好久。”真他妈奇怪,吕忠毛那么好的身体,居然有心脏病。
       吕忠毛的女儿不讨人喜欢。不过,吕忠毛坐在椅子上死去那天,她算最辛苦的一个,深更半夜的,借了架自行车,从郊外回来,沿途的居民都在睡梦中听到了她的哭嚎声。
       那天黄昏,我在路上碰到吕忠毛时,他看上去兴高采烈的样子。他说,今天生意多,他要把全身的劲都使出来,多跑几趟,多挣几块钱。说着就呼呼地从我身边驶过去了。
       我回到家,刚洗完澡,那妇人就走到我房里,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我告诉她,过几天我就要搬走了。她露出很失望的样子,回她的卧室,坐在那把椅子上,好像在内心做激烈的抗争似的,紧皱着眉头。
       过了很久,我都准备睡了,她又来了。怯怯地开口说想再借两百块钱,她女儿的学校明天必须交这笔钱。我说,我就要走了,何况上次还有两百块没还我。妇人就无计可施了,坐在床边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我心烦死了,看来不满足她的愿望,她哭到天亮都有可能。我叹了口气,给了她两百块钱。她不哭了,却不走,突然说起几个小姐的事来。然后,说她很难还得起欠我的钱,既然我每次和妓女玩都付钱,还不如让我和她干两次,用她的肉体抵帐。我很想说她不值钱,又怕气得她当场跳楼。那妇人的脸上是一点羞耻都没有了。
       这个妇人的想法,吓得我目瞪口呆。我只好豁出去不要这钱了。我说你回去吧,钱还不还的无所谓了,就当我被小偷偷去了,我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
       妇人回她的卧室去了,旋即又冲了出来,满脸惊惶。我和她都不知道吕忠毛是何时回来的。他坐在卧室里那把椅子上死了,耷拉着脑袋,脸色发紫,一只手紧抓着胸口的衣服,指关节像一串大号的菩提念珠。
       妇人颤着声音说:“快,快打110。”
       我说:“你想找警察来破案呀,这会儿,只能叫急救中心了。”
       她说:“人都死了,叫医生有啥用?”
       我吼道:“叫医生来开死亡证明。”
       我收拾好行李,挎着两个包走出房间时,吕忠毛的两三个亲戚来了,另外还有许多人正在赶来的路上。很多时候,一个孤苦的人,只有用死亡才能召来一堆亲人,原来他也是一个家族中的一员。
       我头也不回地到了街上。已经是午夜了,不过,春夜的风是温暖宜人的。我没想到我需要的生活必需品竟然这么少,两个包都没装满。
       张万新,作家,现居北京,已发表小说若干。